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保牙齿打颤。
“妄想也无妨。”中禅寺的声音果然具有咒力。
光保……一瞬间回过神来了。
中禅寺缓缓地询问:“您的妄想中……住着佐伯布由吗?”
“对……没错。我认定十六年前,我曾经被派到某个村子一年,那个村子……就在那里,就是那个地点。我在妄想中编造出来的村子里,有一户姓佐伯的大户人家,那个家里有一个叫做布由小姐的女子……”
“佐伯布由是真实存在的,光保先生。”鸟口说。
光保摇头。
“可是……可是、可是,那里现在没有那样的村子。不,过去就没有,那里从好、好几十年以前,就住着完全不同的人。对,也没有记录,一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错的——光保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不管是村人还是过去、记录,什么都没有。野篦坊和白泽图还有君封都……”
“野篦坊和白泽图?”
多多良表现出奇妙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那里是个虚假的、妄想的村子。那个地图的地点……”
光保又猛烈的哆嗦起来。
“可是……”
那并不是假的。
“可是布由小姐真的存在!”
益田抓住光保的肩膀,止住他的颤抖。
“光保先生,那个村子会消失,是因为村人全部惨遭杀害。喏,请您看看这篇报道!”
益田拉过皮包,取出报纸。
“那、那是……可是,那篇报道上没有提到任何可以确定的事。完全没有。”
光保知道这篇报道吗?
可是……
“这篇报道是真的,十五年前发生过杀人事件。我是听布由小姐亲口说的。杀害佐伯家成员的,就是布由小姐。”
“呜呜……”
“益田,别这样。光保先生耳朵不好,别大吼大叫的。而且……也不能让他再激动下去了。”
中禅寺说道,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中禅寺先生……”
此时,有人打开了玄关的门。

***************************************************************

这天……第五个站在眩晕坡底下的,是青木文藏。
青木走起路来有点跛。同时不知为何,他感到有点安心。身体各处出现障碍,每个地方都疼痛不已,却十分急切,想要冲上坡道。他强烈地想要尽快上去,肉体却不听使唤。
青木慢吞吞地走上坡道。
坡度微妙的坡道搅乱了平衡感。即便不是如此,青木也已疲累不堪。青木在坡道十分之七的地方感到微弱的眩晕,停了下来。
青木先生、、、
好像听到了敦子的叫声。
青木仰望天空。
上头的阴天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幽暗沉重地盖在头顶。是因为疲劳吗?总觉得视野变得狭窄了。天空的边缘从四面八方溢出视野,只看得到正中央,所以感觉格外窒闷。
八天前……
青木回溯记忆。
然后确认自己就是自己。
八天前,青木和河源崎一起拜访猫目洞。两人在那里遭到韩流气道会的袭击,千钧一发之际,被条山房的张所救。
——没错,这是事实。
应该是事实。刚刚大岛在电话里说,青木无辜缺勤了整整八天,那么应该没有错。但是……
当时,青木牵着猫目洞阿润的手逃到地上,受到外头条山房员工宫田照顾,不知为何,就这样失去了意识。然后……然后大概以那时候为界,青木的过去分歧了。
——不对。
那一切都是假的。现在……自己踏着并且见闻到的这个现实,与这个现实联系在一起的记忆才是真实。若非如此、、、
——就等于自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青木踏紧地面似地再次登上坡道。
然后他再次回想起来。自己一定有义务去通知,所以他在脑中冷静地、忠实地重现自己所见闻到得事实。
幽暗如隧道的阶梯、尖叫、怒吼、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一名戴着眼镜、看似和善的男子从那里探出头来。青木握着手,握着阿润的手。男子伸出手来,阿润甩开他的手。
我记得。
我记得阿润的手的触感,也记得宫田的声音。
——所以那是现实。
可是。
后来……
记忆中断了。
然后……
青木先生……
青木先生……
很怀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于是青木……慢慢地苏醒了。
青木先生……
青木先生,你还好吗?
中禅寺敦子就在枕边。啊啊我在做梦呢——青木心想。
敦子露出悲痛的笑容抚慰青木。怎么,发生了什么事?敦子在笑,为什么却让人觉得可怜?怎么,敦子小姐不也受伤了吗?可是却为了我……敦、敦……口齿不清。还不要动比较好唷。这样啊,敦子小姐。
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敦子用沾湿的手巾为青木擦拭脸上的汗水。这不是梦。应该昏倒在路上的青木,不知为何却被中禅寺敦子照顾着。
“敦、敦子小姐……”
青木好像躺在床上。他不明白为何敦子会在这里。这里是……?
