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你的思虑深远,逻辑正确。但是伯爵,你还是有些错了。你的论旨明快,但是存在与存在者、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还是摇摆不定。这都是因为你的世界观不够完全。」
「不够完全……吗……?」
「是的。你画出来的界线偏了。或许这并不是你的责任。可是照现状下去,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真理。愈是彻底,就愈是一点一点地偏离而去。」
「中禅寺先生……您找到真理了吗?」伯爵急切地问。
黑衣男子这么回答:
「我是个不需要真理的骗子。」
「骗子……」
「你非常优秀,埋没在这里实在太可惜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可是照这样下去……」
你找到的真理会有瑕疵……
京极堂这么说,
然后他环顾全员。
「把家这个世界视为家长个人的意识内现象——扩大自我意识,将家人物理性地纳入内部——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动机、诡计、以及真相。」
「什么意思?」伊庭问道,「这就是……动机?」
京极堂暂时闭上眼睛。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纸张,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京极堂的眼睛有如猛虎。
「伯爵,你记得前天……来访这栋洋馆的佐久间梅女士吗?」
伯爵轻轻点头。
「我当然记得。」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她是代替薰子亲属的妇人。」
「没错,她是代替薰子女士亲属的佐久间校长的配偶——妻子。」
伯爵赫然抬头,仿佛吃了一惊。
「怎么会……?可是……」
「你应该不了解。」京极堂说。
「什么不了解……?他们不是彼此问候过了吗?」
公滋说。
他混乱了。
「怎、怎样不了解?」
「你只是把她当成伴同校长一起过来的妇人罢了,对吧?那个人是佐久间校长的妻子啊。」
「她、她是校长的家人吗?可是,如果她是家人……」
「伯爵,这里……就是错误所在。」
虎眼的京极堂以严厉的声音说。
原本就面无血色的伯爵变得更加苍白了。
「你从行房卿那里继承了这个世界。尽管如此,你从行房卿本人身上,却没有继承到任何事物。你只得到了一个世界,但世界运行的机制、让世界运行的机制,你却全然没有学到。你为了身为儒家的长子——不,为了做为一个人,靠独学学习到这些。可是这个环境实在是太特殊了。听清楚了……」
祖父留下来的容器是阴宅。
而父亲留下来的家人……
全是尸骸。
「行房卿遗留下来的这个世界里,除了长子伯爵以外的家人……」
全都是标本——京极堂说。
公滋叫了起来:
「可、可是,喏,那边的山形……」
「他是佣人,不是家人。」
「可是就算是这样……」
所有的人,都狼狈了。
「对伯爵——由良昂允先生而言,构成一个家的成员当中,会动的只有家长,或是尔后将成为家长的长子,再不然就是一家以外的人——佣人。除此之外的家人……」
都不会动,不会说话。
全都是尸骸,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那我刚才问的,会动和不会动的东西的区别……」
中泽无力地坐了下去。
「就是家、家人和家人以外的人吗?」
「遗憾的是,似乎如此。」
外面的鸟会飞,
但是只要成为家人,
就不再飞了。
「伯爵,你应该拚命地在学习。要让你的日常——这极为特殊的状况——与庞大的文本中记载的外面世界的种种真理相吻合,应该不是件易事。可是以结果来说,你误读了文本。」
伯爵沉默地倾听着。
「有太多符号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解读。例如儒教的社会中,家族中具有决定权的特别存在,只有家长一个人。家长的意志就是家族的意志、家的意志。而在这栋馆中,拥有意志的……真的只有家长一个人。」
伯爵在思考,他是在忍耐吗?
