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被看守起来的第四天,太夫人一行就抵达了长安。然而好话说尽,看守就是不肯放她们进来。苏颜无从猜测这争执不休的两方究竟谁能胜出,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他们进来,还是不希望他们进来。她一直都对这位太夫人心存畏惧,何况她完全想不明白太夫人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在她看来,殷仲此刻又不在府里,与其让一家子都关在一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没有人刁难卷铺盖回武南去。
隐约记得殷仲说起过这位太夫人的娘家在先帝时也颇显赫。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得罪了窦后,被削了官,家道慢慢中落。她那样执拗的个性,也许是出身世家的傲气使然吧。尽管苏颜对此很不以为然。
然而不管苏颜心里怎样的纠结,太夫人的争执还是有了结果。就在殷府被封的第十天,午时刚过,大门便轰然洞开。太夫人的手搭在殷锦的胳膊上,以一种略显倨傲的凯旋姿态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门口。身后照例跟着一群随从。
苏颜在秀娘把蒲团铺垫在她身前的时候还在想,太夫人这副样子,活像是打了胜仗呢。只怕殷仲当初打败匈奴人的时候也没有她这么神气吧。
她是做为殷仲的妻子头一次正式地拜见太夫人,行的是儿辈礼。随侍的人都束手立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人随意出声,庭院里显得静悄悄的。这样的安静里却不可避免地激荡着诡异而冰冷的气流。苏颜虽然低垂着头看不到太夫人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那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还是令她颇不自在。忽然想起离开颐荣堂的那一夜,也是这样跪着,一直跪到全身僵冷。然后…
苏颜不由得咬紧了牙关。这一次的确是没有殷仲在身旁。可是他所给予她的支撑不是早已将她的里里外外都渗透了吗?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长久的沉寂之后,苏颜清晰得听到了太夫人那一下艰难的呼吸。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太让她感到意外了吧,她这样想着,头却垂得更低了,一副恭顺的姿态。
殷锦却沉不住气了,他松开了太夫人,三步两步冲过去将苏颜拉了起来,急匆匆地问道:“阿颜,我哥哥到底是怎么了?他人…”
苏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让在了道旁:“颐荣堂已经收拾好了,夫人一路劳累,有话进去再说,可好?”
殷锦这样的反应,任谁都看得出他对于苏颜的事是知情的。太夫人的目光冷冰冰地在自己儿子的脸上转了一转,一言不发地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殷锦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臂。跟在她后面的管事和大小丫鬟们一时间都有些踌躇,直到苏颜缓步跟在了太夫人的身后,这才举步远远地跟了上来。
苏颜从回来就一直随殷仲住在肃阁,颐荣堂这边轻易是不来的。此时此刻跟在太夫人的身后再一次踏入这里,心中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来。一直以来紧紧绷起的神经,到了这时也觉出了可笑——原本这里的人就是不喜欢自己的,可是直到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在意。
不喜欢自己的人,除了太夫人,还有她手底下的那些管事婆和大小丫鬟。比如说…芙蓉。她听秀娘说起过,太夫人曾经想让殷仲纳了芙蓉做侧室,被他拒绝了。知道了这一段故事,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芙蓉在自己被带到肃阁之后,会对自己有那么明显的敌意了。苏颜瞥了一眼跟在后面闷头走路的芙蓉,微微抿起了唇角。对于那些已经过去的事,她是不在意的。只希望旁人也不要在意才好。
“我哥哥…”殷锦迫不及待地发问。苏颜觉得一年未见,他不但个子长高了不少,连脾气也变得越发急躁了。在太夫人面前似乎也没有那么谨慎小心的样子了。
苏颜一边吩咐秀娘张罗茶点,一边答道:“二爷不要担心,侯爷早已离开了长安。他们如果知道侯爷的下落,也就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了。”这是经过了最初几夜的彻夜难眠之后,苏颜自己得出来的结论。她深信殷仲是清白的——既然清白,那么误会迟早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至于这样的推断到底是不是正确,苏颜暂时还不愿去细想。
太夫人轻轻哼了一声:“你哥哥说的?”
