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说着,从隐藏在毛毯的半身只抽出了脚,姿势成为侧坐在床上。然后双手抵在额头上。

「但是,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惨状!每次看到衰弱而且憔悴丑了的妹妹,我就变得无法忍受。如果这是施在久远寺的诅咒,现在的妹妹应该是我原本该有的姿态吧。这是诅咒。我、妹妹和久远寺这个家真的是被诅咒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

凉子说着哭了起来。

我刚才还在想哭泣的人不美,然而凉子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很美。

「关口先生。」

凉子说完,倒向前去。

我抱住了她。

凉子的脸倒在我的胸前,哭得更厉害。

我以前也曾如此地抱过女人。

那是妄想。

可是虽宛如遥远前世般的朦胧,实际上却是性欲的蛊惑性的妄想。

我仿佛吸取着那肌肤的温暖似的,实际上以很缓慢的动作抱紧了她。

「对、对不起,我……」

凉子说道,但无意离开我。

啊,我毕竟认识这个女人。

「《御伽草子》(译注:以室町时代[一三九二--一五七三年」为主的同类短篇小说的总称。作者不详,作品属于幻想、教训、童话性,反映当时的人间百态和时代思想)的……」

凉子说话了:

「像《御伽草子》里的阴阳师那样……」

「什么?」

「请解开我受的诅咒!」

「请救我!」

我终究恢复了理性,然后身子离开了凉子。

「很遗憾,我既不是魔术师、也不是拨除恶魔的人,更何况--」

--安倍晴明。

对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呢?

那家伙。

那家伙的正业,不就是这个吗?

从些微敞开的胸口,窥视得到白色丰满的乳房的沟。

我很用力地摇晃凉子的肩膀。

「凉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就在明天,来解开这个家所受的诅咒吧!」

「关口先生……」

「明天会跟你联络。」

我留下这句话,奔出房间。

靠近门的外面,老妇人以被击垮的模样站着。是担心屋内的情况吗?但我的眼里已看不进这些。

四周已经暗了。杂司谷的森林完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黝暗。

我跑着。

要那家伙。

要京极堂。

要京极堂解开诅咒!

我全力地跑在晕眩坂上,爬了上去。

在月亮也毫无踪影的深夜中。


在日期尚未改变以前,我抵达了京极堂。当时天候正恶劣,月亮完全被掩盖了起来。从边端开始就没有街灯的晕眩坂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度的黝暗。

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榎\\\木津一样瞧不起我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你们认为我疯了……」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话,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不再以这种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听听正觉得困惑的人说话吧!」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以后,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现实等那样的东西……谁也不看。」

中禅寺……不,京极堂将带着把手的烛台点亮站着。

我简直就像滚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总觉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关口,是你唷!」

京极堂说道,蹲了下来,用烛台照着我的脸后继续说道:

「你脆弱的神经撑不过三天。简直是爱管闲事的老师!虽是夏天,也会感冒的。」

我完全湿透了。而且身上到处擦破、渗着血,撞到石头台阶似的右足胫黑红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时我似乎都处在飘浮在过去记忆的状态中。

大颗的雨变成了雨雾。

「我接下这个工作,不过我很高价的唷!」

我无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京极堂,你接受吗?你要解开久远寺的诅咒吗?」

「但是有条件,你不接受的话,就拉倒!」

京极堂边看着我的脸,用一贯的表情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没出息地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话。

「首先,今晚八点钟。由于我也有想调查的事。地点是藤牧失踪的那个密室,其他地点不行唷。到那时间以前,先将久远寺家有关系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间……时藏夫妇可以不用找来。连你的份儿,先在书库里,准备五张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后……」

京极堂的话暂时中断。他从胸前拿出手怕递给我,可能是要我擦干身子吧。我不知该不该接受,一迳地抓在手里。

「接下来,很重要,听好!连络木场,要他准备两三名健壮的便衣警察,然后要他们在随时都可以闯进来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间伺机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明天那些家伙们就会闯进来吧?只不过是提早几个小时吧。」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要……?」

「当然是要他们逮捕想逃走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说,解开诅咒后就会有想逃走的家伙出现吗?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脑袋再怎么想也……对了,这样的话,差劲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来……」

「还有呀?」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做。」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用手帕擦了脸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还要救护车……对了,找个像法医里村君那样,总之,找医术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无论何时、受了什么伤都能救命的准备。所幸地点上没有设备上的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不管直接、间接,因我的行为而出现死人的话,绝非我本意。绝对不干!」

