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窘迫,甚至到了若是在家中没有地位, 连嫁娶花销的银子, 都没有的地步。于是只能择了那不起眼的庶子庶孙, 寻了那些看似身份低微,实则家境殷实的姻亲, 不然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陈氏的就是这么嫁进来的, 当初看中的是公主府这块皇亲国戚的牌子, 觉得能嫁进来是祖坟冒了青烟, 实则嫁进来之后才知道真是撞了鬼。吃喝还没娘家好,倒要搬了娘家来贴补婆家,贴一回两回也行,长年累月谁也受不住。
渐渐的娘家也不管了,只能翻过脸跟府里这群人斗,为了吃一只鸡都能争得像乌眼鸡似的,可大家都这么过,那就这么过吧。
她婆婆柳氏过来推她一把,打掉她乱翻的手:“你懂什么,还不快下去,这都是极好的药材,外面买不到的。没眼界的,给你根人参你都能当成莱菔。”
陈氏脸色讪讪的,眼睛却亮了。
“娘的意思是这药材都能换钱?呸呸呸,瞧我在说什么,我们十七娘子从小体虚,大夫说要多吃些补药,儿媳这便挑几盒下去?”
她说着,不等柳氏应,就动手去拿。柳氏嘴里嚷着她做什么,实际上连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旁边的几个房里的人脸色顿时变了。
这时,孟氏突然道:“给我放下,五弟妹管好她!”
柳氏似乎还有点不愿意,拿眼睛去瞧婆婆齐氏。孟氏到底和柳氏是妯娌,哪怕现在管着府里的中馈,齐氏却不是她能置喙的。
“其他的人都下去,等会这些东西自会分给你们每一房。”却是徐夫人说话了。
她一开口,其他人自是不敢说什么了,像陈氏这些下面的媳妇们都默默退下了。
徐夫人也没耽误,看了一眼孟氏,孟氏心领神会来到那桌案前,大致的数了下锦盒的数量,实则心里想得是怎么分才能让其他房别闹腾。
皇家的东西就是气派,孟氏不用翻开去看,就知道里面都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药材。就好比陈氏翻开的那个锦盒里,看似就装了一株,实则这颗老山参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因为比较贵重,所以放在最上面。
她平时安排惯了这些,也算极有经验了,没耽误太久,便道:“这颗老山参就给祖母留着补身子,其他的每房两盒,剩下没入公中,充当祖母养病期间的花销。”
她说话时,其他人也都在数那些盒子,见多出了两个盒子,又听说没入公中,都是目光闪了闪。到底也没说什么,毕竟能留下来的都是每房的主母,说起来出身都不差,自然做不好跟下面那些小辈一样,为了点东西争得像乌眼鸡。
可实际上孟氏清楚,因为就留了两盒,若是再多一点,恐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而且这些东西就算各房拿回去,也不是用来补身子的,而是拿出去寻了地方卖掉换银子。
甚至这颗老山参——
她心里想着府里好几处必要的却一直拖着的开销,犹豫着要不要跟婆婆说,把这老山参也处理了。
就在她走神的瞬间,已经有人站起来了。
除了那颗老山参,其他的盒子都没打开,也就是盲拿了,里面的东西是好是坏都是拼运气,但有经验的都知道锦盒的摆放都是有规律的,要么是好东西都在上面,要么都在下面。
在下面的可能性没有上面大,于是见到第一个人站起来后,其他人纷纷都起来,瞄准的都是上面的那几个锦盒。只是都还顾忌着颜面,恰恰是这种顾忌颜面却又急于想拿到好东西场面,看起来充满了一种让人悲凉的荒诞。
徐夫人和孟氏都没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其他人拿到盒子后离开,其实还有一个人看着,那就是宁国大长公主。
她半躺在那儿,浑浊的老眼里的全是怨愤、悲哀、恨铁不成钢等诸多情绪,那些情绪急于喷涌而出,却找不到出口。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房里就剩下大房婆媳二人,徐夫人才开口道:“娘,儿媳知道你怨,可您瞧瞧,瞧瞧家里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您和那些人合作,难道就真能让您如愿以偿?扳倒了秦皇后,他们就会帮忙把十三娘送进宫去?即使去了,能不能得了陛下宠爱还是未知,肯定是得不到的,光这件事就足够陛下厌恶极了这公主府里的每一个人。人总是要面对现实,您也上了年纪,就当为儿孙积最后一次福。”
“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都是他们,是宫寰!”大抵是许久没说话了,宁国大长公主的声音十分难听,像粗粝的木头使劲摩擦发出的声音,“如果不是他,鲁王就能继位,莹儿不会死,公主府就会出一位皇后……”
“行了!”徐夫人突然大喝一声,可也就是一声,那股气儿就散了,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平静和漠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成王败寇,怨不得旁人。娘,您就好好养病吧,陛下在洛阳不会待很久,等他御驾回了长安,您就不用再这样了。”
说完了这些话,徐氏就带着孟氏走了,那名年老的仆妇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静静地站在一旁。
宁国大长公主嘴里依旧咒骂着什么,却没有人愿意聆听。
*
因为出了宁国大长公主的事,秦艽知道这洛阳也不比长安清净,即使有帖子送进行宫,她也没有再去赴宴。
这行宫里景致也不错,再加上还有几个孩子陪着,倒不显寂寞。
“总是闷着也没意思,刚好今日外面天气正好,朕带你出去逛逛?”
