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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练静静地等待片刻,见他无意回答。便又继续说道:“将军既然知道筹码的另一端是梁王,那么一定可以猜到陛下会把兵权交还给你,并以此来牵制梁国。将军,陛下有陛下的考虑,对于将军而言,这难道不是一个达成心愿的机会么?至于利用…”周练轻声嗤笑:“利用那也是相互的,不是么?”
殷仲没有出声。离开长安之后,他不是没有期待过有那么一天,他会以比较体面的方式回去。可是其间发生的事,早已远远地偏离了自己的预料。殷仲无法想象如果这一切重新来一遍的话,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应付下来?
命运的安排如同孩子的恶作剧,嘲弄之中往往带着入骨的残忍。
在他的身边,周练长长叹息:“我要走了。殷将军多多保重吧。希望你我还有机会在长安相聚。”
殷仲闭着眼,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
银枪推门进来的时候,那个自称周练的男人已经走了。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殷仲沉重的呼吸,缓慢而悠长,仿佛被催眠。
银枪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或者说找到殷仲的。因为逃离吴王的大营之后,他只是因为殷仲的昏迷不醒才临时决定了在这里暂住。这个问题令他不安。他一向将自己看作是行走在夜色里的影子,可是如今,竟然有一双如此犀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这道影子。这种感觉…
银枪只能庆幸盯着自己的人不是敌人——至少暂时还不是敌人。
周练在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却也足够让银枪隐约猜到他是为了什么而来。这让他不屑的同时也深深地愤怒着——这些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操纵别人的生活呢?只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只因为殷仲虎落平阳?
什么东西!
银枪忿忿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这个动作做了之后又觉得自己无聊,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愤怒了。他倒是宁愿一刀杀了他,如果不会给殷仲招来更大的麻烦的话。
银枪把粗陶大碗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一转头,殷仲已经坐了起来。眉目淡然,并没有因为周练这不速之客的出现而有什么波动。
“刚做好的粥,有点烫。”银枪笨拙地解释。他很少有机会自己下灶,手艺一向不怎么好。不过…好歹是做熟了。
殷仲瞥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东西,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笑:“你做的?”
银枪不好意思地别过了头。连自己都吃不下去的东西拿来喂给生病的人,似乎…真的有点说不过去。
殷仲还是一口一口地把那一碗可疑的东西都吃掉了。然后一本正经地放下了空碗:“你的手艺进步了。”
银枪半信半疑地转头看他。殷仲却望着半掩的房门微微蹙起了眉头:“几人?”
银枪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其余的已经打发回去了。人多了会招麻烦。”
殷仲沉吟片刻,视线沉沉地望了过来:“你带他们回去。”
银枪一惊:“将军?!”
殷仲垂下了眼眸:“我要去一趟丹徒。你知道的,我要杀了刘濞。”
银枪跳了起来:“刚才那个人让你做的?”
殷仲摇了摇头:“他…是来跟我谈条件的。”说着不禁苦笑:“朝廷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派了他来谈条件。”
银枪又惊又怒:“什么条件?!”
殷仲原本不想多说,但是银枪的反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说的话,也许他会想得更加不堪。
“朝廷让我杀了刘濞,将功折罪。”殷仲的眼里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然后,我会拿回一部分兵权,以此牵制刘武。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银枪满脸都是怀疑。
殷仲的面颊在暗影中勾勒出一道凌厉的侧影,低沉的声音里流露着无比的苍凉:“他只说了这些。不过,据我的揣测,朝廷会有另外的方法来牵制我。比如说,把殷锦和太夫人留在长安…”他摇了摇头:“银枪,我已经被他们利用得腻烦了。”
银枪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那你还要去…”
殷仲垂下眼眸,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了下来,在幽幽的暗影里柔滑如羽毛:“阿颜死了。睢阳城上,她被吴王的人一箭射死了。银枪你知道吗?死的是两个人…除了她…还有我们的孩子…”
银枪的头低低地垂了下来。
这样的局面自己从来不曾想到过。可是这样的一个局面,自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这个女人他一直看不顺眼,但她的死讯压在银枪的胸口还是让他透不过气来。也许是因为那个看上去总是很安静的女人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毕竟殷仲第一次责怪他就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自去护送她。所以面在对这个女人的时候,自己多少带着几分怨气吧。
此时此刻,坐在破败民居黑乎乎的床沿上,银枪忽然回忆起下江牧场上,她转身之前那悲伤到绝望的一瞥…
抓心挠肝的痛悔就这样毫无预料地冲上了心头。
“让我去。”银枪捧着头,声音嘶哑:“我替夫人杀了那个王八蛋!”
