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夜晚已经完全降临,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游的很深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我们的上下左右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飘摇不定的光斑,像深夜里亮起的一盏盏荧光灯,十分美丽。
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却变得敏锐。我能感觉到米娅就在我的前方,一边用力地向前游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找到了身在水中的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水,我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我觉得我不是变成了一条鱼,而是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滑翔在风中的鸟。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头发偶尔扫过我的后背,海草般柔滑。
夜晚的海并不是一片漆黑。这里有无数美丽的藻类,它们会在你游过的时候刷的一声全部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节奏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好像有无数的精灵正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海藻之间还有一些很小的鱼类,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一派生机。
前方的米娅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掉转头快速地将我撞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几乎紧贴着我的脸颊呼啸而过,吓了我一跳。
“没事,”米娅安慰我,“它虽然不会咬人,但是有电。被它电到的话,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
我赶紧追上了米娅,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东张西望。我能感觉到我们一直在向纵深的地方前进,但是无论是时间还是距离,我都已经失去了推断的能力。只是机械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向前游。当光线由黑暗渐渐过度为柔和的灰色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一片丘陵。奇形怪状的礁石密密匝匝地组成了一片诡异的林地,有些甚至比楼房还要高。
米娅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钻进了两块礁石之间的夹缝里。夹缝很窄,越往里走便越是狭窄。快到尽头的时候,米娅回过身冲着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里满是警告的意味,金色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起来,散开在她的身后,宛如一把张开的扇子。
这个样子的米娅确实让我心生寒意。我连忙点点头,表示她要说的话我都明白。米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脑后的长发才缓缓飘落下来。她游回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十分小心地带着我靠近了夹缝的尽头。我小心地把眼睛靠近了石壁间的缝隙,下一秒,我倏地张大了眼睛,并赶在惊叫出声之前死命地捂住了我的嘴。
出现在我们脚下的是一片长满了各种藻类的美丽峡谷,而令我震骇的却是座落在峡谷中央的城池。一刹那间,我脑海中想起的全部都是大西国、沉没的大陆以及亚特兰蒂斯之类的神秘字眼。
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将它规规矩矩地分割成了九个相同大小的区域,宛如花瓣一般呈环形围绕着城池中央的圆形广场。广场的地面铺着白色的石块,十分平整。四个方向立着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两端雕刻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散发出古朴而肃穆的气息。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宽阔的石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放着一座石雕,有人鱼也有人类。也许在历史上的某个特殊时期,这两个族类真的曾经和平共处过吧。
广场上空有几条人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有些像深海一样长着蓝色的鱼尾,有些则呈现出更加鲜艳的红色或金色,游动的时候美丽的鳞片反射着耀眼的亮光,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们大多数人都长着十分美丽的容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看起来神色都十分淡漠。
光线越来越明亮,广场上聚集的人鱼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地闭上眼,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把额头抵在了礁石上。这样梦幻般的海底城市,这么多的人鱼…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做梦就一定是疯了。
米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深海。
他微垂着头,沉默地漂浮在高台的一侧。蓝色的头发,蓝色的鱼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才惊觉自己对他竟然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是一眼,却已经回忆起了他身体上每一个我曾经留意过的细节:皮肤上细腻的纹理、指尖收回时近乎温柔的动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肤上时的触感、我亲吻他的时候灼热的呼吸…我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在这一瞬间苏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伴随着回忆一起苏醒的便是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心脏被抽空时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记灼烧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以及药物进入身体时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它们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坚硬的球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理智。
这么疼。
疼到以为承受不住,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
我的深海,原来看你一眼,竟然这么难。
我的手指从岩缝中穿了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描摹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
一个人顺着宽大的台阶缓缓游到了深海的旁边,是长着红色头发和红色鱼尾的女人。
玛莎。
深海侧过头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在他们的面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者张开手臂,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诵念起了什么。
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脸上,近乎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个瞬间。就停在此刻,他们还没有举行过任何的仪式,而他…也还停留在我的视线里。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捱过下一秒钟、下一分钟乃至我的下一天…我的心这么小,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
深海抬起一只手,玛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两只手,已让我心如刀绞。我的目光无比艰难地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像在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白发的长者拉起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轻轻一划,一缕淡淡的红色飘了起来,又被长者按住。他回过头微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在玛莎的指尖上划开了同样的一道伤口,然后拉着他们的手缓缓靠近。
米娅说过,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生一世的伴侣,再也不会分开。
我忽然间无法再看下去了。
转头的瞬间,有温热的东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进了蔚蓝色的海水里,了无痕迹。
撞击
浮出水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墨色的云团随着风势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兽,黑压压地爬满了整个天空。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灰蓝色,浪头拍打过来,已经隐隐带出了令人畏惧的声势。
米娅号就停泊在不远处。像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曾经使用过的长方形网筐从甲板上慢慢地放了下来。当我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皮革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时,米娅揉了揉我的头发低声说:“谢谢你,茉茉。”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心里暗想:她是谢我让她知道了严德当年所受过的苦?还是谢我没有豁出自己的小命跳出去搅乱人家的婚礼?