说这话时,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
来了洛阳,宫颉这个太子倒不像以前在长安时那样忙了,每天早上都会过来请安,顺道陪秦艽一同用早膳。更不用说甯儿了,就算是在长安,她每天睁开眼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来找娘。
宫怿的话引来几个孩子的赞同,两个小的昶儿和宁安,嘴里含着粥,小脑袋不停地点着,明显就是在这行宫里待腻了。
秦艽有点犹豫:“去哪儿逛?都去恐怕又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围着。”
“便装出去就是。”
“这能行?”
今非昔比,哪怕宫怿是太子的时候,行走出入也得护卫们护着,更不用说现在了。
“朕来安排就是。”
既然宫怿说安排,秦艽也就听了他的。等用完早膳,宫颉回自己住处换衣裳,甯儿是个爱撒娇的,黏着秦艽要同娘一起。女儿要同娘一起更衣,当爹的只能往后站,去了偏殿。
宫女们捧来要穿的衣裳,两个小的比较好侍候,让宫女服侍就是,倒是甯儿现在大了,知道爱美了,宫女们挑好配好色的衣裳,她总是看着不喜欢,非得秦艽给她配。秦艽十分无奈,随意在衣裳堆里挑了两件塞给她。
“这颜色配你,娇嫩。不过别说娘说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骄纵。”
“娘——”一个拉长的撒娇音。
“行了行了,快去换上吧,别让你父皇等。”
甯儿抱着衣裳去了屏风后,这丫头随着年纪渐大,越来越有小女儿的娇态。知道羞,知道避人,秦艽倒听阿朵说了,现在连更衣都不让人侍候了,都是自己来。
秦艽正让宫女服侍着更衣,突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倒抽气,明显是哪儿受疼了。她忙走了进去,边问道怎么了。
起先甯儿不说,只是捂着胸口,见她这样,秦艽顿时急了,逼着她问怎么了。
甯儿这才红着脸,把衣襟敞开了一点。秦艽瞧过去,起先还没明白,后来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没什么,女孩子大了都是这样,等会儿娘让玉蝶拿件诃子,有东西护着些,就能好受不少。想当初娘那会儿,家境不宽裕,也不敢对你外祖母说,就用布缠着,后来进了宫,才知道有诃子这种东西,寻常农家女都是随便用块布裹着就罢。”秦艽笑着道。
甯儿捂着胸口凑过来:“真有用?最近可疼了,碰都不敢碰,我也不敢跟阿朵说,还想着莫是得了什么怪病。”
“娘还能骗你不成?”看着女儿可爱的小摸样,秦艽没忍住揉了揉她头。
“那以后就长成娘这样了?”甯儿一边说,一边飞着眼往秦艽波涛汹涌的胸口去看。
本来没什么的,被她这么看着,秦艽也不禁老脸一红。
“是的是的,快把衣裳穿好,我让玉蝶过来。”
……
甯儿还小,身条纤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她穿的,还是玉蝶聪明,在随行来的小宫女里,找了几个年纪小的。
刚好下面有个小宫女做了一件,过了水还没穿过,就被借来了。秦艽拿着东西进去帮甯儿穿好,刚开始她还有些不习惯,后来她试着动了动,果然舒服多了。
昶儿和宁安早就换好衣裳了,一直在等姐姐和母后,两个小的一会儿跑进来一会儿跑出去。宫怿在外面等着,也疑惑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只是两个小的说不清楚,宫女们不敢说,只能继续等着。
不多时,母女两个出来了,甯儿小脸红红的。
