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为何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若你是为了过去我曾错待你而气未消的话,你告诉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消气?”
让名震黑白两道的欧阳大当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算极限。元芳菲深谙此理,道:“那一段的确不算善待。但,我拒婚,不止是因为那些。”
“因为二弟?”
“没有他,芳菲也不会应婚。”元芳菲拿指尖回指着自己脸颊,“请问,元大哥,除了芳菲这张皮相,您还对芳菲了解多少?”
“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你的美貌?”
元芳菲摇首,冁然道:“芳菲若如此以为,不就等于承认自己除了美貌便别无所长了么?只是,欧阳大哥了解芳菲多少呢?”
“需要我把对你的了解一一说清楚?”
“您所了解到的芳菲的那些,只如冰山一角。若你当真了解,就不会一再……”求婚。她厚道地未把话道出。毕竟,对世上太多人来说,婚姻是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珍重的承诺。像他那样一个人,尤甚。“这些年里,你始终没有放弃,是因为不想失败,还是已形成习惯,积习难改?”
“没有人会把失败形成习惯。”
“但欧阳大哥每一回前来求亲时,是认为一定会失败的么?”
“于是,你一定是会拒我到底了?”
“欧阳大哥。”元芳菲举杯,“芳菲敬您一杯茶,叫您一声大哥,这声大哥,由心而发,芳菲从此,愿将你当成大哥来敬重爱戴,过往那些纠葛,只为种下你我兄妹之缘。这份缘,或许比男女之情还要来得长久。”
这个女人,有女人的妍媚,有男人的豪气,有女人的娇柔,有男人的刚毅……如此一个值得捧在手心珍惜的女人,他为何没有在初识时发现?
过去种种因,种得今日果。所谓因果报应,莫过如是。欧阳南天尝到了心头浮上的苦意,苦笑道:“芳菲,直到你嫁人为妇之前,欧阳家当家主母的位置始终为保留。”
不是想就此放弃,只是……过去,他一次次为难她,逼迫她,这一回,他选择守候。
这守候,直到欧阳二当家跑到元慕阳面前告状,他被元芳菲霸王硬上弓,请其作主主婚,仍未停止;直到元芳菲珠胎暗结仍不想进入婚姻,犹在继续……
斗芳菲(九)
六年前,醒春山庄小姐被京城巨贾兄弟先后求婚,一时出足了风头。奇怪得是,这位小姐没有趁着年龄如花时嫁入豪门,反屡求屡拒,恁是拿乔。更让人不解得是,别人拿乔都是蹉跎青春,直至无人问津,给人徒添笑柄。元小姐拿乔,却是让求婚者屡败屡战,甚至还有一位爷不远千里由京城移居黄梅城,只为得近水楼台之便。
从那时起,黄梅城街头巷间,便时常可见这位痴情男子的身影。要么是从住宅到店铺,要么是从店铺到元家,要么是从元家回住宅……逢三逢五,还能见着这男子邀元小姐游湖泛舟,游园赏花。男的高大,女的纤细;男的英伟,女的姣美。黄梅城人渐渐将这以天作之合看待,也渐渐将之当成了黄梅城的一道风景,津津乐道同时,还能养眼怡目,不亦乐乎。
诸人从纯粹的看戏姿态,到入戏太深的随之起伏,到现在,静观其变,给予美好祝福。
但旁人不管入戏多深,祝福多少,都不能替真正身在其中者感同身受。
身在其中的元芳菲,随着日子推移,耐心越来越少,火气越来越大。在送走了欧阳南天之后,三小姐痛下决定:不忍了。
“季东杰。”
被唤者专心打量着手中一株药草,观其形,嗅其味,以确其性,对来者仅抬一下眼皮以示招呼。
“季东杰,你眼睛当真有问题,大美人来了,你还这副德性,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故障罢?一个大夫,医人不能医己,很悲哀的一件事。”
季东杰想,元慕阳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妹子在私下讲话时如此生冷不忌,因为这女子太会装乖卖巧,不像眠儿,小鸟依人又聪慧动人,偶尔的小小刁钻,更让人感觉灵巧可爱……
“姓季的,我在叫你。”
“有话就说。”
“有没有办法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的和一个女人欢好?”
季东杰很镇定、很面若无事的一笑,信口道:“肉苁蓉、钟乳、蛇床子、远志、续断、山药、鹿茸,此七味各三两,用黄酒泡七日以上服用。”
元芳菲不屑嗤道:“你行行好,本姑娘说得是让他心甘情愿。不然,这个春药方子我早八百年便晓得,直接抓药给他服下去不就行了?”