网筐离开水面的瞬间,一滴冰凉的水滴重重砸在我的脸颊上。轻微的刺痛之后,顺着面颊缓缓滑落,蜿蜒的水渍让我有种正在流泪的错觉。
有点冷。
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了起来。游了那么久,我的力气已经耗尽了。现在的我,连指尖都是酸痛的,像有山压在我身上一样。即使沉睡也无法缓解这种深入到骨髓里去的疲倦。就好像这具非人类的躯体已经开始从内部衰竭,连心脏都要疲惫到无法继续跳动了。
我感觉到眼皮被扒开,针尖般的光线刺激着我的视网膜。我听见身边有电子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有人来回走动,低低地交换着我听不清楚的对话。再远处是越来越狂暴的浪潮的呼啸。在这一切的噪声之上,是严德焦虑的喊叫声:“茉茉,茉茉,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听见的话,你眨眨眼。”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无法用眨眼的动作来回应他。灵魂像是已经脱离了这具破烂不堪的躯体,独自躲进了黑暗中的某个角落。也许是想躲避来自躯体的那种骨肉剥离般的疼痛,也许…只是想躲开来自更深处的,宛如心脏被剜空似的空茫。我不知道这两种感觉到底哪一种更加难捱。我只是像个怕疼的孩子一样,本能地朝着远离疼痛的方向前进,顾不上理会这个方向是不是越走越黑。
我听见严德的声音像把刀似的破开了周围越来越模糊的嘈杂,“准备电击!”
我迟钝的大脑还在琢磨电击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一把大锤轰的一声砸了过来,将我的藏身之处砸了个粉碎。我想要躲避的光线、声音、图像以及…疼痛,一瞬间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了过来。
我疲惫地眨着眼睛,看着出现在我上方严德的那张憔悴焦虑的脸,忽然间觉得他一定知道我刚才躲在哪里。而这样不顾一切地把我揪出来,不过是想要告诉我:躲起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谢谢,”我想冲他笑一笑,可惜没能成功。但这一句声气微弱的道谢他显然是听到了。
严德揉了揉我的头发,眼中还残留着一丝焦虑,“茉茉,既然已经选择了要勇敢,那就…再勇敢一点。”
我点点头。
严德笑了,眼角的皱纹衬着一头灰白的头发,慈祥得像一个真正的长辈,“茉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说不定就是你这个样子。”
这算夸奖吗?
“我要回家,”我眨了眨眼,转过头避开了光源的方向。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并不如我预料的那么难以忍耐,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痹般的无力。
严德点了点头,“等你的腿有力气踩刹车了,你就可以走。我不会阻拦你。”
我尝试着转转脖子,“米娅呢?”
“她回去了,”严德笑得有点勉强,“她是月族的长老,有些事,她必须要参加的。”
我没有出声,再一次转开了视线。盖在薄被下面的身体沉得像石头,但我能感觉到曾经连在一起的下半身已经分开了,重新变成了两条腿。这个认知让我的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梦一般的奇幻之旅终究还是结束了。
“我要回家。”我喃喃地重复着没有意义的话。
“好,”严德温柔地应我,“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只要你能站起来,我就可以放你走。”
离开丁香公寓的时候,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已经整整持续了四天。
在我看过的故事里,住在大海里的人们拥有着操控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当他们心情不爽,大发脾气的时候海面上就会掀起风暴。我想这应该是某个好幻想的人类编出来的故事吧。因为事实是,现在的海族人正忙着庆祝那一场意义非凡的婚礼,谁有那个闲心来闹脾气呢?
