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
“这……至少目前,施相应该有心无力。莫则虽立有战功,但始终不如孟许国功高。李之孝不通兵法,虽是监军,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皇上暗中维护,那些新进的将领有几个会真心听他的?何况听说今日相府也召过太医,似乎施相病了。”
宋昀道:“如此,更见得天意都容不得施相心存妄念。”
于天赐会意,“臣会顺着那些流言,再放些风声出去。说来施相这病也的确蹊跷,方才臣暗暗打听过,得的似乎一种会传染的痨病。施相久在京中,饮食起居无不精心,怎会得这种病?”
宋昀哂笑,“会传染?嗯,若贵妃想他得这种病,拿些病人用的东西交给姬烟,只怕那个不要命的姬烟绝对敢给施相用上!”
许多手段,十一不曾用过,不代表她不会用。虽是帝后养女,自幼娇贵,但她从小被郦清远带出宫去,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识见眼界远非寻常贵家子弟可比,若她愿意,诡谲手段同样可以层出不穷。
宋昀的眉扬起,一双清润若有玉辉流转的眸子已闪动异样光亮,“施相这一辈子,笑里藏刀,行。事阴狠,如今被人这样算计……也算得是一报还一报吧?”
于天赐细辨他言语间的意思,忙笑道:“如此也好。若凤卫真和相府硬碰,朝中难免闹得鸡犬不宁,皇上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宋昀沉吟道:“施相这病……应该很难痊愈吧?”
于天赐道:“这个不好说。虽说是痨病,但如今刚刚发作就有太医精心诊治,若用心调理,指不定就好了呢!”
宋昀将手搭上一直不曾批复的那叠奏表,随手翻阅着,说道:“明日一早便传旨,以皇兄之礼,厚葬济王!”
于天赐一惊,“皇上,若厚葬济王,等于是承认济王不曾谋反,那道赐死的旨意错了,岂不是在打施相的脸?”
这些日子,为济王喊冤的大臣很多,但支持施相,举证济王确有谋反行止的大臣也不少。只因彼此争执不下,宋昀似也一直犹豫,所有的奏表一概压着未予回复。但此时他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施相的对立面。
宋昀甚至道:“这一回,朕不得不打他的脸!”
于天赐猜着这年轻皇帝已决意趁机收回皇权,只得应道:“是!”
正要告退时,却听宋昀叹道:“济王不葬,施相不死,贵妃心结难解,只怕那病更难好了!”
皇权重要,贵妃也重要,那个贪恋权位的丞相,便注定会成为扎在皇帝眼底的一根刺。
于是,施铭远病得无力指挥党羽应对帝妃,着实是再好不过。
当然,最好病得好不了。
掌权二十余年,施铭远所见多了锦上添花,如今也该见识一回雪上添霜了。
寞,鸳枕惊梦(一)【实体版】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宫。内很安静,卧房中只点了一只小烛,幽幽暗暗。空气里似飘着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气息,清香犹存,却颓丧萧条。
他心里紧了紧,忙奔入看时,十一正坐于银烛下,就着烛光擦拭她的画影剑。
烛光摇曳,虽晦暗不明,她的剑锋却水银般清亮出奇,照着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庞。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宝剑,再没有值得她回顾的人或物。
或许经历了太多次的悲欢。爱恨,她的眼眸已不复最初的清莹夺目,如深潭般幽静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恋这样的倾城姝色,连这般幽静的眉眼,都能美得惊心动魄,——原来如朝阳般明亮夺目,如今却如明月般皎洁清寂。
这样的女子向来令人心疼。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当作侮辱。
他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屋子大,多点几盏灯,周围亮堂,看着也会觉得格外舒心。”
十一低咳两声,很快便压抑住,幽深眸光在他面庞顿了片刻,才转作轻淡笑意,“维儿才睡了,我怕灯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稳。”
宋昀点头,“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闹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稳,或者明天便会乖些。再大一些,咱们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来调理,总会慢慢好起来。”
十一看了眼摇篮中熟睡的维儿,好一会儿才道:“嗯,我也觉得他会好起来。对着他时,我才觉得这一世没白活。”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声道:“柳儿,你想多了!若你说这一辈子白活,那天底下谁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养父母是大楚帝后,养兄是宁献太子,你自己才貌双全,武艺高强,是凤卫之首,是朝颜郡主,如今更是当朝贵妃。当年,你救过父皇,斗过权相,掌管过宫禁;现在,同样在帮我掌握皇权,振兴大楚。若非有你,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将魏人逐出楚境?当下北魏溃败,咱们挥师北上,收复故疆、一雪前耻并不难。柳儿,你早已是传奇;未来,你和我将同载史册,让后人知晓,这帝妃二人都是传奇!”
