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烟忙道:“郡主慢着些……太医说,肚子空得太久,需少吃多餐,慢慢调理。”
十一便只喝一半,将剩的递回,掀开衾被,竟强撑着下了床,扶着小珑儿站起身。
小珑儿忙问:“姐姐想走动走动?”
十一不答,摇摇晃晃走向窗边。
她素来高挑,此时清瘦之极,披着件浅青的纱袍,行走之际宛如一竿翠竹飘摇,纵然病重未愈,看着也是那般的秀颀挺拔,出类拔萃。
姬烟在后失神片刻,才记得跟上前说道:“郡主刚刚好些,还是多多卧床休养才好。”
十一抬手搭在额上,稍挡住对她来说略嫌明亮的光线,对着窗外莲池,漫声道:“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原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江南风光……”
她慢慢地握紧了拳,低低道:“可我……还是回来了!”
秦南已得到讯息,此时匆匆走到回廊,忽见十一竟已起身,不由大喜过望,忙奔过去行礼道:“郡主可醒了!可惜济王殿下和晋王世子都已回京……我这便叫人传讯过去,好叫他们不用悬心。”
十一默瞧秦南这些日子竟黑瘦了一大圈,却只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必了。去预备车马,我们即刻回京。”
秦南失声道:“郡主说……现在回京?这个……不行!”
他惊疑不定打量着她。从十一中毒,到宋与泓前来接应,他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对她的身体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一伸手扶于窗棂,没有血色的细长手指白得接近透明。
她的唇同样苍白,弯起的笑弧里也有种透明却清冷的决绝,“秦南,我没有问你行不行,我让你去预备车马!”
秦南呆了呆,这才想起眼前之人既已醒来,便是凤卫领袖,再不可能如先前那般事事由他安排。他站在那边顿了片刻,居然再次说道:“郡主,不行!”
姬烟一双妙.目觑着十一,小心翼翼道:“郡主,殿下之意,也是要奴婢小心侍奉。若郡主路上有个意外,殿下必定问责奴婢!”
十一睨她,“你认为我路上会有意外?”
她明明虚弱不堪,吐字时声音暗哑,气息不匀,可眸光竟如冰雪般通透森冷,直透人的心地肺腑,姬烟被她扫过一眼,揉着衫子顿时说不出话,眼底已浮上泪光。
秦南还未及帮腔,十一已扫向秦南身后那人,“雁山,去预备车马。”
雁山却是跟小珑儿一起过来的琼华园侍卫,再没秦南那样的勇气违拗十一之命,忙应了一声,急急返身预备。
小珑儿素来敬服十一,此时瞧瞧秦南,又瞧瞧姬烟,反而觉得纳闷,“你们两个要死不活的模样给谁看啊?姐姐病成这样还坚持要回京,自然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姬烟不敢吱声。
秦南静默片刻,即跪地请罪道:“属下抗命不遵,属下有错!请郡主责罚!”
十一笑了笑,“就罚你好好去找一找,还有什么人不想让我回京吧!”
秦南一怔,猛悟出她话里有话,忙应道:“是!”
转身便往外奔去,脚下已不带半点迟疑。
朝颜郡主,凤卫统领,一点都没糊涂,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宋昀匆匆回京,宋与泓匆匆回京,京中明争暗斗必然激烈异常,凤卫的存在和态度也将十分重要,凤卫的未来也会受此影响。这样的时刻,当然有人不希望让她回京,甚至阻拦她回京。
所以,她一定要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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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珑儿重新包起她辛苦缝制的衣裳预备带回去时,不免又嘀咕几句。
十一明知秦南等隐瞒了齐小观遇难之事,也不肯多提,只是眸光又黑沉了几分。
秦南将附近细细搜查过,确定并无异样,方才前来回复十一。
十一已梳洗完毕,并换好衣裳,令太医过来诊了脉,服了药,虽苍白依旧,但眉眼坚定,眸光清寒,令人不敢逼视。
听得外面并无异样,她皱了皱眉,沉吟片刻,在小珑儿耳边轻声吩咐几句,又向秦南递过令他戒备的眼神,方踏步向外走去。
刚过回廊,迎面清风扑面,伴着莲叶幽幽淡芬传来,十一吸入鼻中,眼前忽一阵昏黑。
几乎同时,骨髓里似有什么钻了出来,细碎尖锐的疼痛如春草般无声却迅猛地涌.出。
她蓦地回首,看向身后。
而小珑儿一见十一面色不对,返身便奔向落在后面的姬烟,也不顾她的尖叫挣扎,一拳打在她脸上,叫道:“是你使坏,对不对?”
