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清晨却渐渐地有些不自在起来。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在了手心里。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神色微微有些恼怒:“你是楚国人?”
封绍微微一愣,连忙点了点头:“你刚从盛州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被困在宫里,你…”
秋清晨却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阿武跟我说了魏楚联姻的事,他会娶楚国的世华郡主做王后,楚国的成康王会迎娶魏国的帼雪公主为妃——这里说的成康王指的就是你吧?”
封绍听到前半句话时点头,听到后半句话又连忙摇头:“我是成康王没错,不过娶亲…”
秋清晨听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半句话便懒得再听,摔开了他的手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滚!”
封绍心里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子又扑了上来,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身后魏武的声音淡淡说道:“药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等下吃?”
封绍一肚皮的怒气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转身冲着门口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怒目而视:“你他妈的都胡说了些什么?!”
魏武挑了挑眉头,眼底微微带起一丝戏谑:“我有说过什么吗?难道你不是成康王?难道楚国送来的聘礼不是给帼雪公主的?还是说…”
秋清晨望着封绍,语气冷得仿佛要结冰:“还用我再说一遍?你:马上滚出去!”
封绍一双通红的眼仿佛马上就能喷出火来:“你信他的话,却不信我?”
秋清晨冷笑:“我是赵国人。你是楚国人。我并不认识你。楚王爷。”
“楚王爷”三个字里面所蕴含着的深刻怀疑,如同当头棒喝一般令封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竟然疑心他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打她的主意?
秋清晨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接过了魏武递过来的药盅。淡漠的神气就仿佛他只是自己房间里伺候茶水的宫娥。
封绍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脚踢在熏笼上,在“咣当”一声巨响中转身便向外走。
魏武笑微微地说道:“王爷是我魏国的娇客,想要砸什么东西请不要客气。回头小王都会算在帼雪公主的嫁妆里。”
封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上鸡飞狗跳。
魏武摇了摇头,回头看时,熏笼里燃烧了一半的的精炭和香料都洒了满地,好好一间卧房,简直无处下脚。而秋清晨则面无表情地小口小口喝着药盅里的药汁,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待宫人们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魏武慢慢踱到她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药盅里的药汁已经见了底。 魏武端过一旁的蜜饯递到她面前,秋清晨摇了摇头。
“怎么打算的?”魏武不介意地把蜜饯放回原处,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
还能怎么打算呢?
秋清晨抓起散乱的棋子放在手心里慢慢摩挲,良久才抬头微微一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不年轻了。纠缠了十年才发现有些东西还是得不到…剩下能做的,就只有放手了。你不知道我也是会累的吗?”
魏武温柔地回望着她,眼神渐渐落寞。
秋清晨象是看穿了他的心头所想,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地安慰他,“你做的很好了,阿武。真的很好。”
魏武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一直想要保护你。我要让魏国变得强大,我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懂的。”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满是通透“你已经在保护我了。你知道我不想再打这场仗,所以才…我也真的不想再打仗了。我老了,熬不住了。”
魏武的手很紧,抓住她的时候仿佛用了全力。秋清晨垂眸是看到了他微微泛白的指节,心里有淡淡的酸楚:“你以后也要多留几个心眼。绍太后不会平白无故借兵给你。你固然是要借助楚国的援手,而她也是要利用魏国的力量来牵制她的长子…”
魏武把脸埋进了她的掌心里,低低叹息:“如果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是不是会更好些?”