天近傍晚的时候,苏颜又迷路了。
白日里稀薄的光线已经慢慢转换为天边一抹残破的胭脂色,黑暗的降临不止带来了寒冷,同时也带来了无止境的恐慌。
这是她离开血衣门的第三天了,她不但连梁国的影子都没有看到,甚至连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否准确也开始产生了动摇。苏颜一边茫然四顾,一边搓着几乎冻僵的手指,一瞬间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我们该怎么办?”苏颜喃喃地问着身体里那个无法回答她的宝贝:“我们该怎么办?孩子,我们该怎么办?”
她曾经答应过他,没有他在的日子里绝不哭泣。可是长途跋涉之后的这一刻,她还是潸然落泪了。寻找的希望是如此的渺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再坚持多久…
夜缓缓降临。周围的山岗渐渐笼罩在了模糊而粘稠的暗色里,就连天边那一抹黯淡的绯色也消失了。林地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生怕下一步迈出去便会引来夜晚觅食的猛兽。
恐惧层层堆积,深一脚浅一脚奔下山岗的时候,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雪坡下面一片黑黝黝的房舍,即使在夜色里也看得出焚烧过的痕迹。苏颜小心翼翼地闪进一道破败的院门,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这院落里的情形,脚下一绊,整个人都栽倒在地。累极了的身体仿佛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动作。任凭她怎样挣扎,意识还是一点一点地飘远了。
苏颜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昏黑。
四肢仿佛已冻得僵硬了,连动一动都万分地艰难。一瞬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年幼时寄人篱下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不过,到底是有些不同的。她模糊地想,她的腿不会再痛了,不会痛到连站立都吃力的程度。她的思绪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上。那个引出这一切变故的男人。那是…她的男人。
血衣门的人说他已经死了,但是怎么会呢?他说过会一直守护着她,不再让旁人欺负了她,也不会再让她吃那么多的苦…苏颜揉了揉冰冷的脸颊,低低地说道:“子仲,你既然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不可以说话不算数。”
包袱还压在背后,没有被人动过。看起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苏颜扶着墙费力地站了起来,夜行虽然不是上策,但是依着白天所见,这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藏身之处。
一路上逃难的人都在说,越是接近梁国,便有越多的溃军在这一带出没。这些吴王逃走时来不及带走的残兵饥寒交迫,三五成群地在梁国附近四处游荡。他们就像灾年里的蝗虫一样,会吃掉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周将军的大军正忙着追捕逃逸的吴王残部,压根分不出多余的兵力来对付这些零零碎碎的残兵。
没有人会希望遇到他们。
揉着发僵的腿脚刚刚转过矮墙,苏颜便看到不远处一蓬幽幽火光,仿佛有什么人生了火堆似的。模糊的一团暖色,在寒夜里看起来格外的诱人。
苏颜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胆战心惊地考虑该如何绕过去。正要她转身之际,却听到一阵模糊的抽泣从火堆那边隐隐传来。
苏颜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又是一声低低的抽泣。这一次,苏颜听出了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哭泣的尾音里带着少年所特有的清亮,正语不成声地哀求着:“求求你们了…”
苏颜扶着矮墙,一动也不敢动。
少年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仿佛因为绝望而在突然间萌生了新的力气。这一次他哭喊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求求你们…别吃了我!”
