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漆黑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泪光,轻轻点了点头,咬着嘴唇,唇瓣上印出了一点浅浅的红痕,肤色晶莹,这缕淡淡的红,如雪上胭脂。

她这柔弱却又似坚韧的模样,杨漱见了心生怜意,拍拍她的手背:“不要灰心,等去了清河,我一安顿下来你就过来,我再好好给你看看。先养一养,也不用把生意全都撂下,不要过于操劳就是。”微笑着补了一句:“看你这么柔弱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女东家,盐号的人我都清楚,全要跟一些奸猾的管事打交道,盐场里更多的是粗野的男人,妹妹,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啊。”

七七一笑:“我父亲、丈夫都是盐商,好歹对我还是有帮助的。”

那边静渊和杨霈林都已起身,七七对杨漱道:“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上路吧。杨姐姐,真没有想到能认识你,到了清河有什么需要小妹做的,尽管提。”

杨漱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天色接近黄昏,空气是格外的清澄,有着暮春夏末特有的青草味和花香,云朵浮在蓝天,结成厚厚的云墙,幻化成各种奇妙的形状。七七靠在静渊的肩上,握着女儿的小手,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和杨漱一席话,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体原来不似想象中那么坚韧,可心中却很异常的平静。她才二十六岁,不止一次尝过死亡临近的滋味,一次是生宝宝的时候,另一次则是与雷霁拼命的时候。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像坠入漆黑的深渊,不停下坠,只希望赶紧解脱,可那深渊的底却总也看不见。

这一次不一样,她没有那种危险临近时的预感,一点也没有。正如这个孩子的来临,毫无预兆。

“我一定会挺过去的,”她心想,目光清冽如水,离清河还有好远的距离,可她看着前方,却仿佛看到了盐店街的轮廓,隐在那厚厚的天边。

离开十余日,却彷如走了一年,一回来就是事,接二连三的事,还都不算小事。其实不光是清河,整个四川的经济局面,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国民政府成立了以留美专家徐震浩为首的资源委员会,负责政府战略物资、军工厂的内迁,以及四川、云南等西南省份的资源调查和开发利用,报纸上说,有人透露内幕消息,内迁的战略物资和军工企业大多数集中在四川境内。

在这片巴蜀之地,有了越来越多直接服务战争的工厂,资源委员会先后在四川境内设立了四川酒精厂、资中酒精厂、简阳酒精厂、泸县酒精厂、北泉酒精厂等五家专门生产供航空专用无水酒精的军用工厂。早在月初,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与军政部兵工署就共同合组了四川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将綦江的一家民营铁厂收归官办,资本一百万元,制造大型机械装备的汉阳兵工厂也准备内迁重庆,已经开始筹划搬运的工作。

省政府主席刘湘还在汉口养病,就已经嘱托建设厅长何北原、工业专家胡先哲在武汉向愿意迁向四川的工矿企业详细介绍四川资源和设厂环境,并与商界二十几位要人,在运输、厂地、劳力、原料、税捐等问题上进行秘密的商讨。有些厂矿在武汉购地曾遭到地主高抬地价乃至拒绝出售的不良对待,刘湘特别电告四川省政府秘书长邓汉祥,让他务必协助迁川工厂购地,并予以减免赋税之便利。

刘湘的决策为四川省创造了良好的“投资环境”,吸引了众多大商人将自己的产业内迁到四川,当然,杨霈林就是其中的一个。

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中国大地,而在四川内陆,却有了一股奇怪的经济繁荣的风潮,这让清河的商人们有的紧张,有的不安,更多的是兴奋。

回到清河当晚,静渊就去了一趟六福堂,和戚大年找冯保几番问询,立时就知道清河郊区一个叫平安寨的地方,被孟善存搞到了手,实际上是用来租给杨霈林做工厂的。

静渊闻之,沉吟不语。

冯保不敢多留,略说了几句便悄悄从后门走了,戚大年见静渊似乎脸色不豫,兼之风尘仆仆,极是疲倦,忙去给他端来一杯热茶,问道:“这杨霈林毕竟是个外来人,虽然和孟家交好,但和我们无仇无怨,也不一定会跟我们作对,东家不必太过担心。”

静渊揉了揉太阳穴,摇了摇头,道:“你忘了,卓师傅曾经打算让我们天海井也尝试做一些和盐有关的副业,铁厂我们办的不错,但是他还建议我们也试着办一个化工厂,如今这姓杨的来了,人家就有现成的化工厂,我们想要冒头,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了。”