“也许是吧…”秋清晨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事要怪你的角儿,他在药汤里兑了合香酒…这个自作聪明的傻孩子…”
魏武不愿意起身,就那么靠着她。久久无语。
秋清晨的手指顺着他的发丝抚了过去,凉滑的发丝滑过指尖却有种细腻的触感。
“我一直在想,既然绍太后是在给他找可以借力的靠山,那他和帼雪公主的联姻就至关重要了。我并不怪她,她不过是在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情情爱爱的,总没有性命来得重要。”秋清晨停顿了一下,神情黯淡。
有些事,心里知道和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到底是两回事。可是不说出来,心里就仿佛总还残留着几分奢侈的惦念:“绍太后的顾虑我也想到了。烈帝当真横扫三国的话,只怕阿绍凶多吉少。绍太后手里有兵,阿绍又受她宠爱——烈帝要成就霸业,身边不可能留着这么大一个隐患。但是…让我守在旁边看着他和别人成亲,我做不到。”
望着窗口白色峭纱上摇曳不定的树影,她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柔和与…疲惫:“我师傅曾经跟我说,得不到的不要强求。我总是不肯听,现在却觉得那些注定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强求也不过是误人误己…”
秋清晨一下一下理着阿武的头发,仿佛在抚摸受了伤的小孩子:“阿武,我的伤已经无碍了。还是尽快送我离开吧。我在你身边待得太久,难免会走漏消息。真到了那样的时候,里外你都不好收场。你的处境…已经够难的了。我就算帮不了你,也不能再拖累你。”
魏武坐直了身体,倔强地摇了摇头:“连你都走,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秋清晨替他理好了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眼底浮起略显沧桑的缱绻柔和:“阿武,就算不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永远都在的。等你的魏国强大到不再需要你了,你就来我的渔村养老吧。我每天陪着你在海滩上散步,炖最新鲜的鱼给你吃…”
魏武闭上眼,不敢再看她。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可以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在想笑的时候雀跃,想哭的时候落泪。可这样的一个人,终究还是要走了…
为了她,他才想要变得强大。可是变得强大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了呵护她的资格。这个迟来的认知象闪电一般击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那个点。
心底的绝望终于凝结成泪,在他一转身的瞬间潸然滑落。

八十三

秋清晨的死讯传到边州,瑞帝方寸大乱。急忙下令召回了前沿作战的抚远将军王泓玉。
刚刚小胜的王泓玉还没有进西城门就看到了城墙上降下来的半杆王旗,匆匆进城抓住哨兵问了个来龙去脉,不等哨兵说完便疯了一样打马往外冲。任谁也拦不住。直到冲出了南城门被随后追上来的光耀一记耳光打下了马背,这才抱住了光耀嚎啕大哭。
沙场上旦夕祸福王泓玉不知见过了多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轮到这个人。狂怒里竟有种天塌了似的惶恐。掐着光耀的肩膀王泓玉嚎得形象全无,一边哭一边问他:“我们怎么办?”
光耀不知道。
王泓玉又问:“边州怎么办?”
光耀还是不知道。看着她恣意痛哭,心里只觉得满满都是烦乱凄凉,忍不住红着眼圈冲她吼了回去:“你跟她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他妈学会了哭?!”
王泓玉被噎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拉着光耀就冲回边州驿馆去请战。
然而世事难料,请战书没有求到,得来的却是一道兵马大元帅的任命书。
于公于私,在这样的时刻,这样一道旨意王泓玉都无法接受。软硬手段都使了个遍,瑞帝终于勃然大怒。怎奈非常时刻,杀不得也罚不得。君臣之间整整僵持了一日一夜,才被一道会州发来的快马急报惊破了僵局——莽族六族十八部落被隆其的族弟哈比多号召在了一起,兵围会州,形势已是万分紧急。
更要命的是,魏国似乎也知道了赵国腹背受敌的消息。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军队一夜之间向着三国交汇之地推进了六十里地安营扎寨。
一时间三国对峙,剑拔弩张。大有一发动而牵全局之势。
本该是楚烈帝大展宏图的好时机,而且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却因为盛州传来的绍太后病重的消息而不得不打了折扣。无论是真是假,烈帝都无法对绍太后的病重视而不见。她的手里有先帝留给她的北疆十五郡的兵力,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国母病重,自然是要避免兵凶,纳福祈祥。不管怎么不甘,数日之后,楚烈帝还是暂时罢兵,摆驾返回了盛州。
楚国最先从对峙的状态下抽身,无疑令赵国松了一口气。然而魏国寸步不让的强硬姿态还是有些出人预料。于是赵国不得不放松了对男兵招募的种种限制,与此同时,被罢免的男性官员也都陆陆续续官复原职。面对男性学童的学堂也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授课。
秋清晨和乔歆等人一直努力营造的局面,终于在这种不得已的状态之下得以实现。
兵力相对较弱的魏国也进入了全民皆兵的戒备状态。
于是,对峙的局面继续胶着。
刚刚过了四月,海面上吹来的风里就已经带出了几分灼人的热意。
湛蓝如宝石一般的蓝色的天幕下,是绵延起伏的狰狞岩石和一湾金色的沙滩,在初夏的艳阳下,纯粹的色彩呈现出令人心动的明媚。在扑入眼帘的一瞬间,往往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海涛声声入耳。时轻时重,绵延不绝。却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听得久了,会觉得那是天地之间最让人心生敬意的音乐。纯粹,却又包容了万千种无法言喻的浓烈情感。
云歌有些出了神,直到渔船上面孔黝黑的渔夫把他选中的鱼虾都放进了鱼篓里,又笑嘻嘻地加进去两条他不认识的鱼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笑着推辞:“李哥别这样,每次打来的好东西都给了我们,你还怎么去集上做买卖?”
李子憨厚的笑容里面居然透出了几分腼腆,:“送你们炖个汤,你上次不是说你姐姐喜欢这鱼做的汤吗…”
云歌抿嘴一笑,心想这傻孩子只知道自己家的姐姐长得好,待人接物又端庄。若是让他看见她一边举着菜刀收拾鱼,一边拿它们当靶子耍刀法的情形…不知该做何感想?
