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什么?”深海俯下身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轻声地问我:“天黑之前还有几个小时。要睡一会儿吗?”
我连忙摇头。只有几个小时,只剩下几个小时,我怎么舍得睡?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坐在甲板上,看远处的礁石,看近处的严德和米娅,看白云飘过头顶,看海鸟飞过海面翅尖上带起晶莹的水珠。
看严德炫耀般收起鱼竿时,米娅孩子气的尖声大笑。那么愉快的笑声,几乎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真的在度假了。阳光、海、蓝天白云、游艇以及漂亮时髦的男女主角,所有那些浪漫的要素都已经集中在了我的眼前。如果换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觉得这副画面唯美到了极点。
如果,能换一个合适的时间…
长时间的一个姿势坐着,我的腿都开始变得发麻。但是我靠着深海,一动也不想动。他身上的温度,身体隔着柔软的布料贴合在一起的触感以及他身上淡淡的海洋般的味道,也许多靠一分钟,它们留在我的记忆里的痕迹就会加深一分吧。我发现同分离相比,另外一件事也同样让我觉得害怕:那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的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我会慢慢地忘了他的脸。或者有一天,我很不幸地得了老年痴呆症,又或者,我在某天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把曾经的一切都忘记了…
那所有发生过的这一切,就真的了无痕迹了。
我靠着他的肩膀,怕冷似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质外套。耀眼的阳光照在身上,薄薄的一层暖意,却无法到达更深入的地方。这是一种看似暖和的光线,可是时间长了,十月的凉意还是慢慢地浸入骨髓。
随着黄昏的来临,我知道我生命中最短暂的一个下午即将结束了。视线尽头,那座笼罩在浓雾之中的小岛越来越近,我可以看到浓雾下的礁石狰狞而又模糊的轮廓。黑色的礁石、灰色的浓雾、就连黄昏金色的阳光都在眨眼之间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谜雾岛,”米娅把手搭在栏杆上,眺望着渐渐逼近的小岛,眼中闪动着复杂的神色,“没想到我竟然还有回来的一天。”
严德从背后搂住了她,动作温柔地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然后,他用一种十分自然的语气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米娅,你觉得茉茉要不要多加一件外套?”
米娅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两眼,“我看是的。一入夜这里温度会降得很低。我去拿一件外衣来。”
我正想阻止她的时候,站在她身后的严德冲着我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深海拉回了我的手,俯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她有段时间曾经被族长囚禁在这里。”
囚禁?!
我难以置信地望向严德,严德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黯淡。他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冲着匆匆跑出来的米娅重新露出微笑,“这件衣服我很喜欢,很配我们的客人。”
米娅拿给我的是一件做工十分考究的浅色风衣,跟我身上的运动服…完全不搭调。当然这身运动服也是米娅家里的东西,我和深海的衣服都换下来留在丁香公寓了。不过,一时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我真的开始感觉到冷了。离岛越近,温度就越低。我们下船的时候,我几乎开始哆嗦了。
游艇放下我们就绕过礁石,飞快地开走了。
深海跟随在米娅和严德的身后,十分利索地跳过了礁石,又回过身来拉我。我攥着他的手,不知是因为太冷的缘故手指发僵,还是这个浓雾弥漫的小岛勾起了我心底全部的恐惧,我竟然没有办法松开他。
前进中的每个人都变得无比谨慎。米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走出几步她都会停下来仔细地观察。似乎到了这里,她无法再依赖自己对于方向的感知,而只能够依赖视觉了。是因为这座岛诡异的磁场分布吗?