戚大年笑道:“若是今后兵荒马乱,我们只需好好守住现有的产业就好了,东家,您还年轻,要拓展疆域,总还是有时机的,慢慢来。”

静渊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其实这杨霈林人还可以,我们在路上认识,很谈得来。这几年我一直也在想,商场上我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是不是因为一开始我就把别人当成了敌人。若是以后大家能平安相处最好,要挣钱,也不一定非得跟别人拼个你死我活,一起挣,说不定挣得多,出的力还更少。”

戚大年甚是欣喜,道:“东家能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

静渊微微一笑:“这个道理我早就明白,只是自己的性子就是这么别扭,我拿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好在这几年慢慢变了,也是因为有七七在我身边,我要跟她过安稳日子,自己也得好好稳下来才行。”

想到七七,心中又是温馨又是担心,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尽,站了起来:“你早点休息,我回晗园了。”

戚大年道:“东家不回玉澜堂看看老夫人和小少爷?”

静渊眉头微微一皱,犹豫了一下,道:“不去了,明日我早些过来就行了。七七不舒服,我不放心。”

戚大年点点头,忙给静渊打开门,待静渊几乎迈出了大门,他却猛然想起一事,脱口而出:“东家……,有件事我忘了跟您说。”

静渊并没有回头:“明日再说吧。”

戚大年嗫嚅着咕哝了一声。

静渊觉察他语调有异,停住脚步,回头问:“怎么回事?”

戚大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道:“那个……那个雁滩……。”

雁滩,天海井在雁滩有一个运盐分号,前段时间将股份送予了欧阳家,静渊心中一凛,目中阴晴不定,皱眉道:“欧阳松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戚大年道:“他倒似没有惹事,是麻烦自己找上门去的,前日欧阳松被经济检查队长齐耀荣叫了去,据说是有人举报他借运盐之机私自屯煤和钢板,如今清河正在打击不法奸商,他这么一被举报,到现在还没放出来,欧阳家刚刚才有了些起色,如今不知谁背后捅了一刀,前天雁滩那边的人过来跟我说了这件事,瞧他的那样子,好像一时半会儿放不出来。东家,我看是有人跟欧阳家过不去,他们结的仇太多,这事儿您知道就罢了,我觉得……我觉得咱们还是没必要再趟这浑水。”

静渊哼了一声,疑云满腹,眸如幽火。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五章 新客旧识(5)

第三十五章 新客旧识(5)

月色洒在盐店街的青石路上,如银泉泻地,看着灯火稀疏的幽深街巷,静渊俊颜冷凝,略一抬眸,月光了落入他眼中,如笼薄冰,渐次凝结,轻声道:“欧阳松自己不安分要作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一点也不关心。但欧阳家与我林家目前好歹有这么一份关系在,我怎知别人是不是想借打击欧阳松来打击我。”

他一面说,一面回转身缓缓走进六福堂,戚大年重又将门关上。

静渊并不打算久留,走进内室账房,斜靠在书桌旁,双手抱肘,波澜不惊看向戚大年。

戚大年道:“我也怕是别人针对我们天海井,因此暗自查了查,可这件事最奇怪的就在这里,我在盐场好歹也待了这么多年,东家,竟然一点头绪都查不出来,欧阳松所有的仇家里,其实最大的是杜家,然而杜家几房少爷把产业赌的赌,卖的卖,若不是咱们大*奶当年给杜老板把西华宫的产业苦苦守住,若不是您和飞少爷多方帮衬,杜家人早就把家财败光了。如今杜家一落千丈毫无斗志,只图苟活,根本没有图谋报复的能力。其他的一些和他有过节的人,其实也犯不上非得把这么一个人往绝路上推。”

静渊慢慢陷入沉思,低声沉吟: “今年政府一直在抓投机屯私,清河凡是长脑子的人,都不会顶风犯事,如今欧阳松巴不得养精蓄锐、晏息待振,绝无在这关口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不知他是得罪了哪一路神仙,惹祸上身。莫非是我岳父一手安排的?但这没有理由啊。”

戚大年嗯了一声,深以为然:“当初是亲家老爷跟东家一起把欧阳松保出来,省里那么多人的眼睛在盯着,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如此难的事情都做了,如今再要送欧阳松进监狱,实在没有道理。”

