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轻叹一声:“子戎终是公子,只是…”又叹息道,“他毕竟没有倚仗,现在在军中过得也是艰难。舅父向寿如今是他的副将,他们一直在打仗,却总是被派到最坏的环境中,胜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记一次军功就被罚一次过。他听说秦王死了,要我打听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国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军功。你三个弟弟,都在战场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芈月苦笑:“小戎是楚国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国。冉弟、阿起在秦,已经建功立业,子稷更是秦国的公子,可我如今却不得归秦,归秦就是死路一条。苍天为何如此折磨我,让我的至爱至亲天各一方,不得团聚…”她愤怒昂头,声音直传天际。
黄歇抚慰着她,让她的情绪慢慢平息:“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就想来燕国接你回去,谁知道,却遇上了这种事…唉,若是我能够早点到,就不会让你孤身一人,承受这么多…”
芈月叹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种事或早或迟,谁能够知道呢?只是…”她苦笑,“连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黄歇不以为然:“你我之间,难道还生出隔阂来了吗?”
芈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撑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歇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芈月像是独自背负了很久的重担,久到她以为要被压垮的时候,忽然有人接过了她的担子。她伏在黄歇的怀中,不住地问他:“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黄歇问:“你做错了什么?”
芈月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若是不自逞聪明,要求来燕国,也许我和子稷现在还安然在秦国。”
黄歇又问:“那你当日为何要来燕国?”
芈月没有说话。
黄歇叹道:“离开秦国,是避开近在眼前的危害;来燕国,是面对未知的危害。你于当时情势下,能够做此决断,本就是你的聪明和魄力。后面的事,又有谁能够料得到?人生在世,我们也只能于斯时做最好的选择,谁又能知道下一步会如何?”
芈月看着自己的手,火光映着她的手,似有血色透过:“其实,要救子稷,未尝不可以有其他的办法,我却用了破坏力最大,也最无可挽回的一个。”
黄歇柔声问:“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那你为什么没有选择那些办法?”
芈月捂住了脸:“因为我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遇上儿子的危难,是没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办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灭了蓟城,也在所不惜!”
黄歇柔声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对的。老实说,若是换了我在当时的处境,我也只能去燕国,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却没有你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没有你瞬间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样的环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顺着别人给你设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实说,没有人能够做得比你更好。”
芈月靠在黄歇怀中,放肆地说出心底所有的忧虑和恐惧——在此之前,她只有一个人担着、压着、害怕着,如今,终于可以一倾而出了:“可现在呢?我们要面对的,却是整个燕国的追杀。”
黄歇微笑道:“你逃过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从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脱,如今再一把火将燕国的国相得罪,也算不得什么!”
听了此言,芈月终于扑哧一声笑了。
黄歇凝视着芈月,缓缓道:“你终于笑了。”
芈月伏在黄歇的膝上,仰头看着他:“我现在得罪了三个国家,你居然还敢来找我,你的胆子不小。”
黄歇笑道:“我漂泊十余年,终于可以这样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让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纵然得罪了三个国家,那又如何?便是将七国一齐得罪,我也不怕。”
芈月眉头一挑:“要是我真的将七国一齐得罪了呢?”
黄歇却笑得恬淡:“若是这样,倒也方便。列国争斗多年,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联成一个国家了吧?到时候纵横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动他们相争。只要有相争,就有输嬴;有了输嬴,总有人要为失败负责。到时候王位更替,权力变幻,那些能够追杀你的人,总有一二落马吧?”
芈月终于被他逗笑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祸害了许多国家,岂不成了夏姬那样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别人将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国一位难以评价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灵,故称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庄王伐陈,获绝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纳入后宫,不想巫臣见了夏姬美色生了觊觎之心。他正色劝说楚庄王以及群臣不可纳此妖姬,趁楚庄王许配给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后,劝送夏姬归郑,自己却在中途带着夏姬逃走。楚国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杀于他,他却带着夏姬逃到吴国,教授吴人征楚之法,使得吴国就此崛起,迫使楚国扶植越国对付吴国,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争,竟集中在吴越之地,凭一人之力,改变了春秋进程。
见芈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黄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气和才智,为了救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惜毁家灭族,不惜兴一国,灭一国。”
芈月看着他,却摇头道:“你做不到。”
黄歇沉默良久,也叹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比情爱更重要。我可以为情爱而死,却不能为了情爱而不顾天地伦常。”
芈月见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黄歇凝视芈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虽然美丽,却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样,就算你落到夏姬的处境,你也不会任由命运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芈月拿起一根银杏树的树枝,上面的扇形叶子,格外熟悉。
芈月一片片把叶子揪下来,轻叹:“我在秦宫的住处,庭院里就长着一棵银杏树。子稷那时候还小,每到秋天银杏叶子飘落的时候,总喜欢跑到落叶堆中打滚。”
黄歇亦轻叹道:“当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横祸被拆散,今日也许孩子也有子稷这么大了。”
芈月手一颤,凝望黄歇:“子歇…”
黄歇身子前倾,握住芈月的手:“皎皎,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们母子俩。”
芈月嘴唇颤动,想要答应。
黄歇低头,缓缓吻下。
芈月却在最后一刻举起手挡在唇边:“不,子歇,别这样。”
黄歇诧异地问:“你不愿意?”