她穿了件广袖的粉色齐胸襦裙,一改平时总是胡服、苗服、劲装的顽皮,已经有了些小女儿的娇模样。而旁边的秦艽,跟她穿了同色唯独样式有些区别的襦裙,倒让宫怿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回到了当初两人初相识那会儿。
还是有些区别的,那时秦艽还是个懵懂少女,纤细而娇柔,现在成了几个孩子的娘,身段比那时候丰腴许多,不,是太多。
宫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这颜色倒是清新,很不错。”他说得很克制。
秦艽的脸也有些微微红:“还不是甯儿,非要我与她穿一样的,都一把岁数了,还穿这种娇嫩的颜色,会被人笑话。”
“怎么会,朕看着挺好。”
甯儿在旁边插嘴:“女儿说母后穿着好看,她非不信,现在父皇也说好看,母后总算信了。”
秦艽瞪了女儿一眼,这边宫怿在她手心捏了两下,她的脸更红了。
……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自然就不再耽误。
一家六口人,带着几个扮作婢女的宫女,坐着马车,从行宫偏门出去了。阿朵也跟上了,随行还有十多个扮作随扈的护卫,领头的竟是影一,秦艽上车时看了他一眼,十分诧异。
等上了车后,她才问道:“大师兄这趟怎么跟着来洛阳了?”
秦艽还是才知道这事。宫怿登基后,自然少不了论功行赏,影一也在其中,得了个神策军大将军的位置,专司护卫天子安全。
这几年,上官归一直未娶亲,影一同样如此,反正据秦艽所知,为两人说媒的人不计其数,但一直悬着。她想两人大抵也就这么过了,毕竟时下可没有两个男子成亲的事,但也知道这事其中波折太多。
这世上总是这样,同患难容易,共富贵极难。上官归这一支就他一个人,他两位庶出的叔叔膝下倒是子嗣繁茂。婚姻大事关系着子嗣大事,子嗣大事关系着家族传承,其中具体秦艽也不清楚,但知道上官家一直挺不太平。
不过有上官归和宫怿这份情谊在,任谁也越不过他去。
就是烦心的事不少。
“大师兄让从止择一名门淑女成亲,从止却打算在那两房里寻个孩子过继,约莫是闹了矛盾。”
这趟出来,宫怿本没打算带影一的,谁知领着护卫的却是他。不过这事当帝王的也不好询问,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
有孩子们在,两人也不好敞开了说,只能了了便罢。
没行多久,车马突然停了下来,秦艽正疑惑着,宫怿已经引了她下车,她这才发现这是到了洛河。
作者有话要说: 宫寰是元平帝。其实宁国大长公主对付秦艽,除了帮人做事利人利己,也有旧怨。只是级别太低了,被打压了这么多年,连宫怿她都不是对手,更何况是老皇帝。
不过当年她势大,还是给老皇帝造成了一定的困扰我看评论里有个小仙女说,为啥老皇帝那么厉害,保护不了皇后,他现在厉害是经过漫长岁月的积累和磨砺,之前文里应该说过,他和上官皇后的心结还有大儿子的死,当年夺嫡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叛王袭击了潜邸,大皇子就是那时候没的(这是原文),肯定不是打进来才死的,不然上官皇后该没了,我们假设是体虚受惊了,但上官皇后却因此对老皇帝有心结,然后卧病,甚至连封后大典都没能出面。那时候老皇帝的处境并不好,根基不稳,群敌环侧,最后利用联姻的手段来稳固皇位,致使心结更深。(不记得的话,可以回头看看95章。)
废话这么多,其实就是看总有人说想看上官皇后和老皇帝的番外,这个番外肯定很悲,有点下不动手。然后呢,其实如果有人细看就能发现,其实老皇帝、上官皇后及宫怿和秦艽是很像的,只是性格不一样,境遇不一样,所以结果也就不一样。
这个番外大概还有一两章就完了。
来喜也在洛阳啊,总要见一面的。
☆、第126章 番外之帝后日常
(七)
洛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 将洛阳城一分为二。城东之南有运河, 谓之漕渠,与洛河相连。