姬烟掩面哭叫道:“珑姑娘,珑姑娘……你在说什么?”
秦南早已在留心,见状也不问情由,一把揪住姬烟手臂,将她拽倒在地,拔刀便指住她,喝道:“你在郡主的食物里下了毒?”
姬烟抬起那清莹好看的黑眸,惊叫道:“没有,没有……郡主,郡主,这从哪里说起?郡主的饮食药物都是太医安排监督,且一概以银勺舀盛,怎会有毒?我匆匆被领来此处侍奉郡主,又哪来的毒?”
秦南闻言不由狐疑。
宋与泓对这位爱妾应该十分信任,否则也不会特地安排过来服侍十一。
她来的这两日,的确勤谨本分,温婉细致,将十一护理得妥妥当当。
再者,十一不慎中毒,一路乔装回京,秦南固然小心,待和宋与泓相见,宋与泓更是谨慎,早吩咐过饮食药物一概使用银筷银勺,凭谁下毒恐怕都没那么容易。
十一勉强提气压住那异样感,低喝道:“搜她身!”
秦南尚在犹豫,小珑儿已冲过去翻她衣物,在姬烟的叫屈声里将她怀里袖里的琐物一概掏出。
十一冷眼察看着姬烟的神色,忽指向一物问道:“那是什么?”
小珑儿忙看时,却是一白瓷的荷叶状小盒儿,度其形制应该是装纳胭脂水粉的器物。打开看时,果然是膏状的胭脂,只是香味浓郁,凑近闻时竟被熏得有些晕眩。
她正要说话时,十一已厉声喝道:“合上!”
小珑儿连忙合上盒子,见十一面色又黯淡了几分,才知盒中之物竟是令十一忽然不适的源头,不由失声问道:“这……这个是什么?”
姬烟哭叫道:“还能是什么?是女儿家用的胭脂,绝对没有毒!珑姑娘如果不信,现成的太医在这里,何不唤他们检查一下?”
小珑儿闻言,正要唤太医时,十一咬牙道:“不必了!你也不必装了,姬烟,我知道是你。”
姬烟畏怯地看向十一,清美的面庞在秦南的刀光下愈觉韵致楚楚,“郡主……殿下从不曾对不起你!”
十一清冷地笑,面容如凝着清霜的雪色芙蓉,缓缓道:“殿下不曾对不起我,难道曾对不起姬烟姑娘,才让姬姻姑娘一次次背叛于他,先将我跟他的谈话传给施相,让晋王世子受猜忌,并与我疏远,又在被安排往此处的第一时间便通知施铭远,再趁我未曾苏醒时对我下手,以免我有机会解毒并返京?”
姬烟咬着唇,红着眼圈道:“郡主如此污赖我,全无斯文,不知殿下听说后会怎么想!”
十一向前一步,目光冷凛如刀,“他会信我,然后把背叛者千刀万剐!”
姬烟眸光一缩,竟然不敢再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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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荒浮尘人世(二)
十一缓缓道:“我中毒后一直昏睡不假,但习武多年,即便中毒昏睡,也比旁人警醒。你假借替我擦洗身体,趁屋中无人时暗算了我。虽然你的动作很快,也没什么痛感,但我记得那一瞬的异常。妲”
习武之人对于危险的感触原就比常人敏锐,何况是直接加诸身体的伤害。
“不必再和我抵赖。”
十一眼底有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嘲讽,“不知施相许了你多少的好处,让你如此胆大妄为;可再多的好处,如果没命去受,也是无用。你需想清楚了:一旦置我于死地,你固然难逃一死,你的家人亲属,也将一世也逃不脱凤卫的追杀!”