谢过了李子,云歌一手提鞋一手提着鱼篓往回走。赤脚踩在被太阳晒热了的海滩上,酥酥痒痒的感觉却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舒适从脚底一直爬满了四肢百骸。来到这个渔村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地喜爱赤着脚走路的感觉以及…这感觉本身被赋予的更深层的意义。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皮肤是不是晒黑,是不是变得粗糙了;也没有人在意他那双弹琴的手是不是被家务活磨出了不该有的茧子;他穿粗布的短衫,赤脚走路,吃饭的时候不用再装模作样地给别人斟酒夹菜;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放声大笑…
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结实过。自小就笼罩在头顶的那团令人不安的阴霾也渐渐被海边的微风吹散了。长到这么大,他头一次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云歌。
如此的幸运,只因为…遇到了她。云歌想,最开始的接近只是单纯地想要在那一团浊水里找到一颗可以倚靠的大树。后来,她让自己的生活由那样一团污浊变得简单,于是自己开始贪恋留在她身边的静谧…和安全。
那种安全感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旦真实地触碰到便再也不舍得放开手。因此,能回到她的身边,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当初瑞帝肯带着他去边州,是因为他答应了做她的内应。瑞帝一直理所当然地误会着自己和秋清晨之间的关系。而他,又不想为了澄清这个误会就让自己变成瑞帝眼中一枚无用的棋子。废棋的下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更何况只有答应了,她才会把自己送到她的身边啊…还好,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这一切就结束了。
真是谢天谢地。
穿过海滩,云歌就这么赤着脚穿过了半个镇子。一路上不时有相熟的人笑咪咪地跟自己打招呼。对于认识不认识的人,云歌一律报以微笑。
镇上民风淳朴,尤其看重懂得读书识字的人。自从他替镇上布庄的钱掌柜写过几封家书,又带着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子学唱了几首诗歌,镇长就找上门来请他去给镇上的小孩子们上课。启蒙性质的识文断字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只不过从那之后,所有的人见了他之后都会称呼一声“云先生”,多少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镇上的学堂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位先生,负责教授年龄略大些的儿童。收入并不高。但是头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姿色和服侍人的手段挣到了钱,对自己来说还是意义非凡。每一次发薪水,他都会高高兴兴地交给秋清晨,而她则仔仔细细地将这些铜钱收进一个红木的盒子里,说要留着给他娶媳妇用。
出了镇子,上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看到了那片松树林。穿过松树林,一道竹篱掩映在花树丛中的。竹篱内花木繁茂,一条碎石小径弯弯曲曲地绕进了繁花深处。四下里寂寂无声,只有近处的鸟鸣和着远处的海潮。
花木深处,几间白墙青瓦的房舍。门窗开着,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云歌沿着小径绕到了后厨,将鱼篓里的鱼虾都倒进了水盆里,从后厨的窗户望出去,一道白练似的瀑布自崖上飞流而下,在山湾里汇成了一片里许大的水潭。潭边果树繁茂,绿草茵茵。潭边,两个女子并肩坐在岩石上说说笑笑。穿着蓝色短衫的自然是秋清晨,另外那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却是钱掌柜家的幼女阿巧。
就在他们搬来不久,钱掌柜便托了镇长来给自己的女儿阿巧提亲。秋清晨把这事推给了云歌。只说他的婚事要他自己点了头才行。而云歌则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暂不考虑婚姻大事为由婉言谢绝了。
不过,从那以后,秋清晨倒是经常约了阿巧来跟自己作伴,或是托她给自己和云歌做些针线活儿。一来二去,跟云歌也熟悉了起来。不过,真要谈婚论嫁,云歌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犹豫。
云歌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跟她们打个招呼,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深处闪出一个人影来。是一个男人的身影。粗布短衫包裹着的身体显得十分挺拔。打眼看去,竟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云歌正揣测是不是魏王派来的人,这个男人已经停住了脚步,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很英俊的一张脸,眉目清朗。神色间带着一种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和欣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云歌的错觉,当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眼里骤然涌起的竟是几分浓浓的不悦。云歌心里 “咯噔”一声,立刻警觉了起来。身体有意无意地想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身后可以看到瀑布和水潭的那扇小窗。
对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个男人已经朝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地靠近,停在了一窗之隔的花树下。他并没有看云歌,而是不住地打量着庭院里的摆设,那种目光…就好像一个财主在验收自己的货物一样。
云歌先沉不住气了,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男人的目光滑了过来,十分谨慎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来找…秋清晨。”
云歌心里猛然一跳,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喊了一句:“这里没有这个人!你马上走!”