“你自诩大美人,大美人若无法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还谈什么大美人?”
“这个男人非同一般嘛。我用了能用的所有的法子,他忍了又忍,就是不到那步。有一回,眼看着他便是举旗投降了,还是跑了。”
季东杰咋舌摇首,“这你便要劝他了,男子若常作如此,极易损肾毁气,造成‘暗疾’,那便是终生无望了。”
“所以,我要救他啊。”元芳菲理直气壮。
“我是个大夫,你来问我,我也只能从大夫的立场为你出谋划策。你若想尽了办法都不能,干脆也别要什么心甘情愿,直接绑了他,造就事实……”
元芳菲眼前一亮,“季东杰,我认识你那么久,第一次发现你这拿五十两黄金天价的大夫还有点用处呢。”
“别动辄提我的五十两黄金,我一两金子便能供一个贫民娃儿读上三五年的书,十两金子便能使孤残院的近百口子吃上一年不止……”
“行了,行了,你的丰功伟绩本姑娘没时间领会,走了!”既然此行有获,元芳菲也不再理会这个越来越罗嗦的老男人,挥挥手,潇洒告辞。
季东杰以同情目光施予她的背影……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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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北旭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今日一时。
今儿个是芳菲生辰,他约了她先到戏园听戏,后到黄梅城用膳。膳罢,他将佳人邀到自己住所,拿出所备礼品,是亲手为她描绘的一幅画儿。她好生喜欢,说要亲手泡茶。他自是欣然接受,也不过是喝了一口,香茗滑落喉道,没等他开口赞她茶艺精进,便看到那女人得意又嚣张的笑脸,始觉不妙,意识全无……
再来,便成了这样形状了。
四肢上柔软的丝绳,将他摆弄成一个大字,固定在了身下榻上,周身上下,片缕不存……也不对,他能看得见自己胸前扎着一个偌大的红色绒花……那个可恶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好棒的寿礼,这怕是本姑娘活了二十多年收到的最称心的生日礼物了。”女人从屏风后迤逦步出,接到男人怒炯炯的目光,犹嫣然笑语。
“你——”他瞅清她此时的装扮时,瞬间窒语。一头乌发,只松松绾个髻儿,剩下的全披泻于胸前脑后。脸上脂粉淡施,樱唇轻点,一双眸儿,在浅浅的黛影中春情波转。身上那袭薄如蝉翼的纱褛,每随她迈上一步,便如水般流动一回,起伏的波澜,欲掩还泄的春光……“元芳菲,你这个女人又玩这个花样儿!”
“不。”元芳菲娇嗔,“你没看出来么?芳菲已经换了玩法了,现在,你倒逃走试试呐。”
“你……凭这些绳子就想捆住我?”他运力一挣,四肢被缚之处却刺然一痛。
“这些丝绳是我从嫂子那里借来的,嫂子又是从宫里拿来的,是由什么西域还是东城丝麻制成,韧性无比,除了找准绳结解开,刀砍剑劈都不怕的,亲亲北旭就省省力气罢。”
“芳菲,你……”看她愈走愈近,他大吼,“莫再向前,不准你过来!”
“北旭放心,芳菲虽然没有经验可以借鉴,但看医书也看了不少,我不会伤着你的。”
“你……”这话,怎听起来如此怪异?
“北旭真是秀色可餐,芳菲会好好待你,只要你配合一些。”
“你……”越听,越是怪异。
元芳菲伸手将他胸前的红绒大花取下,笑得愈发灿烂,也愈显馋涎,“啧,真是好看,北旭这身子,让人食指大动。芳菲已经摘了北旭的花,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用害怕,我会很温柔,很有耐心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终于想透怪异在何处。她所说的这些话,全是一些荒腔野调里男子强逼女子之前的用词。他是走南闯北之时,偶至僻野乡间,野戏台子上的粗陋话会强灌进耳中三言两语,可她又是从何处听来?
“芳菲,你必须说清楚,你是……”
“这个时候,做清楚比说清楚重要,北旭乖,芳菲来了。”一道绸布,绑在了他双目之前,一张柔软小嘴,堵住了他的唇……元芳菲果然如她自己所说的,很温柔,很有步调,很有耐心地,挑拨男人,诱惑男人,吃下男人,把男人实实在在地变成了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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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兄,元兄在哪里?元兄!”
醒春山庄门,元慕阳送走了一位来自南方水运的大客上得马车,便闻山呼海叫。那嗓音不是不熟,而是当如此惶声出自于一向冷稳沉笃的欧阳二爷口中时,他不免要迟疑少许。
“元兄,你在这里,太好了!”欧阳北旭翻身下马,抓住元慕阳一臂,迫切道:“请你为我和芳菲主婚,要快!”