我表示接受条件。时间已是清晨五点,由于恶劣的天气完全将太阳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来。我有如徘徊在醒不来的噩梦中,一直在发呆。

在京极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间里短暂地休息。将座垫折成四块放在颈子后,我简直就像猫似的弓起背,在仅有的短暂时间里很贪婪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九点。雨还在下,已看不到京极堂了。桌上放着这个家的钥匙,摆着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写的信。

内容真是无趣。为着出门时锁上钥匙啦,钥匙是复制的所以带走也没关系等。

因为不想回家,在旧衣店买了便宜的敞领衬衫和裤子。在等候修裤脚的时候,我观察了现在穿的裤子,不仅是破了,由于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污痕,根本就无法恢复原状了。没有办法,只好拜托店主,把裤子和衬衫一起扔了。旧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贼了等等,这种奇妙的时代错误的事情。

觉得好像很久没回家了。妻子的脸突然浮现了,我的心情变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过已晚了的中餐后,在食堂借了电话告诉木场详情。

木场说道,京极堂这小子故弄玄虚后,豪爽地笑了。然后说七点钟在晕眩坂下,会开吉普车去接唷。

然后,我想打电话给凉子。但是手拿着听筒,我非常地犹豫,原本应该比木场更早联系的,但简直拿捏不准不知该说什么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劲的老板瞪着,我半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

我跟凉子说:

「今天晚上,我带阴阳师去拜访。」

凉子被我那唐突的说话方式吓了一跳,但结果还是和她约定晚上八点以前,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如京极堂所言,我的脑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无法拟定很灵活的策略,只简单地说了要件反而好也说不定。

挂断电话,我有些担心凉子到底要如何说服那好说理论的父亲,以及冥顽不灵的母亲?而且,对于没提到木场这个伏兵存在的犹疑,使我感到忧郁。

我究竟在做什么?争取到一天时间,结果什么也没做的白白浪费了时间。

我在思考。我在设法使京极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劲的思考运转起来。

不明白的点太多。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谜?藤牧确实消失了,婴儿不见了,但如果说这就是谜题的核心,我又觉得未必如此。我应该看到的「象」,到底是什么?

头脑里面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远寺梗子,在那阴影中隐约地忽隐忽现。

很闷热。可是雨势逐渐增强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面为了躲雨,进了车站前再恭维也不算干净的咖啡店。播放着不曾听过的古典乐的店里,微暗,室温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连络京极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诉他,木场七点钟会到坡下来接。店里的电话是那种和装满不同性质的最新式高度传真电话机,我感到有些不相称。

坐在弹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面喝着香喷喷的温热咖啡。我觉得很放心,稍微打了个盹儿。

大约六点五十分,我站在晕眩坂下面,亦即被圈围着墓之町的油土墙所隔开的坡路入口处。由于不曾重新站在这里,可能雨景也有关系吧,已看惯了的风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鲜。

嘎地出现很夸张的声音,泥水一面迸溅着,两辆吉普车很唐突地抵达了。驶在前面的吉普车的车门半开着,看得到木场那有如兽头瓦的脸,然后以不输雨声的一贯高亢的声音喊道:

「别在雨中等,赶快上来!」

我收起伞,小跑步地趋前,坐进后面的座位。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但毫无用处的我仍然淋得湿透了。

「这家伙叫青木,嘿,可以说是俺的部下。后面的车子坐着里村和他的助手两个人,然后坐着叫木下的魁梧家伙。木下是柔道高手,这青木呢,呵呵,一般是叫特攻击破!」

这个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说道,学长别再说了,害羞地和我打了个照面。

总是很饶舌的木场,不知为什么只在今天显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话,车里轻微地充满紧张感。

「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木场说道。雨宛如抽丝似的变小了。车外,简直就像透过毛玻璃看似的朦朦胧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隐约地闪烁着亮光。木场眯起眼睛说道:

「哼,鬼从山上下来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现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个灯笼。在烟雨朦胧的晕眩坂上,浮现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撑着粗制雨伞,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着晴明桔梗,手上戴着手套,黑色袜子、黑木展,只有木展绳是红色。

是京极堂。

京极堂终于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访佛化了妆似的显现阴影,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张脸。

京极堂无声地靠近,无声地打开车门,无言地坐了进来。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关系吧,没怎么淋湿的样子。京极堂简直当我是无形似的,无视于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木场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办事步骤吗?也许是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我噪声不语,宁可不看地将视线游走窗外。但是,窗子就只映照着我那发楞的脸,几乎看不到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