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在他肩窝中,贪汲他久违的体息,那不曾因为岁月隔阖而陌生、只属于他的气息,萦围着她,拥簇着她,也提醒着她是竟如此想念这个怀抱。“你怎么会来?”
“捉拿逃妻。”
“妻?你的王后跳到淦国了?可需要本相相助?”
“淼儿!”微推开她,凝住那双水眸,“我是不是可以将这理解成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丝在乎?”
“嗯?”
“我不怕你恨我,怨我,气我,只怕你无动于衷,淼儿,能否告诉我,眼前的人,你……”
她直直望进他湛然黑眸中,毫无阻碍地在里面看到了自己。“阿晅……”
“淼儿~~”他狂喜,这个独有她才能唤出的名字,终于又回到他耳边。
“你怎会来?听说,煊与郴近期交恶,不日将有战争之虞,你这堂堂国君,怎会出现在他国地界?”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有此问是因为始终记挂他才关注他的一切信息,只因为,以她的地位,各国的动态想必了若指掌。“记得你说过,人类存在一时,战争便存在一日。后面的战争自有后面的人去面对,我这前人哪管得了恁多事?”
前人?她莞尔,“你老了么?”
*****
“我不喜欢你的胡子。”她捧着他的脸,以指尖作笔,描摹着他的每一寸轮廓,岁月在他眼角留下了走过的痕迹,却使他的气质愈显成熟迷人,这样的男人,就算不是个王,也多得是女人为他心碎的罢?但是他的胡子……虽然无损他的俊美,可她仍然不喜欢得紧。
他蛊惑性质十足的一笑,由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给你。”
“干嘛?”她瞪着那劳什子。
“你不喜欢,当然要去掉,由你去掉它,不好么?”
“不怕我掌握不好火候伤了你?”她直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精巧短匕,拔掉外鞘,一手支其颌,当真打理起碍她观瞻的髭须来。除须过程有惊无险,细滑颊肤只被薄利刃锋轻创一枚,微不足道。她以雪白的里袖沾去血丝,心虚而讨好地笑,“不痛,不痛,不痛哦。”
他大笑,拥她入怀,“淼儿,我的妻。”
“如果不想你的胸怀里曾停驻过多少女人,被你抱着会很幸福。”她道。
“淼儿,不管你信不信,这十年里,我不曾有过任何女人。这一点,先生可以佐证。”
“他以何为证?难不成,这十年里你不找女人,找得是他么?”
“淼儿!”他面皮薄红。
“哇~~”她惊叹,“你竟然会脸红?为何我从来没有发现?”
他倏然攫住她作乱红唇,极尽缠绵,一倾十载相思。
良久,她娇靥酡红地推开他,水眸迷朦,轻笑道:“不找女人,不找先生,你这如火的热情如何释放?”
“淼儿~~”贴合着她嫣红双唇,他道:“我请先生教我念清心决,时日已久,当真清心寡欲了,可是遇了你,便破了功,你要赔我。”
“赔你?好,赔你,还你的钭侍卫,还你的双丝甲,若没有他们,怕是我今天已死过几回。”
他拥紧她,“我不会让淼儿死。那些都是送给淼儿的,便属于淼儿,不需赔我。我要的是……”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灼人。
她既气且笑:“身处异国他乡,阁下还是收敛些好。再者阁下听好,你脚下所踏的,可是本相的地盘。现在,本相命令你,放开本相!既然你不肯说你为何来此,那本相可要与妹子一叙别情去了。”
[第四卷:第十四章]
宰相府邸,雅致清新的后花园,寰亭里。
蓝翎唏嘘不已,既而哀怨连连,“好羡慕姐姐,还可以坐在这寰亭里,你都不知道,自从姐姐当年自寰亭消失,那冷木瓜便将寰亭连根给除了,知道我最怕水,还命人挖了个湖出来。”
宣隐澜失笑道:“那足以说明你的冷木瓜爱你如命,生怕你大小姐哪一天不高兴,也从那里消失了,他岂不要做时空怨夫去?”
是耶。蓝翎美美地一笑:“那家伙就是穷紧张,现在我连空儿都有了,他还是不放心,这不,硬是把将军位让给了厉鹤那个吃了十几年闲饭的花心大萝卜,随我来了。”
唉~~这讨厌翎儿,成心是来引她羡慕的对么?
