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立刻提着行李转身下楼。下楼时,占乃钞咕哝道:“怎么没有新闻记者呢?”
夏锦落说:“是啊,一天之内连续破获一起谋杀案、一起离家出走案件。”
江日照笑道:“是啊,还差点破获一起少女失踪案件。为什么没有新闻记者呢?”
换一个班级
回到自己在A市的家里之后,夏锦落走到厕所,脱下身上那轻如绢纸的衣服,准备换上属于她自己的衣服。但当她的手指一接触到自己那质感如腐烂的东西的T恤,就立刻缩回了手,在洗脸池里大吐特吐起来。她这几天本来就没有吃什么东西,而吐出来的东西几乎是整块儿的,怎么样吃进去的就怎么样吐出来,她只喝了三分之一瓶子的可乐,她吐出来的褐色液体也刚好是三分之一可乐瓶子的量。夏锦落吐到一半,还故意恶作剧似的把厕所的门打开,让爸爸妈妈听见她呕吐的声音。
她还听到爸爸对妈妈说:“完了完了,她一出去就怀孕了。”
妈妈愣了一阵儿才说:“你猪啊,哪有怀孕一个星期就开始晨吐的。”
夏锦落虽然不知道这些生育知识,但是她却也能判定自己绝没有怀孕,这是因为她能够准确地描绘出她自己的恶心。
夏锦落勉强止住了吐,走到客厅,从行李袋中取出自己这一个星期一直在用的本子,在上面写道:
“我正处于一种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感觉之中……大概是喜悦或者之类的高峰体验……我对自己半信半疑……我感觉自己得到的,和想要得到的全在这感觉之中。
“自此,我的生活便再不一样,随时都可以放弃和接纳一切了。”
写完后,才发现父母正在她面前炯炯地盯着她。
父亲局促地对她说:“我正好想和你说这个本子的事儿。你睡觉的时候我看了你那个本子,上面写了很多关于一个叫‘江日照’的男孩儿的事情,这些事情吧,也不是太好……”
夏锦落的妈妈看到夏锦落表情安静,以为她是太气了,气得气血冲心,把自己的穴位给封住了,就紧张地说:“其实,你爸就算不看你的日记,我们也知道关于那个江日照的事情。你离家……旅游的这段时间,我去找过你的班主任,她也说你的同桌是个男孩儿,叫做江日照。你一直……他一直困扰着你,所以你爸决定——”
夏锦落的父亲低声埋怨:“怎么是我决定的呢?锦落啊,我们和老师商量了一下,你觉得能不能考虑一下换班呢?换一个班级对你来说可能会比较好。”
夏锦落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好嘞!”
恐惧的焰火
占乃钞走进班里的时候,失望地发现气氛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准确地说,是他走进班里时,同学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穿过走道的时候,有好几个同学把自己的桌子往墙内移了移,生怕他的衣角扫到他们的桌面。当他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同学都回头看着他。占乃钞本想做个丑陋大鬼脸吓他们一吓的,但是为了他人的安全起见,占乃钞没有这样做。
他刚坐定,身旁的同学就凑过来。这个男同学成绩也是很糟糕,鼻涕也特别多,但长得人高马大,胸比同龄的女生还大。占乃钞看着他,心想自己原来还狠狠地嫉妒过他,嫉妒他能轻易地引起其他同学的恐惧,那时的自己度过的是怎样的时光啊。
同学凑过来说:“你他妈的这几天到哪儿去了啊,我都没有人打着玩儿了。”他说的虽是粗犷的话,但是眼睛却不敢直视占乃钞,身子也不断地往后缩,像是害怕占乃钞突然从裤子里抽出一把剪刀捅进他的肚子里。占乃钞做了件被搭讪者都会做的事情——无动于衷。
同学继续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牢房的饭不好吃吧?”随即,他又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还是你越狱了?”
占乃钞皱起眉不解地问:“我这几天去蹲牢房了吗?”