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一瞬间的惊悚令苏颜的心跳都几乎停止。
随即便想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粗鲁地喝骂着什么。少年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又重新低微了下去。
不知为什么,听到了那个男人粗鲁的威胁,苏颜狂乱的心跳反而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系好了包袱,悄悄地朝着火堆的方向摸了过去。
矮墙的后面是一处破败的院落,火堆周围,三个衣衫褴褛的士兵东倒西歪地席地而坐。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座坍塌的房屋,焦黑的瓦砾当中露出了一截歪歪斜斜的房梁。一个瘦弱的少年低着头,被一条脏兮兮的腰带缚在上面,正不断地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
那三个士兵都带着伤。躺着的那一个腰间血污狼藉,苏颜只瞥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活不了多久了。另外的两个神色倦怠,正在商量在哪块石块上磨刀比较好。而那把锈渍斑斑的战刀就放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
苏颜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一路逃来时听到的那些关于饥荒的传言,都在此刻陆陆续续地浮上心头。她也影影绰绰听到过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剧,但是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尖叫的冲动被竭力压了下去,苏颜紧紧咬着自己的手心。脑海中也乱成一团——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左思右想之际,磨刀的声音已经霍霍传来。
磨刀的声音突然被打断,随即磨刀的男人粗声大气地咒骂了起来:“他奶奶的,什么人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苏颜的心猛然一抽。就听另外一个男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哎呦”一声叫了起来:“在那边!”随即,杂沓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着院落的另一侧跑了过去。
苏颜悄悄探头,火堆旁边只剩下了那受伤最重的男人。苏颜一咬牙,飞快地绕过残墙,顾不上理会那受伤的人,三步两步跑到房梁前面去撕扯捆缚那少年的腰带。躺在地上的男人气息微弱地叫了起来:“喂!喂!”
苏颜的手指几乎冻僵,那布带又缚得结实,扯来扯去也扯不开。不由得急出了满头的冷汗。等那两个男人回来,不光是这少年救不出来,恐怕还要搭上她们母子的性命…
那被捆缚的少年也从最初的惊骇里回过了神来,拼命地挣扎起来。
“喂!”那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叫,苏颜惶急之下忍不住斜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将一把残破的军刀费力地往她的方向推过来,嘴里还在不住地叫着:“喂!”
被捆缚的少年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声气急促地提醒她:“拿刀!拿他的刀!”
苏颜迟疑了一下,咬着牙凑了过去极小心地拿过了那把军刀。锈渍斑斑的军刀,只剩下了不到尺把长的一段。握在手里仍然沉甸甸的。苏颜顾不得多想,举着刀便拼命地切割那条布带。耳边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砰通砰通地响,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腔子里跳出来一样。
那两个被什么动静引开的男人大呼小叫的声是忽远忽近的,像是在跟什么人兜圈子。呼喝中还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咒骂。
布带终于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从房梁上断裂开来。苏颜拉住他死命地往外跑。
地上的伤兵在他们背后又“哎哎”地叫了两声,那声音里浓烈的焦虑令苏颜跑出两步之后,到底还是折了回去。气喘吁吁地正要冲着他的脸说了一声多谢,那伤兵却气息微弱地抢在她前面开口了:“不要…往东边走…”
苏颜愣了一下。
那伤兵的脸上污渍斑驳,已经看不清楚原有的五官面貌了。只有那双眼睛,温和而安静。象化冻之后的溪水。
脱困的少年自身后拉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道:“快走!”
苏颜被她拉得踉跄了两步,再回头看时,那伤兵已经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呼喝咒骂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个人拔脚往外跑,再也顾不得回头张望了。
黑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
耳边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又粗又急,和那少年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了一起,在暗夜里格外的响。
奔跑中的少年一跤扑倒在地,苏颜放缓了脚步俯身去拉他,可是这么一停下来,她才发现自己的腿脚都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手扶在少年的肩上,人却怎么也站不住,索性坐倒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直喘气。
少年摸索着坐了起来,低声说道:“恩人…”
“别…别这么叫我…”苏颜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逃命要紧。”
嘴里说着逃命,可是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力气。那少年坐直了身体,迟疑地问道:“你是位…姑娘?”
苏颜反问他:“你去哪里?”
黑暗中,少年闷闷地垂下了头:“大概…是去梁国吧。”
苏颜诧异:“大概?”
少年低低说道:“我姑姑在那里。”
苏颜迟疑地问他:“你家里其他的人呢?”
少年摇头:“我们本来是要避到西边去的。结果刚上路就碰到了逃兵。爷娘和姐姐都跑散了…”
苏颜握住了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少年反问她:“你那个帮手呢,怎么还没有跟过来?”
