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冉始终心存忐忑:“您一点也不担心皇上和太上皇骨肉连心,父子一经相会,皇上所有的感情偏移过去,对您不利么?”
她微喟:“太皇太后仙逝,明亲王行踪成迷,朝内的死忠之士看似已然不复存在,但诚如先前所说,那位毕竟曾是皇帝。在我还在宫中时,那些从不曾熄灭心中火苗的热血志士,一半原因是不敢,一半原因是纵然有胆到皇帝面前拨弄是非,亦难有善果。浏儿与我朝夕相处,甚至可以将那些话当成笑话讲来给我来听,而我在此,也不难第一时获得讯息,拿出应对之策。但是,我一旦离开,如果有人在皇上耳边灌输,他一时不信,二回不听,第三次、第四次呢?他若对薄家起疑,对家父的墓椁做出什么事来,换做旁人,我自然不饶,可若是他,我又能如何?与其如此,我索性险中求胜,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还能够掌控全局的时候,将这个隐患彻底根除。”
绯冉重重点头:“微臣彻底明白太后的心思了,微臣自会安排妥当。”
她颔首,举目望向那条已然不见了踪影的长龙。
无论如何,这一关总须过去。
~
三日后,兆武帝回朝,向两宫太后回禀太上皇龙体复愈神速的喜讯。
周太后喜极而泣,言自己明日即往行宫看望太上皇,若太上皇龙体得允,接回天都送大公主出阁。
薄光亦笑道:“皇帝亲政,太上皇醒来,大公主出嫁,大燕喜事连连,真真天佑我朝。”
此后,她回归寝宫。
到了就寝时候,瑞巧备了香汤,捧了睡褛,望着兀自坐在外殿灯下执卷夜读的主子,道:“太后,您不去沐浴更衣么?”
她抬眸扫一眼窗外天色,道:“还早。”
“早?”瑞巧正当困惑,听见外面大门开阖的声音打静寂的夜中传来,而后是一声唱喝——
“皇上驾到——”
随即,殿门訇然大开,俊美无俦的少年负手踱入,笑问:“姨娘还没睡?”
她微哂:“我若睡下了,皇帝今日不是要徒劳往返么?”
“姨娘总是心疼浏儿。”光武帝唇角微挑,几乎是在撒娇,“姨娘让他们都出去罢,朕多日不见姨娘,要好好说说话。”
薄光莞尔:“好歹等他们为你上盅茶罢。”
瑞巧呈来清茗,与其他宫人一并退离。
光武帝弃了对面的椅座不要,偏是拉过一个蒲团,偎着姨娘的腿坐了下去。
薄光低叹,抬手抚了抚自家甥儿的鬓角,道:“已经亲政了,不是小孩子了呢。”
光武帝抓住姨娘的手,嘻笑道:“浏儿有时想自己永远不必长大,就这么偎着姨娘一辈子。不过……”垮脸一叹,“如今方晓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自私。”
“哦?”她弯唇,“如今有什么不同了么?”
“嗯……”光武帝眸色游移。
她唇边保持着温柔的弧度,耐心等待。
“姨娘。”忽然间,他屈膝跪地,仰望着容色倾城的姨娘,“请您甍去罢。”
她先是小小意外,继而哑然失笑:“我听错了不成?浏儿是想……”秀眉轻扬,眸心内繁星点点,“赐死姨娘么?”
光武帝一怔,旋即大瞠那对乌黑圆眸,紧摇其头:“不是,当然不是!姨娘怎么会这么想浏儿?”
“因为你不止是我的浏儿,还是太上皇的儿子。”她埋首稍稍抵近了他,如果那个孩儿能够活着,是不是也会有一张和自己如此仿佛的面孔?“太上皇会对你说什么,姨娘很清楚。纵然如此,姨娘还是让你去接近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需要知道真相。”
光武帝下巴垫在姨娘膝头,得意道:“姨娘是想试浏儿爱姨娘多一点还是父皇多一点么?”