我把车停在小镇的街口静静地等待着街灯由红转绿。暴雨如注,噼里啪啦地砸在前窗上,白茫茫的一片。好像车外罩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澎湃的水声隔绝了整个世界。
身后传来汽车喇叭不耐烦的催促。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拐上前往高速的岔道。
我想我的的确确需要忘掉一些事。人们都说忘掉一段情就好像戒烟,只要想戒,总可以戒得掉。我没有过戒烟的体会,但是我想,我首先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比如说我回家之后还得陪着林露露去订礼服;再比如我现在正在路上,我选了一条偏僻的近道,不但路面湿滑还行驶着许多大型货运车,我必须要集中注意力,不能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一辆小型货运车呼啸着从我的旁边超了过去。雨声屏蔽了一部分声音,同时却又放大了一部分噪音。耳边除了汽车的呼啸就只有风雨交加的轰响。如此单调。
我想快点到家。可是想到家的同时我又很自然地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我老妈参加完了殷皓和林露露的订婚宴就回上海了。现在的家里又只剩了我一个人。无论哪一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即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依然满室寂寞。
过去的一年半虽然我也是一个人,但是每一天都可以怀着雀跃的心情去期待,期待着梦想中的场景会在下一秒钟隆重上演。虽然偶尔会失望,可失望过后还是满满的希望。现在,就连着仅有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车窗外,水流顺着雨刷的摆动蜿蜒流下,像流过我脸颊的液体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我忽然觉得恐慌。我不知道我今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这样,即使什么都不想胸口依然压满了疼痛的感觉,就连我所呼吸的空气都仿佛含着粗糙的沙砾,气流所过之处,火烧般的疼。
我知道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可是它们走远了,疼痛的感觉却固执地留了下来,凝在我的心口,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的难以忍耐。就仿佛它们是按着时间的脚步诡异地叠加着。我生命中的下一分钟永远比此刻更加疼痛。我的明天比今天更加疼痛。而这种疼痛甚至没有期限。
这样的日子,让我怎么捱?
在看不见米娅和严德的地方,我苦心堆砌的平静彻底坍塌。我被压在这一对废墟里无力挣扎,亦无心挣扎。我的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程度,可是就连这么小的世界,我依然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的世界那么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可是终我一生,视野之内都不会再出现他的身影。我身边会出现很多人,走在大街上,我会和无数的人擦肩而过,然而…每一个都不会是他。
那样漫长而空旷的岁月,漫长到…我看不到尽头,又该怎么捱?
发自内心的恐惧让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永远都不是死亡,而是…希望消失,信念破碎,是漫长的时光中不再有渴望的事。
是生无可恋。
于是,当那辆货车在拐弯处打着滑,冲开护栏一路朝我撞过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瞬间成型,快得让我来不及去思考。仿佛大脑做出的决定跳过了我的意识,顺着神经直接传达给了我的一双手。仿佛灵魂再一次与躯体剥离,带着不知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战栗眼睁睁地看着方向盘逆时针一转,笔直地迎了上去。
车窗外的庞然大物呼啸而来,我心中却蓦然间升起一种彻底解脱之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轻松。
撞击的刹那,脑海中传来一声惊叫:“茉茉?!”微颤的声音,仿佛惊恐到了难以置信。可惜的是,我已经无法去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了。
黑暗中,有水滴自极近的地方落下,水声清亮。余音尚未散开,又有一滴滴落下来,溅起的层层回音微妙地叠加在一起,仿佛我正身处空旷的溶洞之中,除了水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因为我所能感知的一切都是如此的诡异。
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像只刚刚苏醒的小兽,正舒展着四肢,试探性地朝着更远一些的地方迈出脚爪。绕过耳畔滴答作响的水声,我听见走廊里有人推着小车慢慢走过,软底布鞋摩擦着光滑的地面。小推车的胶皮轮子滚过地面发出骨碌碌的声音,推车上的瓶瓶罐罐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远处有人打着呼噜,哦,应该是很多人在酣睡之中发出或轻或重的喘息,一片安详。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正往杯子里倒开水,然后我听到了两个人模糊的对话。
“能不能再给开一支杜冷丁啊,大夫,他疼得睡不着…”
“不行啊,你要知道这个镇定剂打多了副作用是很可怕的…”
似乎是患者家属和值班大夫。
听觉的小兽不感兴趣地绕开他们,继续向前试探。寂静中,有人忍痛呻吟,有人低声安慰,絮絮叨叨的,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沉。
绕开,继续前进。
我听到大门关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电话铃声,接电话的值班护士略带睡意的声音,再向外便是枝叶在夜风中互相摩擦的轻响,以及汽车呼啸而过时略微发颤的尾音。隐约的虫鸣从更远的一点的地方传来,看来公路的另一侧应该是一片空旷的田野。