元慕阳扫了扫他襟带与发髻,剑眉一挑,淡道:“里面说话。”
这欧阳北旭此前没有过女人么?不知道在那种事后,最好沐浴洗身再整理仪容,不然,这一身的凌乱,再加上走近来时这一身的气味,谁都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元兄,你要为我芳菲主婚!”进了书房,仍无二话。
“你……”元慕阳眸闪了闪,“你被人奸污了?还是一时乱了性?”
“……这……这”这要怎么说?
“你按捺不住了,找上了别的女人,怕芳菲不要你?”
“不是!”欧阳北旭大急,冲口喊道,“奸污我的女人,是芳菲!”
元慕阳怔住,“芳菲?”
“她绑了我,然后……然后……这非我违诺在先,元兄不得送走芳菲,请速速为我们主婚。”
眠儿总是说他不够了解芳菲,难道有不了解到这种地步?元慕阳揉额,良久方道:“芳菲在何处?”
“我醒过来,便不见她了。”
“来人,来人!”元慕阳抽出桌上扁尺,冷喝,“去找三小姐找来!”
“是。”书房外仆役应声。
“……不要惊动夫人。”她一来一闹,芳菲这顿家法便挨不上了。
“元兄,你不能打芳菲!芳菲她……说不定怀了身孕,若被你一打,把我们的孩儿打掉怎么办?”
谈到孩儿,这位二爷脸上竟会出现那等慈爱表情?元慕阳轻嗤,“纵使不打,也要骂她一顿……”
“大爷,三小姐在夫人那边。”门外传来禀报。
元慕阳气极反笑,“她真会躲,真能躲,我看她躲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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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芳菲没有躲到几时。只抱着大嫂睡了一夜,翌晨一早,趁着天光未明,便拿着包裹盘缠,出外游玩了。即使是最亲的嫂夫人,也未告诉自己所踪。
直至四五个月后,三小姐回转家门,除了走之前所带去同行的环燕,身边还额外多了四个膀阔腰圆的粗壮丫头,同时,还有一个如小鼓般凸起的肚子。
在春眠又是耍赖又是撒娇的力护之下,元芳菲一通骂仍是免了。至于打……如此情势,如何打?
先前幽兰怀孕,因为婆婆总是怕她这个长房媳妇有害二房媳妇之嫌,想方设法不让她离幽兰太近,春眠一直不能尽兴细观。如今婆婆对芳菲可说是不闻不问,她当然要围着看个过瘾?待看够了,摸够了,方去关注那随芳菲同来的四个丫鬟。
“醒春山庄还怕没有下人伺候你么?你找人做什么?”
元芳菲神秘勾唇,“山人自有妙计,大嫂很快便明白。”
的确,很快便明白了。
这天,趁着初秋的阳光好,姑嫂两个人上街游逛,进豆腐坊吃碗豆腐脑之际,听见了四边的碎语之声,其中,不外是围着元芳菲的肚子作文章,而其中的其中,又分雅与不雅。
雅者,如:“违理悖教,伤风败俗啊,未婚先孕,该被浸进猪笼沉江以惩其过,元庄主怎还会纵容其活在世上?”
不雅者,诸如:“嗤,这小姐和窑姐有啥两样儿?好歹窑姐还有银子收,千金小姐不是白白让人睡?弄大了肚子还不知道孩子爹是谁罢?”
春眠眉儿一掀,刚要回身去道,元芳菲拉住她,嫣然一笑,“不劳大嫂,您看着就好……咳!”
她咳声方落,叉腰立在身后的四名丫鬟立时把身子转往四个方向——
丫鬟一:“晴天白日的,哪来得恁多废狗?叫得难听不说,放的屁还臭,爹娘生你的时候没点灯,抱错了狗胎罢?”
丫鬟二:“什么叫违理悖教伤风败俗?远古时候,以女人为尊,女人可以钦点任何一个男人作为自己的床头人,不合意立马就换。你家的女人若当真遵循古礼,是不是该把你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外强中干的银样蜡枪头给换掉?”
丫鬟三:“你这个一看就知道是窑姐出身的老女人不用在这里寻找安慰,咱们知道你们窑姐的确只认银子不认人,有了银子,不管是西门庆还是武大郎就能打开床帐子!”
丫鬟四:“我们小姐若甩出一百两银子,你,就是你……”她点住一个男子,“愿不愿意舔我家小姐脚趾头?”
