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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澹台与延陵两家虽为姻亲,反是走动不多。如今来往竟也因着尹文衍泽的情面。
马车上闷闭,架起一面软帘,才有微风洌入,尹文衍泽抬着扇面打了自己一侧的帘子向外张望。延陵母子挨着对面,小粽子吃过早膳后便有些胀气,这一下正难过,好容易老实着贴在延陵怀中不蔫声。
“明日殿审,我与东宫都会到。”尹文衍泽收起扇柄,微一摩挲,添了言。
延陵易点头,竟难得未皱眉:“王爷当到。”圣元帝命下东宫与昱瑾王共掌京考,自当责无旁贷。转念又想起一事,便道,“琼华宫的礼,王爷可是备下了?”
“礼,什么礼?”尹文衍泽先是一惊,才作细问。
延陵易暗叹这做哥哥的似也不大将妹妹的事放在心上,再一看马车似是入了北府池,才将小粽子的圆襟上下摆抹了一阵,话不浓不淡的丢了身侧之人:“昨便是传了消息,长晋似是有了,皇上遣的袁太医言是将以三个月。”
尹文衍泽眸中似有风掠过,一时紧下,而又寂寂化了开,身子倚回衾靠,才是念声:“这丫头还是这般不当紧,既是这般还劳途归郢。”
如此,长晋是也不能随意归夏;如此,再之后便也不及多想深想。
第七十九章 方念
尹文衍泽仍记得夏宫常以飘雪,但一入冬,绵延的雪与低沉阴霾的空,是那两余年质子时光唯一的记忆。
初到时,他甚有些不适应西地的干冷风沙,满目都寻不入青葱之色。
后来她偶尔由文书观到倾城一地少风沙多丘陵绿洲,逢以夏时还能看到蔓穗草,这在干燥荒芜的西疆十为少见。后来她说,衍泽哥哥不喜夏宫的干冽,朕便可以在倾城为你建一所宫宇,便唤它衍宫吧。
不如叫倾城衍宫。他先是谢过,又轻轻地言。
倾城衍宫。她淡酌复念,而后又言,这名字甚好。
那一年衍宫选址时,他与她亲赴倾城,亲自目揽了那一所传奇的城池。她说夏国万里江山,七十三所城郡,唯有两座倾城是她的,一为生辰礼云南,另一便是这倾城。那一日,昏下西风斜阳,弦乱舞肆,她是与他耳边轻念“文宣三阁老说崇毅是荒淫暴虐之人。那些老臣不大喜他,他在夏宫上下皆不得人心。他们说他的势力越发膨胀,朕于夏宫的地位便摇摇欲坠。他们想除去他,甚于想要暗中替朕出手杀了他。”她深信崇毅之忠心不疑,然左右之行受制于阁老权臣,纵连欲宠信于一人,都不易。她不能再宠他,再宠一分,都会成为伤了他的利剑强弩。
“皇上要如何做呢?”他笑比春风,温文清隽,虽是相问,于心中已是明白。
“朕想宠你尹文衍泽,朕为你建这一所倾城衍宫,要天下都知道朕对你的好。朕知道,郢地有人想要你的命,朕这夏宫亦有贼子心存胁迫之欲。朕宠你,便能保你全命,待朕十三岁亲政后,更可以还你自由。”他是两袖无权亦无势,寄人篱下自命尚不能保全的质子,也是最易一叶障目的棋子。她保他,她宠他,不过是一场交换,于他极利,于她无弊的交换。
他住了笑,扑了满袖蔓穗,转而淡言:“皇上可知,蔓穗草的深意?”
她轻睫微抬,靠近于他,她周身月梨香的馨气,微甜,却隐着摄人心魄的忧怨,甚为醉人。
听说那崇毅在驻守东塞的营帐中,亦只燃这一味香。那是个粗嘎之人,当是满身铁骨枪戟的锈味,怎也会生了别种风情弄香燃檀?可是因为那月梨之隐幽淡香,是她的味道。如是这般,这一对倒真是爱的痴心且奇特。他为她舍命尽忠镇守疆塞,她为他歌舞升平娇宠男色。
“是忍耐。”她于他手中捏了一束蔓穗,凝了片刻,脱口而出。是要忍耐一时,才有将日兑现同守天下之愿。她喜欢蔓穗,不因它的高洁,只因蔓穗遍地的五月之末,是崇大将军率军奉朝列表陈奏的归期,是她每一年等待的日子。
他轻点了头,反握上她的手,细腻冰凉:“臣…愿意。”
她微颤,欲以脱手,僵愣一时,反将他的五指握紧。若要做出一番盛宠的模样,便该由此刻开始。
“臣愿意做皇上的棋子。”他会意一笑,亮眸却凝以黯沉。
她是帝王,必该有容忍之心。然那个性急如火焦躁如雷的崇毅可有心明了,有心忍耐?!