“这寰亭是我们姐妹两人与这个世界结下难解之缘的结界,无论到哪里,我都会建一座它。”
“结界?听起来很玄,不过我们的经历真的很玄就是了。你在给我的信中,只写到你被那个世界退货,那么,姐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当夜的确是回到了那里,但是……”
但是她脚下无路。明明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是旧是景没错,但硬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踌躇之际,一个已经差不多已遗忘在记忆长河的人物出现——雨天的老妪。
“她?”蓝翎全身鸡皮陡立。
瞥她一眼,宣隐澜笑道:“如果你知道她是我,你还会表现出这副样子伤我的心么?”
“什么嘛?”
“她告诉我,如果我执意滞留不归,她便是我,她是我逆天而行的一个结果,几十年岁月里无人问津,一个人慢慢枯萎,这是对我的惩罚。”
什么嘛?前一回听姐姐如果化身为一国之相已经象是听一则传奇了,现在……
“她的话我并不是很在意,如果那真是我自己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妥,顶多寂寞罢了。可是我看到了爸爸妈妈,他们自我们失踪起,每年中秋夜都会到寰亭度过。他们彼此安慰说:只当女儿远嫁,只希望嫁得好一些。如果我就那样执意不回,必是愧对了他们,所以,我回来了。只是,我的落脚地仍是淦国,仍是原装宣隐澜与原装苗苗的故乡,那栋茅屋舍竟然劫后余生。我本意是想在那一处过下去也不坏,但此后不久,淦王遇刺的消息传了开来,我星夜赶往阏都,才知是苛大美人爱极生恨,喂我们王上吃了她新近研究的蛊苗——欢情薄。那苛大美人在得手之际,被淦王一掌拍出,半年后身体复元,此过程中却始终不肯交出解药。避蛊鸣只能抑其痛,却无法除其根,为了给蛊医们研制解药的时间,需制蛊虫沉睡,而一旦服下制蛊虫沉睡的药,淦王本人每日也要在床上度过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因这个变故,淦国朝堂风波陡起,不得已,给翎儿写了那封‘两只蝴蝶’报平安后,宣隐澜再度出世。”
“呀呀~~~”无关人等,蓝翎不需挂心,“那个老妪当真是几十年后的姐姐吗?”
“如果我滞留不归,也许是。因为在我被寰亭吸纳的一瞬间,看见她身影如灰尘一样散掉。”
“怎么可能?那张脸……”她盯着姐姐未因岁月变迁而稍有苍色的美人面,“这么说,姐姐如今能葆持这张青春面孔,是和姐姐顺天回到这里有关喽。”
“本相是保养得宜好不好?淦国朝堂之间哪个不在猜测我与当今王上的关系,为了应和人们的暇想,我总要保持以色事君的资本才行。”
“哇哇噢,姐姐不怕戎晅吃醋?他为了姐姐,禅位给戎商,如今已是一介寻常人了,姐姐能原谅当年他的所作所为么?”
“有些事情可以淡忘,可以搁置,却无法轻易原谅。我和他,未必是你们所想的美好结局。”宣隐澜施施然起身,眼望满目的诧紫嫣红,蝶儿轻嬉其上,翩翩而舞。
“早在五年前,我便在淦郴交界处置下一处田产,我本来是打算近日离开阏都的,只不过,宣隐澜结下的仇人不算少,所以,我会消失得神鬼不知。而你们来,实在是意外。至于我和戎晅的未来,顺其自然吧。”
哦噢,戎帅哥,阿晅同志,您自求多福喽,尽管我在你潇洒地让出王位之时便承认你还能配我称一声“姐夫”,但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作为负上责任,你也必须为自己当初的用情不专付出代价,谁让你碰到的,是我这最爱记仇的姐姐。
*****
宰相府邸,宣相大人的卧榻下,有一条匍匐在脚下土地深处的秘道,直通阏都城外。它存在的历史,不多不少,已有八年。自宣隐澜重返阏都次日起,便酝酿它的出生,后历经两年,终于得成。籍由它,她可以一夜之间自京都繁华处移至阏都城外林叶丰茂处。相府内,除了苗苗,无第三人知。而曾画图设计的老工匠及其两个修筑完工的徒弟,接完这笔赀费颇丰的生意后,便兴冲冲还乡,不曾再现身在阏都地面。她当然没有心狠手辣到要杀人灭口,只是用了些手段使其不可能再进淦境而已。
当一行人出了通道时,正处于天色将明的黑暗中,举起火把,伯昊回首观摩那精巧出口,问:“宣相,若在下猜得不错,这出口不止一处罢?”