“你——”男子蓦立拍案,“君子可杀不可辱,你们自辱自己还不够,还敢施辱他人,着实给人徒添笑柄……”
“一千两。”丫鬟四从袖里取出一千两银票,宝通号的大印赫然在目,通行天下。
“……笑话!”
“一万两。”丫鬟四再取一张,“一万两”三个大字,晃了在座中人的眼。
一万两呢。天陇皇朝一个五品府首一年的俸禄为六十两,按当下粮价,那已经是三百多亩地的收成,一万两又是多少亩?
“在下上有高堂老母待养,下有呱呱幼儿待哺,一家五口眼看将成饿殍。为了家人,在下愿意忍受任何屈辱,应了这个差使!”男人眼圈泛红,声音颤抖,一步迈来,抬手便想接下那张足够一家老小吃喝两三辈子的银票。
丫鬟四倏地将银票塞回袖中,泰然道:“你想舔,我家小姐就会准么?我们呢小姐很挑的,不是极品看不上眼,尤其那种想当什么还要立什么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龌龊卒子,连闻我家小姐鞋的资格都没有!”
丫鬟二道:“你们一个个张着一张嘴道人是非,有谁敢把自己家里那点东西晾出来,看看是不是让人一点都指摘不出来毛病?”
“在下便敢。”一位戴方帽,穿书生服的中年男子出列,“在下自来到这人世之上,教书育人,恪守道德,以圣人教诲为行事之道,小恶不为,大恶不犯,与人为善……”
丫鬟一问:“你爹和娘可安在人世?”
“在下双亲早已离世。”
丫鬟二问:“夫子可曾见过双亲?”
“在下生时,便不知父母所在。在下乃孤幼院长大,靠一己之力发奋读书,不依附权贵,不慕求美色,不贪人家产,不……”
丫鬟三问:“你这个夫子可了解自己的身世?”
“不知。在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让铜臭染身,不让圣人蒙羞,在下……”
丫鬟四道:“夫子可知道自己是未婚先孕的私生子么?”
“……什么?”夫子即时脸红耳赤,额头还有青筋暴起。“你这歹毒女子,敢信口雌黄?!”
“不然,夫子把自己身世道出来啊。”
“我……”
丫鬟二道:“你既然不知,又能如何敢肯定是与不是?不然,又何以解释你在儿时便被抛弃?其实,夫子也不用蒙羞,曾有传说,孔子即是未婚先孕之子,你既然奉孔圣人言行为圭臬,与圣人有可能身世相同不是备感荣幸么?还有人说,私生子都是极聪明的,所以孔子能成为一代圣人,夫子能自强不息教书育人。夫子请放心,我家小姐母性情浓,绝对不会在生下孩儿之后弃之不顾,我们家小姐将效仿孔圣人母亲,将幼儿养大成材。”
……
春眠张口结舌,只能是张口结舌。
“嫂子,再喝一碗罢。”元芳菲出声道。
“……芳菲,你从哪里把她们找来的?”
“从我知道自己有孕开始,便开始一路行,一路找。”
“她们……”
“她们可是雅俗共赏呢。要是逢见有骂脏话的,那个和那个……”丫鬟一和丫鬟二。“骂起来的脏字十句之内不带重样儿,绝对让你闻所未闻。”
斗芳菲(十)
元芳菲的四个丫鬟,一度成了黄梅八卦喜好者的克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街上的三姑六婆一见那四个丫鬟的影儿,就算当下嘴里嚼谈得东西不关元家的只鳞片毛,也会轰一声,作鸟兽状散开。
于是,由于这四位丫头太抢眼,太震撼,主人只把心眼力放到了这四人身上,元芳菲未婚先孕的事,反渐渐被忽略了。
可有人却一辈子也忽略不得。
“我们到底几时成婚?你的肚子越来越大,现在穿宽大的婚服还能遮掩一下,再过几天,是怎么也挡不住了。”自她挺着肚子回来,欧阳北旭是又恨又爱又喜又愁,每日晚间都提着一堆孕女喜食的吃嘴儿到醒春山庄,围着这个女人又哄又诱,只想她应下婚事,让他抱得美人归,有妻有子羡煞人。
“不知道,反正此时此刻还不想。”元芳菲成心吊人胃口,“至于下一刻会不会想?等下一刻再说。”
欧阳北旭气得颜色一沉,“你再胡闹,我当真会打你了!”
