陶秉兰在殿试后做了翰林院编修,开春时事情不多,便也告假,带着傅垚同往。
从京城出发,仲春日渐回暖的天气里,柳丝儿抽出新嫩,双双燕儿缱绻游戏其间。
越往南走,天气便越发暖和,离京时的夹衣换作单薄春衫,郊野的风吹过来,海棠娇红的衣袂飘飞。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去年几场冬雪肃杀,此时处处生机勃勃。一路行过去,经过农田,则阡陌纵横,桃李争春;碰见一池绿水,则有野鸭凫水,含春嬉戏;到了前后不着人家的山野郊外,能看到成片的桃林如云霞蔚然,明媚娇丽的颜色衬在脆嫩的草地间,再妙的画笔都难描画。若是碰上那明澈见底的清晰,还能解了罗袜踩水,挑几个鹅卵石来玩。
只是鹅卵石不敢交给湛儿,怕他塞到嘴里吞下去——
这小家伙很喜欢咬人的手指头,将定王和阿殷的指头咬遍了,碰上相似的东西,总要挥着小手臂儿往嘴里塞。
阿殷极惊险的从他口中夺回几颗鹅卵石之后,便再不敢给湛儿玩,只折些春花将他逗弄。
陶靖赴任的事不着急,一行人便走得格外缓慢,赏景之外,还可顺道体察民情。定王此次出行,除了暗卫和家仆打扮的魏清、蔡高,便没多带人手,沿途官员皆不知情,逢村遇镇,同百姓说说话,也能了解当地政情。
后晌投宿客栈,因客房尚未安顿好,阿殷同定王在厅中坐着喝茶,角落里似是两位远途来的商人,正在闲谈。
“…我有个堂兄就在户部,听说这位定王殿下不仅战无不胜,也很有才干,铁面无私。说句冒犯的话,我就盼着他能整治这衙门风气,好好治这天下,到时候天下安稳富足,咱们行商也能更便宜不是。”那声音压得虽低,定王同阿殷耳聪目敏,倒能勉强听清。
另一人也感叹,“从前听说那位定王在墨城坑杀百姓格外凶煞,上回去泰州贩卖皮货,听那里熟人说,其实他治军严明爱民如子。若是这位能登基,必定会是个明君。咱们呢,也就有了盼头。”
因定王监国已有大半年,一路行来,这样的话也已听了数次。
阿殷抿唇微笑,捏了捏定王的手,为免那两位注意,作势去望窗外景色。
外头有极开阔的草地,山路蜿蜒盘旋而上,碧峰耸入云霄。她自怀孕后便小心着身子,几乎不曾畅意骑马过,而今诞下湛儿已有四月,恢复如初,自然如鸟出樊笼,蠢蠢欲动。听得客房已备好,她将湛儿交给乳母照看,将定王特意为她寻来的红马骑着,在四野间畅意奔驰,英姿飒然。
定王待那两位客商走了,便骑着黑狮子来追。
驰过草地淌过清溪,山脚下有成片的桃林,此时桃花正渐次凋落,风起处落英缤纷,飘飞如雾。
阿殷弃马在其中穿梭,灵巧修长的身形如灵狐腾挪,不一时便折了束盛开的花枝,抱在怀中。象牙白的衫子卷了零落花瓣,她的脸颊也热出微红,明亮的眼眸映着四野春光,笑意盈盈,“叫人给湛儿送去吧,他会喜欢。”
定王伸手接过,留了一支在手,余下花束投给远处的魏清。
阳光斜洒下来,照得近处湖上金波微漾,将两人的影子拖得斜长,随水波浮动。
定王的目光落在阿殷如玉脸颊,伸手折了枝头嫩蕊,将艳艳桃花簪在她发间。手指拂过乌发,摩挲脸颊,顺着手臂一路往下,终与阿殷十指交握。定王抬望起伏峰峦,将备好的软暖披风罩在阿殷肩上,“到峰顶去看看。”
并辔而上,至山腰一处凸出的巨石上驻足。
夕阳笼罩下的郊野似被涂了金色,城郭农舍间官道蜿蜒。
旅人匆匆,农夫归舍,炊烟升起又飘散,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樵夫山歌。
定王目光深邃,遥望起伏山峦城郭,似能看到绵延万里的锦绣河山,自北地的广袤阔朗,至南边的奇秀玲珑。
而蕴藏其间的富足安稳,便是沙场将士拼死守护、常钰等良臣劳累持正的意义。
定王目视远方,握紧阿殷的手,缓缓道:“从前想夺得皇位,是为它带来的权位。如今才明白,最要紧的,还是江山安稳,百姓富足。阿殷,待回到京城,我便受父皇禅让,登基之日立你为后,如从前说的,受百官朝拜,万民跪贺。”
阿殷唇角翘起,睇着他打趣,“你不是说,做帝王最为孤独、最为无趣吗?”