“先生猜得是不错,除此外,一处在悬崖壁,一处在乱坟岗,一处在淦江底。”仍做男装打扮却不再是白衣的蓝翾淡然道。
“也就是说,此行若无宣相引导,我们极有可能跌落悬崖,眠宿淦江,除了那乱坟岗,其它两条都是死路喽?”
“也许。”蓝翾领头前行,右首是钭溯举火照明。“钭溯,你当真不向钭波作别了么?”
“她如今已是武家人,自有人照顾,钭溯前日又才见过。”
“那你呢,今后作何打算?”
“属下……”
“淼儿!”手忽然被牵住,身子也栽进一个健实温热的胸膛,“你已不再是宣隐澜。”
她抬脸嫣然一笑,火光下,虽是男装,亦妩媚动人,“我存在一日,便是一日,这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阿晅同志,你有意见?”
戎晅黑眸熠闪,薄唇紧抿,俨然生气了。
她拍拍他憋紧的脸,回首:“上路。”
“宣相,你擅长不告而别么?你堂堂一国之相,无故消失不怕动摇国本?”
哪来得一只鸟聒噪?秀眉一锁才要反讥,已听得有人不平则鸣:
“我说伯老头,你说也好歹也以多谋善智人士自居,就算你再努力一百年也修练不到人家诸葛孔明老先生的万分之一,也不要太没有格调好不好?一个胡子一大把的老人家偏偏爱好向三姑六婆看齐,该称你勇气可嘉还是为老不尊?”
我的翎儿。蓝翾忍笑忍得腹痛,戎晅在她耳旁推波助澜:“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哈哈……”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伯先生喟叹。
“唯老头与书虫可恶也。”翎儿曰。
“哈哈……”未来人生有他们相伴,也不怕太无聊了罢。
“宣……主子,是前面么?”钭溯举高火把。
“是了,灭了火,上前叩门。”
“是。”火灭了,才知天边已透薄曦,沿着他们足跋过来的林间曲径,尽处有一小小院落,不似猎户的歇脚点,倒像一处避居林深处的住家。
“宣相,如伯某猜得不错,那又是宣相未雨绸缪的另一项安排罢?”
“伯先生既然这么喜欢猜,不如猜猜里面安排了什么?”
“车马盘缠,无非如此。”伯昊胸有成竹。
“先生妙算。”
*****
大苑宫,承天殿。
淦王高高端居王位,俯视群臣朝贺已毕,群臣中却独不见曩时众目所望者。
另一派后起力量之首前科状元趁机发难,“王上,这卯时已过,宣相尚未现身。身为一国之相,群臣表率,旷误早朝,今后教臣等该如何自处?”
“吴大人此言差矣,宣相乃群臣之首不假,但我等尽忠恪责的是吾王陛下,岂能因一人之因而忘了如何自处?难道吴大人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就是为效仿宣相行事风则来的么?”
发言者阚鸣,兵部尚书,宣隐澜拥趸之要员。
“阚大人!”吴大人待要反唇相讥,忽听得头顶干咳声起,立刻噤了言。
“昨日宣卿进宫面朕,面陈承相夫人旧疾发作,需长年服用家乡药草及水土方得痊愈。朕念之操劳经年又爱妻心切,特准了宣卿的长假。宣卿临行之际,荐阚尚书暂接其位,朕也颇认同。阚大人,今后,卿即为群臣之首,可要尽到表率之责哟。”
“臣谨遵陛下圣谕。”阚鸣伏首谢恩,藉宽袖之掩投去言予一眼,后者颈首微动。
退朝,群臣鱼贯而出。千步廊上,吴大人青着一张脸,探臂拦在阚鸣向前,“阚大人,可不要太得意,宣相究竟为何会居高位十余年不倒,大家心知肚明,阁下可有宣相的本事?