秦艽没想到宫怿竟会带她去坐船,见河面上停着一艘精致华美的画舫, 倒让她有了几分新奇的兴致。
一行人上了船后, 船便往前驶去。沿路经过许多热闹的坊市,几个孩子极少能见到这种市井民俗,看的是津津有味,宫怿吩咐人看着些,便拉着秦艽往一旁去了。
正值五月, 天气还不炎热, 微风吹来平添几分凉爽之意, 让人耳清目明。
秦艽发现宫怿自打上了船, 一直紧攥着她的手。两人夫妻这么久,彼此还是十分了解的, 他这个手劲儿分明不正常,人前不好询问,只能装作无事,等避开了人她往回挣了下手, 又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秦艽被他看得有些羞,又见沿途两岸行人如织, 时不时还有船从一旁经过, 忍不住嗔了他一眼, 道:“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怎么了?”他挑眉道。
她有点恼了, 他反倒往她面前凑了凑,黝黑的瞳子里蕴含着一道光:“小艽,你今天真美。”
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不知为何,秦艽想到了这句话,有点想笑。
“原来你喜欢看我穿这种颜色的衣裳。”
“让我想起当年你刚去紫云阁的时候。”
“那时候你可没安好心,还让倩儿给我下套。”
“我那时看这小宫女挺傻的,心想留下来约莫能更个衣叠个被?”
她忍不住拿手去顶他,被他一把攥住。
“转眼间,过去了这么多年。”
别说他感叹,秦艽回想起来,也觉得挺感叹的。
那边,甯儿在和大哥说话,不知道说到什么,笑声连连。宁安和昶儿也没消停下,兄妹俩又闹起来了,更是让她感叹时光荏苒。
不知何时,船似乎已经出了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水道,远远瞧去接天莲叶无穷碧,似乎来到一片荷花的海洋。
行到这里,似乎一切都静了下来,连那边吵闹的孩子们都不吵了,两人静静相拥,看着这片美景。
“等颉儿再大一些,能独当一面,我就把这皇位传给他,我们云游四海去。”宫怿突然道。
秦艽看了看他,似乎有点诧异他会这么说。
他笑了笑:“你恐怕不知道,曾经我有个梦想,学那演义中的侠客仗剑走江湖,踏遍天涯路。”可惜事与人违,他注定在庙堂,不在江湖。
“那照你这么说,我得把荒废掉的武功再拾起来,不然是时肯定拖后腿。但到时候,恐怕连孙子都有了,都老胳膊老腿了,会不会有些迟?”她调侃道。
“你的意思是说朕老?”
“我可没有,陛下别曲解。”
“你分明就是在说朕老,胆子倒是不小啊。”他伸手去挠她痒,她扭着身子去躲,两个加起来五十多的人,竟像小儿一样闹腾起来。
“小心被人看见。”言下之意,你还要不要帝王的威严了。
他挑挑眉:“没人敢看。”
说是这么说,他到底是停下来了,却俯身手扫过,一朵粉白色的荷花便落在他手上。他环着她的腰,将花别在她发髻之上,并在上头落下一吻。
岁月静好,此时无声胜有声。
渐渐的,眼前的景色又变了,终于走出这片湖泊,沿岸柳树成荫,枝叶摇曳,鸟雀声清脆,伴随着静静的流水声。
远处,有打鱼的渔翁,岸边有人垂钓,一股闲适的宁静。
秦艽见那垂钓之人的鱼竿动了,不免多看了一眼,却有些愣神。
再去看,果然是个故人。
那人穿一身青色布衫,裤腿半挽在脚踝之上,脚边放了个木桶。因为长得白皙,年纪看起来不大,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他眉目清秀疏朗,神色闲适,本是半靠在石上,脸上罩了个草帽,感觉到鱼竿动后才坐直起身,专注地看着水里的鱼。
秦艽从来没看过来喜这个模样,乍一看去几乎不敢认,可两辈子的记忆再熟悉不过,又怎么认不出来。
他应该是过得极好吧?