她想了想,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对,失笑道:“那么,太上皇对你说了什么?”
“父皇说了一个浏儿不认识的姨娘,或者是浏儿从未见过的姨娘的另一面。”
“然后,姨娘在你心中幻灭了?”
“相反。”光武帝呲牙一乐,“父皇一股脑把姨娘窃取胥家江山的始末讲述给浏儿听,却貌似忘了姨娘把窃来的江山交到了谁的手里。听过那些话,浏儿方晓得自己今日的一切全是姨娘为浏儿拿到的,并非与生俱来。”
她但笑不语。
“父皇对浏儿讲那样一番话,一再期盼我为他夺回江山,却从没有想到如今的江山并未易主,我是他的儿子不是么?很显然,我这个流着薄家血液的皇儿他并不满意。”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颌,如此英俊出类,难道不是天生的帝王相貌?“其实,我不是不能体谅。想父皇如今不过才四旬出头,不甘做一位安享晚年的太上皇也属人之常情。不过,父皇果然是病得久了,当亲生儿子出现在面前时太过激奋,却忘了这个儿子已是皇帝。退一步讲,纵使我有归位于父皇的孝心,也得为自己设想罢?大皇兄虽已被削去皇籍,但以父皇的年纪,不难生下两三位得其心意的皇子,浏儿这个废帝届时该如何自处?”
薄光抚着自己膝上的那颗头颅,淡淡道:“你外祖父说过,太上皇是一位颇具治世之能的君主,只是,心胸稍嫌狭隘。”
“况且,就算父皇甘居太上皇之位,单是他命我对姨娘不利,已是万万没有可能。”
她扬唇:“为何没有可能?”
光武帝抬起俊脸,忒是郑重:“父皇可以有许多位皇子,浏儿却只有一位姨娘。”
她“噗哧”一笑:“你哪里只有一位?忘记你每年都来看你的三姨娘了么?”
“怎能一样?”他摇头咕哝,“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事,姨娘始终站在浏儿身后。藩王作乱,外邦犯边,浏儿不是没有心生惊恐,是姨娘推着浏儿往前迈了一步,迈出那步后,方是另番天地。”
她默然许久,低低道:“你是姨娘此生最大的骄傲。”
“真的?”光武帝大喜,眉角眼梢尽是灿烂笑意,“姨娘是浏儿此生最大的力量之源。有姨娘在,浏儿无所畏惧,是而……”他将姨娘两只素手牢牢握住,“您还是甍去罢,姨娘。”
你是我的骄傲(三) [本章字数:3546 时间:2014-01-15 00:39:40.0]
没想有一日,她会由衷感谢那位太上皇的不安于室。若没有他,自己想要抽身,若非不辞而别,还须设法应对浏儿的苦情挽留。此一刻,她行将归去,恁是自在轻盈。
“姨娘,您晓得您还是花容月貌罢?”
“……什么?”
德馨宫夜谈的两日后,天都城外,新江水边,她一袭闲适民装,自负简单行囊,身后跟随惟有瑞巧一人跟随,即将登舟远去,却被送行者不知所谓的“神话”令得脚步一窒:“浏儿吃坏肚子了么?”
光武帝嘿嘿憨笑:“就当是如此,可浏儿的话绝对千真万确,姨娘如今依然是容颜绝世,浏儿最不想您忘了这一点。”
她秀眉微扬:“记得这点又如何?”
“当您到了您想停留的地方,看到您想停留的人时,尽管自信出手。在浏儿的眼里,绝对没有人能够抗拒得了姨娘的无边魅力。”
“……”她颦眉:这是谁家的坏孩子?“没大没小,口无遮拦,退下!”