十一仰起脸,正对上宋昀映着烛光的微笑面庞。
还是那般温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觉不出他像宋与询。
他是他,宋与询是宋与询,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当日。她该多么迷醉,才会将他当作宋与询。
她低唤:“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别人再将你说成怎样的传奇,都抵不过你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这一世的生命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画影剑,“知道吗?下午我在琼华园小憩片刻,我梦到了风佩剑。它说我老了,不想再跟着我。我跟它说,你不是早折断了吗?你忘了,你折断后,询哥哥就为我出事了!然后它就说,它不是风佩,它是画影。我醒来才记起,画影也该生锈了!”
宋昀抚摸向她清瘦的面庞,“听闻你下午又传了太医,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烦,“是小观多事!”
宋昀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喝道:“是小观多事,还是你已经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他转身取过一把宝剑放到桌上,面庞因怒意而泛红,“画影剑没有生锈!便是画影剑锈了,还有纯钧剑!只要你说一声,我还可以为你寻来更多更好的宝剑!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什么不肯给你,不肯为你做!”
桌上的剑,正是纯钧宝剑,——当年郦清远让小朝颜赠给她未来夫婿的纯钧剑,曾作为定情信物被宋与询珍重收藏的纯钧剑。
后来的某一日,十一决定奔赴北境,去寻她终于预备接纳并相伴终身的那个男子,放手将纯钧剑作为另一种信物留给宋昀,让他调动凤卫救出他的生。母,让他承担起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责任。
彼时,宋昀尚是晋王世子。十一不动声色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摆脱权相控制,辅佐君王,胸怀天下。
而今,他走得比那时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远,还要稳。他的确可以为十一找来更多更好的宝剑,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他依然固执地留着纯钧剑;就像韩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收起了流光剑,而十一依然固执地擦拭着明明不曾生锈的画影剑。
宋昀的声音忽然间也开始疲倦,空空荡荡地回旋于幽暗烛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做多少,你都当作没看到!”
十一垂头看着镜子般倒映自己苍白面庞的剑身,嗓音微哑,“对不起,阿昀。”
宋昀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可晓得我最厌恶你这样跟我说话?就像我做得再多,也无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里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将画影搁于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没有。”
宋昀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但十一阖着眼,浓黑的长睫如倦极而敛的鸦羽,竟再也不曾说一个字。
宋昀向来明润的眸子渐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开,半晌后走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将两盅酒倒满,强塞了一盅到她手上,“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时,宋昀已举起她右手,将持着酒盅的手绕过她手腕,将自己酒盅里的酒饮酒,然后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眼底却似灼着一团烈火。
合卺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在某些疑虑如毒蛇般缠上,并在心头越缚越紧时,她再不知该如何归还。
低头瞧一眼她向来贪恋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开去时,她哑着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么酒也不想喝。继续欠着可好?”
她的神色疲惫,却让宋昀忽然间更加疲惫。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已掷下酒盅,扯向她衣带。
十一眼睫霎了霎,几乎没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画影剑被她持于手中,然后光影轻拂,竟无声无息地架到宋昀脖颈间。
宋昀顿了顿,低眸瞧了眼快要触到自己肌肤的宝剑,眸中那团烈火似被冷水倾下,却越发地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视脖颈上被划开的细口,低声道:“柳儿,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觉得我不够,或不配,你便动手割下我的头颅,和太后商议着另立新君吧!当日。你出尔反尔,不肯与我隐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寻得一线机会……如今,你还要再次出尔反尔?”
他猛地抱紧她。
十一定定地站着,手中持着的画影剑竟随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谁明晃晃的一痕泪光。
但十一连一丝泪影都无,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视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柳儿,柳儿!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都是为你?”
十一默然。
虽然他之所予,有太多并非她之所求。
若真能如她所愿,她不会以贵妃的名义站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若继位的是宋与泓,便有那道圣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宫为妃。宋与泓受惯她欺凌,早已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勇气和她争执,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为赌注,迫她入宫。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为伴,她依然会是那个孤诮骄傲自由散漫的朝颜郡主,不会有推托不开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的声音却越发地温柔,“也谢谢你。若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一路走下去。也许我会淹死在那个渡口,或别的渡口。我不会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涂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间距离……”
寞,鸳枕惊梦(二)【实体版】
“距离……”十一笑了笑,“你觉得我们间的距离,是近了,还是远了?”
“自然是近了……”
宋昀想微笑,却在对着她的清冷眸子时,再也笑不出来。
他不再是乡野间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颜郡主于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愿意,不论十一心里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为她夫婿该有的权利。
可他们之间真的近了吗?