“我、我到底……?松……河源崎刑警——不,和、和我在一起的男子……”
“不必担心。他睡在那里……”
敦子说道,转向左后方。青木缩起下巴,抬起头来,勉强望向那里。纸门另一头,看得见被窝里有一双脚。
河源崎好像睡在那里。
是敦子救了他们吗?那么这里是敦子家吗?还是京极堂的客厅?但陈设也差太多了。中禅寺的品味变了吗?不可能……
当时青木真的这么想。
但是……他完全想错了。
那是一户文化住宅般的小型建筑物。榻榻米房间有两间,还有欧式厨房。房间似乎就只有这些。
“这里很安全。”敦子说。
——安全……?什么意思?
“你会不会饿?好像没办法马上吃平常的食物。不过通玄老师会为我们准备。”
“通玄老师?”
“就是条山房的……”
“姓张的……?”
“是啊。”敦子以母亲般的口吻说道,站了起来,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到托盘上,再次回到青木枕边。
“老师吩咐青木先生醒来后就服药。这是药粉,说是可以化在温水里喝……。你要怎么服用呢?”
青木说要直接服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让敦子扶起上半身,背后和脖子根痛得要命。他记得油纸包装的包色粉末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颗粒颇大,以药粉来说,算是容易服用。
咽下之后,青木不安了起来。这……
——是什么药?
敦子的态度太过于自然,青木毫不迟疑地服下了药。可是没人保证那不是毒药,虽然青木为他们所救,但条山房原本是敌人。
可是……敦子她……
青木一瞬间感到困惑,目不转睛地盯着敦子的脸她的表情和以往一样,凛然有神。她垂着一双杏眼,结果青木喝完的茶杯,放到托盘上。但是、、、
她的全身到处都是小伤和淤痕,伸长的后颈还看得到乌青的内出血痕迹。
怎么看都是遭到殴打的伤痕。
“敦子小姐……”青木出声,敦子以纤细的手指覆住脖子,说:“这也是气道会的人吓得手。”她似乎察觉到青木的视线。
“气……气道会?韩流气道会吗?”
“是。我似乎莫名其妙地和他们结了怨。”
敦子不当一回事地说。“和他们结了怨?”青木追问,敦子答道:“恩,我不是写了一篇报道吗?”
哦,那篇报道啊——青木心想。青木原本也在忧心这件事。他私下担心敦子会不会因为写了有关气道会的报道而惹祸上身。
“韩流气道会很缠人,即使在家里也很危险、、、要是随便跑到哥哥那里,也可能给哥哥嫂嫂添麻烦吧?也没办法去上班……。既然青木先生的身份也曝光了,回去住的地方很危险的。”敦子说道。
“我的身份曝光?”
“不是吗?”敦子反问他。
这么说来……打门的时候,河源崎叫了青木的名字。他记得河源崎也拿出了警察证,那么青木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曝光。条山房的张为了救助青木等人,将气道会的十几个人和岩井打得体无完肤,青木不知道气道会的规模有多大,但是根据河源崎的调查,那些干部原本都是黑道分子,不难想象他们会登门“道谢”。而且听说那个叫岩井的代理师范还曾经惹出与公安有关的危险事件,就算青木是警察,他的身份对岩井也没有任何吓阻作用。就算他们会采取某些报复行动也不奇怪。
这不算杞人忧天吧。
但是……
此时青木大概突然恢复了时间感觉。自己究竟昏厥了多久……?
现在似乎是白天,那表示记忆至少消失了半天以上。青木询问时间,敦子回答:“正好是中午。”
“这样啊。”青木放下心来。他想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了。翌日的休假申请已经核准下来了,所以今天一整天休息筋骨,明天起再回归职场就行了——他暂时这么想道。
——等一下。
是哪天的中午?
可是,如果已经过了一天以上,就得向警视厅联络才行——青木最先想道的是这种琐事。接着他烦恼起该用什么借口说明才好。他心想,考虑到河源崎的失控行为,也不能实话实说吧,然后就在青木左思右想着无聊借口的时候,总算发现了一件事。
这里是哪里?