芈月转头,轻轻拭泪:“不,子歇,我历经沧桑,心已苍老,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黄歇凝视芈月:“皎皎,不管你经历过多少,在我心中你永远还是当日的九公主。我后悔那年赶到咸阳的时候,不能把你带走。我原以为,你已经结婚生子,我这一辈子浪迹天涯,远远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头,活得很好,就已经足够了。可是没有想到,列国之间音讯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时,我穿越千山万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会再放开你了。”
芈月转头看着黄歇,嘴唇颤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跟你走。可我现在是一个母亲,我的一切,只能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国,得回他应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圆满他的人生。但是你,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
黄歇激动地道:“子稷还是一个孩子,他的将来有无限的可能,你为什么要为他划定这样一个目标,逼得他不胜负荷,也逼得自己无路可走?皎皎,你是一个母亲,我相信你会懂得怎样去呵护自已的孩子。”
芈月苦笑一声:“子歇,你实在是很有说服人的能力。”
黄歇亦是苦笑:“我这一生,不求功名富贵,唯求随心所欲。如果爱不能爱,家不成家,那我这一生,真是太过失败了。”
芈月有些动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火苗跳动,映得她的脸阴晴不定,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之声。
良久,芈月长叹一声:“不,子歇,你的话看似很有说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仅仅是呵护,不仅仅是遮蔽风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脉,这就注定他要背负起他的血统,而不是托庇于他人之下。如果仅仅只要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当年离开咸阳的时候,我早就答应义渠君了…”
饶是黄歇一腔柔情,听了这话也变了脸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义渠君是同样的分量。”
芈月急道:“对不起,子歇,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歇见她神情,顿时后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对,你曾经属于我,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失去了你,就注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芈月本以为可以打消黄歇的执念。她初见黄歇,惊喜不胜。可是回过神来,再看到嬴稷,她是一个母亲,儿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摆脱的负荷啊。她看着黄歇,努力劝说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经结束,而你的一生尚未开始,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黄歇摇头:“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个家,你的儿子,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儿子。皎皎,我不明白你还在犹豫些什么。”
芈月摇头:“不,我已经爱不起了。”
黄歇执着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苏秦带给燕易后,为什么轮到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芈月无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给苏秦以爱情,更可以给他以席卷风云的权力,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黄歇冷笑道:“难道我会在乎什么席卷风云的权力不成?”
芈月见他如此,心痛心软,只觉得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黄歇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说一次?”
芈月看着黄歇,含泪摇头:“子歇,对不起,时光如梭,人心易变,什么样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是,我曾经爱着你,甚至曾经可以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以后,我遇上了先王。他对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华上的肯定、身份上的荣耀,还有别人的尊崇,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后,再也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心灵上的关怀,他鼓励我寻找自我,他鼓励我自由飞翔…子歇,这些是你所不能给予的。更别说,我还跟他有了共同的儿子。我爱他,胜过世间任何人!”她一边说,一边落泪,她知道这样的话,是在往黄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这一生,她只能亏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亏欠他再多次,都好过拖着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黄歇看着芈月,眼神变得无限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
芈月浑身一颤。为什么她对他说了这样残忍的话,他还是这样毫无怨念,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护,只有爱怜。
黄歇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对她会更残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够打破她自己筑就的樊篱,打开她的心门,让她面对现实,而不是被那个男人继续圈在他的谎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个男人继续他儿子的帝王梦,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来。
他看着芈月,缓缓地道:“皎皎,我明白,对你来说,这个世间有多残忍,所以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他更是一个君王。君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够欣赏你,呵护你…”他说到这里,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语声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赋予,最终却挥挥手无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当成一粒尘埃。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怀疑他为何如此残忍,最终只能变成怀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芈月听着他一句句的话,曾经的绝望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对那样的难堪之境,她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黄歇却没有停下,反而厉声道:“你若是直面他的无情,就等于是直面自己的绝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宠,这必是你自己的错,是不是?”