”
“吴大人说得对,宣相的本事的确不是你我可以窥测的。”阚鸣面色不善,“还有,吴大人,年少气盛是好事,但因此坏了自个的前程就是粗莽愚蠢了。宣相可是很看好阁下的,别让他失了望才好。”言罢不再多和这位前科榜首纠缠,径自拂袖而去。
出宫门,蹬华车,长街滚滚,回到尚书府。不多时,一简衣朴素的文士由侧门现身,钻进一青篷马车,再下车时,马车停留在莲菁坊后门前。
“阚大人是存心和吴大人产生口角的罢?”莲菁坊三楼,等候多时者笑诘来人。
“宣相说得有理,为君者不介意臣下在他所控制的范畴内挟斗,却绝不会任由一方独揽朝政,这也他在击溃才党后又任由吴氏小子之流小小狂妄的因由。”
“看来阁下也收到宣相的留书了。”
“彼此,彼此。”
“所以,吴氏小子鼠目寸光,目光狭隘,不会有多大本事。有他牵制着一边势力,陛下不必因担心你我坐大而心生猜忌。宣相临去尚设想到这一层,由不得人不生敬服之心。”
“依阚兄之见,宣相可还有回朝一日?”
“谁晓得呢?手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却走得潇洒利落,这般胸襟,自愧弗如。”
“怀念啊,只希望在言某有生之年,还能遇到一个如宣相般风流俊才的人物,那样日子才不致于无趣呆板,可对,阚兄?”
“诚然是好,只不过若那人是你我的敌手,就不那么有趣了。”
“哈哈……有理,有理,可为友,莫为敌。”
*****
古道,清风,高头大马,旅人在天涯。
十里杨柳满江堤,大路长长正好行。
八人,五男,三女,六马,两车,三人乘车,两人驾车,三人骑马。乘车的均是妇孺,驾车者均是男儿,马上人则男女混杂,不过,从外观上看,是三个男人没错,个中一位,自是男装未褪的蓝翾。
“宣相……”
“咳咳……”
“宣……”
“咳……”
“公子,您可是贵体有恙?前方歇下,容在下为公子把脉可好?”
“不劳先生费心。”
“是。那么,宣……”
“咳咳咳咳……”
“公子,是不是这几日起早贪黑赶路,有了炎症,这嗓子……”
“眼下该操心的不是我的嗓子,而是先生的嗓子。”
“是呀,是呀。”附和得热闹的是撩开车帷任凉风拂面的蓝翎,这伯昊大叔,不相信他看不出戎大帅哥有多在意那“宣相”两个字。“话说得太多,小心声带不堪其扰给罢了工。奇怪了,明明长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却怎么生了一张三姑六婆的嘴呢?”
“哈哈……”蓝翾笑得放肆无拘,“想来这十年,翎儿没少向先生讨教!”
“姨妈~~”甜软的童音,听来就舒服。
耶?她回眸,看向蓝翎胁下的小几号蓝翎,没错,娃虽是男娃,可那张脸分明是小几号的翎儿。“有事,小空帅哥?”
“别人的姨妈都是女人,为何小空帅哥的姨妈是男人?”
小孩子旺盛求知欲给伯昊带来了快乐,他纵声大笑,“厉小爷,你怎知你的姨妈是男人?”
“误人子弟是会遭人恨的。”青天白日下,小帅哥的老妈面目阴森。
伯昊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开罪了尊神,为何字字遭伐,语语遇劫。殊不知那小妇人爱姊成痴,哪容得他有半点不敬?
“小空帅哥,姨妈理当与众不同。”帅哥的姨妈善尽解惑之责,“小帅哥是小帅哥妈咪的儿子,小帅哥的妈咪前身是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那小帅哥的姨妈又岂能和寻常人一样?”
是这样吗?小空帅哥教小空帅哥的姨妈给绕了满脑问号,大眼扑扑质询向乃母,后者咧咧嘴:论及误人子弟的功夫,姐姐不遑多让。
“那小空帅哥的姨妈,可否不吝为在下解惑?”某人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恒心毅力。
“伯先生的求知精神实在是可与小帅哥媲美,但讲无妨。”
自动忽略对方口中最后四字前的所有字符。“你做了如此周密的安排,是早有退意么?”
“是。”
“何时?”
“想走时。”
“那公子与我等的出现有何意义?”
“使计划提前。”
“若公子不来找阁下,阁下可想过要回去找公子?”
老狐狸,真真个唯恐天下不乱。移眸,某人状似浑不在意,修长的颈项却挺得僵直,无疑,她的答案关乎他心情走向。“伯先生向来爱揣人心思,不妨再来猜度一番。”
球踢回来了?伯昊也不客气,道:“夫人原本是打定主意要独走天涯了罢,我们这群人的到来,纯粹是一桩锦上添花的意外。”
“先生?”有人出声。
“是,公子。”
“送到这儿,你也该回去了呗?”