苏颜听出了这句话里所蕴含的讥诮,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家兄和相公一向交好。他的事,家兄断断不会坐视。”
殷锦虽然还蹙着眉,神情却已略见轻松:“外面什么传言都有,有说周爷派了哥哥出去办事的;也有说他畏罪潜逃的,梁王和周爷的人都在缉捕他…”
苏颜宽慰他:“的确是派他出去办事了。二爷放宽心。纵然其中有什么误会,天子圣明,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太夫人对她的宽慰话全然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眉目阴沉地在颐荣堂的台阶下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人老了自然就不被儿女放在眼里,好事坏事都自作主张地瞒着我这老太婆。既然是怕我老糊涂,那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也累了。你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
苏颜垂首应了,带着秀娘和青梅穿过仆妇们让开的通道退了出去。路过桃喜身边时忍不住对她笑了笑,悄悄做了个“有空来看我”的口型。桃喜红着脸眨了眨眼,一转眼却接收到芙蓉横扫过来的冰冷视线,忙又垂下了头。
苏颜抿嘴一笑,只当没有看到。
在这里,惊鸿先要向所有追文的读者鞠个躬。感谢大家的参与和支持。
在写文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很多读者,有了自己的群。并且得到了很多有益的指点,这些都鼓励着我更加认真地对待自己笔下的文字。
《爱如尘埃》要算是我写文以来进度最慢的一篇文了。因为经常是写出一章之后又感觉不满意,然后删掉重写,所以更新的时间我总是拖得很长。大家能耐着性子一直跟到现在,惊鸿真的很感激。
后面的情节,很多读者都猜到了,殷仲还是很不幸地被卷入了那一场混乱的战争里。惊鸿想表达的是,在那样混乱的背景里,爱仍然是一种救赎。
所以,结局即使是苍凉的,仍然从那苍凉里透着温暖。
透露了后面的情节,是因为这个文要V了。为什么V,我不想过多的解释(话说,也没啥可解释的。)
在V之前,编辑会在分频道推荐,封推是要求日更的。我已经答应了编辑每日不少于2500字的更新。
所以,这个文在进度上会由一周两更,变成每日一更。
最后,惊鸿要对追文追到这里的读者,说一句:感谢你支持了我那么久。弃文没有关系,希望你能记得这是个过程曲折但是结尾很温暖的故事。
对于继续跟我一起走下去的读者,我要说的是,没啥可以报答你们的支持。会在保证速度的基础上,更加认真地写完这个故事。
万分感谢的惊鸿留言 (日更已开始,明天还会有更新 ^0^ )
梁王坐直了身体,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公孙诡,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公孙诡面容阴郁地回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臣说,周将军已经到达昌邑城。”
梁王眸光阴沉,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喃喃重复着公孙诡的话:“他…已经到达昌邑?却不肯…”
公孙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臣有负王上所托。臣愿领罚。”
梁王骤然间暴怒起来,紧握的拳头在长案上重重一擂:“到达昌邑却不肯发兵来救本王?!你没有问问他皇兄已命他发兵救梁——不奉皇命该当何罪?!”
公孙诡垂下眼睑,神态略显踌躇:“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掼碎在了地上。一时间,阈涵殿里鸦雀无声。诡异的寂静中,只听梁王咬牙切齿的声音低低念道:“周、亚、夫!”
容裟望着脚下一堆花瓶的碎片,微微蹙起了眉头。当日在长安,梁王大张旗鼓地对付殷仲时,他便已经猜到这样的举动多少会得罪到此人——苏颜虽然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然而他肯出面帮这样的忙,足见周殷两家的交情匪浅。但是周亚夫胆敢见死不救,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往深想,难道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简单?万一皇上给梁国的说法是已经下旨让周亚夫发兵相救,而给周亚夫的命令却是坐看吴、梁相斗,或者借着七国起兵的契机除掉梁王这样的心腹大患…
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窦太后多次的明示暗示,已经旗帜鲜明地昭示了自己对于让刘武继承皇位一事的态度。照容裟的揣测,这个可能性只怕还更大一些。又或者,便是周亚夫暗中摸清了皇上的态度,在他的默许之下趁机公报私仇?
越想越有可能,容裟的眉头不由得紧紧扭在了一起。一抬头,正好迎上梁王困兽般发红的一双怒眼。
“王上…”容裟上前一步,刚刚开口,便被殿外的军报打断了后面的话。随声望去,梁王的心腹爱将邹阳歪顶着头盔正冲进阈涵殿来,见了梁王顾不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大声回道:“禀王上,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邹阳的目光瑟缩了一下,重重地垂下了头:“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的肩头晃了一晃,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念道:“受不住了?”
邹阳低声说道:“叛军将领便是当年驻守霸上的殷将军。他…”
容裟听到殷仲的名字,惊诧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殷仲?!”
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清晨,容裟悲哀地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越来越丧失了准确判断事情走向的能力。首先是错误地估计了周亚夫的城府;其次便是错误地估计了吴王刘濞的心机。吴王一向好猜忌,照他的推断,殷仲即便被拢入吴王麾下,充其量也不过是做为食客来供养罢了——不知是不是有意和朝廷作对,这人一向的喜好便是收集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但也只是收集罢了,哪里知道他竟然一反常态对他委以重任?
殿外传来的急促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阈涵殿里诡异的沉默:“回禀王上,棘壁失守!叛军正向睢阳推进!”