苏颜愣了一下,这才恍然间想起刚才在矮墙之外的时候,有人引走了那两个磨刀的男人。这么明显的帮忙…难道又是…
苏颜摇了摇头。
少年又问:“你去哪里?一个女人家兵荒马乱的,怎么连个同伴都没有?”
他说话的口吻老气横秋,苏颜想笑,可是弯起的唇角却染上了一抹苍凉:“我要去找我的丈夫,我和他…失散了。”
七十四[VIP]
殷仲带着银枪赶到丹徒的时候,只赶上了那场大暴乱的尾声。
仓促修建起来的营房被毁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已经陷身火海。熊熊火光随着风势卷起了半天高,跳跃在一张张狰狞的脸上,连火光都透出了疯狂的气息。混合了焦臭味道的空气里仿佛含有某种可怕的富有煽动性的狂暴,并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席卷了整个丹徒,让冲进吴王内营的每一个东越士兵都以最快的速度化身为兽。
废墟上到处都是残破不堪的尸首,勉勉强强可以看得出穿着的是吴国的军服。而活着的人则杂乱得多,有的穿着腌臜的军服,有的着民装却提着兵刀,有的甚至连兵器都没有,手里拿着的只不过是棍棒之类的寻常器械…然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完全相同的疯狂表情。
大规模的拼杀在殷仲等人赶到之前就已经结束。有人在搜索营房里外尚未咽气的残兵,哄闹着将他们丢进了火堆里。等他们惨叫着爬出来,再补上一刀重新扔回去。每每这种时候,都会在围观的人群里激起一阵令人战栗的尖叫。或者说欢呼。
最初的杀戮也许只是为了泄愤,可是当这种疯狂的情绪开始堂而皇之地大范围传播,局面便开始变得无法控制。杀戮和死亡,废墟上纵横交错的尸首和弥漫在废墟上空的焦臭味道,这一切的一切,都以诡异的方式刺激着每一个活人的感官,让杀戮所带来的疯狂的快感以野火的速度在暴乱的人群里漫延。将最原始的泄愤以最快的速度演变为一场血腥的飨宴。
殷仲一向自诩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地狱在一夜之间降临了人世。
“走吧,”银枪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我想,他不会在这里面的。”
“为什么?”殷仲反问他:“这么混乱的场面,他怎么可能会逃出去?”
银枪微微蹙眉:“是不是真的逃出去了,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几天以来那位顾掌门就一直守在这附近,以他的身手和血衣门的实力来看,护着刘濞逃走应该不会太困难。”
殷仲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土墙上,“继续查!”
名不见经传的巫水河,位于丹徒东南面的巫邑县郊。这里山路盘杂,两岸又多是无法垦殖的荒石滩,因此鲜有人烟。沿着河水转弯处一路向北,穿过一片浓密的枫树林,一间小小的土地庙就隐藏在枫林的深处。
枫林附近没有什么人家,山神庙也久无香火。破败的房屋已经坍塌了一半。勉强保存下来的东厢也黑着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
殷仲紧靠着墙面,将全身都隐没在了墨一般浓重的阴影里。几茎粗大的藤蔓从墙头垂落下来,暗红色的枯叶在夜风中瑟瑟地抖着,仿佛不胜其寒。枫林的远处有夜鸟咕咕的啼鸣,很快又沉寂了下来。
死水一般的寂静中蓦然间响起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一支长剑已经无声无息地刺到了他的面前。
云破月出,一缕淡淡的辉光照亮了僻静的庭院,又瞬间隐没。却足够让殷仲看清长剑后面那双清冷如水的眼睛。
明明是预料中必然会出现的人,殷仲的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
“是你。”
长剑的后面,顾血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请你…马上离开。”
殷仲没有动。
顾血衣的眼睛里一丝一丝漫起了危险的涟漪:“我说的是…”
“我听到了。”殷仲淡淡地拦住了他后面的话:“你在这里守了多久了?”
这回换成了顾血衣缄口不语。
“没用的,”殷仲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他的脸,投向了他的身后:“暴乱的东越人也正在四处搜索刘濞的下落。你们躲不了多久的。”
顾血衣握着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连骨节都泛出惨白。
“没有用的,”殷仲加重了语气:“也许就在今天,也许明天…你一个人又能顶什么用呢?更何况那个人原本就该死!”