男人的表情缓了缓,唇角挑起,露出了一丝极浅淡的微笑:“云歌,小孩子不能撒谎哦。”
云歌的脸立刻就红了。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东西,本能地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
“这样吧,”男人妥协地摊开了手,“你让我见见她,要是她也撵我走,我马上就离开,好不好?反正她身手那么厉害,我也打不过她。”
这个男人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说着“我打不过她”,倒让云歌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朝夕相处的几个月,他自然能感觉出秋清晨的若有所待。万一…她等的真是这个人呢?想起星空下枯坐在海边的那个落寞的背影,云歌心里不知不觉就有了一丝松动。
“你找她什么事?”
男人唇边的笑容扩大,眼里却慢慢地浮起了戏谑的神情:“我找她有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
云歌怒道:“她是我姐姐!”
“这样啊…”男人笑着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那你以后可得管我叫一声…姐夫了。”
云歌被他的笑容和那一句“姐夫”彻底激怒,伸手就去灶台旁边摸菜刀。
“哎,哎,”男人双手支在窗台上又笑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啊,云歌。”
云歌的手僵了一下,转过头又瞪起了双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笑得很无赖:“我跟你这么说吧,我会一辈子陪着她,一直对她好。你就告诉我她在哪里,好不好?”
云歌冷哼:“花言巧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男人竖起了两根手指头:“我要是有一句假话,让她一箭射死我好了。”
云歌冷笑。心里却开始动摇。他时常跟着秋清晨去山里打猎,自然知道她在弓箭上的本领。这个男人这样说…自然也是认识她的…
云歌咬着嘴唇挣扎良久才从小窗前面让开了身体。男人顺着他的肩头望出去,眼中蓦然一亮。下一秒,便将手里的包袱甩了过来,而自己则一溜烟地蹿了出去。云歌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扔过来的包袱时,他的人早已不见了。
云歌咬牙切齿地一回头,就见他大呼小叫地冲下了山坡,宛如出来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趁着水潭边两个女子发呆的功夫,扑过去一把便捞起了秋清晨。象举着一个布娃娃一样将她高高地举起,在那水潭边团团转了起来。
秋清晨呆滞的表情只一刹那就被点亮,变成了一团不加掩饰的惊喜。
云歌出神地望着她脸上那一团亮丽得几乎耀眼的笑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把花朵扔进她怀里,然后恶狠狠亲吻她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个人敢对她这样过。
云歌低下头。在自己心中,这一刻竟是五味陈杂。
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夹杂着阿巧的惊呼。云歌抬头看时,原来他抱着秋清晨在水潭边转来转去,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双双跌进了水潭里,溅起了半人高的一片水花。云歌也吓了一跳,连忙扔下手里的包袱冲了出去。刚冲到水潭边,就见那层层动荡的水花里浮起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互相凝视着,仿佛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云歌伸手拉住了发呆的阿巧,“走吧。”
阿巧不觉一愣。从认识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来拉自己的手。
云歌的脸上浮起略显惆怅的笑容来,低着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又回头去看。水潭里的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正小口小口地互相亲吻着。
云歌不禁一笑,只觉得心头郁结的那一团阴霾在这一刻霍然开朗。
回过头来,见身边的女孩子红扑扑的一张脸仿佛三月里盛开的碧桃花,忍不住凑过去在那脸颊上轻轻一吻。
阿巧长长的睫毛扑簌簌抖了起来。
“走吧,”云歌又笑了。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好玩呢?
“去…去哪里?”阿巧悄声问他。
云歌歪着头想了想,垂眸笑道:“就去…问问你爹爹,看他想要什么样的聘礼吧。你说好不好?”


《擒情记》_惊鸿_ ˇ番外ˇ 抗婚记

一看到宜阳殿,绍太后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头痛。
这已经是绝食的第三天了。自打从魏国回来,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死不活地。她就不明白了,他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还是…理解了却不愿意接受?这世间能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呢?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省心,他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看看殿门外跪了一地的宫娥,绍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怎么样了?还是不肯吃东西?”内侍总管芳容低声回答:“回禀太后,小王爷今日一早用了一碗桂花粥,两盘白玉蒸饺。”“两盘?”绍太后一喜,又一惊:“他自己?”
芳容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小王爷和…和周侍卫。”绍太后莫名其妙:“周侍卫?”