定王含笑不语,凑过去亲她脸颊。
你不在时,我是世间最孤独的人,身居帝位也索然无趣。
有你在,就不是了。
——无论在杳渺江湖,还是在辉煌庙堂。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好作者菌下周要出去玩,写到阿殷阖家旅游心情很好~
以及湛儿咬手指头那里,其实可以脑补无知婴儿观摩爹娘**的场景~嗯,我说的是喂糕点唆手指2333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陪伴,这都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非常认真的鞠躬^^
番外我慢点写,之后准备个考试,大概7月底开新文,提前求个收藏,希望大家能给我鼓励呀~~

文案:
祖父兵败“投敌”,傅伽罗从淮安侯府千金沦为罪女,奉命随太子谢珩北上,以求戴罪立功。
初见谢珩,伽罗就知道这位新册封的太子对淮安侯府有成见,还很深。不过人在屋檐下,又得仰仗他活命翻案,伽罗只能卖乖自保。
谢珩面冷心硬,美人计美食计皆不奏效,让伽罗伤透了脑筋。以至于谢珩说要娶她时,伽罗下意识觉得——
阴谋!这绝对是阴谋!
千娇百媚美貌小妖女vs临危受命高冷皇太子
名字是笃信佛教的娘亲取的~
继续感谢爱的霸王票,(*╯3╰)
第129章 番外
永平三年仲春, 京城中最受瞩目的马球赛依例在北苑举办。
每年春日的马球赛都是京中大事, 阿殷晨起后,由宫人伺候着梳妆,也换了套劲装应景。玄素已经去勤政殿里商议朝政,她往隔壁宫室去瞧湛儿, 小家伙倒是已经起了, 瞧见她, 便蹬蹬蹬跑了过来,“母后!”两岁半的孩子, 跑起来已经颇稳当了。
阿殷躬身将他接在怀里, “湛儿昨晚乖吗?”
“乖!”湛儿点头, 将两只小手臂搭在阿殷颈间, “父皇呢?”
“父皇还在忙, 咱们去给皇祖母问安。”阿殷就势亲了亲小脸蛋,放湛儿下地,同往长乐宫隋太后处去。
湛儿最喜欢这位皇祖母了,一到了长乐宫, 不待宫人引路,自己就先跑进去问安。阿殷紧随其后进去,给随太后问安过, 将湛儿抱着坐在椅中, “太后前几日凤体欠安,湛儿总惦记着,今日听说要过来, 跑得比谁都快。”
隋太后含笑,“也是怕病气过给了他,才不许他过来。湛儿想祖母了?来,祖母刚备好的糕点。”说话间便拈了新做的栗子糕给他喂。自玄素登基、尊她为太后,这长乐宫里的天就彻底晴了,隋太后笑得愈来愈多,身子也比从前更见好转。她对于永初帝感情已然淡了,最初几个月还常过去陪伴太上皇,自永初帝驾崩后,便将心思都用在了湛儿身上。
做衣裳、做糕点吃食、教着读书习字、带着游园赏玩,隋太后无需操心宫闱琐事,对湛儿的精心竟不亚于阿殷。
湛儿也很喜欢这位和善的皇祖母,更喜欢她宫里的诸般吃食,每回说要来看皇祖母,多也是冲着糕点过来。
阿殷将栗子糕掰碎了喂给他,湛儿自抱着茶杯送下,舌尖一绕,将唇角的糕点碎末都舔了进去。
隋太后将糕点推得离阿殷近些,“你也尝尝。今日马球赛是何时开始?”