某坏孩子咭咭坏笑:“遵命。”
她眯眸:“警告你这小儿,姨娘我离开宫廷,是为了看大山大水,寻身心自由,你不得派人暗中随着。”
“是。”一揖到底,“姨娘大人放心,浏儿绝对不敢让人打扰到您闲游天下的雅兴。”
她转身上船,一江碧波张帆去。
眺着顺水而下的帆影,以及船上姨娘渐行渐远的身影,光武帝向身后挥臂:“你们还不赶紧行动?记住,朕的姨娘极为机警,倘若你们不够机灵被发现了,姨娘怪到朕头上时,朕就说是你们自作主张,与朕无干。”
高猛、程志摸了摸鼻子,叫来另一条隐在泊在柳荫下的民船内的乌篷舟,张起隐藏在篷内的帆,走之。
“姨娘,浏儿是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可没说不会违背。毕竟,放姨娘离开宫廷,为得就是不想看到如花似玉的姨娘误了青春不是?”光武帝一番念念有词后,侧首问随行来的绯冉,“朕如此善良体贴,冉嬷嬷有没有感动到?”
后者正为与主子的长别心酸落泪,却差点被这主儿的话把眼泪吓干:“有……一点?”
“王运你呢?不觉得朕是天下最懂得孝道的人么?”
“……是,皇上您当然是。”这主儿果然遗传了太后娘娘一半的特质,时见神来之语。
光武帝摸颌沉吟:“其实朕明白,倘若听从了父后的话,行不利于姨娘与薄家之事,姨娘不会拿朕如何,却会拿父皇如何。以朕目前的力量,还不是姨娘的对手。”
牵涉到人家姨甥之间的事,绯冉、王运不敢应语。
“不过,这也是姨娘特意留给朕的功课。朕虽永远不会不利姨娘,却可以思度一番,倘使朕选择父皇,该如何与姨娘抗衡?你们也想想,朕有几分的胜算?”
“这……那……皇上……”您不是成心为难奴才们么?
哈,看别人愁眉苦脸却思无良计的表情着实是人生一大快事矣。光武帝精神抖擞,挺胸抬头:“走,回去拟旨,五日后颁下:圣馨皇太后游江归来,风寒入骨,引发尚宁旧疾,猝未及防,凤归天际。朕痛甚哀甚,追谥圣馨皇太后为贤圣太后,追封太后之父薄呈衍为忠烈侯、忠国公双衔,母白氏为忠烈夫人、忠国夫人双衔。”
这番铿锵有力的语声落后,转而长叹,“朕真是至仁至孝,你们不感动,朕自己却感动得热泪盈眶,朕实在太欣赏自己了。”
太后娘娘,您家的孩子这么古怪您知道么?绯冉、王运紧步跟随,思绪万千。
~
送行归来,光武帝回到宫内,先到康宁殿向周太后请安,却被宫人禀知太后在两个时辰前动身前往建安行宫。
他一经思忖,继而大惊:“备马,朕即刻赶往行宫!”
原来,这就是姨娘的伏笔。母后是位为了儿女豁得出一切的母亲,太上皇醒来,自己和姐姐的未来瞬间产生太多变数,她在此时过去,决计不仅是为了向父皇禀报大公主婚讯。
他轻装简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后拍开了行宫大门,询问太后行迹。不出所料,比自己早到不足半个时辰的太后,当下正在太上皇安歇的极寿殿内。
甫近殿门,已听得太上皇的斥喝之声:“你这个短视肤浅的妇人,居然助纣为虐,枉朕立你为后,如此愚昧颟顸,何以母仪天下?”
光武帝挑了挑眉,瞥一眼身后侍卫:“守在这里,除非听见朕的命令,否则你们什么也不必听到。”
诸侍卫会意应命。
他起手拍门:“父皇,母后,浏儿也来了。”言间,没有等待允准,径自排闼而入,向殿中人见礼。
太上皇居坐宝椅,周太后伫足殿下,两人的脸上尚残余着方才的不快,更有对这位突如其来者的不解。
“皇帝,你来此做什么?”周太后问。
他先扶着她在左方落座,自己顺势坐在邻椅,笑意吟吟道:“儿子来这边,当然是为了看望父皇。”
“薄太后竟没有拦你?”