顾血衣的长剑微微一抖,声音里却流露出不易觉察的颤栗:“不管怎样,只要我还在这里,我就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殷仲沉默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地亮着,警觉的样子仿佛在捕捉客气中某种微妙的波动。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呼吸声却微微急促了起来。
顾血衣的长剑向前一送,紧紧贴住了他的脖子:“我再说最后一遍,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殷仲的身体猛然向后一闪,一脚踢飞了顾血衣手中的长剑。顾血衣后退两步又不顾一切地迎了上来,长剑化作漫天飞虹,密密匝匝地挡住了殷仲的去路。
兵器相击的锐响很快就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有人步履蹒跚地推门走了出来。
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矮胖身影,殷仲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头顶。骤然间凌厉起来的刀气迫得顾血衣长剑一缓,殷仲已经不顾一切地朝着房门口的那人扑了上去。这一刀,殷仲用尽了全力。
长剑紧随其后,犀利的光破开幽幽月色“当”地一声刺中了刀锋。殷仲收势不住,手中的长刀没入了那人身后的木门之中,直至没柄。
顾血衣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殷仲毫不犹豫地松开刀柄,一把抓向了吴王刘濞的脖子。他去势未收,一把抓上去连带着吴王的身体也被他重重撞倒在地。吴王口中“呵呵”两声,被他压在身下不住挣扎。
顾血衣长剑刺也不是,收也不是,急红了眼的人都没有什么理智,剑一丢,扑过去冲着殷仲的脑袋就是一拳。殷仲晃了两晃,手底下不觉一松,顾血衣已经扑了过来,死命地将他按在地上。
近距离的拳打脚踢,兵器武艺反而没有了用武之地。就象两只狭路相逢的野兽,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武器。肢体传来的疼痛深刻而真实。能够将心底里郁积良久的怒意恣意地宣泄。精疲力竭,却也畅快淋漓。
顾血衣再一次气喘吁吁地按住殷仲时,唇齿间低低地挤出来几个字:“你放过他!”
殷仲曲膝将他踹翻,一拳砸了过去。看着瓷白的脸上眨眼间冒出来的一片淤血咬牙切齿地回答:“休想!”
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殷仲的视线下意识地被引了过去。四目相对,殷仲竟有了一刹那的怔忪。
印象中的刘濞还是身在广陵时气度雍容的吴王,是出征后不可一世的“东帝”,而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老头子歪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咳得双肩不住颤抖。蓬乱的须发乱糟糟地遮挡住了半张脸…
殷仲竟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你放过他吧,”顾血衣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低低的,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殷仲斜了他一眼,眼中杀气逼人。
顾血衣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求你。”这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殷仲摔开了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殷仲挣扎不开,不由得怒极反笑:“求我?拿什么求?你的命?”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绝望。他知道殷仲是有备而来。而自己一方,刘濞病重,自己带着他混战一夜,好不容易才从丹徒的暴乱中杀出来一条活路。一路东躲西藏地逃到这里,早已精疲力竭。吴国的残部是再不用指望了,血衣门的下属忙着截断追杀的人,最早也要到天亮之后才能赶来与自己汇合。
拿什么跟他拼?
“殷仲!”看到殷仲起身,顾血衣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他病重…”
殷仲俯视着他,一双冷冽的眼在幽幽月色里闪着慑人的光,仿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顾血衣望着他,声音干涩:“如果我说,他没有杀阿颜,你会不会放过他?”
殷仲向他凝视片刻,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一旁。
“殷仲!”顾血衣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我把阿颜还你!求你…放过他!”
殷仲仿佛被雷电击中,刚刚拾起的长刀“当”地一声掉了下来。
顾血衣心如刀割。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一瞬间袭来的痛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听不见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枯萎。
原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偷偷藏在自己手心里也是留不住…
殷仲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浑浑噩噩之中,头脑中甚至生出一种不愿再清醒过来的疲惫。
爱过、恨过、挣扎过…到头来原来还是一场梦。
一双大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长满厚茧的手指是军人特有的粗糙。如此粗糙的生涩的触摸在心底引发的,却只是些微的酸楚。
顾血衣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冷漠地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我。”
刘濞的手停顿了一下,落在了他的肩上:“我有的。”
“%87%F2%C4">?”顾血衣冷笑着反问他:“有过?”