“午时初刻才开始呢,太后今日也去瞧瞧吧?铁衣还在京城里,今日她在马球场又该大展身手了。”
“外头毕竟风凉,叫铁衣后晌来我这里坐坐就好。”
阿殷应命,也未多说。自那年瞧出隋太后用药时的端倪,至今已有数年,纵然太医精心调理,那病根儿却还未完全拔去,加之永初帝驾崩后多少伤感,今年春天这病倒比从前更重些。隋太后在宫中十数年,对这马球赛也看得腻了,兴致不高,还不如做糕点浇花能令她高兴。
这头两人正说话,那边湛儿趁她俩不注意,却瞧瞧将两块软糕藏在了袖下。
他年纪尚小,衣裳也不大,那糕点被压在袖下,半隐半现。
阿殷余光瞧见,勾了勾唇角,也未点破。
湛儿黑溜溜的眼睛往两个大人望了望,见她俩还在说话,又将另一只手伸下去,将早已藏好的绣帕拿出来铺在膝盖,将两块糕点小心翼翼的放上去,包了藏起来。
随后,小家伙便跳下了圆凳,仰头道:“母后,皇祖母,我要去外面。”
阿殷吩咐宫人陪着他出去,又跟隋太后坐了片刻,才告辞而出,带着湛儿回到宫室。
玄素已然下朝回来,三人用完早饭,齐往北苑去。
而今春光正好,宫廊两侧碧瓦被内里伸出的花枝掩映,阳光铺在地砖,格外明媚。阿殷同玄素并肩而行,到得北苑马球场,诸位朝臣宗亲及家眷都已到齐,负责此事的常荀正忙着安排,脚不沾地。
湛儿被宫人抱着走了一路,到得马球场的高台上,见到已然成为禁军统领的蔡高,便挣脱怀抱,朝他跑过去——从定王府到皇宫,蔡高都负责带人护卫阿殷,自然也常在湛儿左右,很受小家伙喜欢。
蔡高才跟阿殷和玄素行礼完毕,见小皇子跑过来,便再度行礼。
湛儿年纪尚幼,对此也不上心,只将那绣帕拿出来,取出块糕点,歪着头递给他。
蔡高显然曾受过这等待遇,下意识要去接,却想起还有帝后在跟前,不由面现尴尬。
这边动静吸引了台上众人目光,玄素最先开口,“湛儿,这是什么?”
“皇祖母的糕糕。”湛儿偏着头,答得郑重。
“送给蔡将军的?”
“蔡叔叔抱我骑马。”湛儿的手还固执的伸着,蔡高顶着玄素的目光,伸双手接过来谢恩。
湛儿将剩下的糕点咬去一角,又小心翼翼的包回绣帕中,藏起来。
阿殷强忍笑意,睇着玄素,“怎么,看不过眼了?”
“给蔡高也不给我。”玄素物不平则鸣,招手让湛儿过来,将他抱着放在膝上,“父皇后晌带湛儿去骑马,好不好?”
“好啊!”湛儿闻言甚喜,目光发亮。
“那么——”玄素指了指湛儿腰间悬着的小小锦袋,“给我尝尝?”
湛儿面现茫然,直到阿殷说“给父皇尝尝糕糕”后才算明白过来,小胖手伸回去将那绣帕取出,捏着糕点有些犹豫,眼睛眨巴着往玄素脸上瞧了片刻,才拿起糕点咬去一角,递到玄素跟前,“父皇吃。”
他这当爹的亲自带着骑马,吃到的糕点竟然比蔡高少?而且湛儿还要犹豫?