梁王颓然坐倒在膝榻上。
容裟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既然是殷仲,我们不妨用他的夫人来迫他退步好了…”
话音未落,一个水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梁王仿佛好不容易才抓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样厉声喝道:“他的夫人,他的夫人,你倒是说说看他的夫人你给我守到哪里去了?!”
容裟避过了水杯,面色不变地低声回道:“殷夫人是被血衣门门主所救。而顾血衣当夜受伤极重,恐怕未必能将殷夫人及时送到殷仲手中去。我们不妨赌上一赌…”他紧盯这梁王,一字一顿地说:“我打赌他还不知道那女人已被救出了睢阳!”
梁王抬眼望着他,目光中虽然还有些犹疑不定,却已明显地被他的话撩拨起了一抹狂乱的光。
都尉曹焕打马越过了睢阳城下的临时营地赶到主将殷仲的帐篷中时,薛陈正巧也在帐中商议攻打睢阳城的策略。
曹焕素来深受吴王宠信,原本以为此番出征必然能有所作为,万万不料被殷仲拔了头彩。因此每次见到此人都颇有些不太自在。尤其是殷仲的一双眼睛又太过凌厉,几乎每一次和他对视都是自己败下阵来。
一旁的薛陈略带几分狐疑的神色瞥了曹焕一眼,这个人素来好大喜功,又工于心计。直觉地,薛陈觉得自己应该提醒殷仲提防此人。不过看殷仲的反应,也许是对于吴军中上上下下都不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对于曹焕这样一个小角色反而不甚在意。
殷仲的视线由宽大的牛皮地图移到了曹焕的脸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事?”
曹焕低垂了眼,朗声回禀:“末将特来回禀将军:棘壁一战俘获梁国俘虏七千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殷仲头也不抬地说道:“杀了。”
薛陈一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到地反问道:“殷将军,你说什么?”
殷仲微微挑眉,神情却还是淡淡的:“我说:都杀了。一个活口不留。”
薛陈迅速和曹焕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骇。薛陈下意识地反驳:“殷将军,俘虏七千人…”
殷仲转头继续去看地图,语气轻浅地反问道:“周亚夫正在打我们粮草的主意。多出来七千张嘴——难道靠我们拿军粮来养?万一我们自己人供养不足又当如何?还是说,薛将军要把这七千人放回梁国,让他们吃饱肚子养足了精神再回过头来继续和我们打?!”
薛陈久久无语。他虽然在吴国带兵多年,却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样血腥的决定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殷仲说的的确有道理。
曹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迟疑地看了看薛陈煞白的脸,正要退出去。便听殷仲又说道:“将俘虏拉到阵前处决——让梁王自己好好看看!”
曹焕心头震骇,匆匆一诺便迅速离开了。
薛陈指尖微微颤抖,耳边听到殷仲低低的声音也觉得说不出的狰狞:“当务之急,便是火速拿下睢阳——唯有以睢阳为盾,方可和周亚夫的大军相抗衡。”
薛陈脑海中昏昏沉沉,不停地轰响着殷仲那一句“一个活口不留”的话。心底里却不期然浮起了出发之前吴王暗中召见他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你要给本王看住了殷仲。这人若是一心为本王做事,你便全意辅佐。若是他动了私念,妄图用本王的大军做为他自己报仇的工具…本王纵然爱才,也断断难以容下他了…”
薛陈不知道这军营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得到过吴王同样的密令。只是,殷仲这样的一个举动,从吴国的角度出发,究竟算是为公还是为私?!
由于驻扎睢阳的梁军拼死相守,新一轮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而梁国的俘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押解到了阵前,面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一一斩首。殷殷血色铺染在被攻城的士兵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连冰冻的护城河都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腥红。
刺鼻的血腥气象一层神秘的被褥,浓酽地罩在了城池的上空。仿佛夺走了空气中可以供人呼吸的部分似的,令每一双看到这腥红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殷仲纵马来到阵前时,鲜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颜色深浓的碎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挥动手中的长刀,刀尖指向城池的方向,飞快地向下一压。耳畔顿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步兵飞快地架起云梯,士兵冲上去,落下来。后面的士兵继续冲上去。
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弩箭和滚落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少。圆木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激起的沉闷回声,高大的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殷仲眼底的亮光也越来越骇人。
就在此刻,城墙的雉碟后面露出了一个身穿文官袍服的男人,推推搡搡地拽过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他将自己隐身在雉碟的后面,冲着城下厉声喝道:“殷仲!你看好了,你的夫人此时此刻就在我们手里。你若是不退兵,我便将这女人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地剐了,一尸两命。你就等着为他们母子收尸吧!”