他那一日的担心,竟不巧为日后埋下了恶果。
鹅黄色的垂怜摇而又坠,偶有窗外湿意颇劲的冷风扑入,郢地的风,实比夏宫寒,因着阴冷。多年再未见过蔓穗,亦多年未领略夏域辽阔的豁达,那荒山,那大漠,那呼啸而过的风沙,皆成了记忆之境某一处不易翻动的陈笺。
“王爷。”延陵易于车中又唤了声,方以念过三遍,皆不闻回音。才是明白,这男人亦有走神的习性。
尹文衍泽回了心志,闻音猛抬眸,却在一瞬间看迷了双目。眼前之人,似乎仍是旧时模样,启口出言,便又充盈了月梨花的薰息。然再看再闻,眼前的人已是冷眸寒目,揽着小粽子细细打量着自己,这车中素袅的檀香,不复月梨花的甜润。
“啊。你说。”目光一错,尹文衍泽出了声,极淡。
“我方说念了三遍,王爷可是不愿意?”
“你方…”尹文衍泽微愣,掩下愧念,无奈道,“再说一遍罢。”
“我差人置备了些紫苏黄苓之类安胎药膳。若以空闲是愿与王爷一并前去恭祝。”她目中无不悦,只是清清淡淡又作念了番。
尹文衍泽黯了眸子,倾了半身,抬袖直攥上她细腕,指尖相触,依是细腻冰寒,唯一双软腕的质感温度从未变过。他目中闪过千百般情绪:“我愿意。”
彼时那一般相握,那一言愿意,是恩重于情。
如今这一握,又是揣了何般情愫,他已不知。
而她,更不知。
“王爷。澹台公府到了。”
这一声及时汇入,听得怔愣住的二人皆以回念。
唯小粽子此时精光一闪,贴了自己的肥爪子上去凑热闹道:“小粽子也愿意。”
澹台夫妇已候在车外,远远望去,那女人巧笑甜颜有娇妇之态,男人俊朗挺硕浩然一派正气,恰也算极配。相比而下,这边一人拉着儿子一袖子的夫妇二人,面合神异,远未有前般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四人相视皆是颔首淡笑,澹台与公仪相携而来,俱是一礼。
尹文衍泽只笑着言上一句自己人不必客气,便随着入府。
澹台府的前庭的廊道甚窄,男人在前,女人步后。过了中庭石耳门,澹台言是与王爷去览帖子,二人便入了书斋的门院。公仪鸾恰摆足了当家主母的模样,乖顺地送走男人,即是领着延陵母子一并进池园观景。
筑山穿池间林立有凌空花池,风亭水榭。日以渐暖,一路清风袭袭,小粽子扭头探眼极是活分。公仪鸾的宗旨从来便是非自己的孩子一个不爱,然不知缘由,见了小粽子但未有像对着其他孩子般讨厌。竟有些喜欢的情愫混杂,几下由得小孩的可爱讨得欢喜,随意开口要认小粽子做干儿子。
延陵易无言愣下,暗道这血缘之亲果是掺不了假。怔忡之间再抬头,小粽子已有随应的丫鬟领在短廊平桥扑蝶。
平台临水,以一圈精美别致低平的栏杆环绕,延陵易方凭依着鹅颈靠椅缓缓坐下,便听扶栏回望的公仪鸾一笑而道:“小小年纪便喜欢扑蝶,日后便是要围着女人转了。这一点可不随王爷。”她言得随便,似是把之前威胁的戏码全然忘记,亲络着仿若二人本是熟识。
延陵易睨了一眼杯中青黄,心于是沉下。这京城出了名喜欢逛园子游荡于花碟女人丛中的,果是那文佐尘。有其父必有其子,她实不想日后小粽子在这些方面随了他,但若是血亲之近,又能如何?!