静渊极清冷的一笑:“若不是当年他当商业协会会长,我和他一同将怀德的开泰井送给欧阳松,落了个话柄,也不至于非得费那么大劲把欧阳松救出来,但既然有把柄在别人手上,我岳父如此精明之人,即便再怎么讨厌欧阳松,也只可能忍着,只要欧阳松安分,他就会保他好好过下去。”

戚大年思忖片刻道:“从雁滩那边走的账来看,那些屯的煤和钢材像是在几天内突然间冒出来的一样,账目上没有一点记载,但是库房里却实实在在有。我估摸着可能是趁每天运货的时候,时不时往库房里加一点,但是问盐号的伙计,却都说点数的时候是恰好的数目,不见有多,来托他们运货的人亦是一问三不知。这种事情,倒不像盐场的人做出来的。不过东家,至少目前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对天海井不利的地方,齐耀荣没有丝毫要找我们麻烦的意思。我试探着问了好几遍,他也只是说:明白天海井林东家做人利落清白,这一次这件事,只是欧阳松一个人的问题。”

静渊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蹙眉道:“这事情越是这么不清不楚,就越是不对劲,这几日我们谨慎些,先慢慢观察,我就不信不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搞的这件事,他跟欧阳松有什么瓜葛。”

侧头看了眼一旁的座钟,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袖:“我真的要走了,明天再谈吧。”

自己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踩进了一地清莹的月光中。

回到晗园,小桐正和黄嬢一起收拾着行李,把在成都和峨眉买的土特产、工艺品一样样归置好放着,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七七和静渊一回来,就着人按着杨漱开的一个方子抓了药熬上,见卧室的灯不亮,便问:“大*奶睡了?可吃过药了?”

小桐点点头:“吃过了,大*奶跟小小姐玩了一会儿就睡了,在小小姐的屋子里歇息的。”

静渊对黄嬢道:“黄嬢,如今我也不怕你上了年纪累着你了,七七身子不太好,你便辛苦点,多照应照应她,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必不会一直在家里闷着,若是她要去哪里,你跟小桐两个人都得陪着,不能让她有丝毫闪失。”

他们都记得十年前那个夜晚,虽过了这么久,却依旧揪心难忍,黄嬢心中感慨,深深点了点头:“放心吧东家,我会好好照顾大*奶的。”

静渊悄悄打开宝宝的卧室房门,母女俩都洗了澡,屋子里满是幽幽的清香,走近床边,轻轻蹲了下来,衬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七七拥着宝宝,正沉沉地熟睡着,她们睡得这么沉,这么香甜,鼻息微闻,是最动人的音乐。

宝宝的小手有一只露在被子外头,捏成小小的拳头,手背上美丽的皮肤泛着光泽,静渊轻轻摸了摸这只温暖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印下一吻。

宝宝曾经画过一幅画,背景是高高的山,一个小女孩坐在一棵树下。

这幅画是很普通的习作,和许多孩子们的画一起,被贴在宝宝学校教室的墙上。

可是有一次去学校接她,文君却无意间说起了这画的名字。

画的名字倒是很有宝宝的风格,简单,直白。

叫“爹爹还不来”。

他几乎泪流。

在璧山,他小小的女儿,和她的母亲一起,就那样一天天等了他七年。

她们等着他,若不是天缘巧合,或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相聚。

和宝宝在这世间重聚,也不过三年。错过了守着她呱呱坠地,错过了陪着她呀呀学语,那天他抱着她,才忽然发现女儿原来长这么大了,她九岁了,再过两年,他就不能抱她了。

做父亲的人,明知孩子再怎么单纯可爱,也终有变成大人、面对百态人生的那一天,更何况他错过了和她相处的那么多时光。可他还是希望宝宝能快快长大,要好好的长大,有花一般的生涯,像她的妈妈。这个可爱的、温柔的、坚韧的妈妈。

他轻轻抚摸七七温腻的脸颊,失而复得,他好几次就差点失去了她,三生有幸,她终究依然还在他身边。

他心中洋溢着一种静谧的幸福,耳畔的钟漏仿佛静止,再不闻一丝声息,月色溶溶,美得凄楚。

她轻轻侧了侧脸,静渊一惊,忙将手拿开,生怕将她吵醒。

七七并未察觉他在身边,可能是把女儿抱得更紧了,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

静渊极轻地唤了一声:“七七。”

还是沉沉的呼吸声,她并没有醒。

静渊不禁微笑,鼻中尽是母女俩身上的芬芳,就这么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悄然起身。

宝宝却听到了,朦胧中睁开眼睛:“爹爹?”