“敦子小姐,这里……”
“咦?这里是条山房的……”
“那么是世田谷的……三轩茶屋吗?”
“青木先生,你在说什么呢?这里是静冈啊。”
“这样啊。”青木应话之后,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静冈……?你是说骏河伊豆的……静冈吗?”
青木确认。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敦子却满不在乎地应着“是啊”,拧干手巾。
“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这……”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就算气道会再怎么纠缠不休,也没必要逃到静冈吧?就算必须藏身,为什么选择静冈?对手不是拉开距离就会罢手的。如果他们会追来,不管多远都会追来。那么既然要藏身,待在都市里不是比较好吗?
……不。不是这种问题。不是所谓程度的问题。但到底是什么问题,青木也一头雾水……总之,青木处在某种巨大的谬误之中。
这一点似乎错不了。
青木在池袋昏倒的。那么他醒来的时候人在静冈的话,就表示青木是在失去意识的期间移动的——被搬运。这不是一段算短的距离,河源崎姑且不论,青木的伤并没有多严重,不管怎么想,这种情况都让人无法信服。
“我、我昏倒了……那么久吗?”
“咦?”
敦子脸色一暗。
“青木先生并没有昏倒啊。”
“什么?”
“难道青木先生……产生意识障碍?”
“咦?”
她在说什么?
青木感到困惑,回头望向敦子。
敦子的眼中确实充满了担忧的神色。
“青木先生……你不要紧吧?你可别说你完全不记得了。”
“不要紧……?什么东西不要紧?我做了什么吗?”
“你真的不记得吗?”
“记得啊。我和河源崎两个人一起去了猫目洞,在那里被韩流气道会……”
“猫目洞?”敦子反问。
“对,池袋的猫目洞。”
“池袋?什么时候?”
“阿、阿润小姐呢……?”
“阿润小姐?”敦子一脸不可思议。
“我、我们遭到攻击的时候,阿润小姐也在……”
“我……不知道呢。”
“不知道?”
敦子讶异地将脸凑上来。
然后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不,对了,今天、今天是几号?”
“六月十日。”
“六月十日?怎么可能……”
青木是在六月六日拜访猫目洞的。已经过了整整四天。
“这、这怎么可能……”
此时青木错觉到仿佛听到了动脉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觉得有什么不明就里的危险正在逼近,有股轻微的激动。脑袋完全无法理解任何事,那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焦躁;但尽管脑袋无法理解,身体或许已经察觉了什么。不,也许是无法以理性控制现状的不安,造成了身体的异常。
也可能是因为敦子把脸凑了过来。
不对。
——为什么敦子会在这里?
敦子人在这里,为什么?
“敦子小姐……你……为什么……”
“我和一位小姐在一起的时候,遭到气道会袭击,被通玄老师救了。然后我们在榎木津先生那里暂时借住了一阵子……但总觉得不能继续待在那里,所以就迁到了条山房……”
“不能继续待在那里?”
“是的。我只是单纯地莫名与人结怨。但是和我在一起的小姐是位特别人物。气道会也穷追不舍地追捕着她,所以我心想不能再给榎木津先生添麻烦……”
“什么麻烦,敦子小姐,不是有中禅寺先生在吗?如果你需要帮忙,何必……”
而且还有我在啊——青木想加上这么一句。
“我们的敌人不是只有气道会。事态十分复杂,而且严重。我不能……把榎木津先生和哥哥卷入。”
“那么你就更应该……”
青木总觉得不对劲。敦子的话确实合情合理,中禅寺不会轻易出面,也讨厌扯上麻烦,但是即使如此,青木还是不认为待在会撇下中禅寺和榎木津,跑去相信条山房。
或者说……
不想从敦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才是青木的真心话吧。待在再三强调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但是青木怎么样都不愿意承认他们与敦子的关系是如此生疏。榎木津和中禅寺都不是不能依靠的人,中禅寺更是敦子的亲人。不管事情有多棘手,他都不可能不为敦子解决。
敦子说:“这件事与榎木津先生和哥哥都没有关系。说起来,要是向哥哥撒娇,一定会被他责骂,说我给他惹麻烦。而且通玄老师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可是……可是敦子小姐……”
不知为何,此时青木有了一种好似遭到敦子背叛的感情。
为什么呢?——青木思忖。
青木与敦子、中禅寺和榎木津等人,过去共同经历了几桩大事件。这些体验让青木有了不少收获,也失去了不少东西。不管怎么样,对青木来说,那都是无可替代的重要体验。所以包括敦子在内,青木对他们有着一种同生共死般的情谊。那不是信赖、友情或义气这种施恩于人的感情,也不是互利互惠、或利害关系。
那是一起在日常中共同经历过非日常的、说不清同时也无可取代的牢固关系。青木之所以觉得被背叛,也是因为这样吧。
——木场前辈。
这或许与木场失踪所萌生的失落感根本上是相同的。
青木更感到不安了。
自己被卷入什么状况了?