公仪鸾由栏前步步徐来,手里托了一盏茶,未喝,只转着杯子将这近日朝中的新鲜奇特事一一道尽,如京城命妇的八卦般,说得吐沫横飞意兴阑珊。延陵易不经意的听着,不应,因公仪鸾似也没予她机会掺和。
话中提了各大逸事,一并由长晋的孕事念了崇毅,而后话锋一转,落于棠卿之死。
延陵易眉额轻挑,轻轻泯下半口茶,想她说到此便是真意了。
“我也是听了不少风言碎语。棠卿死后,昱瑾王着实沉迷了阵,那几日连着叫我们澹台出去喝酒,我家相公说但未见过他喝那么的酒,一辈子的酒估摸都喝尽了,他那个身子不是不能喝酒吗?延陵王虽说是日理万机不得小空,但毕竟夫君之痛,不能坐视不管。”
“那棠卿,从前做过他的丫头。为她痛饮,也在情理之中。”延陵易倒也回应得坦然,似乎并未在意多少。
“若不是为那丫头取这倒霉名字,也不会累人丢命。我看啊,他这般喝,是也因着疚。卿卿,卿卿,叫什么不好,非是那卿之命,引了熹平帝的注目。”公仪鸾说着一叹,微抬起半眸睨着延陵之色,却未见有异。
“卿卿之名,有何不好?”延陵易淡淡扬眉,市井流言她听得少,小道消息来得自是要比起公仪闭塞。
公仪鸾索性直目相视,凝着延陵易纹丝不动,朱唇轻启,字字清晰:“牟倾卿,这名字延陵王听说过吗?”
第八十章 试探
书室中未燃灯,说是观帖,不点灯委实奇特了些。
西窗口立着尹文衍泽,他抬了一角窗幔,正望去水榭楼台的方向,那一处有自己妻小的身影。
澹台嬴迟沉声闷在书案前,一声不吭,双膝上的右手渐攥成拳,微痛。
“澹台,你随我出生入死也有十年了吧。”
这一声隐着微叹,尹文想起第一次见这男人的惊叹,坚刚不可夺其志,他方时想这澹台老兄日后必能于这江山大有作为。
“九年十一月。”澹台细细念想,淡出言,“王爷是把臣看得极透,然臣却连三分也未能看明白您。”
“你是说如何?”尹文故意纵眉,讶异回眸。
“王爷,我们暗中布下的势力,以及臣为王爷做下的那些,至今都看不明白了。从前臣以为,王爷是与众位皇子一般的念想。于臣心中,王爷是唯一有资格与他们争得,所以臣才以不顾性命追随效劳。而如今,澹台隐有不祥的预感,王爷所要的可会与澹台心中所想不同?!如是不同,这一条死路,澹台是否还能与王爷共赴?!”澹台嬴迟咬紧了牙,眉横做一条线。
“你以为本王要的是什么?!”尹文再不笑,只冷目迎去,寒光逼仄。
“臣从前以为王爷——”他再不能言,仅几个字如鲠在喉。
“要这天下。”四字铿锵有力,言过猛一笑,再转了身子,手下重重沉下窗幔,微颤,“澹台嬴迟,好大的胆子。”
“嬴迟之胆,是因王爷,因王爷的江山练出来的,嬴迟之心,亦是因王爷才活过来。嬴迟心中,唯贤以用明德于天下之君,除王爷但无他人。如今朝事文治,三分于圣上,四分于东宫,余那三分在何?王爷该是比臣清楚。再观武治,京城半数军权握在澹台一族手中,臣说过嬴迟的便是王爷的。如今之势,三分朝权五分军柄在握,这天下为何不能争?!若以逐鹿,臣有七分信念。余三分皆在王爷之愿。”澹台就言而跪,双膝重敲寒砖,闷声骇人。
尹文衍泽双眉蹙了又舒,言是极淡:“这十年,你果是思虑的齐备,也辛苦了。”
“臣确以备属十年,然至今再观,反觉十年的辛劳皆是予他人为嫁衣。臣的意思,王爷明白。从一开始,王爷便未想过为自己争来,而是替人争。”
十年来,他一面助兵部放权于澹台,一面笼络朝中人脉。样样之举显露有争位之心,确又从不表明其意。最引人不解为他拉拢夏国旧臣,但凡夏宫前朝阁老旧部,皆在他之暗助下苟且延息。如今再念,便都明白了。澹台苦苦一笑,事已至此,他纵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嬴迟啊。”尹文衍泽一手扶额,轻攥着眉心,淡淡阖目,只唤下一声,但不作他言。
“王爷,臣只有一言。”澹台抬目相望,眸中尽是坚定。
“你说。”尹文衍泽身子未动,叹了一息便道。
“臣以死效忠的主子从来是您昱瑾王,也只会是您一人,不能是那个肩有六瓣兰心的晏平帝。”
尹文衍泽猛张了双目,一时寒光凛冽,逼向澹台嬴迟,须臾不动,冷冷一笑,旋即道:“望舒那丫头眼力倒是厉害!”团袖于身后隐隐发抖,他从未亲手杀过人,然此刻却有心要眼前跪立之人毙命。眼前并不是朝中闲散无要的小官小吏,那是他最重视的奴才,他最信任的眼目,偏偏又是这么个人让他起了一时杀机。
“您对延陵王恐不止是好奇与防范吧。她肩上的六瓣心兰常要您心慌吗?”澹台嬴迟咬牙强言,喉中滚着腥烫。这一刻,他置生死于度外,“王爷怕是在替她争吧。臣也是才知道王爷所要的,从不是大郢之天下,而是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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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亭间有湿润的风掠过,酒是冷的,滑过干痛的喉咙并不好受。