芳容点了点头,仿佛不太敢去看那两扇紧闭的殿门似的:“小王爷亲自喂周侍卫吃过了早点,然后吩咐下人们准备热水,说他要和周侍卫…那个…鸳鸯戏水…”说完这句话,芳容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绍太后被“鸳鸯戏水”几个字噎了一下,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又拿非主流的道路来吓唬老娘…”
诡异的沉默中,连时间都仿佛过得特别慢。
隔着一道红木雕漆殿门,封绍扒在窗口,多少有点紧张地窥伺着绍太后的反应。阿十抱着双臂可怜兮兮地站在他身后,只有腰上围了一条布巾。
从窗纱上刚刚抠出来的小孔望出去,绍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有象他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封绍心里正暗自打鼓,就听绍太后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芳容,你把宜阳殿的使女都给我换成侍卫,而且要年轻貌美的。”
封绍心里“咯噔”一声,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话。连忙凑近了小孔,就见绍太后背对着大殿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自己听到:“真当哀家没见过市面?不就是龙阳之好吗?没关系,让他尽管放开了胡闹——哀家供得起!反正我已经有孙子了…”
说完,居然大摇大摆地带着随从走了。
封绍自然是看不见她咬牙切齿的表情。于是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上次不是还怒得要命?这就看开了…”
阿十哆哆嗦嗦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苦着脸问:“少爷…我的衣服…”封绍瞥了他一眼,叹气道:“穿上吧。”
阿十如逢大赦,跳着脚就跑去找自己的衣服。挂在腰后的毛尾巴从布巾里漏了出来,和脖子上的珠链一起随着他的脚步跳来跳去地摇晃着。
封绍却笑不出来了。
直到阿十换好了衣服从内殿出来,封绍还紧紧皱着眉头盘着腿坐在地上。“少爷?”阿十有点担心。
封绍重重地一捶地,神色无比坚定地望向阿十。阿十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又从他眼里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妖光——每次他要闹出什么妖蛾子的时候,眼睛里就会闪出这样的妖光来。“阿十,为了你和小玉的幸福,你一定要帮我!”封绍抓住他的手,表情无比正经。阿十顿时汗毛直竖,忙不迭地点头:“少爷你说!”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我大哥的寝宫里偷一样东西…救命用的…”
这样救命的东西是一柄色泽金黄的蟠龙玉如意。烈帝自幼便对它爱不释手,自打登基以来,一直放在自己的枕边。听说它有安神助眠的神奇功效。
封绍拿着这柄如意大摇大摆地进了御花园。刚刚走到玉水池边就遇到了上天给他派下来的群众演员若干。
封绍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嫂嫂们好。”
被他称为“嫂嫂们”的人,是烈帝的皇后张氏和颇受宠爱的两位贵妃:陈氏和李氏。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群品级略低的嫔妃。看样子是要去太后寝宫请安的。
封绍经常出入内宫,性格又顺和,张皇后等人跟他自然是十分熟稔的。看见是他,张皇后忍不住笑道:“听太后说,王叔很快就要迎娶魏国的帼雪公主了。恭喜王叔。”
封绍脸颊上的肌肉跳了两跳,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个礼:“那丫头听说丑的很。要不我跟定国公商量商量,我们俩换换。”
定国公是张皇后的亲弟弟,刚刚定下了有“盛州第一美女”之称的御史大夫的幼女。张皇后举起袖子掩着脸咳嗽了两声,假装没听见。
旁边的陈贵妃眼锯,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玉如意,连忙问道:“这不是陛下的如意吗?王叔你这是…”
封绍等的就是这么一句提问,简直恨不得给她鼓鼓掌。连忙将玉如意举起来在她们眼前晃了晃:“我是要去给太后请安的,顺路把陛下的赏赐给丽贵嫔带过去。听说她最近睡得很是不稳。”李贵妃最近正是得宠。听到玉如意赏了丽贵嫔,心中忿忿不平,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要赏也轮不到赏她呀。”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抢。封绍向后一退,不知怎么脚下就是一滑,玉如意脱手飞出,“扑通”一声掉进了玉水池。玉水池池水深仅及腰,池水又清,几个人都看到玉如意明晃晃地落在了池底的白色细砂上。
远远跟在张皇后身后的几名嫔妃也都赶了过来,围在水池边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封绍急得直跳脚,一边跳一边喊:“御赐宝物!那可是楚家祖传的宝物,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赏赐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
张皇后身后的女人们一阵躁动。
封绍又喊:“可见是宝物集天地灵气,会自己择主了。只是不知道谁是那个有缘人…”话音未落,李贵妃已经提着裙子下了水池。
封绍大声鼓掌:“原来我皇兄命中注定的爱人是李贵妃!”
陈贵妃哼了一声,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位嫔妃,扑通一声跳下了水,三步两步就赶到了李贵妃的前面。
封绍又喊:“呀!难道是陈贵妃?!”
在她们身后,几个蠢蠢欲动的嫔妃摩拳擦掌也都跳下了水池。张皇后神色又气又急,连喊了几遍也没有人肯听她的。而她自持身份贵重也不好跳下水去跟着哄抢,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就听身后一个公鸡嗓子尖声喝道:“太后驾到!”