浓雾笼罩了整座小岛。甚至走在我们前面几步远的严德和米娅的身影都显得影影绰绰,仿佛再眨一下眼睛就会被浓雾完全吞噬了。
海浪的声音近在耳边,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被动地倾听着它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崖岸,宛如野兽的咆哮。
谜雾岛
不久之后,我们进入了一处幽暗的峡谷。光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就连走在我身边的深海都变得面目模糊。黑暗、浓雾、寒冷及耳边澎湃的涛声,在我的周围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氛围,像沉入了某个色调灰暗的梦境之中。当我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星空。可是眨眨眼再看,依然是一片浓得像墨似的迷雾。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到了,我踉跄两步,在身体触地前的一刹那被一股大力拽了回去,一头撞在深海的胸前。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心脏砰砰直跳。
“怎么了?”前方传来米娅的声音。
“没事,”深海回答说:“茉茉被石头绊了一跤。”说话的时候,深海也用他的手臂回抱着我。十分用力的抱法,似乎连他也开始感到紧张。
“快要到了。”米娅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十分镇定。但是这样的一个米娅,冷静的、声音里不带着笑音的米娅,不知怎么让我觉得格外陌生。而这一点陌生的感觉也在我的心里飞快地转变成了恐惧。我扶着深海,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扭到脚腕了?”深海问我。
我摇了摇头。想说话可是牙齿在打战,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深海弯下腰,把我打横抱了起来,大踏步地追了上去。
黑暗模糊了一切,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紧抱着我的这个身体。我的手臂环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我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他的体温要比我更低,可是紧挨着他我还是觉得暖和了许多。在我们的头顶,雾气散开的地方露出了一片星空。我眨眼,再眨眼,它们还在那里。墨蓝色的夜空像深海的眼睛。星光璀璨,每一颗都无比耀眼。
“看,”我轻轻碰了碰他,“星星。”
深海停住了脚步,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声说:“真漂亮。”
是很漂亮。可惜的是,雾气很快地聚拢了过来,将一切都重新遮挡了起来。这么美的夜空,出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很想把它理解为某种带有暗示性色彩的好兆头。可我的眼泪还是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米娅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就是这里了。”
深海把我放了下来,我的脚踩到了了一片细碎的卵石。然后,一束手电筒的亮光从前方照了过来。借着这微弱的亮光,我看到我们正站在一处岩洞的入口,脚下的卵石一直铺进了黑黝黝的岩洞深处。岩洞的宽窄只够一个人通过,像严德和深海这样的高个子得弯着腰才能保证不会被撞到头。
“我和米娅带着茉茉进去,”严德冷静地开始作部署,“深海守在这里。有什么意外的话及时通知我们。”
深海点了点头。
“那么,”严德看看他再看看我,“进去吧。”
我突然感到心慌。拉着深海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开始用力。
米娅的脸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她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对严德说:“咱们先去前面探探路,也许深海还有什么话想要交待给茉茉。”
严德看了看我们,却没有说话。两个人踩着卵石一前一后地开始往里走。手电筒的光柱也越来越远,我们站立的地方重新变得一团漆黑。
我转身望着深海,心跳再一次变得狂乱。我不停地做深呼吸,可是仍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就要和这个男人说再见了,可我却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我的手按上他的胸口,然后顺着胸口向上,绕到他的颈后拉低他的头,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深海紧紧抱着我,冰冷的嘴唇迅速变得灼热。仿佛我的触碰开启了他身体里的那道名为疯狂的大门,释放出了深藏其中的狂暴。
我所能感知的世界在一瞬间天塌地陷。
吻到嘴唇麻木,吻到无法呼吸,却仍然舍不得放开彼此。我从来都不知道从亲吻中也可以品尝到末日般的绝望。
我在黑暗中放开了我所爱的男人。他是这么的好,好到超出了我所有的期望。只可惜,他被命运赋予的责任,我完全无法分担。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周围又那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一点儿。我面对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深海呼吸急促,很突然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冷。
“茉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茉茉…”
脑海中的一个角落突然间十分诡异地开始感到疼痛。生平第一次,我对于感应这种概念模糊的东西有了无比真切的认知。就好像一页字迹模糊的笔记突然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能够准确地区分出脑海里的哪一部分焦灼疼痛来自于对面这个身体。这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我和他之间的一条通道突然间被清理干净,所有那些被我无意中忽略了的信号都顺畅无比地直达我的大脑。
“我能够感应到你了,”我的笑容里大概心酸多过了惊喜。
幸好他看不见。
“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深海急促地呼吸,声音微微发颤,“你的身体里有我的血。你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手电筒微弱的光晃了过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这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要进去了,”我松开他的手。
“茉茉!”他又一次喊住了我。上前两步,抬起了一只手。我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脸,可是他的手却落在了我左边的耳朵上。随即一股电流般的刺痛击中了我的耳垂。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耳垂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仿佛半个耳朵被他一把撕掉了似的。
“我头一次明白了自私是怎么回事儿。”深海拂开了我脸颊旁边的头发,然后缓缓地后退了一步,语气中流露出浅浅的自嘲,“不过我不后悔。”
我不明白他说的自私是什么意思。听起来这和我耳朵上的刺痛是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的。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进去吧,茉茉。”深海又向后退了一步,“我就守在这里。”
手电筒的光柱又一次晃了过来。这一次,微弱的光柱滑过了他的脸。我在那一闪即逝的光亮里看到了他的眼睛——比我们刚才看到过的夜空还要美的眼睛。星光闪烁,几乎掩盖了隐藏在更深处的波动。尽管那些波动此时此刻正以同样的频率起伏在我脑海当中那个特定的区域里。
我们竟然分别在如此亲密的时刻。这算不算上天额外的恩赐?我想冲着他笑一笑的,可是耳朵上灼痛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沾着一块烙铁似的。我完全笑不出来。
我转过身朝着手电光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我听到身后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尾音微微发颤。就好像对他而言,呼吸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耳朵太疼,我忍不住又开始流眼泪。与此同时,脑海中那个神秘的角落开始变得疼痛无比。
米娅当初被囚禁的地方是岩洞的最深处。很低矮的一个岩洞,严德走来走去的时候一直弯着腰。岩洞中央是一处小海塘,海水从岩壁一侧的缝隙里涌入,再顺着另一侧的缝隙流走。海塘的面积跟我们学校的宿舍差不多大,以深海的鱼尾长度来估计,米娅泡在里面的时候转个身都相当的困难。
“你当初…就关在这里?”我觉得难以置信。
米娅拉着我在海塘边的礁石上坐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我们身下的礁石,声音显得很平静,“这下面曾经住过一只水母,透明的那种。它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会发出淡淡的紫色的光。很漂亮。”
“多久?”我追问她,“你被关在这里多久?”