“姨娘她……”他乌黑的俊眸闪了闪,俊脸一黯,“不在了。”
周太后面生错愕:“‘不在’是什么意思?”
他眉心痛拧:“禀母后,儿子在五日后,将颁布圣馨皇太后凤驾西归的旨意。”
“凤驾西……”周太后容色丕变,“你对自己的姨娘做了什么?”
太上皇眸光沉定,盯着这个陌生的儿子,这张熟悉的容颜,笃声问:“浏儿,告诉父皇,你对那个窃了我大燕江山的薄姓女人做了什么?”
他垂首,声线艰涩,仿佛字字维艰:“她是儿臣的姨娘,是养大儿臣的母亲,是儿臣在这世上最亲近最敬爱的亲人,儿臣……”忽尔仰面一笑,“能对她做什么?”
周太后抚胸,长吁口气。
“你——”太上皇眉旋冷意,“你这是在戏耍父皇么?”
“父皇息怒。”他拱手过顶,“从此,除了史册,世上再无圣馨皇太后。”
“此话何讲?”周太后问。
“儿臣那日听罢父皇的话后,才明白姨娘为了扶助儿臣坐稳这个皇位,牺牲掉了自己的幸福。儿臣虽然舍不得姨娘,仍忍痛放她离去,与自己心爱的人团聚相守。当然,儿臣也会竭力孝敬父皇与母后,使父皇、母后晚年无忧,安享天伦。”
太上皇十指紧握椅柄,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曝露,切齿道:“朕拜薄家女所赐,受辱多年,你身为朕的儿子,居然纵放仇人,且成全其与奸夫,胥氏几时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
光武帝抹了抹额角,冁然道:“在回答父皇的问题之前,儿臣想先提醒父皇一件事。”
对方寒颜相向。
“儿臣才是那个‘朕’。”他道。
太上皇沉病多年缺少血气的脸颜,顿时愈发苍白。
“当然……”他旋即又笑,“父皇以此自称,亦合乎规制,也无不妥,儿臣毫无异议。”
太上皇阖上双眸。这个薄家女生生下的儿子如此爱以喜颜示人,所有机锋隐藏在一张笑脸背后,摆明是那个女人的习性。这是其一手培植出来的傀儡,自己为何没有发觉,那般急躁浮动,再度落入了那个女人的圈套?
“姨娘不管做过什么,她末了还是将江山交给儿臣了不是?父皇如果余怒未消,尽管向儿臣施发,儿臣愿替姨娘听之受之,请父皇原谅姨娘罢。更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好生打理这座祖宗留下的锦绣江山。虽然儿臣也想接父皇回天都城内,时时督促儿臣,无奈父皇龙体未愈,儿臣不敢劳烦,请父皇安心在此静养罢。”
太上皇闭目多时,方掀唇淡淡道:“你的身上,果然有薄家一半的血,薄情寡恩,薄心凉肠,就如一只喂不熟的狼。”
光武帝唇边笑容微僵,看向身侧周太后,垮颜问:“母后,儿臣当真如此么?”
后者浅哂:“你若杀了你的姨娘,才当真如此。”
“多谢母后指点迷津。”他复又展颜,“何况,儿臣还记得那日来时,父皇告诉过儿臣‘为君者,当以天下为重,以江山为计,不可过多耽溺于各等私情,贻误家国大事’。纵使父皇此话是为了激起儿臣杀姨娘报国仇的决心,儿臣用在此时,也无不妥罢?儿臣既为君主,自然该以天下为重,薄情也好,薄心也罢,就当是父皇的勉励罢。母后,父皇还须静养,儿臣扶您出去罢?”