「所以你应该是就这样理解的,家人就是生活在家长居住的家中,没有意志的同居人。再加上……你原本就不理解死是怎么回事。」
没有意志的同居人。
那不是没有意志……
而是死了,这个人不了解这一点。
「成为你的妻子——成为这个家的家人,意即成为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不会动的人。所以你……把新娘变成和其他没有意志的同居人一样,对吧?」
「是的。我和薰子……」
伯爵答道。
「我和薰子谈过许多次。谈过嫁进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说明,嫁进这里,就必须遵从这个家的家长——我的意志,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家,会和鸟一样成为我的家人。我想尊重她的自由意志。如果她说她想做为一个具有个人自主意志的存在者,在外面的世界组成一个家,我就不应该与她结婚。但是……她答应了。」
「那、那当然会答应啊。」
公滋说:
「那跟嫁进其他望族的条件没有什么不同啊。谁会想到……真的会被勒死。」
公滋望进棺木。
「那、那个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吗?不,我这二十三年来,看到的都是死人的裸体吗?这、这真是太可笑了哪,喂……」
公滋说着,哭了。
「我……只是想把她变成我的家人。可是……」
——在外面的世界,这就叫做杀人。
「这个人真的没有撒谎哪。」
中泽也垂着头望着棺材。
「简而言之,捂住新娘的口鼻,让新娘再也不会动,就是这个家的结婚仪式。所以他没有杀人的念头,也没有人死的自觉。不,他根本……不懂死这回事啊……」
警部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使用三氯甲烷?」
楢木静静地问。
「先父在世时,我看过他使用过几次。先父抓来近郊的鸟,说要把他们变成家人的一分子……」
我记得先父当时是从那个药品柜里拿出药来的——伯爵说。
「可是从上次开始……」
「警方交代不可以碰药品柜,所以八年前我另外去买了。就收在房间的金库里。」
「是那个瓶子吗?」槽木惊讶地说。
楢木昨天在伯爵的房间检查了金库,他可能没想到伯爵会那么毫无防备地公开证据吧。
「令尊也亲手制作标本吗?」京极堂问。
「我不懂什么叫标本。」伯爵答道,「让鸟闻那种药,鸟就再也不会动,几天以后……就变成家人待在先父的房间——现在我的房间里。所以我……我一直认为结婚的时候,也必须同样这么做才行。我温柔地抱住新娘,让她们闻药,她们就闭上眼睛,深沉地呼吸,变得安祥。可是一开始我抓不到要领。美菜一会儿之后就动了起来,她苦恼的表情看起来很痛苦。所以我确实地压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动。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就成了家人——不……」
伯爵,
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然后他就像要扭断自己的脖子似地,用力地甩头。
「我、我……」
「那不是杀人吧。」公滋说,「我偷窥到的……是死人的洞房花烛夜。」
公滋这么做结。
「这么说来,十五年前早上看到的新娘……」
和早纪江是一个样啊——老人垂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除了榎木津以外,所有的人都围绕在棺木旁,默祷似地低垂着头。
伯爵凝视着薰子的脸,勉力站了起来。
京极堂只是注视着伯爵。
「从……」中泽低声说道,「从刚才的话听来,你不是想要把这个新娘做成标本吧?」
我稍微放心了——警部说。
「就像中禅寺说的,如果好好地让你看到解剖和做标本的过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是啊,昂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尸体是会腐烂的。就这样放着,是没办法保存的。」
「这……样吗?」
「是啊。」中泽说道,露出无法排遣的痛苦表情,「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啊,拿尸体当对象,也生不了孩子啊。如果你生不出子孙……家就会断绝啊。」
「伯爵认为……孩子就像鹤一样,是胎生的吧。」
京极堂说,伯爵无力地点点头。
「像鹤一样……?鹤也会交配吧?是从蛋里生出来的意思吗?」
不,
伯爵亲口说过,鹤是雌雄视线交会而怀孕。就在这个地方。
「鹤透过视线交会而怀孕,不饮不食,如人胎生——书上是这么写的。」
突然,一片白色的东西舞过空中。
京极堂以白色的外套盖住了薰子的遗体。
「这是这里的规矩,藏住遗体才是礼仪……」
伯爵,如何?——京极堂说道,扶上鸟之女王的台座。
伯爵在思考。他注视着躺在白布底下的尸骸,应该正拚命地思考着。
黑衣男子眯起眼睛,接着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
全员仰望黑色的鹤。
「这个黑色的鹤的标本,不瞒各位,就是行房卿所捏造的新品种的鹤。他将这头鹤命以和名,叫做五蕴鹤。真的十分精巧……但是世上没有这种鹤。」
全员仰视着。
如恶魔般美丽的巨鸟伸展着漆黑光亮的羽翼,像要迎接什么似地静静伫立着。伯爵称它为鸟之女王,而它的姿态也名符其实,完美无缺。只是。不知为何……
看起来,已经没有那种不祥之感了。
女王……是假的。而……
两天前,闪耀着双眼看着这个假货的薰子,现在正躺在棺中。
化成和鸟一样的尸骸。
「行房也真是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哪……」
胤笃老人满怀感触地说道:
「竟然把害他挫败的这个假货摆在书斋——而且是自己的书桌旁。是打算告戒自己吗?」
「不是的。」
京极堂不知为何,遗憾地应道。
「古书肆这个令人厌恶的工作,是将没有被记忆的记录当成商品处理。以前我曾经看过这个标本的照片,就在使行房卿垮台的论文里。那张照片的标本上……没有头部的装饰。」
「咦?」
伯爵抬头仰望。
「那些像鬃毛的饰羽……依我观察,似乎是后来才附加上去的。这只是我的猜测,那应该……是早纪江夫人的头发。」古书肆说。
「母……母亲的……」
伯爵睁大了眼睛,维持着那张看似高兴又像悲伤,彷若困窘,有些无助又苦恼寂寞的表情……
恸哭失声。
「母……母亲、那母亲她……」
「令堂并未完全消灭。令堂的一部分改变形态,存在于此处。伯爵,你认为这个标本……是你活着的母亲吗?」
「母……母亲……」
「喏,伯爵,怎么样!你要活在那一边,还是这一边?你在那边是被害人的遗族……」
在这边却是杀人凶手!——京极堂——黑衣的死神凌厉地一喝。
太残酷了,
我这么想。
是对谁、对什么这么感觉?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可是这个现实……
岂不是太悲哀了?