“嘘,别吵醒你妈妈。”他弯身给女儿拢了拢被子。

宝宝的大眼睛闪了闪:“爹爹,你不会离开我和妈妈吧?”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又要这么问,也许是前两年自己在两个家里来来回回,让她觉得无所依托,也不再相信他的许诺。

“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他柔声道。

宝宝展开笑颜,放心地把眼睛闭上。这句话她问过他无数次,每次只要他这么回答,她心中就安稳一分。

她听到母亲的心跳声,平和而有力,她重又睁开眼睛,微光中见静渊依然凝视着她们,她悄声对静渊说:“爹爹,我也会好好保护好妈**,我跟你一起保护妈妈。”

静渊眼眶一热,索性是在黑暗中,他点点头:“好乖宝。”

“爹爹你瞧……。”宝宝凑到七七脸庞边,嘟起小嘴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再调皮地看向父亲。

静渊忍不住笑,恶作剧似的,也要凑过去亲吻七七,嘴刚刚碰到她的脸颊,耳边就响起一声轻柔的嗔怪:“这么晚了还不睡,只知道捣乱。”

他和宝宝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七七什么时候醒的。

宝宝立刻闭目装睡,一声不吭,静渊略抬头,见到七七黑幽幽的眼睛正闪闪地看着自己,似嗔似笑,他心里一甜,头一低,却是吻到她的嘴唇,不待她推开自己,便迅速挪开,轻轻一笑,快步踱步到门口,悄悄走出去,将门给她们合上。

……

杨霈林来到清河第三日,郭剑霜在府邸设宴款待欢迎。

请的人很多,又是一顿热闹的大宴,有名号的盐商都携着家眷去了郭府。静渊要七七多睡一会儿,临近中午,俩人方带着宝宝坐车前去,快到郭府,看到玉澜堂的一辆车停在外头。

宝宝眼尖,笑着拉拉父亲的手:“爹爹,是小dd来了吗?”

七七微笑,对静渊道:“戚掌柜倒是早到,也不让文斓出来走动走动。”

静渊一笑:“大人还没有到,孩子先在外头晃荡,毕竟不是规矩。我说晚些叫他,你非要我一早打电话。”说着朝那边打了个手势,那陈司机正倚在车前,见东家招呼,慌忙去给后座的人开门。

静渊转头对七七道:“我这儿子也不爱热闹,幸好有宝宝在,姐弟俩一起玩玩解闷,到时候你带着他们去园子里逛逛,若是嫌照顾孩子烦,你就坐一会儿,带他们回晗园去。”

七七眼睛并没有看他,嘴角却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我看是用不着了。”

静渊不解,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不由得蹙眉,文斓先下了车,衣着整齐,一如既往的俊秀可爱,跟着他下来的却不是戚大年,是他的母亲,欧阳锦蓉。

第二卷 孽海 第三十六章 和光同尘(1)

第三十六章 和光同尘(1)

(这一章字数多些,今日另外还会再加一更。)

锦蓉牵着文斓的手,一步一步缓缓朝静渊和七七走来,她的神色笃定从容,见静渊的脸沉了沉,她反而一笑,那是她惯有的笑容,尖利、针锋相对,毫不屈服。

静渊抿唇,神情极是冰冷,只是看到文斓睁着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碍着儿子,他极力忍耐才算没有发作,只是待锦蓉走到跟前,方说了一句貌似极不相干的话,却是对着七七说的:“这戚大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锦蓉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并不理会静渊的表情,低头对文斓轻声道:“快跟大妈请安。”

文斓很听话,先向父亲鞠了一躬:“爹爹。”又甜甜地叫了七七一声:“大妈。”