正这么想着,岸上的青年身边多了个人,也是一身青衫,年纪要长青年许多,却较身边人多了几分矜贵的从容,倒是鞋袜整齐,但手里也拿着钓竿。两人似乎说着什么,青年面现无奈之色,从身旁草丛里拿出鞋袜穿着,漫不经心的抬眼中,看到河中心行着的画舫,及那倚着栏杆的人。
他微微愣了一下,唇角勾了勾,瞳子里漫出笑来。
她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不禁也笑了。青衫中年男子已经察觉到这些变化,顺着看了过来,也看到了画舫上的两个人。
双方隔着水面相对,但也仅仅是几息的时间,船便走过去了。
秦艽回头再看,却看不清两人,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应该是过得极好的。
真好。
感受着身后温暖的胸膛,她靠了上去,不禁露出一笑。
“想什么?”
“我在想,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算是完了,下一个番外是上官归和影一,不喜欢耽美的可以略过,其实这两个人也不算是BL同性恋,是影一性恋,从止性恋,两人算是相依为命吧,一起走过最艰难的那段路。
☆、第127章 番外之上官归vs影一
番外之影一和上官归
他舔了下爪子, 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在繁茂的树枝后。
这些都是他娘教给他的, 他生长在这片山林之间,再没有任何兽比他更熟悉这个地方。
这已经是这两人进入这片山林的第二日, 他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但他却跟了他们一路。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认真来说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人, 他娘说人都是极坏的, 他们虚伪、贪婪、狡诈,比狼还狡诈, 让他一定不要出现在人的面前。
他是一头狼,一头幼狼。
……
他又一次去看那个矮小的人。
他看不出他有多大,但知道他比那个高大的人弱上很多。狼都是极为狡诈的动物,尤其是独狼, 当心存忌惮时,它们可以一直忍耐不出手, 只为寻找对方的弱点,一击必中。
这个矮小的人就是弱点, 他又一次去看对方满是稚嫩却严肃的小脸。
……
“爹, 我们还要走多久?”
篝火前, 坐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男童, 他手里拿了把短小的剑。其实说是小剑,对大人而言反倒像匕首, 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靠坐在树下的男子身材壮硕结实, 面孔刚毅,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轻甲,明显非同一般人。此时那轻甲上,有几处大片的血迹洇开,血渍已经干涸,却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行走在这荒山野岭之间,能一直没引来猛兽,也算是侥幸。
“再有几天就能走出这片山林。归儿,你是不是怕?”
男童摇了摇头:“跟着爹一起,归儿就不怕,只是这林子似乎有些怪。”
怪?
男子静默地咀嚼了下,目光移向某棵树。
那目光极为锐利,似是利剑射来,却又在一息之间隐了去,让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的他以为是错觉。
这个男人很危险,即使他受了伤,他也打不过他。他不该再跟下去了,可是他却又看那小人儿一眼。
……
他最终还是没走,继续跟了下去。
可能他太寂寞了,也可能是第一次看见跟自己这么像的小人儿。他其实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他从水潭的倒影中见过,他和这片山林的所有动物都不一样,他没有厚实的皮毛,没有锋利的爪牙,他是他娘所有孩子中最笨的一个。
为了教会他打猎,娘一直没将他赶走,如果不是那个人类,娘不会死。可自打娘死后,他突然就会打猎了。
他成了这片山林里最厉害的兽,享受着这里最肥美的野物。在这里,他只忌惮两头兽,东边的那只虎,和西边的那只熊瞎子,不过他们各有各的地盘,从不过界。
他们快走进那只熊瞎子的地盘了,他到底还跟不跟?
……
为了迁就男童的步伐,他们走得并不快,甚至每隔一个时辰,都会停下了歇息一会儿。
“归儿,爹背你。”经过这么久的长途跋涉,尤其身上还带着伤,男子已是强弩之末,但脊背依旧挺直,步伐依旧坚定。
男童摇了摇头,略有些担忧地看了眼男子身上的伤。
“爹,归儿不用你背,我可以自己走。”
似乎并不意外男童的反应,男子叹了一口气:“那我们停下歇息会儿,再过两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两人寻了个地方坐下,男童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粮。
“爹,给你吃。”
男子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摇摇头:“你吃,爹不饿。”
男童其实知道他爹不是不饿,而是想把东西省给他吃,他们浑身上下就剩这么半块干粮,他本就拖了后腿,如果再不吃东西,根本没办法坚持走下去。
可爹不吃,他又怎么吃得下去,他想的更多,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回到长安。
‘嗵’地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他们面前。
刚好就在男童脚边,吓了他一跳,他定睛去看,才发现是一只死兔子。
兔子?