“好,打,打,打嘛……”她无知无畏地献上脸儿。
他气得牙痛,但无可奈何,捧住她因为怀孕而丰腴不少的芙颊,在红嘟嘟的唇上亲了一记,“为了我的孩儿,我不会打你。”
她趾高气昂,“知道就好,”
“不生气?不指责我只关心孩子?”
“你关心的也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生气?”
“芳菲。”他抱住这个让他尝尽了人间百味的女人,“我可以确定,除了我,你不会再看别人了,是么?”
“你当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让本姑娘有霸王硬上弓的兴趣么?”
“……我们可不可以不再谈这个话题?”他平板声问。
“你当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生他的孩子么?”
“这话说得好极了。”他笑,释然道,“好罢,我不再逼你成婚。等到你想做新娘的时候,只肖给你的北旭哥哥一个暗示,北旭哥哥便将芳菲娶回家里。”
元芳菲绽开笑颜,在男人额头叮个响吻,“北旭真是上苍为我打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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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初将为人父为人母的青年男女,满心欢喜地期待自己生命延续的到来,此过程中的每项体验,都使他们新奇感动不已。随着这些新奇与感动的累加,两个人间的情感也愈积愈厚,抓握着彼此手时,从最初单纯的心旌意摇,增加了为相濡以沫的温暖。两个人也愈来愈确定,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
女人孕期情绪多变,元芳菲起先还好,随着肚子一天更比一天的膨胀,她也开始百般花样儿地折腾起孩子爹来。买了栗子想吃枣子,拿来芙蓉羹想吃牛肉面,带到玫瑰晚糕又要换桂花软糖……诸如此类,欧阳北旭真正尝到了为人父的不易和艰辛。
在这样的不易和艰辛中,临盆日期越来越近。这一天,元芳菲不挑嘴,不挑理,乖乖吃了饭,喝了汤,安安生生坐在温暖的房内绣一件宝宝小衣裳,她身边的每个丫鬟却觉得头皮发麻,眼皮乱跳。机灵的环燕还跑了出去,到铺子里把以前的二爷现在的姑爷找来,查看情况。
“呜呜呜……”
欧阳北旭脚步才踏进芳菲闺房外室,便听得那帘幕之后,心爱女人的哭声和丫鬟们无措的劝解声。
“菲儿,发生了何事?”他踏进去,拦她肩头。
“北旭……”元芳菲睫上有泪,伸双臂抱住他腰,“北旭……呜呜呜……”
“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手抚着女人纤背,一手为她拭泪,“丫头们不听话惹你生气了么?”
周边丫鬟们的脸立刻就黑了一半:谁敢招惹这位姑奶奶?
“北旭……就是人家好……好高兴……”
高兴?他将手中掬起的泪放到嘴里浅尝,这确定是泪没错罢?
“人家做着这件衣裳,想着我们的孩子出生之后,就是要从这么大一点儿,慢慢长高长大,长成和你一样的伟男子,人家就好高兴……”
“高兴就好。”敢情是喜极而泣了?欧阳北旭放下心来。
但他的心似乎又放得太早,元芳菲哭声本来因为有话要说微微顿住了,但顿势后,哭声骤转,更加高亮起来。
“芳菲,这……是怎么了,这里……”
“……呜呜呜……可人家一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一生下下就要被冠上私生子的称号,人家就好心疼……”
是谁导致这个情形出现的?丫鬟们的脸整个全黑。
欧阳北旭也有同感,但不敢明言,“你不是说过,连孔子都是私生子,私生子聪明么?”
元芳菲粉拳打他胸膛,“人家不要他那么聪明,只要健康快活地长大就好……”
“你不是说要为母则刚,为他挡去所有伤害么?”
“人家不要宝宝成了凡事都由母亲出面抵挡的软弱孩子。”又是一记粉拳。
“……”左右都是她说的,他要如何是好?
“嘻~~”闻讯赶来的春眠掩口一笑,“欧阳二爷,怎么犯傻了?”
“嫂夫人。”欧阳北旭见她如见救星,“您快来劝劝芳菲,她这样哭,会伤身体的。”
“唉。”春眠摇首,“我虽然有心,但无力,能劝住芳菲的,只有你欧阳二爷。”
“怎么劝?”
“欧阳二爷恁聪明的一个人,真是……你不是说过芳菲想嫁你的时候,只要暗示便好了么?”