回廊左近都是琼华园跟来的凤卫,早将他们字字句句听入耳中,如今看向姬烟的目光,已经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若十一因此出事,追杀她家人一世显然不是玩笑窀。
以他们的实力和能耐,即便相府权势通天,也保全不了她的家人。
姬烟扫过眼前这些人,已禁不住想要往后退,却觉脖颈一疼,却是秦南的刀向前逼了逼,立时有一道血痕自脖上挂落。
他本不愿对女人动手,但这些日子眼见十一徘徊于生死边缘,委实过得憋屈,好容易守到云开月明,竟再度被这女人算计,且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算计,心下委实恨怒之极,下手竟半点不肯容情。
“解药在哪里?”他横目恶视,“别等我动手找,到时大白天的把你扒.光了,可不好看!”
小珑儿已捧着搜出来的几样可疑之物走到十一跟前,“会不会在这里面?”
“押上她,先回京吧!”十一摇头,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努力向前踏得稳定,“既然想拦我回京,我偏要回京,且看看……你怎么跟济王解释你送他的这份深情厚礼!”
姬烟面如死灰,忽挣扎道:“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
竟一头撞向秦南的刀锋。
秦南猛然收刀,看她踉跄向前摔下,随手已刀背劈下,将她打晕过去,也不管死活,唤随侍捆了带走,方紧走几步,问向十一:“郡主,你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
十一顿了顿,眉眼间捻出几分轻.盈笑意,“发现得早,应该不妨事。此事不许宣扬,免得扰乱人心。”
秦南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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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病得虚弱,好在小珑儿乘来的马车是琼华园里最好的,宽大舒适,此时铺上柔软衾被卧着,在京畿附近的平整官道上缓缓而行,倒也方便十一继续休养,一路并不觉得吃力。
小珑儿坐下面毯子上,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向十一。
十一微阖着眼,却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小珑儿,想什么呢?若是困了,躺过来睡一会儿。咱俩瘦,挤得下。”
小珑儿摇头,说道:“我不困。只是姐姐……你真的没事吗?”
十一微笑,“你瞧,我这不是更精神些了?”
小珑儿黑眸涂了釉子般晶亮,闪动着慧黠,却难掩忧虑,“我没有姐姐和小观的才识武艺,可也不想差得太远,这几个月看书还算勤奋,——多是姐姐书房里的那些别处没有的书,稀奇古怪,倒也长见识。听姐姐所述,我怎么觉得姬烟用的不像毒?而且她不是趁着姐姐昏迷时便动手了吗?姐姐应该没能躲开吧?为何不肯让别人知晓?”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分明已经猜出几分,只不肯点破,小心向十一求证。
即便撞破过小珑儿和齐小观亲密情景,十一依然将她当作未长成的小妹妹,见状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温和道:“不错,姬烟下的是蛊,不是毒。那盒胭脂里配了某种特制的药草,其气味可以引起蛊毒发作。他们是想以蛊毒拖住我,不让我入京,或者……以此制住我,制住凤卫。姬姻小小姬妾,不过听命于人,下得了蛊,却解不了蛊,强逼她也无益。让她身后的人知晓姬烟已经得手,必会以此相要挟。”
小珑儿的手不觉凉了,“姬烟听命于相府,那就是施相想害姐姐?姐姐不准备到相府找解蛊的法子?”
十一淡淡道:“你觉得相府会替我解蛊?”
“……”
“别担心。”十一拍拍她的手,语调渐转铿锵,“天下奇人异士多得是,相府能找到下蛊的人,我就能找到解蛊的人。我不会让自己出事……更不能因为我而影响朝堂之事。”
朝堂大事……
小珑儿觉得这个比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书更费解。
好在十一夫人武艺高,本领大,既然说了没事,也许真的会没事吧……
于是,她少年老成地咳了一声,说道:“我才不担心姐姐。只是想着小观如果在,必定问长问短一堆的废话。如今他不在姐姐身边,我自然得把他做的事说的话给抢着做一遍,才见得咱们同心同德,对不对?”
“同心同德……”
看着小珑儿得意的面容,十一想顺势给她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得勉强将唇角扯了扯,装作咳嗽别过了脸。
外面,隐约有猫叫声传来,听着有几分耳熟。
小珑儿时常喂猫,对它们的声音更熟悉,听得便有些疑惑,将帘子拉开,歪着脑袋“喵喵”叫了两声,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向外逡巡观望。
草丛里的猫叫便温柔了一些,似在应答着她。
十一听得微微发怔,“谁家的猫?不像花花和小彩。”
小珑儿却已听出来了,撩起帘子唤道:“停车,先停下……”
片刻后,她抱回一只大白猫,长长的皮毛,黄澄澄的眼睛,虽有些沦落风尘般的狼狈,转动椭圆形的脑袋时,依然有着大家闺秀般端庄优雅的姿态。
十一嗓间有些发干,“是……白雪!”