芈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黄歇抓住芈月的手,直视着她:“是,你只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犯下过可能的错误。你若是直面他的残忍,就等于承认你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责怪自己,或者迁怒别的女人。后宫的女人,就是这么宁可自相残杀,或者自我憎恨——只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再努力一点,也许命运就会有转机——而不敢直面君王的无情,不敢直面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事实。”
芈月一把甩开黄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黄歇却再次握住芈月的手:“皎皎…”
芈月一甩手,转身就要走,却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惊呼一声:“皎皎…”抱起了芈月。
第十五章 破樊篱
草庐中,芈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觉醒来,却发现母亲陷入昏迷,急得冲到黄歇面前带着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黄歇蹲下身来,搭着芈月的脉搏,缓缓道:“子稷,你别着急!”
嬴稷虽然乖巧,此时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样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黄歇,叫道:“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样了?”
黄歇轻抚着嬴稷的头,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醒过来就没事了。”
嬴稷看着芈月的睡颜,黄歇再安慰,他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她到底怎么了?”
黄歇收起手,轻叹一声,道:“你母亲素日来积郁过甚,这口瘀血积在心口甚久,将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时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嬴稷却是听不懂,只专注地看着芈月。
黄歇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水来,扶起芈月想喂下去,却被嬴稷推开。嬴稷自己拿着水,一点点地喂入芈月的口中。
两人就这么守着芈月,直到黄昏时分,嬴稷忽然见芈月动了一下,喜道:“母亲,母亲醒了。”
两人忙围过来,却见芈月眼睛眨了眨,睁开,却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拨开黄歇蹿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亲,母亲——”
芈月木然而卧,一动不动。
嬴稷惊恐地拉着黄歇:“子歇叔叔,我母亲怎么样了?”
黄歇搭着芈月的脉,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说:“放心,她没事。”
嬴稷急问:“那为什么她会这样?”
黄歇叹息:“这些年,她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有许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却装作看不到。这种情绪压在心底,抑郁太久,此时吐出瘀血,也算是释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这么说,她不会、不会…”他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吧…”他到了嘴边而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她会不会像父王那样离开我”,可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黄歇将嬴稷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们。”
天上一轮圆月,映得草庐外银光似水。
黄歇倚在树下,举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飘扬。
嬴稷从草庐里探出头来,忧虑地看着黄歇,又缩了回去。
笛声悠扬,飘进草庐。
芈月倚着草棚,一动不动。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嬴稷。嬴稷心头一喜,方要说话,可是芈月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嬴稷想说什么,却想起了黄歇对他叮嘱过的话:“你母亲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惊动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会和你说话了。”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母亲,你睡吧,我也睡了。”
说着,他把黄歇递进来的外袍盖在了芈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脚边。他睁着眼睛,看着芈月,心中想着,我要看着母亲,我要看着母亲。可终究是个孩子,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嫌弃他满面大胡子,管他叫长者,像他这样被美女追逐惯了而自负的人,一定是很生气,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刮了胡子。细想起来,他此后只留着更文雅的三绺长须,果然再也没有留过那样的大胡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欢,自己跳着山鬼之舞,与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他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自己从此以后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横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她回想起在常宁殿里,他说,他带她去骑马、去行猎,一起试剑,共阅书简,让她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她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说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与她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开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纵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现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才华。他放飞了她的心,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鲲鹏,让她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无情地碾碎了这一切。
那时候她是绝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的骄傲,她对人的信赖,都在他这种帝王心术中,碾得粉碎。
她想过逃离,把这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可是他带着黑甲铁骑将已经逃离咸阳的自己拦下,他说:“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可是,她还来不及怨恨,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报复,那个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灵全部占据的人,就这么忽然间倒了下去。他去得这么快,快到让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自己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到让自己的恨意还未发酵,快到让自己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还来不及回醒,他就这么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执念,她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逃离。她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布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于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手段,而落在了芈姝的手掌中,落在了芈茵的利爪下。
她想着自己从变故之后,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记了魏冉,忘记了芈戎,她只想着要当“重耳”,要回到秦国去。她只记得她是嬴稷的母亲,是秦王的亡妾,只记得秦王灌输给她的王图霸业…不,她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而只是把“自己”给忘记了。因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爱和恨,就会痛苦得无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个摧毁了她骄傲和信赖的人,恨那个断绝了她归路的人,恨那个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却教自己和儿子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承担苦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