玄素忍不住笑,依旧不平。
湛儿倒不会想这些,等玄素吃完了,小手臂攀在他胳膊上,凑过去将他唇上沾的碎屑擦去。
玄素这才展颜。
*
去年的马球赛因永初帝驾崩而搁置,今年便格外热闹。
阿殷入宫之初还为繁琐宫务头疼过一阵子,后来渐渐熟稔,就轻松了许多,闲时也爱到上林苑和北苑骑马散心,跟女官们打马球为戏——嫂嫂傅垚马术颇佳,常入宫陪伴,常荀的妹妹常兰蕙也是常客。不过毕竟多是女儿家,又多少顾忌她身份,打起来远不及那年在北庭时酣畅淋漓。
今年听说隋铁衣归来,这场马球赛阿殷当然不愿缺席。
窄袖儿春衫轻薄,那匹枣红色的马是惯用的,彼此熟悉。
阿殷握起马球杆时,英姿飒然。
对面隋铁衣风采如旧,同阿殷当先纵马而入,率队驰骋。仲春的艳阳洒满球场,周遭凉棚下坐满了观赛之人,不少人都是北苑常客,记得多年前隋铁衣跟那位小女将对阵时的精彩。而今两人年纪渐长,马术球技也更加出色,挺拔修长的英姿在场中穿梭,精彩连连。
玄素坐于台上,目光一错不错的跟着阿殷。
胭脂红的衫子洒了点点金色,穿在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皇后身上,阳光下看来,如同这满目娇嫩新绿般生机勃勃。她满头青丝皆用玉冠束在顶心,散下来的发梢垂在颈后,随风而动,侧身击球时,身姿灵活。队中旁人多已失色,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和隋铁衣——
驰骋沙场的成名女将,英姿卓然的年轻皇后,身手球技皆是绝佳,争相竞逐时,比年少儿郎们的那场更为精彩。
湛儿年纪虽小,却也似被场上吸引,坐在玄素膝上,五根小指头不时将玄素的食指握紧。
嘉德公主在旁看着,也是深感意外,“虽然知道皇后身手出众,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厉害!平常还不明显,如今对上隋将军,这气势就出来了。隋将军的马球,那是许多男儿都比不过的!皇兄——”她从前也颇喜欢马球,如今看双方驰骋竞逐,心花怒放,难免生出艳羡,“回头请皇后教我打马球好不好?”
玄素未置可否,只道:“会骑马了?”
虽然是惯常的冷肃神情,那语气里却颇揶揄。
嘉德公主哼了声,“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却也不会一直怕下去!”她自那回被摔下马背,见到马时就犯怵,虽被阿殷怂恿了几回,对于马却也只敢远观,更别提打马球了。其后又是怀胎十月不能骑马,而今诞子也有近一年了,好几回进宫时见阿殷纵马,心生羡慕,试着骑了几回,却还是刚上马背就心悸,有始无终。
为此,嘉德公主也十分懊恼——不能骑马,可就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情!
玄素也不愿妹妹总被埋在阴影里,就势道:“那你何时再学?”

嘉德公主气哼哼的,却没敢说出个具体的期限来。
“今日就学。”一直沉默观赛的冯远道忽然开口了,“我教公主骑马,今日傍晚恢复如常,皇上信不信?”
见不得媳妇被小瞧了?玄素目露笑意,道:“朕便将上林苑借于你。”
两人商议完毕,齐齐看向嘉德公主。
嘉德公主已有两三年不敢碰马,心内恐惧依旧,然而既已被玄素推到这份上,冯远道又夸下海口,只好咬牙道:“好,就在今日!”