宝宝也很礼貌地向锦蓉问了个好,微笑着伸出手去,拉着文斓的手,姐弟俩极是亲热。

锦蓉笑道:“瞧瞧,我们一家人这么热热闹闹的多好。”可她眼中却没有笑意。

看向七七,见七七神色淡淡的,便道:“姐姐的手真巧,你看,文斓这身衣服穿着多好看”她的声音像丝缎一样,真是又滑又甜。

文斓身上的衣服,正是七七做的,锦蓉特意让儿子穿来,有意讨好的意思甚是明显,静渊心中的不快稍微减退了一些。七七打量着锦蓉:脂光粉艳,定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却掩不住眼角的憔悴细纹,蜡黄的肤色,一脸的戾气。好好一个新式女大学生,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何尝又不可怜。一丝莫名的伤感悄悄然涌上,但那伤感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七七轻轻转头,淡淡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说着挽着静渊的胳膊,将他轻轻一拉,自己先朝郭府迈出了一步,静渊随着她亦上前走了一步。转眸间,七七看到锦蓉在后面嘴角一扯,笑容尽褪,眼神黯然,她心中终有了一丝复杂的快意。

静渊的脚步顿了顿,七七觉察到他的凝视,她没有抬头,不愿去想他的目光里有什么样的含义,以他的精明,自然知道自己这番举动究竟为的是什么。这种违背本性的世故,如今毫无掩饰地表露了出来,毕竟让她的脸微微一红,便要放开他,他却把她挽得更紧。

七七终还是抬眼看他,他黑色的瞳仁似秋日映着阳光的湖面,他微微抬手,一丝不苟地给她理了理鬓边被南风吹得飞起的一缕秀发,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把头转向郭府花木幽深的庭院,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并没有看锦蓉一眼,甚至刻意忽略了文斓质问责怪的眼神。可他这样做,并没有让七七心中增加多少快乐,这样难堪的关系,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锦蓉似乎也早已经下了决心,无论静渊如何冷淡排斥,她只是苦苦坚持,死死跟随,片刻也不离开。

杨霈林和杨漱站在台阶下,和郭剑霜夫妇说这话。见静渊一家人过来,看起来和气融融,可气场却甚是怪异,杨漱面露惊讶之色,把问询的眼神投向郭夫人。

郭夫人悄声道:“杨女士别觉得奇怪,我一开始看着心里也觉得别扭,不过旧式人家有两个老婆很正常,跟在后头那位,正是那林东家的二夫人,小公子是这个二夫人生的。”说着可惜似的,轻叹了口气,迅速展颜露出笑容,和郭剑霜走下台阶,上前相迎。

杨霈林负手而立,半眯双眸,朝静渊一家看去。

风烟俱静,庭院中有一片紫色的花树,绚丽的映着阳光。

初夏的紫薇开了,紫色的花瓣照得有如透明,在地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影子。静渊挽着七七走在斑驳花影下,她的脸被花树一挡,看不清神色,独侧室近立在他们一旁,面带温婉的微笑,眼神却着实犀利。

直到郭氏夫妇迎上,静渊这才松开七七的手,上前跟郭剑霜客套了几句。七七将一双孩子召到一旁,弯身轻声叮咛,锦蓉一双眼睛片刻也不离开,七七走到哪里,她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杨漱沉默半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就为了生个孩子,她恨不得拼了命。”

她是低声自语,杨霈林正好在她身边,闻言面色一动,蹙起了眉,古潭般幽深的双眼,是沉沉的颜色。

七七在那紫薇树下直起了纤细的腰身,花影斑斓,映在她雪白的面颊上,她脚旁有一个小小花座,种着郭夫人最喜欢的鸢尾,亦是一片紫蓝色,而她亭亭而立,藕荷色的衣裙被风吹得轻扬。

和郭夫人说话的时候她带着笑,那笑容……杨霈林看着她的笑容,微微有些恍惚。

她的容貌,其实和亡妻一点也不像,独有那眉目间一丝孤勇,让他隐隐怅惘。

自从妻子难产而死,情伤铭心刻骨,对于女人,他自此只是看作暖床的工具,没有爱,没有怜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对于七七,他没有丝毫要了解她的意愿,只是当想起在峨眉的公路上她强打精神安慰孩子的神情,只是当现在看到她春风和煦一般的笑容,那笑容有一丝无法掩饰的哀伤、有被挫折打磨过后的圆滑、有柔弱亦有倔强,看到这样的笑容,他的心有一丝痛楚,也许是因为想到了死去的妻子,翻起了沉涸的旧痛,也许仅仅是为了自己这颗心片刻的柔软,这个陌生的年轻的女人,总还是让他的心,有了微微的悸动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