周太后略有迟疑。
他双手驭力搀扶,将她带出殿外,低声道:“母后,姨娘要您过来,不是为了您做些什么,而是看到什么,您方才已然看到,该回宫了。”
周太后怔了怔,望一眼身后门扃,幽幽长叹,启步下阶。
光武帝步势略顿,眸线投向立在殿门前那位:“王公公多年侍奉父皇有功,朕有重赏。”
那位,自然是王顺。他自愿留在此处伺候旧主,闻言跪道:“奴才不敢居功。”
“你可愿继续留在此处侍奉父皇?”
“奴才终生伺候太上皇,至死方休。”
“难得。”他颔首一笑,弯下腰在其耳边,“你是姨娘的心腹,该晓得父皇的病情实底,告诉朕如何?朕不会向姨娘告状哦。”
“……”身为九五之尊,以哄小孩子的口气哄骗一个年过半百的奴才好么?“禀皇上,白大夫说,太上皇体内残毒未消,每时每刻都在侵蚀肺腑,只怕……”
“只怕如何?”
“只怕不能保持过久的清醒,尤其醒后劳神动怒,更易再度陷入昏睡。”
这就是了。他还纳罕,姨娘精通药理入精入微,怎可能漏算了父皇病症?姨娘容父皇短暂的醒来,仅是为了驱除隐在他前方路上的最大障碍么?
“替朕好生奉养太上皇,吃穿用度皆是朕的私库补济,不得有一丝的敷衍。”
“奴才遵旨。”
他旋踵启步。
这个天下,这座江山,是他今生收到的最大盛礼。从此,他将倾平生之力,使“她”璀璨生光,嫣然含笑。
远方的姨娘,也请您在独属您的“春天”里,嫣然观望。
~
高猛、程志后发随行,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还有天子布排下的另项要务。
两人一个暗中追随着主子行迹,一个中途改路,遵从天子之命,寻找主子的“春天”前来团聚。
于是,薄光在某一日,远望岸畔一个小镇风光清丽,遂泊舟上岸,而后,一眼望见站在前方的那道人影,素袍素靴,面如冠玉,从未改变过的温暖双眸,从未改变过的温暖浅笑,徐徐向她走来……
又见佳期如梦 [本章字数:3067 时间:2014-01-16 14:21:36.0]
下雪了么?
一阵窸窣细碎的声音进入了耳谷,他睁开眼睛,透过窗纸的寒白之色,确定了他的推断——
真的下雪了。
过去的许多年,一直如此。无论是风吹落叶,还是细雨润物,皆能成为他浅眠易醒的成因,及至往后,甚至连落雪的声音也加入进来,每每扰耳不绝,使得他长夜开眼,至旦无眠。
今夜又要如此么?
“……在看什么?天还早,不睡么?”身后,一个娇软的身子偎了上来,带着浓浓睡意,糯糯软软地问。
他陡然一惊,想起无数个空空欢喜的梦境,不敢回头。
“你没有盖好被子,手臂冻冷了……”虽然睡意困扰,身后人儿仍然将他凉意浸透的臂覆上,“好好睡哦,司哥哥,乖……”随着最后一个字符咕哝出唇际,她抵不住睡神的强大诱惑,沦陷梦乡。
……不是幻听?不是幻觉?过去的几日也不是梦?她真的回到了自己怀中?他感受着后颈上的细微吐吸,手臂下滑,探向搭在自己腰际的那只素手,直至牢牢握住,方发觉自己方才一直屏紧呼吸,令得胸腔闷痛,喉内干涩,“咳咳咳……”
“司哥哥?”被他的咳声震得再度醒来,她睡意全无,支起身子,“有哪里不适么?我看下你的脉……嗯?”
“小光!”他遽然回过身去,将那个娇小馨软的身子死死抱住。
“……怎么了?”她隐隐猜到了端倪,酒窝儿调皮溜出唇角,“是做恶梦?还是撒癔症?很怕怕么?”