同学赶紧向后退了一大步,身子都撞上了他自己的课桌,他摆手说:“不是我说的,是老师说的。老师说你打死了一个大人,被送去劳改了。”
这时,老师正好走进教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占乃钞。占乃钞觉得老师的上方好像忽然爆炸了一只焰火,或者是忽然袭来了一阵闪电,要不然老师的表情不会变得这样快,恐惧在瞬间长满了老师的“目”字脸。所有同学也一定把老师刚才面部神经的急速收缩看得一清二楚,不然,他们不会同时把目光投向占乃钞。
这是占乃钞梦想的完美实现。他让一个人的恐惧到了扑面袭来的地步,他让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仿佛他的一个表情能够改变他们的一生。这样的场景只在他的梦里出现。他自从下定决心要当猛人的那一天开始,就在梦里反复修改自己应有的表现,最后终于得到了一句完美的台词和完美的结束造型。但如今已年代久远,他又年事已高,终于能够把那些东西想不起来了。
子归
昨天晚上那场“”的戏演得委实草率而不专业,第一女主角满屋子乱跑,速度之快使她有时还会撞上自己的影子。第一男主角却早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早上,江日照早早地起床,他走进洗手间刷牙,刷了一半从镜子里看到妈妈在洗手间的门口看着他刷牙。牙膏里放的薄荷太多,牙膏沫把江日照的下巴凉得 作响,他对妈妈笑道:“这牙膏性子真烈。”
妈妈替他把漱口杯装满水,说:“今天你不去学校了吧。”
江日照笑着摇头:“不行啊,学还是要上的。”
妈妈说:“你刚回来,还没在家待几个小时呢。我帮你请假,你就在家陪我聊聊天呗。”江日照漱完口,用毛巾把下巴上的水擦干净,仍是笑着摇头。
等到江日照收拾好上学用的所有行头,背上书包整装待发,妈妈从卧室里探出头来,问:“今天晚上你在哪边睡?我的卧室还是你的卧室?”
江日照尚未回答,妈妈就急急忙忙地说:“你卧室里面的蟑螂和虫子真多,昨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给你拍蟑螂拍蜘蛛,你猜我一共拍死了多少只虫子?二十一只。不过这肯定还不算完,今天晚上我要是再拍虫子的话,肯定更多,为什么呢,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天天气……”
江日照穿好鞋子站起身,背对着妈妈轻松地说:“那我就到你的卧室去睡吧。”
坦荡无垠的心情
夏锦落已经不喜欢任何人了。这句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说夏锦落丧失了暗恋的天赋。——这一切都还只是夏锦落在理念中得出的结论,还没有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不过快了快了,快到在十步之内就能进入临床阶段。
夏锦落离自己新班级的教室还有十步,当她走到第六步的时候,就已经从窗口看到这个班有极多的男生,她第十一步踏入这个教室的一刻,就证明了她第六步所见。她的理论果然是正确的,她没有对其中一个产生暗恋的情绪,与其说是意兴阑珊,倒不如说是她完全忘记了暗恋的那些招式。勾引是需要招式的,但是暗恋也同样需要招式。她以前一直无师自通地会耍这些招式,而且还耍得风生水起劳燕分飞。结果现在,她的兵器早就生锈,她久不习武的身子也变得嘎嘣作响。
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同时也在调动自己以前暗恋的档案。那些关于心脏的紧急收缩,眼眶湿润胸口悸颤,关于被偷窥的幻想和期待,那些关于A的宽大毛衣和一笔烂字,B的无毛黝黑的手指和握笔方式,C和狗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一年四季每节课必打的喷嚏,这些她曾暗恋过,并且小心地收藏的档案都随着自己总是被桌子蹭得乌黑的袖口,来月经时总是弄脏的外裤永远地流失了。并不是失忆,而是在夏锦落的心中,它们都被抽离了实际内容,如同被抽掉内容的档案一样,现在它们留下的只是他们的名称而已,只是一些偏正短语。
夏锦落完全坐定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心思参得滚瓜烂熟,对那些流失的空头档案,她并没有遗憾,而是十分欣喜。夏锦落坐在座位上,急切地想表示自己已经不喜欢任何一个男生的,于是就睁着骨碌碌的黑眼睛到处打量男生,只是为了让自己产生如下的心理活动:“我就盯着你看,我就盯,我就盯,可我就不暗恋你,你能把我怎么办。”她让一大片男生的脸都红得透亮,可她仍不收手,因为这样坦荡无垠的心情对她来说是头一遭。小美人鱼得到了新的腿也要新奇地东蹦蹦西跳跳,尝试了它们全部的功能才去找王子,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吧。
突然,她想做一个大胆的尝试,她拍拍前面男生的肩,问道:“同学,你有没有史地生的笔记,借我复印一下,我明天再还给你好吗?”