水池里的哄抢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一不留神天命所归的玉如意就落进了旁人手里,因此直到绍太后走到了水池边,除了张皇后竟然没有人理睬她。而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早已趁着混乱逃之夭夭了。
绍太后看着水池里乱成一团的女人们,心头震怒无以复加。这要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皇室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绍太后阴沉着脸摆了摆手,身后的侍卫们纷纷跳入水中,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将乱成一锅粥的女人们拉扯开来。而罪魁祸首的玉如意也终于重见天日,回到了绍太后的手上。绍太后一边掂量着手里的如意,一边听着张皇后的叙述。眉头却越皱越紧:好嘛,玩自己的侍卫不过瘾,居然还玩到后宫里来了…
他这种没有水平的反抗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算够?
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不过就是换了宜阳殿的侍卫,又处理了几个不成体统的妃子。绍太后竟然心力交瘁。回到寝宫热茶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外面又有人慌慌张张地往里冲。绍太后怒火攻心,将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掼在了地上。
“又怎么了?”绍太后气得指尖都开始微微发抖:“该拿就拿!该打就打!这宫里宫外什么事都要来问哀家——留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发过脾气,才看清楚冲进殿里来得竟然是太子寝宫的总管徐氏。满脸慌张地跪在地上,顾不上行礼便哆哆嗦嗦地说道:“太子…不见了!”
绍太后晃了两晃,身子不由得向后一倒。慌得两旁宫娥一拥而上。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绍太后靠在软榻上气息不稳地问徐氏:“到底怎么回事?”
徐氏一边磕头一边流泪:“守在寝宫外面的侍卫都被药迷翻了…”
绍太后一拍床榻,又软软地躺了回去,“还不快…快找!”
丢了太子,禁宫自然鸡飞狗跳。宫娥们想瞒也不敢瞒。于是不到半个时辰烈帝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边急匆匆地赶往太子寝宫,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看小王爷在干什么。”身边的侍卫躬身应了,飞一般掠进了黑暗中。
太子寝宫一片狼藉,有几个侍卫被凉水灌醒,坐在地上一脸茫然。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烈帝皱着眉头问徐氏:“仔细看看都少了什么东西。”
徐氏战战兢兢地回道:“已经查过了。只少了…一盒桂花糖,两盒豌豆糕…”烈帝皱眉。
被派去宜阳殿的侍卫回来,附在烈帝耳边低低说了两个字:“无人。”
烈帝眉头的阴郁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无奈——这种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看看满殿里惊慌失措的宫人,烈帝无奈地吩咐徐氏:“告诉太后,就说找人的事朕来处理,让她只管放心休息。”
徐氏答应着退了出去。
烈帝遣散了宫娥,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进了御花园。

这宫里知道宛香亭的人不少,知道宛香亭后面有一株上百年老榕树的人也不少。不过,知道老榕树的树干是空洞的人可就不多了。而那个空洞,是年幼的自己和年幼的阿绍在御花园里和一群王族子弟玩捉强盗的游戏时偶然发现的。自那之后,就成了他们俩的一处秘密藏身地。行到树下,已是月上中天。老榕树沉默的身影看上去和十余年前竟没有丝毫的差别。兄弟两人躲在里面分吃点心的情景一幕一幕从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烈帝莫名地惆怅起来。
树洞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挤在一袭皮裘里。淡淡的辉光洒落在两张略微有些相似的脸上,静谧得令人不忍惊动。空气里甚至还弥漫着桂花糖香甜的气息。
烈帝回过头,看到神色惶急的绍太后正扶着宫娥的手从宫辇上走下来。发髻有些松动了,两支金步摇也有些歪斜,而一向看重仪容的她竟然全然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袖子张口就是:“慧儿呢?”