“暗示?”欧阳北旭一怔,迅即双眸泛亮,“嫂夫人是说……”
“不要问我,问芳菲。”
“……太好了,芳菲,我这就去筹办婚礼……”欧阳北旭喜悦不胜的神情在瞥到女人的大肚子时瞬作一僵。“可是,你现在已经将近临盆,这……”
“呜呜呜……”元芳菲只哭不语。
春眠抿笑,“那些都不重要,重要得是芳菲想嫁,你想娶。你不是早早便布置好了喜糖,还让人每日整新么?现在只需要改改那件喜服而已,去准备罢,迎娶我醒春山庄的小姐过门。”
“是,谢嫂夫人!”欧阳北旭俯头,在自己女人的泪脸上一亲,甩身疾步而去。
春眠目眄小姑,“满意了?”
“……呜呜呜,这块石头……呜呜呜,谢谢大嫂……”元芳菲的哭,是为暗示自己要嫁固然是顶要因素,但想起打自己有孕以来亲娘不曾过来探望安慰一事也是其一。这事放在平时,她可以嘻笑带过,赶在这种易感易伤易自怜的时候,难免就发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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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未婚有孕之后,元三小姐再开先河,挺肚成亲。
“一拜天地。”
新人礼谢天地神明。新郎一厢低首,一手还要扶着新娘“粗腰”,小心万状。
“二拜高堂。”
高堂位上,左边坐得是元慕阳,右边坐得是欧阳南天。他听闻兄弟婚讯,放下所有情绪,快马赶赴江南做主婚人。
“夫妻对拜。”
新郎先协助新娘将身躯转过来,再回原位,两人行对拜之礼。
“礼成。正逢吉时,送入洞房。”
新郎新娘各持喜绳一端,踩着大喜字满布的红毯,将入洞房。
“啊——”来自于新娘的尖叫,划破了满堂喜氛。
欧阳南天身形方动,欧阳北旭已一个跨步,扶住了自己娇妻。前者耸肩,在心中给自己一个苦笑,复归座坐稳。
“芳菲,怎么了?”
“我……可能要生了,啊——”
“要生了?”欧阳北旭变了脸色,掉头大喊,“季大夫,你快过来!”
“来了。”季东杰不紧不慢上前,慢洋洋察了察孕妇脸色,再扫一眼透湿的喜裙,“产房不是早早就布置了么?快扶她进去。”
欧阳北旭托起娇妻身躯,迈着既快又稳的大步,送入了特地布置出来的产房。
登时,一场喜事,变成……喜上加喜。
元三小姐,继未婚有孕、挺肚成亲之后,再添一桩奇事——喜堂产子。
由于调理得当,再加上芳菲身子骨本就结实,虽是头胎,但生得并不艰难。早时在喜堂有感,至午后,婴啼之声即广传于产房之外,为前来贺喜的诸客再增贺资。
此胎为男,欧阳北旭抱着孩子,请大哥赐正名。欧阳南天道:“就叫他逸飞罢,只望将来他是个顶天立地,飘逸飞扬的男子汉。”
“谢大哥。”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结从此打开。
在江南住过了满月之后,一对新人抱着新生儿,回京居住。虽是辟府另居,但与欧阳大宅相隔甚近,逢节必上门祭祖拜兄,从无遗落。
元芳菲有两子一女。
长子欧阳逸飞善交际,博学识,辩才无双,十六岁即在省试中解元,十八岁得殿试头名,被分派礼部,专职接待外使及出使各国,以十年工夫走遍海内海外,声业斐然,乃天陇朝一代名使。
次子欧阳长飞性内向,寡言语,精通心算,十五岁即被朝廷吸纳入户部,所有账册财簿只肖一眼,便能查症结,分真伪,因此曾遭人陷害暗杀,俱化险为夷,后在欧阳家黑道势力干预之下,再无人敢拭其锋。
女儿欧阳欣儿精读经史,十岁曾因一时好胜在茶楼与一位内阁学士争及秦始皇功过,名动京城。十五岁及笄之时,入宫为各位后妃讲经讲史,头顶四品。后被指婚亲王,夫妻协力专在乡间设学,传为美谈。
元芳菲与夫恩爱,教子有方,二子一女名俱扬,五十五岁寿辰时,被御赐牌匾“一代名母”……
这段“斗芳菲”,至此方休。
—————番外 斗芳菲 (完)
番外 记得那时年纪小(季东杰)
季东杰,给我截住前面那个皮小子!
我眯了眯眼,以手挡去迎头的光线,是眠儿追着襄菊的皮儿过来了。遂伸臂,将欲绕过我的皮儿捉起来,待她赶过来时,塞进她怀里。
“皮小子,真是个皮小子,不好好吃饭,看我回去打你的胖屁股!”她轻戳着皮儿的黑脸蛋,一迳的娇叱。阳光打在她眸里颊上,晕出一圈光,那是生命之光。现在的眠儿,能跑能跳敢气敢笑,真好。
曾经在什么时候,她娇弱得如同一尊玻璃娃娃,我们将她捧在手心,也惧留不住她?