“回去?”
“回去。”
“公子何意?”
“戎商乃是先生的弟子,又经由先生力荐,为先生师誉考虑,还是尽早回去在旁督扶一把的好。”
“不怕,不怕,他有公子的睿智传承,有在下的多年诲导,一时半刻不会……”
“先生?”又有人出声。
又是谁啊?“厉将……厉公子,何事?”
“小弟厉鹤虽年过而立,但生性顽劣贪玩,军中无儿戏,还多劳先生看顾了。”昔日威镇宇内的卫宇大将军厉鹞,此刻化身车夫一名,坐在车前驾车,后面,是他的妻,他的子。
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托孤”日?任他脸皮再厚也看出自己不讨喜了,扁扁嘴,不说话,万事大吉。
“姨妈?”
“小空帅哥。”
“后面车里坐着的那位美人姨姨是哪位?”
“她是姨妈患难与共的好朋友,也是宣隐澜的前妻,两年前,我把她许给了那位驾车的叔叔。”意即,你小子少觊觎,那是人家的老婆。再向“前妻”乘坐的车马一瞥,后者纤手扶帷,正与挥鞭驭车的钭溯笑语如花。
婚姻之缘何等玄妙,有谁想到,当年钭溯的护从前来,竟在相府内和相府女主人一见钟情?而曾将一颗芳心系在勒瑀身上的苗苗,不再耽溺于在那矗华丽宫房里冀求一隅的想望,转投务实朴素的爱情,是最令蓝翾欣慰的。多年的熏陶洗脑工作未被还了回来,岂不快哉?
“够了!”有人无法容忍自己的一再被忽视,怒吼声起猿臂倏伸,她甚至未及发出惊呼,人已经移形换位,身后是那堵精健的胸墙,纤腰上是那强力却不失温柔的箝制。
马嘶声又起,旋即一匹马,两个人,绝尘而去,留下一干表情错愕的人们面面相觑。
******
直到后面人马失去踪影多时,马儿驰速甫渐缓,风掠颊而过,马上人也得空释疑解惑。
“阿晅,你做什么?”
“带你回家?”
“家?”何处是家?
“我们的家,水园。”
“水园?”
“对,水园,我们的家,我和淼儿厮守一生的地方。”
“你……早有安排?”
“当然,阿晅做事的章法怎会输了宣相?你体性惧寒,所以那水园选在一个南方小镇,虽小了些却也算得上精雅,淼儿非浮华之人,我离开王宫也自然不是为了过奢侈日子,足够了。老管家在那里等待男女主人回园已有三个年头。我们先走,伯昊先生会领他们走过来。”
“也就是说,我在此的退路安排用不到喽?”
“嫁夫从夫,自走出那座相府,你自然要听我的。”他笃定得意。
“也好。”她乐得从善如流,“我买下的那宅子不会跑掉,如果哪一天又碍了你和哪只莺莺燕燕的眼,我总有避难的去处。”
“淼儿!”横在她腰间的臂膀一紧,“我……已知道错了,原谅我,好么?”
她一愣。纠缠了那么多年,他有一再重申自己的爱情,也有盼她回去的希翼,却从未说过一个“错”字,想来在他,那本不是错。而今时今日,他竟说出了,这意味着什么?
“阿晅,你不后悔吗?舍弃江山,没了无上的尊荣,没了镇慑天下的威仪,二十年权力顶端养成的贵胄习性,旦夕之间要你形同你所知所见的每一个寻常人,你可能适应?”
“你忘了么,淼儿?我曾在那个世界生活过一年,那一年里,我已是一个最寻常平凡的人。当时若无法返回,我那一生怕是就要那样过下去了。我回了来,是为承肩上未竞的使命;我离开,也只为自己。”
咦?她侧首仰望他在阳光照拂下俊美如雕的颜容。
他薄唇勾出的,是仿若繁华阅尽后的天高云淡,悠悠道:“我儿时的梦,极平凡平庸,便是与最亲最爱的人相守一生,足矣,后来种种,只能说是被那繁华给迷了心窍,但是,我已知错,想改便容易了,对么?”