“小光。”他贪婪嗅吸着她的每寸芬芳,“你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没有哦。”她乌黑的圆眸深沉如夜,“少年,眼前的我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心魔所化。佛语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切莫沉溺魔境,被虚假外象所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他终于确定眼前人的确是自家那朵慧黠的小含笑没错。
她丕地弯唇,眸心内聚起笑波潋滟:“今天是冬至呢,司哥哥。我们吃热呼呼的火锅好不好?”
“此刻还在床上,就开始想着吃食了?”他莞尔,屈指弹在那个光洁额头,“昔日琴棋书画,今日柴米油盐,绝世清灵的薄家四小姐终于入世了,是该可喜可贺,还是可悲可叹?”
她大眸儿阖成危险一线,气咻咻道:“绝世清灵的人,就不需要吃饭了?难道司哥哥你从来没有尘世需求?是不食人间粮米?还是从来不去五谷轮回之所?”
“……”他气结,“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刁钻了是不是?”
她得意扬唇。
他冷哼:“我的尘世需求,不但昌食尽人间烟火,还深信‘饱暖思淫 欲’的伟大道理,小女子敢在本大人面前猖狂,看本大人如何发落?”
“呀,大人饶命,小女子不敢了……救命呀,这里有色狼——”
邻间睡着为了躲避情债前来借宿的鸾朵,听得隔壁夫妇动静,对这等显然是在晒恩爱的行径深为鄙视,不屑地撇了撇嘴儿,将棉被盖过头顶,继续好眠。
“哈哈,你喊破喉咙也没用,此处只有本大人和你这狂妄小女子两人,乖乖受死!”某大人显然极为入戏。
某可怜女也配合得泪眼汪汪,好不可怜:“大人,小女子知道错了,您大人大量,饶小女一回罢?”
“哼哼。”某人狞笑,“知道错了?那就乖乖侍奉本大人,外面天寒雪大,谁也不会来救你……”
“咦,下雪了?”她倏地推被坐起,拉过床畔曲足案上的罩袍着上,而后急急趿履下榻。
被突兀撇下的某人愕然:“你去做什么?”
“确定是不是真的下雪呀。”她匆匆走出内室,拉开门闩,一股清寒的空气立时穿隙而入,送来了被雪初初清洗后的透彻明净。及至外面那个冰雕玉砌的世界跃入眼际,她笑逐颜开,“司哥哥,真的下雪了呢!”
“本大人不必看,也晓得这雪至少已经下了有一个时辰。”司大人真心觉得哀怨,“天寒地冻的,你站在那里不冷么?还不回来?”
她杏眸圆瞠:“外面下雪了,你还想把时光浪费在榻上?”
“……不然呢?”外间天寒地冻,榻上热情如火,方是相得益彰不是?
“司哥哥你当真堕落了。”她美眸送来一睇鄙夷,“这么好的时光,当然是去堆几个雪人,打一场雪仗呀。”
“……”他家娘子驻颜有术的确有目共睹,但那个身体内的灵魂难道更加稚嫩了不成?于是乎,他眼巴巴看着自家娘子回到内室仔细加衣添袜,最后披上一件火红披风,欢欣雀跃头也不回地撇他而去。
稍顷后,隔壁响起那道热烈嗓儿:“鸾朵,鸾朵,好朋友,快起来,下雪了!”
“不要!”后者拼命抗议,拿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茧,“雪才没有什么稀奇,我在天都的时候每年冬天都见,我要睡觉!睡觉!”
薄光左右摇晃着那个蚕茧,娇声道:“朋友你忘了罢?在天都的时候我是太后,你是司夫人,我们从没有机会堆雪人打雪架嘛。来啦,去玩呀,玩呀~~好鸾朵,美鸾朵,最爱你了,去玩嘛~~”
哇呀呀——
这这……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司大人一跃而起,披皮、裹袍、着靴,在最快的时间迅即完成,慷慨扬声:“小光,我陪你玩!”