进入这片山林之后,因为没有补给,男子倒也生过想打猎的念头,可也出了奇,打从他们深入这片山林,就一直没有碰到什么野兽,连只野鸡都没有,仿佛这里就是一片荒山,兽迹罕见。
可实际上男子知道,这种地势环境不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除非是附近有大型猛兽出没,其他兽类嗅到它的气味,才会主动回避。
“爹,怎么会有死兔子?”男童的声音打断男子浮想联翩,他眯着眼看了看那不知名的地方,才低头去打量那死兔子。
“还是新鲜的,归儿想吃吗?”
男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个干粮让他吃了两日多,还剩下半块,如果能有兔肉可以吃饱,兔子肉肯定很香。
“爹生火烤给你吃。”
*
因为附近没有水源,兔子只能随便处理了。
不过男子似乎十分有经验,很快就把兔子剥皮处理掉内脏,又生了堆火,将兔子架在火上烤。
在烤的过程中,男童一直看着兔子肉,看着那血红的肉被烤得泛白,到渐渐焦黄,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好香。
等待似乎变得特别难耐。又过了会儿,男子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拿一个纸包,洒在烤熟的兔子肉上。
是盐巴。加了盐巴的肉,似乎更香了。
又烤了一会儿,男子拿起兔子,撕了条兔子腿给儿子。
男子还好,男童吃得狼吞虎咽。即是如此,因这兔子太肥,他们也才吃了一半,还剩下小半只。
“剩下的晚上吃。”
男童摸了摸肚子道:“爹,我已经吃得很饱了,晚上可以不用吃。爹多吃点,补补身子。”
父子俩继续赶路。
等他们走后,从树上跳下来一个影子,他的动作十分轻盈,甚至没有踩碎地上的枯叶。
他在熄掉的火堆前蹲了一会儿,犹豫了又犹豫,才拿起方才男童掉在地上的一块碎肉喂进嘴里。
……
男童一直在想那只死兔子是从哪儿来。
可他爹不说,他也想不出来。
在天黑之前,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照例是生一堆火,在荒山野岭中过夜,只有火可以给人带来安全感,因为野兽怕火。
虽然这里似乎没有野兽,但可以取暖。
男童的肚子又饿了,但他却没有说,捡了一只死兔子那是他们侥幸,他们还要靠剩下的半只兔子撑着走出这片山林。
可那兔子实在很好吃。
正低着头想兔子,突然耳边又是嗵地一声。
兔子!
男童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兔子很激动。
“爹,兔子!”
……
在之后的路程里,他们又捡了三只兔子。
都是从天而降,都是十分肥美。上午一次,晚上一次,比吃饭还准时。
期间他们碰见一头熊,幸亏现在是夏天,熊瞎子不缺吃的,倒没有追他们。可男子身上的伤口又破了,男童很担心他爹会不会出事,自然没功夫去细想这些兔子到底是哪儿来的。
难道是山神爷?
吃着烤兔肉时,男童忍不住想。可山神爷哪来的这么多兔子,难道是养的?