“柳……柳儿……”
宋昀无奈般低低地唤。
床褥如此柔软,更显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让人心疼。
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地冷。他再大的热忱,也无法唤出当日渡口初遇她时,她散发的阳光般的朝气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丽,却苍白,浮泛的是他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他忽然间泄。了气,慢慢捏紧五指,忽重重一拳击于床褥,哑声道:“柳儿,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的面庞伏于十一肩颈边,便有热热的水珠落于十一脖中。十一阖了阖眼眸,眼底闪过疲倦,却无半丝动容。
她该怜惜他吗?可又有谁来怜惜她?
为了大楚江山,为了心中执念,她似已付出了所有。若说有辜负,她只是辜负了宋与泓,辜负了她自己,或许……也辜负了韩天遥。
刚睡熟的维儿或许被屋里的压抑气氛惊到,突如其来地大哭出声。
宋昀顿了顿,忽翻身起来,索然道:“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取代宁献太子……或韩天遥……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十一盯着他,“皇上在我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这和我心里有旁人并不冲突。只是……韩天遥如何待我,皇上清楚得很。皇上为何还认为他在我心目中,还能与宁献太子相提并论?”
宋昀有片刻不能呼吸,定睛看她片刻,方才冷笑道:“若非为他,你的病从何而来?无非……恨他的辜负而已!”
十一便轻轻一笑,“或许……是吧!”
宋昀噎住,忽披衣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快步折返身来,抱起因无人理会而哭得大声的维儿,小心地裹入襁褓中,轻轻拍了两拍,一路哄着他离去了。
四周便一下子寂静起来。
十一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发紧,眼底也一阵阵地干涩,却不曾掉下半滴泪珠。
她茫然地笑了笑,踉跄地扑到桌前,颤抖的双手抱起宋昀方才拿来的酒壶,仰脖一口气饮尽了,才松开手指。酒壶便倒在桌上,来回晃了几晃,滚到桌边,却不曾跌落。
瓷白的酒壶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着惨淡的光晕。偏偏在那光晕里,十一看到了多少张熟悉却已遥远的面庞。
以死换生的宋与询,离心离德的韩天遥,含恨冤死的宋与泓,还有身首异处、魂魄无处觅归途的生父……
到底,谁能有铁石心肠,受得住这样一次接一次地绝望心碎?
朦胧里,她似又听到醉生梦死的琴曲,一时竟听不出,到底出自宋与询的太古遗音,还是出自韩天遥的松风清韵。
“询哥哥,天……天遥……”
她也不晓得该唤谁,只是下意识地想离那琴声近些,离那可以令一时拔离痛苦深渊的琴声近些,哪怕只是片刻的欢愉。
一切只是琴声带来的虚幻又如何,醉生梦死里的欢愉却是如此的真实。
她压着胸口走到窗边,侧耳倾听,却已听不到一丝琴声。
微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里,隐约有孩子的啼哭。一时也辨不出是不是维儿在哭。但那哭声入耳竟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得就像她的挚爱和亲友们的死去和离开,就像她已不可更改的当朝贵妃的身份,还有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心思和算计……
-----------------
仁明殿里,谢璃华已然歇下,蓦地听得宋昀到来,不由又惊又喜,忙将他迎入。
宋昀脸色苍白,眉眼间少了素日的温雅,有显而易见的烦乱和羞怒。但他怀中抱着的维儿,却睡得极安谧。
谢璃华忙向侍女示意,早将摇篮挪过来,让宋昀将维儿小心放心,仔细盖好毯子,令侍女与乳。母守着,才挽过宋昀,低声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宋昀摇摇头,“没有。”
谢璃华亲去倒了盏热茶来,递到他手上,“那必近日忙碌,累着了,这气色不大好。不如那边卧着,我给你捏捏肩背?”
宋昀道:“不用。”
他的眸光依然黯淡,面色却柔缓下来,侧了脸问:“有酒吗?”
谢璃华怔了怔,“有。只是……”
宋昀疲惫地打断她,“璃华,拿酒来,陪我喝几盅吧!”
谢璃华犹豫片刻,便笑道:“好!”
顷刻便已备好一壶美酒,四五碟小菜,摆在一小炕桌上。二人对面而坐,谢璃华亲去为他斟酒。
“这酒是绍城贡的,太妃说,皇上少时很爱喝。我也尝过,果然甘醇,且不上头。”
宋昀默默品啜,良久方道:“其实那时喝的不过乡醴村酿,如何跟这酒相比?只是我少时贫寒,偶尝一杯,便能惊为天物。如今贡来的都是罕见的佳酿,但喝得多了,便觉也就那样。也不知是我挑剔了,还是那时的酒真的特别好喝。”
谢璃华品其话中之意,微笑道:“世间佳酿原多,以皇上之尊,大可慢慢择选,或许真能找到比当初那酒更甘醇的呢?”