这个事件一点都不小……
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到底……”
青木问道。敦子面无表情。
看起来像在担心青木,也像在怀疑青木。看起来也仿佛感情消失了。
怎么看都成。青木深刻感觉到,人都心情追根究底,是由接受的一方来决定的。无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只要接受的一方以好意相待,大部分都可以视为好意。相反地,如果怀着厌恶感来看,大部分的人都散发着恶意。只要陷入强迫观念中,周围所有的人都会是敌人,反过来说,因为这样,所以人总是会被骗。目前这种情况——青木不得不保留自己的态度。他对敦子怀有好感,但是、、、
——她真的是敦子吗?
当时青木真的如此怀疑。面对熟识的人,却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真伪——这种状况平常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可能发生。但是青木当时打从心底怀疑,也觉得所谓被护理迷骗,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状况。
——我在想什么!
“青木先生……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敦子维持着一张读不出感情的表情,对着青木问道。
“与其说不记得……”
“青木先生……据我所听到的,你和那位河源崎先生,是为了寻找一位叫三木春子的小姐……而来到伊豆的韮山。”
“寻、寻找三木小姐……?可是……”
听说三木春子确实曾经一度遭到气道会绑架。可是……河源崎应该把她救出来了。河源崎前天——不,五天前曾经明白地这么说。说他只身闯入气道会并抢回三木春子,把她藏匿在音羽的朋友家里。
“……三木小姐在音羽的……”
“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敦子说。“听说那位小姐……四天前被什么人给带出那户人家了。”
“四天前……六月六日吗?”
是去猫耳洞那一天——也就是青木的记忆中断的那一天。
“什么人……气道会?”
“咦?好像不是。”
“那是谁……?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敌人……不是只有气道会而已。”
“敌人……?”
“有好几个人在觊觎同一样东西。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小姐,也是在前往条山房的途中被其中一方势力绑走了。我们……是追着她来到这里的。关键就在韮山,所以青木先生和河源崎先生也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
“请等一下……”
思考完全无法整合,甚至无法整理。
“……那位……和敦子小姐在一起的小姐……也是被气道会纠缠不休地追捕对吧?她是谁……”
“她是华仙姑处女。”敦子说。
“华……华仙姑?那个占卜师?”
“是的,她的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你、你是说气道会试图绑架华仙姑?这……是为了将她利用在政治目的上吗?”
韩流气道会……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河源崎这么说过。
但是敦子摇了摇头。
“布由小姐被盯上的理由,和三木春子被盯上的理由相同。
“三木小姐……?”
他们想要她拥有的土地……
听说是在韮山……
那女孩在伊豆韮山拥有土地……
“……韮山的土地?”
“你想起来了吗?”敦子说。
“也不算想起来……呃,那个华仙姑也终究是有土地?”
“对,那里是佐伯家的土地,为了去到那里,必须先经过三木小姐拥有的土地。”
“所以……才把三木小姐和那位佐伯小姐……?”
“对。”
“你是说,有好几方势力在争夺那块土地吗?而三木小姐和佐伯小姐是被气道会以外的势力给掳走的?”
“没错。攻击我们的……是一群小孩子。”
“小孩子?”
“是的。”
敦子按住脖子上的伤痕。
“我们被大批流浪儿给包围……才十岁或十五岁左右……或许还有更小的孩子。宫田先生……你知道宫田先生吧?”
“呃……嗯。”
虽然只瞥到一眼而已。
“虽然宫田先生保护着我们,却束手无策。因为对方是那么年幼的小孩……而且数量庞大,大概有三十人吧。我们被十人左右绊住的时候……布由小姐不见了……”
“这……”
不可能是气道会。但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二十九日……所以是十二天前。我暂时去了条山房,正好遇上了气道会的突袭……吵着要条山房交回三木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