这个问题注定没人能回答他,他倒也问过他爹,他爹却是摇头不语。
因为有这些兔肉,接下来的路程似乎就没有那么难走了。又是一天,男童问爹还有多久能走出去,男子终于露出一抹微笑,说明天就能走出去。
当天晚上,又有一只兔子从天而降。
可此时的男童已经没有惊喜了,因为他们存了半只兔子肉,而他们明天就能走出去了。
所以他们没有去处理这只兔子,没在水源旁边,处理猎物太不方便。而是把上午剩下的放在火上烤了烤,父子俩随便吃了些,就歇下了。
男童让爹先睡,他守前半夜,这些天父子俩都是这么过来的。
男子很快就睡着了,男童静静地坐在火堆前,想着离开以后的事情。
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
还不急他反应,身边突然出现一个人,那个人有一身银灰色的毛皮,手里拿着一只肥美的兔子,递了过来。
兔子还是活的,只是用藤蔓困住了四条腿。
给你。
……
后来,上官归问过影一,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兔子。
影一告诉他是养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官归和影一的番外不太好写,可能还会有一章,不会按照时间列表来,大概类似于小短篇这种萌的。等这个番外写完,这本就算真的完结啦。
☆、第128章 番外之上官归vs影一
(二)
影一第一个会说的字是归, 第二个会说的字是山。
归是上官归的名字, 山是代表他是山里捡回来的。其实上官归还给影一起了个名字, 叫阿山。
但这个名字并没有用多久, 就改成了影一。
因为他爹说影一的身手远超常人的敏捷,很适合做暗卫,以后就是他的暗卫了。
那个时候, 上官归很高兴有个人陪自己,虽然这个人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甚至不会穿衣服,还喜欢乱跑。他总喜欢藏在府里各个角落里, 然后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他面前,故意吓唬他。
但上官归还是很高兴。
可能是因为在他读书读得头昏脑涨时,有人偷偷往他书案上丢东西, 时而是一朵野花,时而是一个馒头, 时而是一个鸡腿,时而是一只鸟。
也可能是在练武时, 明明累得大汗淋漓双腿发抖,却不能休息,只能坚持再坚持的时候, 有个人会蹲在旁边的树上陪着他。
他是上官家未来的继承人,他必须学人所不能学,懂人所不能懂, 必须出类拔萃。
这些道理他从小就懂,可他总觉得人生也许不仅仅是这些。
那个时候,上官归最发愁的就是,今天书没读好,功夫没练好,影一竟然又不穿衣裳到处跑,他并不知道未来还有大磨难。
当那一日来临时,他才明白为何他爹总是那么急躁,对他那么严厉,可这时候已经晚了。
“影一,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抱住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他。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一年,上官归十一岁,影一未知,但已经是少年的体态。
上官家顶门户的只剩下一个黄口小儿,这个消息顷刻之间便传遍了长安城。
曾经的上官家有多么的光辉荣耀,现如今就会有多少人奚落,尤其还有萧家这个大对头。自打萧家的女儿成了皇后,上官家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现在不过是更难过了而已。
可难过他也得坚持下去,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肩负了整个上官家,还有宫里等待他护佑的表弟。
上官归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唯一能让他露出些许笑容的,大抵也只有影一了。
影一也变了,以前对他十分依赖,现在似乎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
夜色已深,空旷的宅子寂静无声,只有角落处的连枝灯静静地散发晕黄色的光芒。
少年轻盈地落在地上,比猫还要敏捷。
他一边往床榻处走,一边迅速脱掉外衫。床榻那处,帘幔低垂,被子里隐隐有着起伏,似乎睡着一个人。
昏暗中,他露出一抹笑,嗓子发出无声的咕哝,人已经顺着被子边缘钻了进去。
从止。
他在心里满足的喟叹,手却捞了个空。
“去哪儿了?”
听到声音他才发现人不在床上,而是站在室中一角。
他顿时坐起来,薄软的绸被顺着少年的胸膛滑落下来,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清那结实而充满了力量的肌理。却又不让人觉得壮硕,而是依旧带着属于少年的纤细感。
“我四处转了转。”
影一经常四处转,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是早年一直没改掉的习惯,曾经上官归跟出去过一次,发现他其实也没干什么,就是游荡在大街小巷的房顶上,就好像兽在巡视自己的地盘。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问了。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影一下意识抖了抖耳朵,同时抽动鼻子,他的嗅觉极为敏锐,尤其是对血腥味,可他并没有嗅到什么血腥味。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端倪。
从止是在诈他,他露馅了。
可他依旧不想坦白,而是笑着道:“我在郊外抓了只兔子,刚好饿了,就宰了烤来吃。”
窗边的少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
他没有说话,而是转头走出房间。
“你去哪儿?”