小珑儿欢喜道:“是啊,是韩姐夫养的猫!”
她擦着白猫身上的灰,纳闷道:“这里离京城也老远了,怎会跑这里来?莫非出门觅食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话说这几个月韩姐夫一直在外打仗,它跟着太夫人天天吃青菜豆腐,这是受不住了,想逃出韩府找鱼吃吧?”
十一探手摸出一只花卷,丢给白猫。
白猫嗅了嗅,居然兴奋地一摆尾巴,小口地吃了起来。
小珑儿啧啧道:“这猫是爪哇国进贡的猫呢,居然也不挑嘴……我原以为只有小彩不挑嘴。”
十一淡然道:“再高贵的猫,也得别人把它当回事儿,它才高贵得起来。若没人把它当回事儿,它就是个不相干的野猫而已!”
小珑儿听得她话中有话,偏头问:“说谁呢?”
十一笑了笑,“说我自己。”
小珑儿一呆,然后笑起来,“姐姐说笑呢!即便姐姐是花浓山庄的十一夫人,没有地位没有声名没有美貌,一剑在手依然神鬼莫测,天下何人能及?小观说过,姐姐若是全力施为,便是韩姐夫也不是对手呢!”
十一散漫地仰一仰头,“小珑儿,我会一直是你姐姐,但韩天遥未必会是你姐夫。以后别乱叫了!”
小珑儿张大嘴,“啊?”
“我骄狂任性,目中无人,向来算不得什么好女人。不过,韩天遥,已经配不上我!”
十一微微含笑,轻描淡写地说着。
蓬松的散发垂落,那张苍白清瘦的面容愈显得五官鲜明秀致,一对黑眸竟在她的微笑里显出夜空寒星般的清冷深邃,杳不可测。
小珑儿抚摸白猫的手忽然有些僵硬,瞪着她姐姐,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虽在路上,十一极注意保养自己,少吃多餐,定食服药,体力稍复,便以内息调养,故而第二日下午到达京城时已经恢复不少。
回到琼华园,她一边唤人过来细问宫.内外动静,一边令剧儿等为其梳妆,却淡淡扫了脂粉,松松穿了件蜜合色的背子,看着虽清减了许多,气色却还过得去。
京中的剑拔弩张一如所料,甄得秀、胡梦裕、徐宣等大臣频频来往于济王府,但薛极、李之孝等重臣及掌握京中兵权的殿前都指挥史夏震等也或明或暗走动于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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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我能让你暗算到,只是因为我心里有你。若心里没你,你算什么东西!
荒浮尘人世(三)
看来宋与泓并不是杞人忧天,施铭远的确处心积虑算计着,不想他顺利继位。
闻博所说的金人有心和议的消息不假,赵访、董谊等将领虽重兵陈于边境,却已开始派出使者来往于魏营和杭都。
于是兵戈暂止,韩天遥借机要求养伤回京,同时追查刺客之事妲。
据说,忠勇军的一支劲旅秘密随其回京,为的是沿途保护窀。
计算时间,韩天遥应该早些日子便已回到杭都,只是始终不曾露面。凤卫所探得的消息,竟说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
但宫里居然安静得出奇。
楚帝病得极重,太医见十一执剑回宫,也不敢隐瞒,直言皇上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这一二日不过以参汤吊着命而已。
十一默然上前察看时,却见楚帝脸上的肉已瘦得干了,原本清隽的面容泛着黑黄的死气。
想一月前离开之际,他尚能拄着杖出来看梨花,一转眼梨花谢了,他这一生的路,也快走到了尽头。
十一在床边坐了半晌,别过脸霎去眼底泪光,正待离开时,楚帝忽然动了动,唤道:“良缕……”
十一早知良缕正是她姑姑柳皇后的闺名,俯身微笑道:“父皇,我不是柳皇后,我是颜儿。”
“良缕……”楚帝却已睁开眼,不胜苦恼地瞧着她,“你又避着我……颜儿自小习武,何曾像你般瘦弱?瞧着比以前更瘦了几分,早知如此,咱们当日径去领养了询儿,也免得你受这许多苦楚。”
当年柳良缕与楚帝情投意合,只是身为皇后,诞育皇嗣才是头等大事。偏她体弱多病,怀胎艰难,所育皇儿一再早夭,悲伤之中身体愈加不好,故而早早逝去。
如今十一毒伤未愈,病瘦之中大约与柳皇后有几分相像,竟被楚帝当作了年轻时的柳皇后。
只闻楚帝叹道:“你总说宫里不如你家自在,连宫里的梨花也不如韩府的梨花白。可你知道吗?恭儿夭折的那年,韩府的梨树便枯了……朕怕你回府看到更伤怀,悄悄令人觅了一株相像的梨树移植过去。”