没有任何恶意。
没有任何恶人。
即使如此,还是会发生如此悲哀的事。
「伯爵……」
我说着,转向京极堂。
「不能救救伯爵……救救这个人吗?你……京极堂,你……」
不是救了我吗?
「人是救不了人的,关口。」
京极堂说。
「我不是神佛,我是人。」
「可是,神和佛都……」
「没错,都是骗人的。变成假的了。所以人只能被别人骗,或是自我欺骗,否则……」
就只能以自己的双眼认清现实,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大地……
我的朋友这么说。
他的口吻既严厉又哀伤。
「伤……只要不是致命伤,治疗后就能够痊愈。而治疗伤口,别人也是办得到的。只是就算治疗,伤也不会就这样痊愈。能够真正治好伤口的,只有受伤的人自己。因为那是自己的肉体。伤口是会自己愈合的。治疗只是帮忙伤口痊愈,有时候治疗会比受伤更要疼痛。要不要治好,都看受伤的人自己。这是其他人无法插手的事。这件事……」
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我很清楚。
虽然清楚,但我不明白。
这件事……你不也清楚得很吗?
伯爵站了起来。他大概遍体鳞伤,勉强站着。京极堂说了:
「伯爵,你希望能够亲眼看见时间——现在吧。你不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在场所——此处吗?」
「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伯爵……这么朗诵道。
「我总算完全了解您的话了。您述说了法语,您的话具有十足的说服力,我无法不听从您的忠告。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您一开始就这么说了呢,中禅寺先生。」
京极堂默默地端正姿势。
「朝间道,夕死可矣。我不得不知天命了。谢谢您。」
伯爵深深地垂下头来。
「给您……添麻烦了。」
接着伯爵就这样猛地一晃。
「昂允老爷!」山形叫道,跑了过去。
这次,伯爵紧紧地抓住了管家的肩膀。
「就是……」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榎木津开口了。
「就是不该有这种东西!」
榎木津叫道,突然轻巧地一翻身,抢走胤笃老人身边的手杖,狠狠地击向五蕴鸟的脚。
形状优美的鹤脚断裂,
黑色的鸟之女王慢慢地倾斜,
就这样摔落地面,
连声惨叫也没有。
崩塌的巨鸟双翼一分为二,
修长的脖子裂成数段,弹落到薰子的棺木下方。
「要消灭的话,就应该先消灭这头神秘的鸟!」
榎木津叫道,更猛力地对着鸟的胴体施加一击。
「不会动的鸟一点都不好玩!」
胴体裂开了,
裂缝中滚落出小石子般的东西,撒了一地。
那是漂亮的白色石粒。
京极堂望向那些石粒,表情一瞬间变得凶险,不久后悲哀地说了:
「这……看样子是令堂的遗骨。」
「母……母亲的……」
伯爵趴在地上,抓起骨粒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按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我到底……」
我到底,
伯爵了解了一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
患不知人也。
子曰:未能事人,
焉能事鬼?
子曰:未知生,
焉知死?