她的声音虽然镇定,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却在微微发抖。
烈帝忽然就有些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对于自己,她并不是少了关爱。只不过针对长子和幼子,她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如果他和阿绍一样被娇惯得懵懵懂懂,他们母子如何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立足?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她其实一直是在依赖着自己的。
因为要依赖,所以不能娇宠。所以只能把这份娇宠给了自己的儿子,就只能通过了宠爱这个小的孩子来补偿自己的儿子。
烈帝的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他扶住了绍太后的手臂,缓缓地跪了下来。绍太后惊得面如土色:“难道…难道…”
“母后…”烈帝小心地将她的手合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用小时候的称谓来低声地唤她。感觉到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满心涌起的都是夹杂了愧疚的酸楚:“母后…请不要再逼迫阿绍了。”
绍太后身体僵直,却没有出声。以这个儿子的聪明,她用魏国来牵制他的那点小小伎俩自然无法瞒得过他。而他在这个时候说了这样的话,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毫无疑问也是阿绍闹出来的把戏了。烈帝紧了紧自己的手掌,低声说道:“母后的苦心,儿子都记在心里。咱们母子三人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儿子良知尚存,万万不会做出兄弟相残的事。儿子可以在宗祠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母后,你就放过了他吧。”


番外(大结局)
明知自己身在梦中,封绍却无法摆脱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他知道这是被封印在记忆最深处的东西,是即使没有李明皓和山地巫术,他也会想方设法拼命忘记的东西。可是这一夜,它竟然不受控制地苏醒了。
封绍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穿着粗布的短衫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条,靠在草堆上拼命扭动。而那个古怪的绳结却越是挣扎越是往肉里勒得紧。
他听到外面除了风暴的呼啸,还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呼喊、隐隐的炮声、渔村里模糊的嘈杂…,无不显示出这里出了大变故。极有可能是跟自己有关的,可是自己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急得要流泪的时候,破败的木窗“咯吱”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人影泥鳅一般滑了进来,又无声无息地掩好了窗。当他伸手拉掉脸上的面巾时,月光正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苍白的面色在月光下带着…妖气。
封绍看到了他手上那枚奇怪的戒指。极宽大的黄铜戒指,几乎能覆盖住整个指节。上面镶嵌着一块黑黝黝的长方形石头,石头的左右两侧盘踞着雕工极细致的两只鸟。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叫做:朱雀。
封绍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认识他手里的那只耳扣。米粒大的一粒翡翠,周围绕着金丝,盘成了一朵向日葵的形状。那是母亲心爱的东西,底座上还有自己当年试验金质而划上去的一道印痕。断然不会有错。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这面容妖异的男人仿佛看出了他心底里的疑惧,低声解释道:“楚国的水兵已经包围了海岛。不过,小王爷你此刻的处境十分危险。”
封绍没有出声。他并不傻,自己何以沦落到这般地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想法的。
“你身边的那个女人,已经勾结了阿虎族的族长,”他取出了他嘴里的破布,低声说道:“小王爷还记得陛下南征时灭了阿虎族全族的事吧?只有那个族长命大逃了出去。人人都说他重伤死在外面了,可是他并没有死,他只是藏了起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报复陛下。”
封绍不相信。
神秘的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不信,反问他:“她知道你的身份吧?”
封绍迟疑地点头。
“她知道你是楚国的王弟,可是她不会把你交给楚国水兵,”男人言之凿凿地解开了他身后的绳子,当他低下头的时候,他的气息喷溅在他的脖子上。封绍的后背立刻爬上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却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的话:“他们约了今夜交人。等下她会来救你,然后会花言巧语地骗你跟她走,等你们绕开了楚国水兵,她就会把你交给阿虎族的族长。”
封绍不相信。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接下来他又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似乎提供了许多的证据——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太年轻,还不知道所谓的证据,其实也是可以假造得天衣无缝的;还不知道有些事只要稍微换个角度,在当事人的眼里就有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他只记得那些话在耳边嗡嗡嗡地绕来绕去,而自己则不住地发抖。
悬浮在半空中的封绍头一次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叫朱雀。这是他若干年后才知道的名字。他注意到朱雀在跟他说话的时候,眼瞳竟然泛着离奇的酒红色。那种完全不正常的迷离的目光,专注而妖异,牢牢地吸引着自己的视线,而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豆大的汗珠正顺着朱雀的额头缓缓滑落。
跟自己说话并不需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的。如果是现在的封绍,他一定可以看出来,那是一种诡异的邪术。就像封印自己的那种力量一样,一点一点地牵动他深藏在心底里的恐惧,让它们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理智吞噬掉。封绍模糊地想,其实他只是在利用自己的恐惧,其实自己原本就不具备相信别人的能力。不信自己父亲,不信自己的兄长,对于母亲的立场也模糊地有些拿不准…,他只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被暗地里发生的骨肉相残吓坏了,无法再承受更多一次的背弃。于是着了魔似的想要求证。
她来了,和他说的一样;她救了他出去,和他说的一样;她果然绕开了所有的人,也和他说的一样…,包括所有的细节,都在他邪恶的预言里一一印证。
绝望的冰冷一层一层地卷了上来。在她挡在自己面前,挡住了李明皓和楚国水兵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顶峰…
连你也骗我…
竟然连你也骗我…
封绍满身冷汗地惊醒过来。
天色微明,沁凉的晨风穿过半开的木窗,沙沙地卷起了白色的床帐。跳跃在床帐上的光线正由浅淡的黛色转换为朦胧的暖橘色。空气中浮动着幽幽的桂花香。
海边的清晨,总是如此的静谧。
身边的人枕在他的手臂上还在沉睡,一只手正按在他的胸口上。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才做了那样的梦吧。
封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神经总是紧绷着的人,忽然间来到全然放松的环境里,反而会有些无措。因为这完全无须戒备的环境对他来说,总有那么一点不真实。虽然秋清晨什么也没有说过,但他知道她其实也是一样的。他记得她总是把刀压在枕头下面,否则就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这个习惯直到最近才不得不强行被改掉。因为绍太后端着婆婆的架子跟她说:“总是接触这些凶器,对宝宝不好哦…”
也许怀孕的女人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改变吧,封绍想。就像身边的这一个。在极短的时间里就由机警的山猫变身为贪吃贪睡的家猫…,还真是…让人有点不适应。
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手盖回了被子里,秋清晨的一条腿还架在他身上,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又阖上眼继续睡。封绍被她的反应给逗乐了,拍了拍她的脸笑道:“猪,该起床了。”
秋清晨闭着眼“嗯”了一声,依然一动不动。
封绍又去捏她的鼻子,秋清晨晃了两晃没有挣开,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你真烦。”
“天亮了。”封绍讨好地揉她的肩膀:“你不是答应老妈今天要带她进山吗?”