待阿殷打球完毕,回到台上,听说冯远道要教嘉德公主骑马,也颇期待。
是日马球赛结束,待皇亲众臣离去,玄素便摆驾上林苑,还带上了跃跃欲试的湛儿——小家伙年纪虽小,却很喜欢被人抱着骑马,小脸上满是期待。
上林苑中草木渐盛,湖水摇动清波,周围树影参差错落,是纵马佳处。
嘉德公主选的是一匹颇为温驯的马,被冯远道扶上马背时,熟悉的恐惧便袭上心间,立时蹬腿要放弃。冯远道试了几回均不见效用,软语劝慰之下,嘉德公主虽然敢在马背坐着,等那马小跑起来,还是忍不住尖叫,挣扎之下,险些摔下马背。
阿殷怕她受伤,忙要劝止,让她循序渐进,却被玄素拦住了。
“有冯远道,你担心什么?”玄素握着阿殷的手,朗声道:“慢些教,朕先往北边散心,一个时辰之后来检看成果。”说罢,带着宫人齐齐离了湖边,往北边去散心。黒狮子和红马早已备好,湛儿惦记骑马许久,定王便抱他在怀中,往苑中肆意驰骋。
阿殷今日马球打得累了,便拣个开阔地方坐着,看他父子纵马游戏,笑意盈盈。
半个时辰后,阿殷同玄素丢下随行宫人,往原处去看时,就见嘉德公主和冯远道同乘一骑,在湖边跑得正高兴。红衣艳艳的嘉德公主被冯远道抱在怀中,已然忘却恐惧,瞧见玄素时,还高声笑道:“皇兄,我学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最初跟着定王的人现在都混得很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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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高元骁番外
永平三年九月, 重阳才过, 盛大的秋猎便在京郊的金丘猎场举办,为期五日。
金丘在京城往北百余里处,西边峰峦叠嶂,是寻仙问道之所, 东边则水草丰美, 密林围着中间一湾月牙般的湖泊, 是射猎佳处。这猎场建起来已有近百年,每逢秋收后朝政无甚大事, 帝王便会携宗亲重臣驾临此处, 狩猎之外练兵演武, 宴请群臣, 颇为隆重。
早年大魏偃武修文, 常受东襄欺压,随后受天灾**国力渐弱,军中积弊也甚多。以至于东襄骑兵南下时,北庭虽能死命拒守, 泰州却是节节溃败,任由贼兵践踏百姓,军中将士却无力抵抗, 甚至连援军调拨都格外迟缓。
玄素登基之后, 在军政上格外用心,颇多革新之处,对于此次秋猎也颇重视, 带了不少人过来。
清晨天蒙蒙亮时,各处营帐中尚且安谧,巡逻的军士脚步极轻,踩在青草地上没半点声息。
常荀自射猎夺魁的梦中醒来,眯着眼缝瞧见头顶的帐篷,恍然以为是在外行军,伸手去握枕边的刀。手指触及刀柄才恍然惊觉,他自闭着眼笑了笑,随口道:“如松,该起了。”叫了两声没听见动静,睁眼瞧过去,却见对侧的如松早已不知踪影,铺盖整整齐齐的叠起来,那把玄素赠的佩刀也不在。
这显然是已经起身练武去了,常荀稍稍汗颜——未能察觉十岁孩子起身时的动静,他确实比从前迟钝了些。
不过如松这心性,却叫人欣慰。
当初崔家因附逆被查,如松因为年幼幸免于难,未被发配流放。等到玄素登基时大赦天下,崔家旁人的谋逆之罪虽不在赦免之列,如松却因年纪尚幼,又有皇帝亲自赦免,得了自由。只是皇宫中规矩严苛,便由常荀出面,将如松带到惠定侯府抚养,名义上是他的义子,实则由玄素格外照拂,寻了名师教导,十分用心。
如松幼时遭受坎坷,又亲眼目睹府中被抄,心性自与旁的孩童不同。
十岁的孩子,身量还未长高多少,用功却极刻苦——
大约是听玄素讲的种种沙场征战故事后心向往之,又知道父亲崔忱当年曾战死沙场,他年纪虽幼,却有戍边驱敌的志向。除了跟从名儒读书习字,他还拜了北衙禁军的大将军窦玄为师,每三日就要去窦府习艺,风雨无阻,清晨则在天未亮时起身习武,如今正是灵活聪慧的年纪,进益飞快。比起同龄的男孩子,如松用功更苦,才学身手也更突出,这回常荀特地带他过来,也是让他开开眼界的意思。
帐外还是静悄悄的,凝神细听,却还是可以听到脚步踏过青草地,衣衫猎猎的声音。
常荀穿好衣衫,随手取了佩刀走出帐篷。
清晨的金丘猎场被笼罩在朦胧雾气中,远近帐篷尽皆安静,如松的身影恣意腾挪,瞧那架势俨然便是个小窦玄,却比窦玄更灵活。见着常荀,如松叫了声义父,身势稍顿,瞧着竟像个灵猴。
常荀一笑,弃了佩刀在旁,随手取过如松昨日削了玩的木剑,“看招!”