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愣了一会儿,才开始猛翻书包。那一边,夏锦落为自己的高难度实验的成功暗自欣喜:是的,我成功了,我成功地主动找一个男生说话,而且还没有暗恋他。
下课了,夏锦落以前班上的同学来看她。她紧张兮兮地把夏锦落拉到中庭一个巨大的花坛中,说:“你新班上的同学知不知道你得肺炎的事?”夏锦落心想: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她的同学继续道:“你爸到学校来,说你得了肺炎,请几天假。我都急死了。你知道吗?这几天的作业,都是我帮你整理好,然后交给你爸的。”
夏锦落在心里冷笑道:我爸妈做假的功夫也不逊于我,人都不在了,作业还照领。
同学看着夏锦落略笑的脸,说:“你好像变漂亮了。”夏锦落不禁心神一动,打量一下,发现自己仍穿的是出走之前的衣裤,不禁疑惑,问:
“真的吗?”
同学不自然地说:“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好了,我要走了。”说完,往教室跑去,跑了一小段路,又折了回来,对夏锦落耳语道:“你放心吧,你得肺炎的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
下一节课是化学课,老师把稀盐酸加入到紫色的石蕊试剂里面去,试管里的石蕊从紫色变成红色了,全部同学——包括夏锦落——都在说:“哇!”“哇赛!”老师乘胜追击,又把氢氧化钠加入到试管中,那试液又从红色变成了蓝色。
一阵感叹之后,夏锦落在崭新的课堂笔记上写:“它在改变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日照真是个聪明孩子
江日照回到课堂的第一天,他还没有稳定下来,就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
那是语文老师,她有一些课后习题没有讲完,所以就趁着早自习,想把那些习题处理完。有一题是把文章中的句子抽出一句,问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绪。这是最后一题,而且很简单,所以老师看了一下表,没有直接报答案让同学记,而是把这个问题抛向同学:
“同学们说说这句话表现了作者怎样的情绪。”
说着,眼睛就望向江日照。江日照正在享受他的靠窗座位,这个座位能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自动转换成暖暖的周末下午。
老师不知怎的,把江日照陶醉而略显痴傻的表情,看成了他对答案的胸有成竹,就满心欢喜地轻快地说:“咦,江日照你说说吧。”
江日照站起来说:“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使劲想一想啊。”
江日照有些火大,因为这课文他本没有学,老师突然找他回答问题分明是存心刁难。若是从前,江日照是一定要大声斥责的。但是他却觉得自己经过这一番的“跌宕人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境。
老师又把句子念了一遍,这时江日照注意到她的重音,而那就是答案所在。这是他参加了《天才向前冲》才会注意到的,主持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正确解答上念重音。上课回答问题也是一种伎俩吧,江日照想。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沉郁的心情。”
老师激动得整脸抖动,她做出歌手在演唱会上调动观众鼓掌的动作,说:“让我们为江日照同学鼓鼓掌吧。他今天刚刚回到课堂,还没有接触过这篇课文,就一下子抓住了这篇文章的神韵,日照简直是……”
谢天谢地,在她词穷而且马上就会说出不得体的话时,下课铃打响了。老师终于没有再说,只是在铃声中说:“日照,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江日照走在教室和老师办公室之间的路上时,想:哎呀,我真是成熟了,她一直“日照”“日照”地叫,我还能存活到现在。
办公室有五六个老师,看到他们来,都抬起头。语文老师把江日照安置到椅子上,自己坐在他对面。语文老师轻快地说:
“日照今天表现不错,真是个聪明孩子。”她这话看似说给江日照听,实则是说给其他老师听,是对其他老师宣告他们的对话已经开始。
江日照知道其他老师等着他的反应,因此他故意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老师继续说:“虽然是这样,你还是落下了一个星期的课。现在离中考已经这么近了,你看你要不要补习一下。”江日照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吧。”两个人都愣住了,刚刚准备伺机而起、纷纷准备表示自己也愿意为江日照补习的其他老师也只好恹恹地退下。
语文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那今天就算了,不过你有不懂的一定要问啊。”
江日照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想:为什么一直和自己不合拍的老师会忽然配合起自己来,两个人忽然走起看似基本协调的步调。走了几步,他就明白过来,以前老师之所以和他不合,是因为还对他成绩东山再起还是异军突起抱有幻想,自打闹出离家出走,老师是对他彻底死心了,把他当成了一个差生看,这样看,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江日照的好。
想到当自己的“好”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时,老师又会对他成绩东山再起还是异军突起抱有幻想,江日照好容易才轻快起来的脚步又变得如跛足的舞者一样。
顶着天才的头衔向前冲
老师讲的是《岳阳楼记》,她问同学:“做记缘由是什么?”江日照在底下接嘴说:“做妓(记)是因为家里穷啊。”
老师大怒,问:“是谁说的?”