“我去隔壁房间。”
上官归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可让影一去听,却不是这么回事,他顿时心虚起来,想马上就追过去,却觉得这样做太坦白,但他并没有坚持太久,在上官归踏出房门的一瞬间,从床上一跃而起跟上了。
“你生气了吗?从止。”
“我没有生气。”
少年进了房间后,就开始脱衣裳。
他穿得很整齐,显而易见一直没睡等着他回来,这让影一更是坐立难安了,围着他绕了好几个圈子。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睡。”
他们一直是一起睡的,从小就是这样,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从止生气的时候。
“我就是去教训了一下那个卢家七郎。”影一坦白了。
上官归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都跟你说过好多次,不要理会那些人。”
“可他竟然嘲笑你。”
上官归的目光平静暗沉:“你能堵得住所有人的嘴?不过是浪费力气罢了。而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是被人发现怎么办?你不告诉我偷跑去,若是陷在那里怎么办?到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办法去救你。”
“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长安城高门大户里,哪家没有暗卫私兵?”
说话的过程中,上官归的语气并不激动,恰恰是这样,影一才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我要休息了,你也去歇着。”说完这些话,上官归上榻躺下了。他的睡姿十分规矩,板板正正的,可能睡一个晚上都不会动一下,但只限他一个人的时候。
影一站在那里,站立难安,磨蹭了会儿,他往床边靠了靠,又磨蹭了会儿,他又往床边靠了靠,直到来到床沿。
“从止。”
上官归闭着眼睛,不理他。
“以后我不这么干了,其实我今天也没干什么,自从你上次说,我就再也不伤人了,我就拿了两只死兔子扔在他床上,”见他不接话,他又说,“还在他身上放了点兔子血,就是这样了,其他什么也没做。”
上官归依旧闭着眼。
他看着他轮廓完美的侧脸,越凑越近:“从止。”
“从止。”
“从止。”
他一连叫了好多声,锲而不舍。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生气了。”说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钻进被子,搂住那个人,才满足的喟叹一口。
上官归很无奈,闷了会儿,才道:“非常时期,不要惹麻烦,现在我们越低调越好,你别忘了小六。”
“我知道了。”声音似乎是在嗓子里翻滚,像猫的咕噜。
“过阵子我要离开长安一趟,你不跟一起,你去宫里看着小六,”似乎知道他肯定不愿意,上官归睁开眼睛看向他,“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帮我看着小六。”
“好。”
上官归是影一跟去洛阳以后,才知道这件事。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生气了。
这是影一第一次跟他生气,以前两个人也不是没有闹过别扭,但影一生气却是第一次。
为什么要生气?他只是在做答应他的事。
这个疑问一直埋藏在上官归心中,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逗留在洛阳的帝后一直未归,疑问变成了怒火,渐渐达到临界点。
就在上官归打算去洛阳一趟时,帝后回长安了,影一自然也回来了。
可他依旧没有见到影一。
直到他在影一的私宅里堵住他,影一看见上官归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迎上前,而是下意识翻到房顶上就想跑。
“你给我下来。”
大抵是从没见过他气成这样,影一老老实实下来了。
“从止。”依旧是面带微笑,可这次却有点心虚。
上官归怒气腾腾,没有理他,往里面走去。
这座宅子名义上是影一的,实际上因为影一总是住在上官府,极少用得上,宅子里只有三个下人。一个看门老仆,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一个侍候马兼着打杂的仆役。
无人叫时,他们从不来正房,所以上官归一路行来长驱直入,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你在闹什么?”进去坐下后,上官归道。
“我没有。”抱着刀立在门侧的影一,身形颀长,挺拔昂扬,他声音隐隐有些无奈,倒衬得人前威严的上官家主像个黄口小儿般不冷静。
“我找孩子过继你不高兴?”上官归一针见血。
影一垂了垂眼,才去看他:“倒没有,我就是觉得别人说得对,你是上官家的家主,为了上官家,你付出了无数心力,你该有自己的后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心血双手奉给别人。”
“别人?哪个别人?”
“我的东西我想给谁给谁,轮得到谁来插言?”
影一没有说话,连目光都不再直视他,上官归怒到极致反倒成了无奈。
“从我爹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也许别人不知道,你应该清楚我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如今我已是而立之年,至于你,你的年纪当初哪怕我爹在时也没弄清楚,但应该比我年长五岁有多。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觉得我们还能剩多少年?我现在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过继一个聪慧的孩子,将他培育成才,等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归隐了。”
“从止……”
“我记得小时候你一直说要带我去看你养的兔子,却一直未能成行。话说,你真的养了很多兔子?”
“当然有,那个小山谷里都是我养的兔子,我每次抓到兔子,就把它丢进那里,那里草木繁茂,还有个小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