米娅看了看海塘另一侧正在对岩洞做详细检查的严德,声音变得很柔软,“对严德来说,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多久?”我再次追问。
这一次,换成了严德来回答我:“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
我说不出话来,鼻子却又开始发酸。在这个光线昏弱的岩洞里,这对夫妻两两相望的目光中竟然满是凄凉。
“靠着我吧,”米娅拍了拍我肩膀,低声叹了口气,“这些陈年旧事,以后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
我靠着她,心里翻来覆去还想着那个可怕的数字:三十六年十个月零两天。三十六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够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者;足够一个城市变得面目全非…
米娅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眼皮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困意袭来之前我又想:这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如果换成是我…又该怎么熬?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丁香公寓的客房里,四下里静悄悄的。窗帘都拉着,我看不出外面是什么天色了。
耳朵上的灼痛感仿佛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头部,脑子里像安装了一部发动机似的不停地嗡嗡直响。就连动一动眼皮这样的动作都仿佛牵拉到了太阳穴,疼得我直抽气。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看起来像个病人。本来想等着有人进来了了解一下情况的。没想到脑子里嗡嗡直响,没过多久我竟然又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有暖暖的光落在我的脸上。虽然没有睁开眼,我还是本能地把脸扭向了另一侧。
“她醒了吗?”这是米娅的声音,听起来略显沙哑,“严德,她会不会睡得太久了?”
“没事。”严德安慰她,“充足的睡眠对她的康复是十分有利的。”
“你看她的耳朵,”米娅的声音里透出十分奇怪的雀跃,既惊喜又十分担忧,“他居然把它印在了这里。”
严德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刚回来那天我就注意到了。”
“你没有跟我说过。”米娅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我不相信你是碰巧忘记要告诉我了。你不相信我?还是…你怕我会做什么手脚?”
严德叹了口气,“米娅,你应该知道,我十分十分地了解你。”
米娅反问他:“你不同意我这样做吗?”
“不。”严德的声音低沉而苍凉,“至少换成是我的话,我不希望你那么做。”
“为什么?”米娅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不在我身边的那段时间,如果没有这个印记提醒着我,我想我早就疯了。”
“就那样忘了不是很好吗?” 米娅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你可以回到你的同类当中去,去过正常的生活。”
严德的声音明显地激动起来,“什么才叫正常的生活?米娅你告诉我,是不是你认为的最好的方式,对我来说也一定是最好的?你所说的那些话…你真的是这样期望的吗?”
“可是带着这个东西,这孩子的日子会过的很辛苦。我不想她这样。这么好的年龄…就像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她本该心无所羁,快快乐乐地上课、逛街、参加聚会、交年龄相当的朋友,也许过几年之后,她会选择他们当中的一个,结婚生子,带着幸福的笑容慢慢变老。她难道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米娅,那是她的人生,”严德的声音骤然间严厉了起来,“请问,你有什么权利来替她做出决定?!”
米娅沉默了。也许是她的沉默令严德心生不忍,片刻之后,当他再度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她自己做出了某种决定的话,我将不发表任何意见。这样可以吗?”
我的眼皮还是有点沉,可是我不想看到他们争吵。小的时候看多了父母争吵的画面,所以对于这样的场景我心里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尤其是令他们发生争吵的那个原因似乎还跟我有着某种莫名其妙的关系。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道:“你们在说我吗?”