“可惜那梨树……三年都没开花,朕也就整整三年没敢让你在梨花开的时候回家省亲……良缕,深宫寂寞,可朕会陪你……良缕,今年宫里的梨花开得很好,朕陪你去赏花……”
幸福的梦,都盼着没有终点。
可惜只要活着,终有梦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梦里的那人和梦里的欢笑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半点不由人,片刻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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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问得云皇后去向,一路寻过去时,正见云皇后独坐宫中小南湖畔的水榭边出神。
池馆如画,青荷田田,碧水间有一只离群的野鸭正凄凄惶惶地向前游着,小小身影破开一道深深水痕,向两边荡出片片涟漪。
云皇后的头发被湖风吹得散开,斑斑白发愈加触目惊心,映着碧水清荷的眼底迷离如揉了一池散碎的梦境。
曾经千娇百媚,奈何红颜白发。
再怎样的富贵权势,无上尊荣,终也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路。
“你来啦……”
云皇后并没有回头,却怅然地唤着,显然知道十一回来了。
“母后,这边风大,不宜久坐。”
十一扶向云皇后的肩,只觉这一个月不仅她经历了一场至今不曾步出的生死劫数,就连她至尊至贵的养父母都已被命运卷入难测的转角处,前路艰涩。
云皇后这才抬眼看向十一,留心到她的神色,怔了怔方问道:“这一路很辛苦?瘦成这样。听闻韩天遥回京,我原就想着你也该回宫了!”
十一坐到她身侧,低声道:“颜儿不肖,让母后担忧了!”
云皇后神思不属,竟没有细问她北境之事,恍惚片刻便说道:“你见过皇上了吧?精神越发不济了……”
十一沉默片刻,说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如今且尽人事吧!母后也需少些思虑,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云皇后道:“我活了这一世,就不晓得什么是少些思虑。我不是柳良缕那样的大家闺秀,从娘家到夫家,都被视同拱璧,捧在手心里还怕她会磕着碰着……到她死去多少年,也被人牢牢记在心头,至死不忘。虽算不得长寿,但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
想来楚帝近来昏愦之际,必定常像刚才那样念起柳皇后,云皇后才会如此灰心沮丧。
她叹道:“皇上常夸我多才,又嫌我霸道狠决,说我事事不肯容人,赞他的良缕从来不争,是温良贤淑的典范。可他就不曾想过,柳良缕不争,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争。她有强大的母族,有厉害的哥哥,又有爱她入骨的夫婿,一入宫就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宫皇后,还需争什么?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十一低声道:“母后,父皇只是病得重了,才会念起年轻时的人和事,绝非有心疏远母后。”
云皇后却似不曾听到十一的劝慰,顾自垂头陷入往事,“我从小就不晓得父亲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姓氏,跟着母亲在杂耍班子里表演长大,十六岁时认识了郦清江。他那样好的家世,却跟我说想娶我……他父母听说,便将他送到外地求学,还给我母亲一笔钱,让母亲带我离他远些。”
她的叹息如水纹般**着,“母亲说,我出身卑微,还是认命吧!认命,什么是认命?就是嫁给那些跑江湖的汉子,再生出玩杂耍的孩子,生生世世被人瞧不上吗?几个月后,我跟着母亲的杂耍班子入宫表演,千方百计讨得太后欢心,就被留在宫里,成了一名宫女。如果能在太后跟前得脸,总比得过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了吧?总配得过郦家公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