殷仲猛然一怔。极目望去,那女子低垂着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昏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旁边。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面目。然而他所说的“一尸两命”四个字,还是如同巨锤一般,重重地撞上了心头。
容裟后面喊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机械地望着他手里拽着的女人的长发,脑海里模糊地想起了苏颜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过自己的手指时,在他的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温柔旖旎…
那是他的妻子——她跟着自己奔波流离,还没有来得及过几天好日子…
可是…他如何能为了自己的家人就置身后的数万大军于不顾?在他以往出生入死的经验里,还从来不曾拿无辜的妇孺来做为战场上讨价还价的筹码——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手无耻的程度…
殷仲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一时间心如刀绞。
蓦然间颈上一痛,一支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肩头。殷仲讶然回头,正对上曹焕阴沉沉的目光。这一次,曹焕并没有避开自己的目光,甚至还微微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殷将军,得罪了。”话音未落,一张巨网已经兜头罩了下来。
殷仲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那巨网拽着跌下了马背,重重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曹焕的声音厉声喝道:“殷仲顾念私情,欲置王命于不顾。有负王上所托,末将奉王上令将殷仲拿下。由末将接管将印。”
殷仲不禁勃然大怒。双臂用力一挣,绳索上的细细的铁钩便迅速钉入了肉中,紧紧地将自己捆绑成了一个粽子。殷仲心中豁然间明白了,曹焕对于自己,只怕是处心积虑地等着这样一个机会——毕竟他跟随吴王多年,而自己只是流亡到吴国的亡命之徒。
一抬眼,却从绳索的网眼中看到马上的曹焕已经拉开了巨弓,一支长长的弩箭正对准了城墙上雉碟的方向。
“不!”殷仲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了过去,身体刚一动又被巨网重重地兜了回来。一回眸,那长箭已经泛着寒光飞上了城墙。一寸一寸地逼近城墙上方的雉碟,然后倏地没入了那女子的胸膛之中。
“阿颜!”殷仲撕心裂肺般的大喊。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那根连接着希望与美好的弦“崩”地一声断裂开来,坠着他的整个世界重重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绳索,细小的铁钩丝丝入肉,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痛感。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个轻轻颤抖,随即颓然倒下的身体。
殷仲面容狰狞地望向曹焕,一双眼已泛起了奇异的红色,宛如暴戾的猛兽。双手一翻,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曹焕不由得大骇,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后退了两步。殷仲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就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曹焕。就在他作势欲扑之际,颈后蓦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便扑倒在绳索上人事不知。在他身后,是面露不忍的薛陈。
薛陈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的身体,转过头来冷冷地望向曹焕,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别说他还没有置王命于不顾。即便他当真有负王上所托,几时又轮得到你来动手?你也配?!”
曹焕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哼:“王上有命…”
薛陈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王上面前,薛某自会解释。至于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手段拿下睢阳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横抱着昏迷的殷仲随着看押的士兵转身离开。
曹焕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回过身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攻城!”
睡了醒,醒了又睡。浑浑噩噩中,殷仲只觉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脚步凌乱而模糊,时间已凝固成了黏软的一个球,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银色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渍,却已经变得发黑,污浊不堪。低下头的瞬间,总会让他有刹那的恍惚,然后才能模糊地想起那是从何处得来的东西。所有的厮杀都已经远离,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血液里的渴望与等待,到了此刻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具即将枯萎的身体。
殷仲无意识地挪动身体,手脚上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不喜欢这样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脑海里绵绵的思绪。于是又靠回了帐篷中央束缚着自己的木柱上。
一缕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悄然无声地划开了眼前一片沉沉的黑幕。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上下翻卷,如同磨碎了的金属一样闪闪发亮。殷仲从来都不知道连灰尘也可以如此的美丽——原来它也需要光。
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木柱,模糊地想:我们都是这世间的一粒尘埃吧。有光的地方,我们便发亮,没有光的地方,便默默无闻,哪怕飘到天那么高还是没有人会知道…其实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注视吧。
如果他也只是一粒尘埃,那么他也需要这样的一束光吧?他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注视吧?
一直以为自己是戏台上那个光彩万丈的主角,旁的人不过是红尘中籍籍无名的看客。喝彩也罢,倒彩也罢,世俗的尘烟终究无法沾染自己翩然的衣角——羁羁红尘,又有几人可以理解他千古名将的梦想?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
殷仲呵呵地笑出了声。他想起初到离园的苏颜微微带些怯意的目光,想起重逢时那双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再度离别的时候,强绷着眼泪的伤心…
是不是只有在那样的一双眼睛里,自己这一粒尘埃才是闪着光的?亦或,那双清澈的眼里粼粼波动的水色就是他的阳光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吧,殷仲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是累极了的人,没有了她,没有了出路,也没有了去寻找出路的渴望。
阳光和阳光中舞动的灰尘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围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对他来说无所谓,甚至,在黑暗里那些往昔的画面反而更加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可是过分美好的画面却被身边无比真切的叹息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