延陵易攥着酒杯一紧,眸不动,心却在细细咀嚼公仪鸾的话。大体的意思她明白了,那谣言中说尹文衍泽于夏宫质子两年竟也掀起一场情事。与那牟倾卿!他这一身妖孽,倒也配得起晏平女帝的龙姿凤章。依公仪鸾方才的话,晏平帝盛宠尹文衍泽,且为他建了倾城衍宫,才引了崇毅之嫉。尔后晏平四年的惊宫逼政之乱便也由此而起。说白了,尹文衍泽便是那一滩祸水,沾了他的人必染噩运。于晏平帝,代价便是一座大好江山。
然她不明白,公仪此番言意欲何为?!仅仅是为了宣扬尹文衍泽的旧情事,引她吃酸犯妒,实在是说不过去。且不多是十年前的旧事,那晏平帝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毛发不全的小女孩,就算自己心眼再小,也犯不上就此存心节。她既都能为尹文衍泽娶了邛国郡主,还会在意一个死人?!公仪鸾莫不是太小看了人。
“晏平帝之死,至今仍是谜云重重。有人说是被逼得于夏宫自尽,也有人说是被崇毅愤恨之下一剑穿心。可这更多的说法是当年昆仑山上由崇毅于崖顶推下,命绝深涧。”
昆仑山。
延陵易小指微颤,才是抬了眸。尤以记得越儿曾经说过那一日,他们去爬昆仑山,便是于山顶失足跌下的。原来那颇有些传奇色彩的晏平帝亦是受难于昆仑山。
“那尸身…便葬在昆仑山?”延陵易倾声询问道。
公仪鸾持着冷盏时而泯上一口润喉,声音毫无经意,轻轻柔柔的:“若不能寻到尸身,便是亡魂不归。堂堂一代帝王尚不至于这般凄惨。晏平帝的尸身是尹文衍泽于山底渊涧寻了四天三夜才找到,而后交还了夏宫的。而后熹平帝即位,便是将晏平帝的帝棺置在夏宫西面的长寝陵,他自己将寝殿迁到西宫的最西面,日面西而做,夜向西为眠。可王爷自己呢,便是那四天三夜,于昆仑山下受了寒湿之气,由此结下寒症。那之后十年,他都不能受半点寒,至今都要闷在热处休养,冷水都不能沾半点。噢,你可知,那晏平帝曾助过王爷,这才是王爷记挂不心感恩无忘的。当时大皇子想暗害王爷,王爷身为质子于夏宫由人杀害也是最好的机会。只那暗人错手未能要了王爷的命,因是郢国人,夏宫的近臣都不想予以处置,言是要交由郢使领回郢地向圣元帝禀示。这明显就是欲不了了之,消息传了晏平帝,那小皇帝极是恼怒,却心生一计。”
“何计?!”延陵易倒由她说的提了兴致,难得扬了声问下去。
讲故事无疑是公仪鸾的拿手好戏,若不是受了澹台嘱咐,三天三夜她也说得过去。
“那晏平帝用暗人的匕首自伤体肤。再传言下去说那郢贼暗人一并误伤了龙体。于是,他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郢贼伤了夏王的消息传出来,顶着夏朝的威严圣元帝也不得不查办下去,再以后便有废黜大皇子的乱子了。这女人都是最爱惜自己身子的,从没见过哪个女人敢对自己动刀子,寸长的口子就划在——”
“澹台夫人讲得真尽兴啊。”这一声忽由榭台迎面传至,尹文衍泽大步而来,容色沉定,其身后追随而上的澹台亦是面色无异,二人好似真观了什么帖子,这一会儿又闲逛入亭子来寻各家女人。
公仪鸾由声但也一顿,再看向澹台,见他轻挑额眉淡摇了头,才止言未语。
尹文衍泽直接走至延陵易身前,胳膊一伸即是将延陵易拉了身侧,轻抬一指掠过她额发,淡道:“听什么呢,这般入神。”
“旧事。”延陵易亦淡淡回道,稍退了半步,与他相离。
她言之旧事,他又怎会不知。微侧了目于身侧一并迎上来的澹台,隐有责备,然未成言。
“可还好?”他垂声低味,只她能听到。
“因何不好?”延陵易微以诧异,持着声低道,“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王爷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一颤。她能想得偏颇,最是好,索性便就着她的话言下去:“不是就好。”随之一笑,疲惫之色无能尽数藏匿。
第八十一章 选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壬戌十月十六,即是殿试之期。
今秋春闱会试首科取士的十六人,便是要于这一日入围由圣元帝亲自主考的洛成殿策试。
夜未明,科举房官吏便跪于启元寝殿前垂听圣旨。延陵易跪于首位,昨夜入更她便率众人于此侯旨,一夜未退。延陵易阖着一双眼,双膝已木然,待听殿门轻启之音敏感地张目,隐约见殿前的宫盏一步步向自己靠近。那脚步声极弱,来人因着殿外的冷寒不时呵着气,声音随之传下:“延陵王爷,这可真不好。皇主子半夜里犯了头风,正是昏痛不起。今日的殿考恐难支撑,刚半会儿昏醒着,只命小的问向王爷洛成殿可准备稳妥了?”