“有过,”刘濞咳嗽了两声,喘着粗气说:“你刚刚和你母亲搬回来的时候…”
顾血衣闭着眼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你不要跟我提她!”
刘濞乏力地坐了回去,没有了可以支撑他后背的东西,他连坐姿都显得格外虚弱:“儿子,你不该救我的。你母亲知道了,会骂你。”
“是吗?”顾血衣淡淡苦笑。
刘濞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却还在挣扎着要把话说完整:“是的。她恨我。我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十指却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刘濞费力地爬过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喃喃说道:“你的肩宽。象我。儿子,原来你长这么大了…”
顾血衣没有睁眼,却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面颊。
靠着自己的那个身躯满足地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便不再动了。
料峭春寒的夜晚,连眼泪都仿佛要结了冰。明明滴落在手背上时还是温热的液体,可是溅上心头,激起的却是一层层没有温度的涟漪。
冰寒入骨。
第七十五章[VIP]
赶了一夜的路,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力气。
卫桡扶着苏颜摸索着在树下坐了下来。谁知刚坐下就惊了起来,曙色蒙蒙,树下凌乱地堆着几根枯骨,也不知是人就死在了这里,还是被野狗叼来的残肢。
卫桡啐了一口,低声嘟囔:“晦气。”
苏颜踉跄两步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低下头一阵干呕。
卫桡扶住她,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恩人,要不要紧?”
苏颜满嘴发苦,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但是当着这个孩子的面又不能表现出虚弱来,只得咬着牙摇了摇头。
卫桡没有追问,神色却明显地有些担心。一路行来,苏颜体力越来越差,一张巴掌大的脸更是瘦的只剩下了一层皮。卫桡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些内疚,如果不是把干粮分给了自己,她何至于…
把包袱垫在树下,卫桡扶着苏颜坐了下来。苏颜舒了口气,眉尖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轻愁:“流民越来越多了,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卫桡抿着嘴没有说话。这些流民也和他一样,以为吴王退兵之后,就可以自由出入睢阳。没想到睢阳城一直城门紧闭。不少流民饥寒交迫,死在了城下。活着的人投生无门,不得已只能沿着原路返回。
而饿极了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卫桡险些被做了肉羹的那一幕,不但吓坏了苏颜,更是吓坏了他自己。于是越靠近睢阳城,两个人也就越是小心。
卫桡已经知道想要进睢阳城投亲是行不通的了,父母亲人早已失散,自己无处可去。除了下意识地跟着苏颜,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而苏颜早在出发之前便认准了睢阳,铁了心就算挖也要把殷仲的尸首挖出来。
这世上除了他,已经恋无可恋。活不见人也就罢了,若是死不见尸…只怕这一辈子都是一块烙在心头的疤。
苏颜看了看身边的卫桡,微微叹了口气:“阿桡,我这里还有一点盘缠。你…”
卫桡见她又老话重提,便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怎么行?”他人不大,语气却总是老气横秋的。苏颜弯了弯唇角,笑容还没有浮上来又退了下去:“你往北边走,说不定还是可以和你家里人碰到的。这里…危险…”
卫桡看着她,心里很有些发愁,她一个女人家哪里不好跑,非要去睢阳这种地方呢?正想着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劝她,就听身后的干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乱响,一转正对上一片绿莹莹的眼睛。卫桡顿时魂飞魄散。
野狗!
这东西一向是成群结队地出来捕猎,遇到它们比遇到狼还要命。
卫桡拉住苏颜的眼睛,声音抖得说不出话来:“上树,快!上树去!”
苏颜呕得头晕眼花,上树谈何容易?何况那些饿急眼的畜生已经层层围了上来,哪里还有时间容他们爬上树?苏颜仓皇四顾,为了躲避流民,她和卫桡都尽量挑着人少的路走。此时此刻天色还没有放亮,只怕方圆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烟——真正是求助无门。
苏颜抓紧了卫桡,紧紧靠着背后的大树,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野狗们低低地呜咽着将包围圈一点一点地缩小。
野狗群的后面蓦然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狗“砰”地一声跌落在了他们身前不足十尺远的地方,溅起的血雾几乎喷上了他们的鞋子。红了眼的野狗们顿时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地撕咬起来。
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飞掠而来,将树下惊呆了的苏颜和卫桡夹在腋下。足尖点在野狗的背上,飞也似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苏颜睁开眼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竟然已经是深夜了。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时,肩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十分温柔地将她推回了枕头上。然后拉过被角一直盖到了她的下巴上。
苏颜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弛了下来。
相同的动作,这双手做过了无数次。在她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同样的动作每一天都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早已经熟悉到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的程度。
“血衣?”苏颜微微叹息:“你一直让人跟着我?”