宋昀一笑,又饮了一盅酒,谢璃华已替他夹了两筷菜,“阿昀,吃些菜,别喝得太急。”
宋昀扫过那些菜式,虽只寥寥数样,却都是自己素日所爱。料得自己在小心探查十一喜好之时,他的皇后也正悄悄地留意他的喜好,方能在他说一声要酒菜,立刻便备上他最爱的酒菜来。
他便不再说话,专心一意将那酒菜吃了近半,方道:“谢谢。”
谢璃华却有些愕然,幽幽叹道:“阿昀,时至今日,何须跟我如此见外?”
宋昀道:“不是见外。只是……谢谢还有你陪伴。”
谢璃华眸光顿时闪亮起来,“我是你妻子,自然会一直陪伴你。”
是可以患难相依的妻子,而不仅是同享荣华的皇后。
宋昀低叹,默默握紧她的手。
可惜的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子,孤诮得甚至不需要他的陪伴。再怎样努力,他于她依然只是一个外人。
她似乎始终不明白,他会在她身边。不论她愿不愿意,需不需要、她始终在他身边。
等她愿意的某时,等她需要的某刻。
---------------
第二日,十一又开始咯血,惊得侍女一大早便传召太医入内诊治。
宋昀意外地没有前去探望,只叫内侍过来瞧了瞧,又传话过去,让贵妃安心静养,他会照看维儿;只是维儿吵闹,朝中事务冗繁,他不能前来清宸宫相伴了。
朝中并不安稳。
宋昀下旨,以皇兄之礼风光大葬济王宋与泓,并按十一的心意,指定葬于宁献太子宋与询的陵寝附近。
病中的施铭远得到消息,连忙上书阻拦,宋昀只推是太后之意,又送去上等药材,劝丞相好好养病,让施铭远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还未及再有动作,施铭远的嫡系亲信大臣薛及、梁成因当庭抗辩济王之事,被责以大不敬之罪,宋昀当众掷下一堆弹劾二人的奏表,命即刻交刑部议处。
和凤卫一起掌管宫禁的殿前都指挥史夏震惊惶之际,云太后的侄子、信安王云谷石前去拜访。第二日,夏震称病告假,京中禁卫移交齐小观等原先的凤卫首领执掌。
施铭远又惊又气,待要上朝还击,无奈病体难支。而朝中关于施铭远病重难愈、因济王之死大失帝心的传言已甚嚣尘上。
文武官员有几个不是七窍玲珑百变心?识出其中意味,原来反对他的固不必说,平时做惯墙头草的人物也尽数缩了头。至于和相府走得亲近的那些,或自动拉开距离,或觉得怎么也洗不脱干系,想着要商议个对策。可施铭远那边又是可能传染他人的痨病,何况又被气得病势加重,一时也无法商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而柳贵妃染病之事,也在不知不觉间传了开来。
不久,尹如薇求见。
彼时十一已听说尹如薇决意在安葬宋与泓后出家的消息,虽是厌烦,到底传入相见。
尹如薇走入内殿,远远便闻得温和冲淡的龙涎香,直到近处,才觉出香味里伴着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
这清宸宫安静得出奇,全然不像宠冠后宫的贵妃所居,几乎让尹如薇有种走错地方的错觉。
但她很快看到了十一。
华丽空阔的寝殿里,十一静静卧于床榻间,素衣黑发,面白若纸,如画眉眼间依然有着从前的冷锐和懒散。她的手瘦而白,倒还不失武者的灵巧,正慢慢地旋弄着一把飞刀。
和上次相比,十一着实瘦得太多,连唇边都看不到一丝血色,再走得近些,尹如薇便见到她的黑发间竟有零星的雪丝。
算年纪,十一也才二十出头,比尹如薇还小些。
尹如薇忽畅快地笑起来,“朝颜,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十一懒懒地瞅她一眼,“若你看到我过得不好还能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剧儿、小糖在一边听着,已有把尹如薇拉出去痛打一顿的冲动。
尹如薇目光扫过她们,“叫她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十一再瞅她一眼,向侍儿道:“你们出去。”
剧儿警惕地看着尹如薇,说道:“娘娘,你看她……她还有点规矩吗?而且……”
她握了握拳头,总算不敢说尹如薇不仅毫无对贵妃该有的礼数,且看着就像不怀好意。
十一散漫一笑,“下去吧!她是泓的妻子,也是我少时的姐妹,不用理会那么多的规矩。何况……”
五指挑动,飞刀如长在指尖般轻巧地旋着,映着温软的帐幔衾被,依然闪动着森冷的金属光泽。
虽抱病在身,她还是朝颜郡主,名动天下的朝颜郡主,刀剑在手,绝非寻常人可以伤到的。
剧儿、小糖退了出去。
尹如薇毫不客气紧跟着上前关紧门,才走回床榻前。
屋内便不复原先的光亮,尹如薇逆着光影的脸美丽却阴冷,再无半点即将出家为尼的女子该有的恬淡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