曾经在什么时候,她大口呼吸,一双眸里满是求生渴望,那目光如刀般割过我?
曾经在什么时候,我拼尽全身本事,甘愿豁出一切,也不能让她睁眸巧笑?
“东杰,今天是中秋,记得早点收工,回来吃团圆饭呶。”她道。
中秋,团圆饭。我笑,“好,但你千万不要做菜,我不想给自己的胃肠找麻烦。”
“季庸医你讨厌,皮儿,我们一起讨厌他!”临去之前,她做了个丑丑的鬼脸给我。
我大笑,当年,就是这个鬼脸,拖住了我的脚步,让我这个准备浪迹天涯的人从此在黄梅城扎脚....
“你当真还要往南方走?”元慕阳问。
我颔首。元慕阳是我在京城结识的朋友。与我同龄者,多幼稚浅薄,但这个慕阳很让我欣赏,破格地,我让他做了我的朋友。
“这几日我赚了些银两,明天我找个小酒馆为你送行罢。”
“好,我也赚了些银子,明天一醉方休。”他十二岁,我也十二岁,两个十二岁的少年在此时想的是,这一别,便相见无期了。
“慕阳,你要养家,也要多顾及自个儿,我今天多采些强身健体的药草留给你,每日煎来喝。”
今日结伴,是为进这座挂了春字招牌的山林采摘药草,自然,我们事先经过了主人家允许。从春老爷子应允时的慨然,不难猜出春家何以在黄梅城有如此久远的地位。那位春老爷子若再年轻十年,春家必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无妨的,我正跟师傅学武,本就在强身健体,你还是自己带着,一路顶盘缠用。”
两人说话间,已越走越深,春家这片山林,好广褒。
“小姐,您在哪里?”
“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就是这里。”
“嘻,这里是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这里是这里。”
“嘻,小姐.....”
“襄菊,别跟小姐开玩笑,没大没小!”
“是,我去找小姐出来。”
“找不到,找不到,襄菊找不到,嘻~~”
娇嫩的女娃儿声,引得我与慕阳同时一愣,然后,我们同时看到了十几步外一株灌木丛中的小小影儿。
“襄菊找不到眠儿,眠儿好聪明....”小人儿得意拨转着小脑袋,回头间,瞅见了我和慕阳。顺势,她模样儿也清楚起来。
乌溜溜发,前发覆额,后发垂肩,和身上绿绮袄裙同色的头绳绑出两个圆髻,小脸鲜嫩得如同晨间荷叶上的露珠,两只眸儿溜溜转转,恍若落进两颗星石.....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饱经疼爱的女儿,单这一身衣裳,便不是常人穿得起的,更别提她全身的细皮嫩肉。
“小姐,襄菊来喽!”
“呀,襄菊抓不到,眠儿会跑嘛。”那边传来追声,她挣开小腿便走,绽出的笑,如天光初露。
“眠儿跑,眠儿跑....呀!”她向我和慕阳所在方位跑来,不到十步,踩了裙角跌坐在地上,小脸苦苦皱起,“好痛,眠儿好痛....”
我忍俊不禁,也听见了慕阳的失笑之声。
她听见了笑,抬起小脑袋,伸出两只小手,嫩声道:“大哥哥,抱眠儿起来,好不好?”
这小娃儿倒不认生。我刚欲上前,慕阳竟先我一步,把我从地上抱入怀中。
我微微诧异。
慕阳这人,素来少笑,也少有情绪波动,待人有礼却少见热情,我几乎从来没见他对家人以外的人笑过。这小女娃逗笑了他还不够,还让他打破一贯行事原则?
“大哥哥好高,大哥哥的怀抱和爷爷奶奶不一样哦,大哥哥还很好看。”小娃儿抱着慕阳的颈子,小嘴儿叽叽喳喳。
我察着慕阳神色,就怕他被扰得不耐,出手将小人儿给丢到地上。
“大哥哥,眠儿叫眠儿,大哥哥叫什么?”
“元慕阳。”
“圆太阳?”小娃儿睁大眼,“是天上那个太阳么?”
“是。”
“爷爷说,‘阳’又作‘日’,大哥哥为什么不叫元日儿,就像眠儿名字这样的好听?”
慕阳伸指,以指腹按了按她的颊,像是确定那鲜嫩花瓣般的地方是真是假。我在旁看着,竟生出些许羡慕来。
“说嘛。大哥哥,为什么不叫元日儿?叫太阳很麻烦,那眠儿叫大哥哥‘日儿’好不好?不行,日儿也不好听,‘小日儿’好不好?”