她能感觉到顾血衣就坐在她的身边,但是房间里没有烛火,窗外又没有一丝的星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没有出声,却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拂开了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头发。
他是习武之人,即使在黑暗中,视物也远比寻常人来得清楚。他能看清她的脸比离开之前要消瘦,下颌压着棉被,尖尖的,几乎没有肉。
那个男人看到了,也会象他这样心疼的吧?
“血衣?”听不到他的声音,苏颜微微有些不安:“你说话。”
顾血衣“嗯”了一声,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着,看着。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把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一样一样统统刻进记忆里去。
如果刚刚接到殷仲死讯的时候,就带着她远远地离开,西疆也好、南疆也罢,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爬回睢阳去翻殷仲的尸体;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看到长安城…
那她是不是就真的属于自己了呢?可以每天都光明正大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入睡再醒来…
看着她望着自己,然后透过自己的脸想象另外一个男人…
顾血衣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着靠回了床柱上。
“别怕。”他压了压她的被角,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于是想起自从刘濞下葬以来,他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苏颜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有些惊讶:“你的声音怎么…”
“没什么。”顾血衣望着她,声音里不知不觉透出了几分艰涩的味道:“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送你回去。”
棉被的下面,苏颜的身体猛然一抖。
顾血衣索性一口气说完。他不知道再犹豫下去,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逃走:“我见到殷仲了,我答应他送你回长安去。”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房间里重新沉寂下来。
顾血衣忽然觉得心都空了。空虚的感觉无边无际。象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间拔掉了塞子,露出了下面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把它填起来。
苏颜说不出话来,身体却一直抖一直抖。让他觉得整张床都要抖起来了。顾血衣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他的话难以相信。或许…要等震惊过后喜悦才会到来…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疲倦,全身都没了力气。连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他已经跟着周亚夫的大军回长安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被皇帝接回了长安。皇帝还用得着他,自然会饶了他的命。听说他还是想回霸上去,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苏颜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要追问的愿望盘旋在心头,强烈得几乎按捺不住。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消沉失落却是如此地明显,她没有办法装做看不见。
沉默中,有无形的东西一层一层压上了彼此的心头。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疼痛难忍。顾血衣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最开始不是那么卖命地要和殷仲做交易…以至于一次一次错失了带她离开的机会;如果自己离开吴国的时候再坚决一点…如果自己再自私一点…哪怕一点点…
结局会不会不同?
顾血衣问自己:会吗?一个人骨子里对于亲情那种虚幻东西的渴求,总是比习惯更深刻,比本能更顽固。若将自己再放回当时的境况里去,自己…恐怕还是会这么做的…
如此说来,眼前的一切是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问。淡淡的语气不像是在问别人,倒象是在问自己。
“会,”她答得自然而肯定:“当然会。”
“是吗?”他自嘲地笑:“都记得什么呢?”
“你在马车里点我的穴道;在客栈里吓唬我要放我的血去炼药…”
“多么糟糕的开始。”顾血衣笑了:“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刚好被街上的小混混们欺负该多好。我会替你把小混混们都打跑。然后解下袍子披在你身上送你回家,然后…”
顾血衣忽然觉得这才应该是他们认识的方式。简简单单,没有交易,没有算计。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对他心存好感…
那该多好呢?
“你会记得我吧?”天快亮的时候,他又问。
“会。当然会。”
“记点好的。比如我喂你吃药什么的…”
“我会。”
“其实我没想真的取你的血炼药,那是吓唬你呢。”
“我知道。”
“我叫顾血衣。”
“我记得。”
“顾血衣最喜欢的人是苏颜。”
“…”
“顾血衣希望她每天都快快乐乐,即使他看不见也没关系。”
“…”
“这些很重要,你会都记得吗?”