她笑,是自听到他所做一切后首次现出的由衷笑意。阿晅啊,已经懂得为人设想了。他告诉她,他今日所为,只是为他自己,纵算今后人生有悔有怨,也只有他自己为自己负责。
手下缰绳一紧,停下了慢驰中的马儿,握她纤手置于左胸,“自此后,这里只放得下你一个。”
她笑靥明媚如花,耀了他的眼,而她的话,却是清醒得令他心悸。
“我很想配合地说一声‘我们回家’。可是,我是一个一旦被伤害过便很难释怀的人,所以,我们的前景怎样,且看岁月的安排。”
“淼儿。”男人俊脸苦苦,“我已经知道错了。”
她轻拍他的脸,“乖孩子,我也很想说一声,知道错了改了就好。但是,你不妨想想,如果我曾和别的男人有过枕席之实,你是否能心无芥蒂?”
他拥紧了她,只是想象,心即如撕扯般地疼痛。
“所以,我不敢保证我多久后才能重新接受你,在此之前,我们就做朋友,可好?”
“……好。”他能说不好么?这一趟来,本就做足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她肯随他走天涯,已然是上天的恩赐了。“就算是朋友,也是可以一起回家的。”
“那,”她眨眨秀密的长睫,“阿晅小朋友,我们一起回家吧。”
是啊,回家。她漂泊得够久,流浪得也够远,日后岁月,纵然仍是山高水长,前路迢迢,却不再有今宵酒醒何处的怅惘绕胸,穿越时空,走过一遭痴怨情嗔,最后的落脚处,只愿是爱的所在。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遍红尘永相随……”耳后,传来男人深情款款的吟唱。她莞尔一笑,
古道,清风,高头大马,旅人此刻天涯,他朝返家。
[第四卷:尾声]
煊国,东南方,落莲镇。场景一
“夫子走好,夫子慢走~~”童音甜甜软软,尾音袅袅送出了素色长袍、纤瘦秀雅的人影,右手握着授课书册,左手向娃娃们摆摆,回头从容就步。
“老师好。”一位在路口翘首多时的娇俏少妇面对款款而来的夫子,笑晏晏屈膝一礼。
“不伦不类。”夫子举起掌中书册当头敲在妇人光洁额头上,“小空帅哥估计得和那些娃娃耍闹些时候才会回家,你工作做完了?”
“还好啦。那家小店有大管家一人撑着就够了,我今儿早收工,是为和姐姐一起回家。”
“说吧,什么事?”
“真是什么事都逃脱姐姐的法眼呐。”蓝翎伸伸舌头,即而又一副神秘兮兮,“两个月前的一个早上,我看到阿晅从姐姐的房里出来,你们……”
“两个月前的事情今天拿来问,翎儿的好奇心何时衰退到这种地步?”
“是冷木瓜不让人家问嘛,可是人家又憋不住,而且,我最近看到姐姐的食欲好像不是很好,不会……”
“会。”
啊?翎儿瞪足了乌圆大眼,瞄了一眼家姐仍然纤细的腰身,“你是说……”
“我怀孕了。”
“姐姐你不要告诉你是为了要个孩子才把那阿晅叫进房里的?”
“似乎是这样没错。”
“你——”天呐,“你过后又不许人家碰你耶。你怎么能确定那么一次你就能怀孕,你们以前曾经有一度天天同床共枕,也不见你有动静。”
这个嘛……初期未孕,的确是运气够好,后来,便是她翻尽各式典藉寻找无害性避孕术的结果了。而自她落脚在这落莲村,天天看见小空帅哥与翎儿甜甜腻腻,不久便动了生子的念头。念头才动,便请苗苗为她每日调理身体,身体调理妥当,顺理成章地找上了戎晅。
“也请不要告诉如果这次没有怀孕,你会再找那个可怜的傻瓜,然后再一脚把人家踢开?”
“唔……也不可以这样说,我只是请他不要随便到我房里而已,何曾一脚踢人来着?”
“你……”谁能告诉她,善良温柔可爱如她,怎会摊上这样一个姐姐?吐气,吐气,再吐气。“宝宝还乖吗?”