有同学接嘴:“江日照说的。”
老师有些尴尬,准备继续讲课,有同学却起哄说:“老师,你说是教科书说的对,还是天才说的对?”
江日照早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师给了江日照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课上,老师让四个人一个小组讨论问题。江日照无视老师的命令,自己孤僻地坐在座位上,直到老师过来嘘寒问暖:“你过去跟他们讨论问题呀?一个人的思维还是有限……”久而久之,老师也讨厌他不识好歹的脾气,不再理他。
后面的同学猛敲江日照的后背,说:“江日照!快转过来跟我们讨论问题。”
江日照不耐烦地回过头。江日照那个曾经唯一的朋友把头发往后一捋说:
“你那一期我看了。” 他看到江日照不解的表情,继续说:“《天才向前冲》嘛!你是擂主。”
江日照心中惊异之极,嘴里却没表露什么,只是仰头做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的同学看不惯他这样得意忘形的样子,厌恶地用手挡开江日照眼前的刘海,说:“不过,男人还是要打扮。特别是在电视上。”
他的同学问:“你参加《天才向前冲》的情形是什么样子的?你给我们描述一下吧。”
江日照笑道:“就跟电视上的一样嘛。”
两个女同学联合发问:“你认不认识那个男主持,他真人帅不帅?”
江日照说:“当然认识了,我还有他的电话。”
两个女同学一起尖叫,一个问:“是怎么认识的?”
江日照沉吟许久才说:“他爱上了我的一个朋友,但是我的朋友一丁点都不爱他,他偏偏还死缠烂打,我朋友最终还是把他甩了。”
江日照想:这就是我能为鱼婉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对不相干的旁人把她的不幸恋情,描述成一次情非得已的恋爱。
晚上,江日照回到家里,忽然想到有什么要做。想了许久,终于作罢。中考前,学校对他们毕业班管教得异常严格,每天六点钟上早自习,晚上九点半放学,中午不回家。每天从学校回来都恍若隔世,像已经过了几天一样,疲惫得什么都记不起来。
到了半夜一点钟,他睁大眼睛。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鱼婉的样子。那画像来得过于剧烈也过于汹涌,他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他的记忆还是想象。
他们在B市租住的房间里贴着一张海报,就像普通发廊里面的海报一样,外国男女,男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女的上身只穿着一抹很窄的抹胸,他们下身都穿着牛仔裤,他们相互拥抱,男的亲着女人的脖子,一只手在女人的腰上,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里,女人头仰着。
鱼婉就坐在这张画的对面看电视。江日照坐在鱼婉和海报的中间,他久久地盯着这个贴着海报的墙,久到他以为这个墙正在倒塌。再随意看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鱼婉,他迅速闪回眼光,发现刚才的一个瞬间在他脑海中保留下来的画面是:鱼婉只穿着牛仔抹胸看电视。
他准备把这个记忆封存到自己临死前,在死前的昏迷中尽情地勾画,尽情地茫然注视,尽情地动情吞口水。没想到,他并没有坚持这么久,这幅画冲破了封印的力量提前展现在江日照面前。江日照悲情地狠狠阖上了眼睛,想这幅画这么早面世,怕是等不到他临死前就会褪色脱落。
江日照尽量不吵醒妈妈,他静悄悄地爬下床,坐在电脑桌前的皮椅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把音响开到最小之后打开电脑,调出一个英语学习软件,这个软件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你输入中文还是英文,是词组还是非词组,它都可以朗读出你输入的词。以前,江日照经常输入一些脏话叫它读,然后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感觉像成功地教人学坏一样。