他的身手在京城是排得上号的,要对战十岁的孩子,自是轻而易举。可常荀有意练如松的反应,木剑绕在如松身周,半点不离。如松也不肯认输,使劲浑身解数,在他剑下求存,不时还能反手一攻,迫得常荀收剑回守。两人练了半天,天色渐亮,周遭帐篷中也陆续有了动静,常荀这才露出歇战的意思,木剑脱手飞出,钉在帐篷之侧,伸手抓向如松肩膀。
这是他常用的伎俩,前日清晨时如松还难以闪避,被他擒住,带回去洗漱。今日如松似也没想到破解的招数,身形微滞,不知该避向何处,待常荀即将捉来时,却矮身向后仰倒,右手弯刀袭向常荀腰间,左手按地借力,双脚同时用力,借着草地湿滑,斜滚向侧面,翻身立起。
常荀招式已老,想要变招已然不及,被迫回守,硬生生叫个十岁的孩子给逃了。
这时机拿捏得叫常荀大为惊喜,更感意外,当即道:“好聪明!你自己想的?”
如松将弯刀归入鞘中,抬袖擦了额头汗珠,看向常荀时,笑得颇为得意,“是皇上教我的。说要诱敌深入,再突施奇袭,险中求胜。他还说,当年皇后娘娘用这招打败了很凶悍很厉害的土匪,很管用的!”
常荀闻言而笑。
当年围剿匪首周纲后,冯远道曾在闲聊时提过阿殷当时的招数,令常荀闻之惊艳,对阿殷刮目相看。
却未料指挥兵马的皇上至今记得这细节,还教给了如松。
旧事令人怀念,今朝更值得期待,常荀揉了揉如松的脑袋,“走吧,擦了汗,今儿还要围猎。”
如松跟着他入帐洗漱,又道:“义父,远处那座很高的山峰,是不是姑姑住的地方?”
“嗯,玄越观,就在三十里外。”
“狩猎完了,咱们去看姑姑好不好?”
常荀觉得意外,“这么快就想姑姑了?上月咱们还去过。”
“姑姑在观里住着,没人陪伴,既然都来了这里,我想多去看她。”如松仰着小脑袋,颇含期待——常兰芝昔日也曾育有一子,却因太子玄仁谋逆而被赐死,为此伤心许久。后来常荀带着如松去观中看她,两人不知怎么投了缘,常兰芝喜欢如松的活泼志气,如松也喜欢常兰芝的宽仁温柔,倒能常说到一处去,令常兰芝开怀不少。
常荀继续揉他的脑袋,“看完了姑姑,咱们再去附近的玄真观。”
玄真观里住着被赦免出宫,奉旨修道的秦姝。
如松笑得更加开心,“好!”