米娅握住了我的手,低声说:“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很困,”我说:“觉得累。耳朵也很疼。”
“这是因为深海在你的耳朵上留下一个疤,”米娅字斟句酌地说:“这个疤很疼,会一直都很疼。也很难看,你甚至没有办法再去穿耳孔。当然那些漂亮的耳环什么的,你都没有办法戴了。我想帮你去掉它。你同意吗?”
我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你们刚才就在吵这个?”
光线太亮,晃得我立刻又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米娅坐在床边正低头俯视着我,她的表情温和而平静,亮闪闪的眼睛里看不出曾经有过任何的波动。
“是吗?”我追问:“你们是为了这个疤在争吵?”
米娅看了看房间另一侧的人,然后垂下眼眸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少了一横
“别,”我情不自禁地向后缩了一下。
“它会很疼,”米娅望着我的神色中多了一丝悲悯,“会一直疼。”
耳朵上被深海碰过的地方已经肿起了一个大包,热辣辣的,一碰就钻心的疼。也许米娅说的没错,它会一直一直地疼下去。可是,如果连这疼痛都没有了的话…会不会什么都没有了?那样的空虚,是不是会比疼痛更加难捱?
“我知道它会很疼,”我十分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可是…”话说到这里,我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深海留下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觉得疼吗?还是说,他认为只有疼痛才能提醒我记得他?
“我还是想留着它,”我有点不敢直视米娅的眼睛,转过头求救似的望向了严德。严德靠在窗边,远远地望着我笑了。不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笑法,笑容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安抚的味道,像在可怜我似的。然后他对米娅说:“好了,米娅,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米娅很无奈地冲着他挑起了眉毛,“我知道,我知道。不然还能怎样?”
我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没有微笑的米娅让人心里发慌,就像看到原本光洁的镜面上落了一层灰尘似的。我笨拙地转移了话题,“我睡了多久了?”
米娅拍了拍我的手背,“没多久,两天而已。还想睡吗?”
我摇摇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原来黄金周的七天假期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天半了。我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其实是不是真的发烧了,我自己的印象也是十分模糊。除了有点虚弱之外身体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看到深海,我也没有主动去问米娅。我觉得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对此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也许在每个人的心目中,这都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局吧。但是对我而言,有些事显然才刚刚开始。比如耳朵上传来的疼痛,再比如脑海里那些起伏不定的、不属于我的情绪。
那是一种并不激烈的起伏,缓慢然而有力。几乎有种胶质般粘稠滞重的错觉,隔着我无法估算的距离,海浪般拍打着我无眠的夜晚。那些凝固般的疼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明明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哭出来,可惜…我所有的情绪和那个痛快淋漓的出口之间都差了一点点的距离。就只有一点点的距离,便让我哭不出来。只能放任疼痛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方式从身体的内部攥紧我的五脏六腑。
连呼吸我都觉得疼。
这样的感觉令我想哭又想笑。如果他在这里,我真的要好好问问他,他所说的自私指的是不是这个?
他不在。可是他无处不在。
转天离开的时候,米娅站在院子的门口很用力地拥抱我。十月的阳光照耀着她身后泛黄的藤架和藤架下怒放的菊花,一派盎然生机。
米娅像我的远房婶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刚烤出来的饼干,说着她帮我收拾的旅行包,说我怎么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像个出门旅行的人而不是偷渡客。后来又安慰我说千万不要顾虑自己的身体会有什么不妥当,石头取出的过程十分顺利,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什么明显的损伤。一段时间之内我也许会有点怕冷。还说月光石已经送回到了月族人的栖息地,一路上和夜族人有过几次狭路相逢,还好都有惊无险。她没有特别提起深海的名字,我也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向她道谢。
我知道,我生命里的一些东西已经随着这块石头一起流失了。就好像心脏被不知名的东西腐蚀出了一个洞,空荡荡的,里面还残留着谜雾岛上的灰色浓雾。即使站在阳光下也无法被那温暖的光线所穿透。
我用力地回抱米娅。我想说谢谢他们对我的保护,我想说我也要像她那样强韧地活着,我想说你们一定要幸福下去,每一分钟都要比之前的一分钟更加相爱…可最终我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我会想你们的。”
“我们也会想你的,茉茉。你随时可以来丁香公寓做客。”米娅整了整我的领口,望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记得给我打电话。”
我用力地点头。
严德的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眼睛几乎不曾离开她的脸,笑容温暖的像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