这次,江日照在单词栏里输入“鱼婉”,然后点旁边的朗读键,一遍一遍地点,听电脑男极有感情又极无感情地一遍遍急促地呼唤:“鱼——婉——鱼——婉——”
署名报道(1)
江日照很早就来到学校,拿着抹布走进教室,把黑板角落“距离中考还有X天”的字样全部擦掉,再把黑板仔细地擦干净。中考已经结束,打扫卫生之后,他就要离开学校了。
夏锦落问坐在她前面的男生:“你有没有多余的抹布,我忘记带抹布了。”那男生说:“没有耶。”同时又红了脸。夏锦落发现他正在把自己抹布撕成两块,赶紧阻止他。待男生走远后,夏锦落叹了口气,说:“真是没办法了。”
夏锦落觉得那个男生蛮喜欢她的,和她相处不过几天功夫,就送给她一个灌篮高手的钥匙链,一个印着樱木花道的颇为厚重的笔记本。夏锦落收了钥匙链,没有收笔记本。那男生看到夏锦落收了自己送的礼物,对夏锦落的心意也有了几分笃定,不过偶尔还是会流露对夏锦落的患得患失。
很快,男生又跑了回来,递给夏锦落一张报纸,说:“你先用报纸吧,要是不行的话,我再向别人借抹布。”
夏锦落向他道了谢朝教室外走去。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学校举行了大扫除。其实在这样昏黄午后举行大扫除很不好,因为整个天色都是陈旧的,无论花多大的功夫洗刷,总是无法把学校刷出一个眼前一亮的焕然一新。
老师安排夏锦落洗刷学校门口的瓷砖,那可不是普通瓷砖,而是由好多块彩砖拼成的两块地图。一块是中国地图,一块是世界地图。两块地图各有电影银幕那么大,看起来很壮观。当年它作为学校翻修的第一步出尽了风头,还举行了揭幕仪式。后来,雕像、新的篮球架、新的跑道全部都来了,这两块地图也就风华渐去了。
老师告诉夏锦落,学校一共派了三个人擦,夏锦落看到另外两个人没有来,不禁有些窃喜,靠在瓷砖上开始看手中的报纸。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整版报道:
“揠苗助长,是福是祸——我市重点中学三少年迷途知返”
夏锦落心一紧,往下看,发现这篇报道果然说的是江日照、占乃钞和自己。文章大意是说他们三个因为中考压力太大,家长施与的压力也太大,所以离家出走。夏锦落看到自己的化名是“小锦”,占乃钞的化名是“小超”,江日照的化名是“阿照”,不禁笑了笑。
夏锦落想看看作者的名字,这样就可以恨他一辈子了。落款是“心理研究所”。夏锦落一怔,再看,果然后面还印着两位专家的名字。久未被提及、久未被想起的名字忽然以这样陌生的形式出现,夏锦落的拳头又顿时热胀了起来,掌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空气一样,夏锦落一握紧拳头竟觉得抓了满手灰烬。
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夏锦落迅速把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做出专心擦瓷砖的样子,然后才回头,原来是拿着抹布的占乃钞。夏锦落仰着头惊叫道:“呀!占乃钞!你竟然长得这么高了,好不公平,我都好久没有长个儿了,你吃什么了?”
占乃钞不说话,稍稍偏了偏脑袋,把左边的耳朵给夏锦落看。夏锦落看到上面有了一个黑色的耳钉。占乃钞说:
“我女朋友也有一个,她的是右耳,我们这是情侣环,很炫吧?”
夏锦落小声说:“但是耳环戴在左耳表示同性恋耶。”
占乃钞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挠挠头说:“其实我的女朋友你们都认识,她就是鱼婉给我联系的那个雇主,她有一天忽然打电话,跟我说……”
夏锦落看他脸突然红得像中风一样,就说:“我们先擦吧,边擦边说,一会儿老师就来检查了。”
占乃钞在擦墙的时候,才说完整个句子:“她觉得我很温柔,和她以前认识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她是网站编辑嘛,有时候也写言情小说,她老是喜欢在结尾杀一个人,可是又不会杀,就叫我帮她设计杀人。然后聊了几次视频,渐渐就熟悉了。你知道吗?她今年就会买房子了。”
夏锦落说:“是吗?那真好……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才华,这也算高智商犯罪吧?”