*
围猎到了今日几近尾声,如松跟在常荀身后,射箭都格外用心。
他的马是玄素特意挑的,身材比之寻常的马矮小些,性格也温驯。最初由旁人带着如松骑马,时间长了,那马认得主子,便成为如松的坐骑。今日朝中名将云集,他这孩子自然算不上什么,不过是跟在后面凑个热闹,却还是捡漏射着了两只野兔,高兴许久。
到得最后,军士们将猎物清算,夺得三甲的分别是窦玄、樊胜、高元骁。
前两者都是成名的老将,舞刀弄枪和弓马射猎的身手在京中数一数二,高元骁毕竟是后起之秀,曾在禁军供职,却从未在狩猎场中崭露头角过。他的胜出却叫人多少有些意外,愈发围拢过去恭喜道贺,连同高相都受了许多恭维。
玄素听得军士禀报,也觉意外,带着阿殷亲自过去瞧了瞧,数量自然胜出,所猎的还有不少猛禽,战果颇丰。
还真是当得起三甲。
高元骁今日戎装在身,背上箭筒未空,手中弓箭据说是他亲手所制,又沉又劲。他先前入宫中复命时是在殿中,虽则有了边将应有的气势,面容变化却不甚明显。而今秋阳之下将他容貌照得分明,瞧着比从前黝黑了许多,边塞风沙砥砺,脸颊亦随之粗糙,胡须未剃干净,带些许沧桑,却比从前更见稳重——据报他到任后治军严明,练兵也格外严格,泰州守军的面貌,已是焕然一新。
玄素在他跟前立马,眼中颇含赞许,“高将军进益倒快。泰州边境安稳,军纪肃然,多赖你的功劳。”
“微臣为皇上效命,自当尽心竭力!”高元骁抱拳,头顶盔缨随风而动。
玄素遂道:“高将军戍守边境功劳甚高,朕该额外加些赏赐。你难得回京,可有想要的?”年轻的帝王立马笑问,惯穿的墨色织金外袍在秋风中鼓荡,金冠束发,佩剑在腰,秋日骄阳下英气勃发,少了从前的冷肃,更添英武之姿。
高元骁迎着他的目光,更加恭敬,“微臣不敢居功。”
——他确实是不敢居功。帝后二人感情和睦,恐怕从前的许多事也已心知肚明,他前世将阿殷困在院中,令她错失良机,被擒斩首,此生还曾在西洲痴缠,心思未改。在泰州的冷月中回想前事,确实颇多鲁莽失礼之处,皇上那样爱重阿殷,皇权在握的时候能不计较从前的过失,还予他高官尊位,已然是宽宏大量了。
玄素倒没听阿殷说过高元骁当年的恶事,见他这般恭敬,还以为高元骁只是顾忌从前对阿殷的痴缠。
那他就更得宽宏一些了,免得这高元骁成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担心他挟私报复。
君臣二人立马相对,旁边永安王越众而出,笑道:“高将军高官厚禄,高相也是朝堂砥柱,府中什么都不缺,就缺件喜事。皇兄不如就赏赐个体面,赏个体面婚事吧。”
“哦?”玄素来了兴致。
永安王是高元骁的妹夫,性格温和仁善,鲜少出风头,今日既然提及,必有缘故。
高元骁微微汗颜,道:“臣这次从泰州回来,曾带回一女,已征得家父同意,愿娶她为妇。”
“既是如此,想必此女风采出众。朕便按永安王所言,为你赐婚,成婚当日即由礼部颁诰命文书。”
高元骁一笑,当即谢恩,未敢再多说。
再怎么风采出众,又如何比得上陶家那抹丽色?前世今生,为之惊艳着迷,为之辗转反侧,为之念念不忘的,不过一人而已。然伊人已陪伴帝王身侧,如日月辉映,他这凡夫俗子是绝不敢再痴想的了。好在天地浩瀚,人间万里,留在边塞重地,为百姓、为家国,还有许多事情值得他用心费神,足可建功立业。娶个人伴在身侧,也只是不愿再令老父担忧而已。娶妻生子,并肩戍边,朝夕陪伴,凡俗的生活,也无非如此。
不能摘取天上明月,便择人间珍珠。这一生中,又岂是事事都能如意的?
成王败寇,情不由人,高元骁已经想通了,便再无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