“可是……”她不甚甘心,“鸾朵比较好玩呀。”
岂有此理?司大人浓眉倒竖,大喝一声:“她哪里比我好玩?”
薄光微愕。
“哈哈哈……”鸾朵笑喷,顿时神清气爽,翻身而起,“朋友你太强了,我那位前任的挂名夫君在你面前总是傻得可爱……哈哈哈……好,朋友,我很开心,这就陪你玩,我们玩个过瘾……哈……”
“……”司大人切齿。圣贤教诲,果然至理名言:惟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她的欢快高呼。
他疾步来到门前,专注凝望着那个在雪中奔跑的火红妙影。
这朵含笑花,历经纯白的崭露,郁紫的淬炼,成为开在至顶的绝名名花。如今,甘原化作一朵融入尘世的火焰花,从新燃炽起他满腔冰封的情怀。那些以为今生永远失去她的岁月,那些孤枕无眠的夜晚,那每一个无限延长的日子,终成过去。
“司哥哥小心!”突然间,一个雪球向他飞来,无奈投掷者力道不够精准,在他脚下杀身成仁,“快来玩呀~~”
他振衣扬眉:“好,本大人就把你这小女子打得心服口服!”
……
“……这是怎么回事?”披着宝蓝外氅,戴着貂绒雪帽的薄时走出林间,盯着雪中玩耍的那几道人影,“是我看错了?还是我们走错地方了么?”
她身侧,左手提着两坛好酒,右手抓着十斤羊肉的胥睦呆呆摇头,道:“不,是这一家子返老还童了。”
薄时柳眉蹙拢,嗤之以鼻:“幸好二姐被小光果断利落的行为所感,总算决定做个结果,去天都城看望卫免,陪浏儿过年,不然被她看见这一幕,只怕大叹家门不幸。”
“也许。”那位不苟言笑、淡若秋霜的薄家二小姐,大有可能。
“不过,很好玩不是么?”薄三小姐蓦地笑靥如花,张手奋足向前,“我也加入!”
“诶?”
“本大爷来也!”一道踏雪无痕的身影擦过宁王身畔,直扑当场。
那方,鸾朵顿足娇叱:“你来做什么?”
“谁让你在这里?”薄家大爷恁是理直气壮。
“嗤。”鸾朵双手掐在自己的细实腰身,“本小姐在这里关你何事?起开!”
“本大爷偏不走,你奈我何?”
“我……”一记雪球精准击中目标,“本小姐砸死你!”
薄家大爷豹眼环睁:“你这当本大爷不会还手么?着打!”
“你才着打!打死你正好拿来做今天的火锅材料!”
胥睦看得心痒难耐,将左手酒右手肉暂且搁置,向那团热闹人群投奔过去,大喊:“我来也……唔,薄光你这小女子敢暗算我?”
后者杏眸娇横:“为什么不敢?谁让你敢打我三姐的主意?”
胥睦高抬下巴:“哼,时儿的主意我这辈子打定了!”
“那我就打你!”两手的雪球一起飞来。
薄时好整以暇:“打归打,下手不可太狠。”
“呀,三姐你偏着那个胥睦色狼?”
“谁是色狼?你这小女子,看本王的雪中飞珠!”
“大胆,你敢打我妹妹(娘子)——”三枚雪球一道掷向宁王爷。
后者边奋力反击,边审时度势,没有忘记争取同盟:“苗寨大小姐,你站在哪一边?”
鸾朵高昂螓首:“朋友,因为你那边有你的混账哥哥在,今天我不帮你,看招!”
“哈哈,这就对了,我们是汉苗联盟,对抗薄家大军,杀——”
“谁怕你,看我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这次第,雪飘当空,却似蝶飞莺舞,枝木回春。
这次第,冰封大地,却似鲜花遍野,积翠盛归。
江山万里,举目巍峨,蓦然回首,可见明眸如水,佳人嫣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