“劳烦公公回话。殿试之御座黄案已由鸿胪寺执官设下,试桌等考生位次是由光禄寺安放。臣昨夜与科举房掌吏一一巡审三遍,绝无纰漏。”延陵易平静而道,声音夹着暮色深沉,只一双眸子余亮。
“如此便好,主子担着心呢。”那老公公忙挤出了一笑,便要回身。
“公公。”延陵易及时一唤,低声垂问,“科举房递上去的经论八道拟题,不知皇上可有选下。”
“皇上痛得睁不开眼,我们自也没敢嚷扰。只皇上先前有旨传下,若是他选不了,便交由东宫代选。这时候太子与昱瑾王殿下正于启元偏殿筛选着,您看是不是要小的问禀一声东宫。”他这边话音未落,另一侧偏殿门由宫人推了半盏,由内漫出刺眼的光束,另一声传唤亦刺耳——“宣,今科贡试特命主考延陵王入殿面禀东宫。”
延陵易挣扎了些许,才由随应的公公勉强扶起,离地时双膝犹如骨裂般刺啦一声痛得无以忍耐,微歇了片刻,才由领灯的宫宫引入殿门。
启元偏殿,数盏明灯齐亮。殿侧坐着亦是候了一夜旨的三院殿大学士和内阁大臣。少有几个年岁大的老儒昏昏欲睡,抱盏热茶于怀暗自打起了瞌睡。
尹文尚即与尹文衍泽坐于殿首,她方入内时,二人还在探讨着什么,只她一入,便都缄口不言。殿首明灯更亮,他二人昏重的影子洒向殿后。
延陵易欲再跪念安,只尹文尚即冷声越过众人,落了她额顶:“甭跪了,殿外都是冻了一夜,这一双腿还要不要了?!”他说着淡淡睨了她眼,见她面有倦怠,双膝隐发着颤,复又添了句,“看座。”
延陵易身子微怔,平声言了谢,便也入座。
殿首正皱了眉翻题册的尹文衍泽亦由之抬了眼,目光飘掠上,复又黯黯垂下,予身侧伺候的公公使了眼色:“递盏热茶。”
尹文尚即一手铺开满案的题本,八簿八种颜色。他是选了半夜,此时正看得双目发胀,一手紧着眼眉,另摇了本红印题册出声:“这红簿子的选题,是哪个拟下的。”
延陵易就言望去,手边刚接上来的茶盏来不及放便是应:“红簿上的列题,是臣选拟的。”
尹文尚即收了视线,即是递给一侧的尹文衍泽:“老七,你看看如何。”
尹文衍泽微愣,出手接过,只开卷匆匆一略,便蹙了额眉,以淡淡询问的口气:“这第二场策论是经论,然你这几句并非出自《四书》《五经》。”
“是出自宋吕本中撰《官箴》。”延陵易倒也淡定,纵是选偏了题,也径自而答,“臣以为经论不当以拘泥一本。自古而来九经立于学官,并用以取士,乡试会试以此援引作题,皆是大同小异。若想出仕为官,只背了一肚子九经便可,博览群书又当何用?”
尹文衍泽凝了她半刻,一指搭在题卷上轻叩了数下,沉声应:“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这题出僻偏,倒难为了他们。”
“不难为,便不是殿试;受不得难为,便做不来天子门生。”延陵易未抬眸,只一言便要其缄口无言。
尹文衍泽由她噎住,一手端着题本浅笑不止。
尹文尚即目光直直掠过二人,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借着延陵易的话便是言下去:“这话倒也有理,不受点难为,太顺当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暂且选下这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