听觉的小兽停留在公路的一侧,有些犹豫地收住了试探的脚爪。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凭着听觉已将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一清二楚。也许在这一刻,梦中的我也像电影中的长耳精灵一样,正随着声音的来源而微微转动着双耳吧。
随着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空气中多出来一种淡淡的烟草味道。
这个刚刚出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很快,有脚步声混杂了推车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不多时便来到了我们的房门外,房门推开,年轻护士的声音低声嘟哝:“还有一点儿,可以再滴一会儿。”
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担忧地问道:“陈大夫说的那位专家什么时候能到?”这人居然是我的四哥殷达,着实让我有些奇怪。这人一向不是忙着谈恋爱,就是忙着失恋。不知怎么会有这个闲心跑这里来。
“明天应该到了。”护士的声音听起来略带同情,“等下换完药你也睡一会儿吧,换班之前我过来换药。”
殷达说了声谢谢,等护士走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老五,不带这么吓唬人的。赶紧给我醒了,要不五叔五婶那边我可真瞒不住了。”
在我的几个哥哥里就数殷达跟我年纪最近,从小到大跟我打了不计其数的架。抢起东西来,那从来都是…须眉不让巾帼。这会儿老气横秋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听的忍不住想笑。
摸着我头发的手收了回去,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大概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我的耳边呱噪。
首先是路一咬牙切齿的抱怨:“殷老五,我刚卖一辆车给你你就敢给我玩这一手。早知道你这么菜…”
其次是殷达心神不定的嘀咕:“你说我告不告诉我五婶?她那人可厉害了,我从小就有点怕她…”
接下来就是护士阿姨的声音,将这两位祥林哥客客气气地轰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像被觅食的野兽盯住了似的,我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是她刚被送来的时候拍的片子。您看这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她的小腿腿骨有两处十分古怪的弯曲,这种弧度…不可能是撞击造成的。而且,据交警说她在撞击之前就把车头挑开了。所以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撞击。这里的几处伤口都是车子翻过来的时候碰撞所致,并没有伤到骨骼。”
另外一个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的头皮发炸,顿时明白了先前恐怖的感觉因何而来。
“这张是四十八小时之后的片子,两处弯曲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先前的男人声音中微微带着惊奇,“如果这真的跟车祸有关,那只能说这个人类的愈合能力是十分惊人的。”他说到“人类”两个字时特意加重的语气让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难道我躺在这里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
“这跟愈合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令我心生畏惧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不是说严德那个老不死的妖怪十年前就不再做活体试验了?”
“这个…”先前男人的声音略显犹豫,“据我所知确实是这样,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出现这种反应…当我被告知这个女孩子是他们一路从严德和米娅长老的家里跟踪过来的时候,我也相当惊讶。”
“呼吸系统呢?”
“微细血管的分布测试基本可以肯定这种短时间的变异。”
“阿摩提供的酊剂…做了么?”
“是的。注射后十五分钟之内出现了鳞化反应。腿部尤其明显。”
他说的话让我想揍他。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他。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家伙,居然趁我不能自理的时候把我当小白鼠?!还鳞化反应?!我从来没听说过医院可以背着病号做这种试验的。
不过,这些我似懂非懂的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说腿骨弯曲度消失…也就是说我不会像严德那样,下半辈子都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到底是不是如此呢?这样的揣测一时间无法求证。心头的不安渐渐堆积,令人倍感烦躁。
“我想,她也许是有知觉的,”先前的男人又说:“从监测器的数据判断,似乎您的出现让她感觉不安呢。”
“是吗?”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眉尖轻轻点了点,然后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上,“还有其他的副作用吗?”
“暂时还不能肯定。”男人的声音低声汇报:“神经毒性方面的测试数据还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出来。我不明白的是,严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
“我也想不明白。让他们继续盯着。”
“好的,”先前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又问:“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曝光给新闻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