占乃钞点点头,急匆匆地想赶快说完似的说:“她先追我的!”
占乃钞大概在与她……交往……吧。每当他想起这个事实时,心理活动的速度就会突然变慢。她并不是特别好看,虽然肤色雪白无比,但是额头上和鼻子上有很多痘痘,胖胖的,有良家妇女的相貌,却难得的没有良家妇女的性情。总是喜欢穿一件领口极低的淡紫色T恤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真正让占乃钞有了和她交往的自觉,还是他收到了她的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着:
署名报道(2)
你送我的是木瓜,我拿美玉来回报你。美玉哪能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红桃,我拿琼瑶来回报你。琼瑶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你送我的是酥李,我拿琼玖来回报你。琼玖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
占乃钞被这种古老的求爱方式震撼了。他总觉得每一行最后一句:“XX哪算是报答,是求永久永相好呀!”分明是一群人站在河的对岸,冷冷地指责他的冷血负心,顺道集体威胁他必须要永久的相好,不然的话就要曝光和受舆论谴责。这场面,让占乃钞觉得很符合猛人标准,又怎会拒绝呢?
放眼中国,胸怀世界
两人聊天的当儿,第三个神秘的擦砖人早就在他们身后就位,半蹲着认真地擦地图。两人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念着国家的名字,才迟疑着回头。虽然夏锦落和占乃钞有了预感,但是发现第三个擦砖人真的是江日照的时候,两人还是惊喜交加。江日照长变了,他瘦得鼻子尖尖的,神情里也透出坚硬的神气。
相较于二人,江日照平静得多。他把抹布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整理了一下裤脚才站起来。他分别拍了拍两个人的后背,就又回到原处,把抹布打开,整理了一下裤脚,然后再蹲下开始擦瓷砖。故意不看那二人,说:“擦吧。”
三个人拿着抹布有节奏高高低低地擦了起来。
在踮起脚,准备够一块儿较高的瓷砖的时候,夏锦落终于禁不住哭了,她的眼眶里涌出了两滴大而完整的眼泪。
江日照站起来,走到夏锦落和占乃钞之间,对他们说:“我要走了。”
夏锦落撩开被眼泪浸湿的刘海说:“你去吧,剩下的我和占乃钞擦就可以了。”
江日照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A市了。”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粉红色的车票摊在掌心展现在两人面前。夏锦落这才发现,自从上次一别,江日照已经长得骨硬肉薄,手指嶙峋得可怕,鲜嫩饱满平整的车票太不衬他的手了。
夏锦落问:“你不念高中了?”
江日照说:“不念了。”
占乃钞问道:“那你要去哪儿?哦,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了。”
江日照点点头,把车票放回口袋里,说:“我已经向上次办案子的警察打听过了,房东已经被抓走了,我们从前住的那间房子暂时没有人住,是空的,我就到那里去住。”
夏锦落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把手上的报纸放到地上,手在口袋里掏啊掏啊,最后掏出了一个小钱包,她把小钱包放在江日照手上,说:“你不要再像上次一样身无分文了啊。”江日照也不推辞,把钱包收到口袋里。
占乃钞把一把刀放在江日照手上,说:“给你,最好的。”
一把手掌长的黄铜折叠刀。果然是好刀,就像吸在掌心一样,人动手动刀动,各部分都做得很精致,就连血槽也刻得格外深。占乃钞问江日照:
“你到那儿怎么过日子?”
江日照说:“参加《天才向前冲》,等人,无论等没等到人,都要继续未完成的生活。”
江日照走后,夏锦落和占乃钞有意隔得远远的,一人在校门左侧,一人在校门右侧。一人擦中国地图,一人擦世界地图。一人用指尖抚摸着中国地图上凸起的隐形大字“放眼中国”,另一人站在梯子上擦拭世界地图最顶端凸起的大字“胸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