“还好,你看我害喜的情形都不严重,就知道这孩子将来肯定乖得不得了,绝对孝顺老娘。”
“就这么点期许?别忘了,他(她)可是血统非凡。”
“难不成还要实施英才教育?”初具“孕”味的将为人母者展颜一笑,“所谓血统,当不了饭吃,卸除那一袭华丽外衣,还不都是要努力才能过活。这一点,那两位男士足可佐证。”
“也是哦,那两个男人一个做镇上武馆的教习,一个买下镇上书肆,早出晚归的,好不辛苦。”又将目光调回,“这孩子是天生平民的命呗,否则该在十几年前投在姐姐肚子里。”
“非也,非也。”她大摇其头,远山上的霞光添给她两抹娇艳,“这宝贝来得最是时候。之前如果有了他(她),今天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呢。”
“让曾经声威显赫的一代名相做一名乡下教师,不久后还要做个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实在是暴殄天物。”
“一代名相?”她哑然失笑,“你当我是诸葛亮还是房玄龄?”
“不是吗?你都不知道当日我们在酒楼听得那一大群人是如何膜顶崇拜你的,谪仙下界,天人下凡,哇哇啊……”
“职业的。”
“啊?”
“我说,他们是职业的舆论制造者,有人出钱,他们也乐于十年如一日的吹捧。声威名望,除了需要本尊有点本事外,舆论导向无疑是极重要的。所以,所谓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不过是站在站在顶端人的默许。”
“你是说……”
“是淦王。”
“为了给姐姐建起声威名望?”
“应该是吧,我初登相位时按生理年龄计算,才十九岁,毕竟年轻了些。”
“可不可以说勒先生为了姐姐,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和那人之间,注定是一笔糊涂账,怕是没有机会算得清了。”
“哇,深奥,不懂,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懂的和懂你的来了。”
夕阳下,霞光中,两个男人,一白一黑,一俊美一英武,各自目光锁住的,是心中所爱,迈过了千载岁月,缓缓走来,连时空也无法横亘、注定相遇的人,本该携手一生的罢。
场景二
“淼儿——”男人砰地撞门而入,门内团桌而坐的皆吓了一跳。待看清来者,皆默契十足地保持回原状,反正,这种戏码,隔三岔五总会上演一回,他们,早已练得处变不惊了。
“翎儿,淼儿呢?”戎晅黑着一张俊脸,问。
“何时您聘请本姑娘担任您的看妻大使来着?”看吧看吧,要不然世间人对权力趋之若鹜呢,你装大方潇洒让了位,给人欺负了不是?
“你——”
一只柔软绵滑的小手悄悄塞进男人的大掌:“爹爹,妈咪今早走时说她五日后回来,爹爹就和时儿一起乖乖坐着等妈咪嘛,妈咪回来会给时儿买好东东,时儿会大方分给爹爹哟。
”
“时儿~~”世界上第二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女人,抱起娇甜的爱女,脸上硬堆起慈爱的笑容,“时儿,为何早上娘亲离开时,你不来告诉爹爹呢?”
时儿弯起秀美的小嘴,歪头说:“妈咪说女生和女生是一国啦,时儿不能出卖妈咪喔。”
卟~~厉夫人毫不客气地以笑捧场。
戎晅瞪她一眼,转向爱女时又换成几乎讨好的笑:“那时儿告诉爹爹,娘亲去了哪里?爹爹把娘亲找回来可好?”
“那——”时儿在她老爹的静息相待中,“时儿要吃狮子头,爹爹做的。”
她的老爹点头。
哈~~蓝二小姐失了形象地倒在桌上抚掌大乐。
狮子头,是阿晅的成名作,只因为蓝大小姐曾告之,如果他能在三十天内做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她考虑一个月会大开隆恩地准他入幕三回;如果时间缩短在二十日,那相应也追加到五回;若是十天,便增至十回。这戎同志竟果然不眠不休,十日后顶着自己的一头狮子头,做出了令人食指大动的“红烧狮子头”,不得不传为美谈。
“咦?”时儿大眼一亮,小小手指点着嫣红小嘴,“带时儿去?”
这小小人儿何时会要挟人了?“好。”
“大城,妈咪说,大大的城,眼晴都都……”
阏都!戎晅咬牙:勒瑀!“淼儿又赴淦了!姓勒的那个笨蛋,没本事照顾好自己的江山,索性扔了不要,何必一次次出事都要我的淼儿帮他善后!”言讫,身子像个旋风样地消失不见,当然,一并带走了他的女儿。
哈,这一把醋火妒火烧得还真是蛮旺盛呢。蓝翎追过去,跳脚大喊:“姐夫同志,努力哦,我看好你!”
池中,莲种深植,一对蝶儿蹁跹辗转,终得落小荷尖角,莲,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