然后,吐出死人气息的阴摩罗鬼,就这样消失了。
京极堂静静地站在伯爵面前,深深地一礼。
伯爵抬起头来。
「伯爵,请原谅我之前种种无礼的发言。看样子……我能够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能够补偿吗?」
伊庭在伯爵旁边蹲下,将粗短而节骨分明的手放上他颤抖的肩膀。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
伊庭的声音非常温柔。
京极堂沉默着。
全员沉默着。
只有雨声。

我……只是茫然地望着崩溃的阴摩罗鬼之瑕。
同时强烈地感觉到,
我现在身在此处。


13

「我去消灭阴摩罗鬼了。」我这么说,木场扬起眉毛:
「你说啥?阴谋喽什么?」
「阴摩罗鬼。不知道的话去问中禅寺。我不懂复杂的事。」
「又是妖怪啊。」木场说,喝了口茶,「只要和那家伙打交道,每个人都会满嘴妖怪起来。我没想到连伊庭前辈也会这样哪。」
「有什么关系?我偶尔也会聊聊妖怪的。」
「老人家聊妖怪,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顶着那张妖怪脸,你没资格说我。」
绣球花似乎在我不在的时候枯萎了一半。不过可能因为下过雨,剩下来的花看起来生气蓬勃。长满庭院的杂草也青翠无比,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好像对你很感激哪。」木场说。
「感激?谁?」
「搞错对象打电话给我的那个糊涂鬼的上司。」
「楢木吗?」我问。「就是他。」木场答道。
「你的事我跟他说过了。结果幸好接到电话的是你这种笨到家的怪胎,事情才能传到我耳里来哪。」
「听说打电话来的那个叫大鹰的家伙辞掉警察不干了,说什么事件的冲击太大。」
大鹰辞职了啊。
「他好像不太适合当刑警。」我说。
事实上的确不适合吧,或许辞职是做对了。
「总比被说适合当刑警要来得好吧。」木场说。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木场诧异地问我。
「所以就是……去消灭鸟啦。不过消灭的不是我,是你的那些怪朋友。」
「那个笨蛋和那个呆瓜吗?」
「那个笨蛋和那个呆瓜。不过我不晓得哪个是笨蛋、哪个是呆瓜。唔,不过最后砸坏那只鸟的是榎木津。」
「搞破坏的大部分都是那个呆瓜哪。」
「那笨蛋是中禅寺吗?」
「嗳,都是一群笨蛋啦。还有另一个废物吧?他没给你添麻烦吗?」
「关口吗?唔,他是个伤脑筋的家伙,但没惹什么麻烦。里村先回去了,不过还有侦讯工作,所以我们是四个人一起回来的。」
「哎呀,被呆瓜废物笨蛋给同时缠住,前辈真是辛苦了。」木场骂道。
我想这个人八成也是同类。
「不过,他们真的有些与众不同哪。」
「也是啦。那个……叫楢木的警部补也不晓得是目瞪口呆还是佩服,我说他们是我认识的人,他竟然叫我跟他们问好。我告诉他说,这种蠢差事打死我也不干。嗳,我想只有伊庭前辈应该要问声好,所以就这样过来了。」
「从院子进来是吧?干嘛不走玄关门?」
云雀在啼叫。
「有云雀呢。」木场说,「我听说……结果是过失致死,是这样吗?」
「是……用过失致死移送检方吗?」
的确没有任何杀意。不过是不是过失,就暂且不论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说之前的案子也都是这样。听得我莫名其妙。我因为之前听了伊庭前辈的说明,更是一头雾水了。到底是什么情形?」
「你是来问这个的吗?干点正经事吧你。」
「有啦、有啦。」木场说,「辖区里最近乱哄哄的。大部分都是去支援二组。我不太会应付诈欺、流氓那类的。」
「你喜欢小偷杀人那些吗?」我问。
「是啊。」木场说道,「这些坏蛋,给我束手就擒!——我喜欢这种的。」
「坏蛋啊。最近也很少看到坏蛋了哪。看起来像坏蛋的都是些黑心政治家哪。」
毫无恶意的连续杀人事件……
没有恶人登场的凶恶犯罪……
没有凶手的案件。
——过失致死啊。
「中泽也真有一手哪。」我说。
「那是谁?」
「这次事件的搜查本部长。是个冲劲十足的家伙。唔,比起莫名世故的家伙,直性子的家伙要好得多了。说起来,中禅寺出现,他也不怎么吃惊哪。」
「那家伙很可疑嘛,他很会说对吧?」
「嗯,很会说。可是他连一次都没有去过现场,也没有见过关系人,竟然能够看穿那么奇妙的事件。不……因为没有见过任何人,所以才看得出来吗?」
只要了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发生的事本身非常单纯。
可是,
「这是个可悲的事件。」我说,「虽然事件……每个都很可悲。」
「唔,我不追问详情了。」木场说,「听了大概也不懂吧。」
他不会懂吧。
「我老是碰到一些不正常的事件哪。」木场说,「全都是些别人听了会捧腹大笑,不当一回事的事件。不过这次凶手好像被逮捕了,而且听说凶手很绅士,又十分合作……应该是个很正常的人吧?」
「很正常啊。」
我觉得他非常正常。
「那……」
木场转向我。
「伊庭先生心里的梗去掉了吗?」
「就是这个。」
我对木场说了些什么?