“.....好。”
我咋舌,慕阳今天是被什么附了体不成?
“小日儿,抱着眠儿快跑,不要让襄菊和嬷嬷追上!”
慕阳没有跑,却当真迈开大步走了起来。
“哎,慕阳,你想拐带人口么?”我追上去,“这娃儿有丫鬟还有嬷嬷,家世肯定不错。别惹麻烦。”
慕阳盯着怀中小脸,眼底的光芒,令我费解。
小娃儿向我挥起小拳头,“大哥哥坏,小日儿不要理这个坏大哥哥,抱着眠儿快跑。”
慕阳的双足,已然未停。
“慕阳,慕阳,你.....”
“呀——”小娃儿忽叫了起来。“那里那里,有红红的血,啊啊啊,是一只受伤的兔子么?”
“是狐狸。”我和慕阳同声道。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狐狸,被捕兽夹困住了,正挣扎呜鸣。
“狐狸.....小狐狸,好可怜....呜.....”小娃儿眼一眨,泪儿像是珠子般的落下,“救小狐狸,小日儿,放下眠儿,眠儿要救小狐狸....”
“你的力气打不开夹子。”
“那小日儿帮眠儿,好不好?眠儿亲亲你,你救小狐狸好不好?”小娃儿当真呶起红红小嘴,亲了亲慕阳左脸。
“抱好她。”慕阳将怀中人送来,我下意识接住,一股奶香混合着药草味道的特殊味儿霎时占满鼻孔,但怀里的小小人儿轻的不可思议,一片羽毛也要比她更有分量罢?
“你不吃饭的么?”我问。
“大哥哥讨厌,眠儿才不会不吃饭!”她撅起小嘴。
慕阳瞥来一眼,“有什么可以给它捂住伤口的东西么?”
“眠儿有帕子,替小狐狸绑住流血的地方,眠儿要带她去看大夫!”她从袖筒里甩出一块湖绣方巾。
慕阳举起那只半身是血的雪色小狐,“它流血过多,你的帕子不够用。”
小娃儿撇撇小嘴,“哇....小狐狸流好多血,好可怜.....哇.....”
她泪流得凶,哭得也凶,慕阳皱眉,问我:“你能治么?”
不知为何,我就知道慕阳此刻的皱眉,绝不是源于不耐,我道:“别哭了,我是大夫,手边又有现成的草药,可以救它。”
“真的?”小娃儿挂泪问。
“真的。”我点头。
“大哥哥,你真好!”她立刻便破涕为笑,小脸扎在我胸前衣襟上,擦干了泪,也擦了.....鼻涕,“大哥哥,为了感谢你,眠儿送个鬼脸给你,眠儿只让爷爷奶奶和襄菊看过哦。”
她挤眉,耸鼻,伸舌,要多丑有多丑,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与感谢有什么干系?
“你到底要不要给这只小狐狸医治?”慕阳声音里似带出了一丝火气。
“当然要治。”我把她放到地上,怀抱虚空了那个瞬间,我突觉胸口一紧....为什么?
直到多年后,看着慕阳与眠儿在花堂行礼之时,我猝然明白:为什么。
在春家老爷说要从我和慕阳之中选一个人做孙婿时,我未拒绝,我只当自己可怜她身子病弱,可为她经医服药,在春家老爷选中了慕阳时,我尚给予祝福,我只以为以慕阳的品性,必定会善待她。直到亲眼见她成为人妇,我方厘清了心头对眠儿怀得是怎样一种心情。只是,为时已晚。
当夜,我抱着一坛酒走到后山,酩酊大醉在无人的山林内。我仅仅纵容自己有这一夜的伤心。我无法伤心走天涯,因为眠儿需要一个时时待命又会拼尽全力救她的大夫,我不能走。
有时,对月独伫,我会想,若那时第一个抱起眠儿的人是我,今日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但,也只是想。
能看着她幸福活着,我便幸福了。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孜然一身,轻松自在,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没有孝道需要尽守,我一生只让自己动了那一次心,再没有让任何女人走进我的生命。
八十五时,我寿元将尽,眠儿和慕阳还有他们的子孙都围在窗前,我想,上苍没有亏待我。
阖上双眼前,我记起了眠儿除了祖父祖母外的第一个鬼脸,是属于我的。
还记起绿袄绿裙的小小人儿,向我张出手:“大哥哥,抱眠儿起来.....”
那时,年纪小啊。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