秋清晨叹了口气,一边懒洋洋地坐起来摸衣服,一边满腹牢骚地嘀嘀咕咕:“我也说了是天亮以后啊…”
封绍刚披上外衣,就听见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砰”地一声响,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紧接着又是一声。
秋清晨揉着额头长叹一声:“阿绍,麻烦你告诉婆婆一声,厨房里的活儿我和花婆来做就好。”
封绍的表情也有些发窘,“她那不是…那不是怕你累到嘛…”
秋清晨望着他,多少有点哭笑不得:“要不…咱们还是把阿武送来的那套木碗拿出来用吧。”
封绍的表情很是为难:“那她一定会猜出来你是嫌她…”
“我没嫌她。”秋清晨白了他一眼:“不过,洗一个碗打碎两个碗…就算这东西不贵,可是天天买碗也很麻烦不是吗?”
封绍无奈地想了想:“好吧,我去说。”
绍太后的行宫修建在海边小镇隆寨。
隆寨与石蛙岛之间只隔了一道小海湾。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武林高手玉临风护送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太后大人大驾光临了石蛙岛上的一处普通民居。并且一待就是两个月。
果然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坏的。封绍想,好处就是自己总算是实现了多年前那个“要带着老妈出海”的愿望。穿着布衣,坐在破旧的木船上,养尊处优的绍太后居然兴奋得像个孩子。那样灿烂的笑容令封绍无比满足。
不好之处…就是每次想要拉着老婆亲热亲热的时候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往往在紧要关头,就会有人跳出来大喊一声:“儿子!媳妇!咱们去海滩上抓螃蟹吧!”
真真让人泄气。
就好比现在,刚刚在老婆的小嘴儿上香了两口,就听见绍太后在窗户外面嘟囔:“喂,你们两个!现在可是大白天,说好了陪我出去玩的哦。是不是又嫌我多余?”
封绍无可奈何地放开偷笑的秋清晨,哀声叹气地说:“你哪能多余呢?老妈你最重要了。要多余那也是我多余啊,对吧?”
绍太后却不理会他。一边拉着秋清晨往外走,一边认认真真地嘱咐她:“一定要多走哦。当年太医跟我说了要多活动的,可是我那时候身体不好,就总是懒得活动。结果生这个死小子的时候难产,整整折腾了两天两夜,命都差点没了!这可不是吓唬你哦!”
秋清晨“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是难产啊。难怪会把他宠溺成这个样子…
“昨天在镇子上,‘四味斋’的老板娘说不可以吃鱼,”秋清晨犹犹豫豫地反问她:“可是婆婆,我好像吃了很多…”
“别听她胡说八道,”绍太后满脸地不以为然,“我跟你说…”
两个女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个说一个拼命点头。居然也配合默契。封绍跟在后面看着看着,忍不住又笑了。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光线照着脚下金黄色的柔软沙滩。再远处便是蔚蓝色海面,波平如镜。阵阵涛声柔和得如同情人的耳语。
眼前的景色除了静谧,封绍想不出更加贴切的词来形容了。
夜里的噩梦和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旧事都消散在这海边的艳阳下,再也无迹可寻了。
这样就好。
封绍想,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吧。几个月之后会有一个小孩子出生,然后一年添一个,直到他们再也生不动为止。他可以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游泳爬树…,如果他们对拳脚感兴趣,可以把玉临风拉来做师傅。如果绍太后还是愿意挤在厨房里捣乱,洗一个碗打两个碗,那就随她去吧。
只要她高兴…
只要大家都高兴。
封绍捡起脚下一块五彩斑斓的贝壳,仰着脖子喊:“你们两个等等我啊,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