我为什么会问他中禅寺的住址?
木场笑了:
「伊庭先生不记得了吗?怎么这么逊呢?」
「别揶揄老人家了。我平常不喝酒的。你也为奉陪你这个大酒桶的人想想吧。重点是,我说了什么?」
「就是……过世的太太的事啊。」
「我老婆的事?」
果然是这样吗?
「伊庭先生不是说,太太说了奇妙的事。记得是……听说鸟城在做人类的标本什么的。」
「啊……」
原来我记得。
那天……我在鸟城的书斋里听到中禅寺的话而想起来,不过那应该是误会。如果我事前已经告诉过木场,表示我在内心的角落或脑袋一隅,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二十三年前,
应该是第一次去由良家三天后的深夜。
我筋疲力竭地回到家。我疲倦不堪,却一点都不困,我什么都无法思考,却拚命地思考着什么。大概是精神亢奋吧。
我叫醒睡着的妻子,大概是勉强和她闲话家常。因为就算是家人,也不能透露调查中的事件。
不过,
我只说了是鸟城的案子。
不知为何,淑子有了过度的反应。
那是第一宗命案。作祟、诅咒这些风闻还没有流传开来,所以我更感觉到奇妙。
听说那里在做标本……
听说之前的太太被做成了标本……
淑子一脸严肃地这么说。
我,
大概斥骂了妻子。
身为警察官的妻子,竟然毫无根据地诽谤、中伤陌生人家,真是岂有此理——我这么吼道。
不是的……
是真的……
淑子对我回嘴了。我想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也不询问详情,只是劈头就骂。
人类的标本,这实在教人无法置信。
——可是,
原来那是真的。
妻子大概是顾虑到神经衰弱的伯父庸治郎,而没有告诉我详情。如果她告诉我是她的伯父做的标本,就算是我,也会仔细聆听吧。或许她认为说出事实,伯父会被问罪。或许她认为警察妻子的亲属引发那种事件,会对不起我。
那么,她是在为我着想吗?
——是哪边?
我的背介意着佛坛。门关着。总觉得没有必要打开了。不管是开还是关……
——里面放的都只是块木牌。
那天晚上,我大概第一次动手打了淑子。
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工作受到干涉,感到愤怒。那完全是办案不顺利的证据。说穿了都是我的自私自利。
——如果我认真地听她说,会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吧。
我应该没办法从那个事实导出那个真相。最重要的是,我应该完全不会相信。
——不能如何吗?
总觉得无法丢开不管,才会一直惦记到这把岁数吧。
后来妻子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第一次的事件变成悬案,第二次的事件发生,第三次的事件发生,每当事件发生,我就有种苦不堪言的感觉,大概是我每次前往由良邸,都会在下意识里想起淑子那晚说的话吧。
——完全没想到,
那竟会是直指核心的线索。
我稍微回头。
今天阳光很强,屋里一片黑暗。
——你也回个嘴吧。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肃。
「爽快些了吗?」木场再度问道,「我当时对你说,人类的标本这种荒唐无稽的事,不是警方处理的范围,是祈祷师该管的事。」
「嗯,爽快多了。看样子,我老婆二十三年前就已经指出核心了。她从那么久以前的过去前来,帮了现在的我哪。」
「那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名侦探。」木场开玩笑地说,「比那个少根筋的侦探要优秀好几亿倍哪。」
「这么说来,榎木津怎么了?他的眼睛好像是看得到了,可是回程的电车里,那个没用的东西好像又轻微发起烧来怎样的。」
「那个没用的家伙死个二十次才是为世界造福。今天那家伙竟然打电话到署里来,说什么要找东西,叫我过去,还说乌龟怎样的,烦死人了。」
「乌龟?」
「乌龟。轻微发烧没有用哪。高烧还差不多。我真是打从心底希望他得个疟疾正好。」
「唔,那个人是满好玩的啦。」
「那,嗳,我要回去了。」木场站了起来,「老实说,我只是想来问问伊庭先生爽快了没。」
「这样啊。」我站起来,发现篱笆另一头露出一张无精打采的脸。木场循着我的视线转过去,突然哑着嗓子高亢地叫了起来:
「怎么!这不是关口吗?」
「大……大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老样子,一脸不健康而且行迹鬼祟的关口巽,有如当头浇了一桶水似地,满身大汗地杵在几天前木场站的位置。