“…会。”
“那就好。”
“…”
他听见了她在抽泣,他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泣呢,如果是最后一次…那就哭吧。心只有痛过,才会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自从知道苏颜要把他留在血衣门,卫桡就开始跟她冷战。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装听不见,可是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叹息,他心里又好像猫抓似的难受。
僵持了一路。当马车绕过巍峨的长安城,来到西门外的送别亭时,卫桡终于开始后悔了。抓着车门哭丧着脸,任谁来劝也不肯松手。最后惹急了顾血衣,二话不说揪着他的领子就往回走。
卫桡知道他是有身手的人,情知躲不过也就不躲了。只是一路干嚎,不停地喊着苏颜的名字。
顾血衣额头青筋直跳,刚喊了一句:“再嚎我就宰了你…”
就听身后传来苏颜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安:“血衣,请你好好教他一点本事吧。”
顾血衣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好。”
苏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要保重。”
顾血衣深深吸了口气:“我会。”等了等不见她再说什么,想回头终究不敢回头。只得拖着卫桡继续往前走。卫桡红着眼睛还在不停地喊:“颜姐姐!颜姐姐!”
“别喊了!”顾血衣语气不耐:“哭天喊地的,你是不是男人?再喊我打断你的腿!”
卫桡哭丧着脸:“你答应过要好好照顾我的。”
“那你就给我闭嘴!”顾血衣不耐烦地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你本来就过了打根基的年龄,资质又寻常。若不是答应了她,你这样的资质想要进我血衣门是万万不能的。”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卫桡连忙回身去看。孤零零的马车还停在亭边,苏颜掀着帘子还在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只是离得远,面目已经看不清了。回身再看看顾血衣,沉着一张脸,幽幽的目光中仿佛有暗火在跳跃。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深不可测,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收了起来。
卫桡总觉得他是不会放苏颜走的,可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卫桡看看他,再看看远处的马车,正想说话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
卫桡随声望去,一队人马正顺着官道朝这边走来。当先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骑士着黑甲。虽然看不清眉目,但是磊磊英气却宛如正午的骄阳一般,迫得人不能直视。
生平不曾见过这样英姿飒爽的人物,卫桡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马上的骑士看到马车,蓦然间拉紧了缰绳飞也似地冲了过去,不等马匹停稳便飞身跃下了马背,三步两步地冲到马车前面,一把掀开了帘子。
卫桡瞪大了双眼,伸手去拽顾血衣:“他…他…”
顾血衣没有理会他。依然站得僵直。
卫桡回身看时,那穿着黑甲的骑士已经将苏颜抱出了马车,紧紧搂在了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卫桡的错觉,只觉得身旁的顾血衣有些微微的发抖。他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竟然不敢抬头去看。
苏颜和那个骑士被随后赶来的一群人团团围住,簇拥着去了。人群中的苏颜似乎回过头来朝他们的方向张望,可是她的脸很快就淹没在了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
太阳越升越高,大路上的浮土泛着明晃晃的颜色,格外的寂寞。
“走吧,”顾血衣转身走下了山坡。
卫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官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荡荡的,涌满了莫名的东西,怅怅然地。可这情绪到底是什么,他却又说不出了。于是大踏步地追上了顾血衣,没话找话地问道:“你会教我武功吗?”
顾血衣头也不抬地问他:“学武功做什么?”
“找家人。”卫桡想了想:“去霸上看苏颜。”
顾血衣的唇角弯了弯。
卫桡不见他点头,不放心地追问:“你会教我的吧?”
顾血衣停下了脚步,抬头仰望着树冠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是长安的天空。和南疆总是缠绵着阴云的天气完全不同。这里总是阳光明媚,总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天空蓝得象最纯粹的宝石,连一丝杂质都没有。看得久了,仿佛连魂魄都要被那湛蓝的虚无吸了进去。
顾血衣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碧蓝的天空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就像所有那些令他动心的过往一样,刻进了心里便再也无法忘记。
空气中浮动着丁香花的味道。这是夏天即将来临的味道。
温暖,而清馨。
他垂下视线望着面前的少年,微微挑起的唇角终于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微笑:“这样吧,你若是答应将来去看望她的时候带着我,我便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