「哪有什么怎么不怎么的,我当然是有事才来的。你会来这里才奇怪吧?啊?干嘛?你是来干嘛的?」
「喂,等一下。」我制止木场,「木场,他又不是你的客人。关口,怎么了?这里的地址……你是从中禅寺那里问来吗?」
关口发出听起来像是「嗯」又像「唔」的模棱两可回答,蜷着背,身体弯得更厉害了。他是在行礼吧。
「喂,你可以出来走动了吗?」木场问。
「不要紧了。」关口答道。
「可是你不是才刚病好吗?而且你每次只要扯上事件,就一次比一次消沉,啥事都做不了。要是太让你老婆担心,小心我掐你唷。」
关口露出一种奇妙的表情,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倦怠,再次答道「我不要紧。」
「呃,伊庭先生……」
「怎么,有什么事吗?」
「那个……山形先生寄来了信……」关口说。
「山形……那个管家吗?」
「是的。听说伯爵放弃了从间宫家继承的所有资产和权利。那栋洋馆也要卖掉,分配给佣人退休金之后,剩下的都捐赠给慈善团体了。」
「卖掉……可是不是还没有公判吗?」
「大概是因为不晓得何时才能够出狱吧。」
「哦……」
原本的话,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伯爵似乎相当配合检方的侦讯,态度非常令人敬佩。」
我想他一定很悲伤吧。
「他好像也承认了所有的罪状,完全没有考虑要减刑。他很坚强……或者说他原本就非常聪明,而且光明磊落。」
「是……啊。」
由良昂允,
我忘不了这个人。
「信中写道,山形先生和栗林女士要用拿到的钱在白桦湖畔盖一间小木屋,一面吊唁过世的人,一面等待伯爵回来。」
「哦,这样啊。小木屋是那种洋风的旅馆吧?唔……这样或许不错。」
我想起那个忠诚到近乎憨直的管家布满汗珠的秃头。
——总算可以退下来了。
和我一样。
——那个管家。
大概也不是喜欢整理花草的性子吧。
即使如此。
「或许不错哪。嗳,伯爵回来,大概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吧……」
「是啊。」关口垂下头来,「从文面上来看,感觉山形先生意外地过得不错,所以我想报告伊庭先生一声,找京极堂商量了一下,结果他叫我过来。」
「中禅寺吗?他过得好吗?」我问。
「他一边看书,一边抱怨忙得没时间看书。」关口说,「他过得很好。」
「这么说的你,看起来也满不错的嘛。这话不是学木场,不过你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教人有点看不下去哪。」
「这家伙从战时就是个叫人看不下去的没用长官啦。」木场骂道。尽管本人就在面前,他也毫不在乎地骂人。
话说回来。
「他是你的长官?」
「不过我从来没把他当长官看啦。」
关口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嘴里模糊地咕哝着疑似抗议的话。木场用鼻子冷哼:
「这家伙就是这样。」
关口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呼唤我的名字:
「伊庭先生,京极堂有话要我转达。」
「话?什么事?」
「是关于……这次驱魔的报酬……」
「哦,他说多少钱?回程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回来的时候会再正式向我请款。」
「他说他不能向伊庭先生收取报酬。」
「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他做白工啊。我本来还在想,要是他没有连络,就要周末上门去付钱哪。我不知道驱魔的行情怎么样,不过旅费住宿费什么的,实际上应该也花了不少钱吧?」
「关于这一点,由良家……那间书斋里的书籍……」
「那些数量惊人的书?」
「嗯,听说那些书全部都将由京极堂负责经手脱售。那里好像有非常多相当稀有的珍本,所以……」
「那些书全部啊……?」
数量非常惊人。
光是计算册数,就得花上十天以上吧。
「他说已经赚够了。」关口说,「所以这次特别免费优待。」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好了。」
别站在这种地方聊,上来坐吧——我说,但关口说他接下来要和妻子去买东西,还说「她在门口等我。」行了个笨拙的礼。木场笑着看他,扬手说「告辞」,一样从后门回去了。
云雀追上去似地飞走了。
夏天又要结束了……
我们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