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怔了怔,向灯火通明的殿内看了一眼,隐约看到剧儿正站在维儿昨天的摇篮前出神,这才略略安心,快步走向宋昀,急问道:“这大冷天的,你坐这里做什么?”
宋昀明显瘦削不少,廊下灯笼的微光照着他的脸,白得出奇,却唇角含笑,“我?我等你呀!”
十一低头看着他,“对不起,我有事耽误,回来晚了!”
深宫大院,似乎也挡不住那一阵阵森冷的寒风。
殷。红的梅瓣跌落时,宋昀抬头看了看满枝繁花,慢慢地笑起来,“有事耽误,晚了?应允我三天,结果一去近一个月,杳无音讯!去的时候枝头空空,如今……这梅花都开了,开得真好,真好……”
他将酒壶举向她,“如此良宵美景,要不要共饮一杯?以纪念……纪念我的贵妃与旁的男子共度那许多时日后,还肯归来与我同赏落梅?”
宋昀从来温文秀逸,黑眸如明珠般光润璀璨。
可这一刻,这醉意醺醺的男子,正对着十一的眼底居然没有一点色彩,黑得如墨染的天空。微微眯起时,十一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厌憎和怨恨。
她忽然间也忍不住胸臆间的怒意,说道:“其实……皇上也早知为何耽误,对不对?从济王之事,到南安侯之事,皇上永远有皇上的权衡,自然算不得错。敢挡到皇上跟前的,或让皇上看不顺眼的,本就该随脚踢开,横竖这朝中忠臣良将多的是,无不心甘情愿卖与帝王家,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宋昀紧捏着碧玉酒壶,手骨的骨节已捏得发白,眉眼却已挑起,再无平时的温柔忍让,“你怪我故意让陈旷将南安侯引入青城?怪我命陈旷不必顾及南安侯生死安危?嗯,的确都是我的安排。可柳朝颜,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是男人,我是你夫婿!即便……即便你始终心存芥蒂,并不愿将我当作夫婿看待,可这也改变不了你是我妃嫔的事实!湖州城下,韩天遥凭什么那样对你?青城寨外,他又凭什么为你不顾生死,以身犯险?对,他深情!可惜他深情用在了朕的女人身上!为你舍生忘死时,他把朕置于何地?与他生死相随时,你又把朕置于何地?”
他猛地将碧玉酒壶掷于她脚下,眸光里烧灼着恨意,“亲。亲我我、难舍难分之际,大约还在怨恨着朕千方百计拆散你们这对有情人吧?若不是维儿在我身边,你大约再也不会回来吧?”
散,江山信美(二)【实体版】
十一退了一步,肩背挺直,黑眸却如寒星般碎芒冷凉。
她慢慢说道:“皇上想多了!当日既接了那遗诏,不论是不是先帝之意,我都打算陪着皇上把这条路走下去……皇上并非我的良人,却是我视若至亲的挚友,直到……”
直到发现湖州之乱是宋昀一手安排,甚至间接导致了宋与泓遇害,这个越来越英明的年轻皇帝,在她眼里越来越陌生,甚至完全接受不了他的任何亲近……
宋昀极紧张,盯着她面庞问:“直到什么?”
十一转身走向殿门,低低道:“直到皇上越来越英明,才发现我跟皇上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遥远到只能靠帝妃的名份和共同抚养的维儿来维系。
宋昀怔怔地看她踏向殿内,忽叫道:“维儿睡着了,不许去吵他!”
“哦!”
十一的脚下顿了顿,却走得更快了。
近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她只想再将他软软的小身躯抱在怀中,待他醒来第一眼看到她,必会搂住她脖子咧着嘴傻笑出声,指不定粉红色的小。舌头绕啊绕的,咿咿呀呀间便会唤出一声“妈妈”。
她是他母亲,血脉相通,绝不会因这些日子的分开便疏离。
等来年冬去春来,维儿便该会走路了,可以小鸭似的蹒跚地往她怀中扑去;再大些,她可以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武艺和琴曲。她的文才武略虽无法在这深宫施展,却可以一一教给她的维儿。
这深宫如此清寂,如此幽冷,唯一庆幸的是,还有这个仰赖于她的小生命,用纯稚笑容给予她温暖。她从不曾想过,这个无意间带来世间的娇儿,竟会成为寂寞生命里最大的慰藉。
剧儿、小糖等见她进来,齐齐跪地行礼。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听到外面的争执,竟都垂着头不曾说话。
“都起来吧!”十一快步走向摇篮,“维儿还在睡吗?近来病得好些了?”
摇篮上罩了一层素纱,十一将素纱揭开,便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
她这才猛地觉出,这样的寒冬,宫中居然没有用暖炉,和外面一样冷;而摇篮里冒出的寒意,甚至冷得彻骨。
“维……维儿……”
她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拨开小棉被,露出维儿的脸。
依然是圆圆的脸,却白得泛青。小小的嘴唇全无平日的红。润,青得发紫。承继了母亲。美丽形状的眼睛半睁不睁,眼睫似乎还是湿。润的。
十一伸手欲去抚摸那日夜思念的小。脸庞,却颤得厉害,半日不敢触碰。
身后,蓦地传来宋昀拖着颤音的低喝:“不许吵他!他睡着了,不许你吵他!”
十一猛地将维儿抢到怀里,紧紧揽住,颤抖的手指惊恐地抚他的脸,他的身子,还有白。嫩嫩的小手,总是不安分四处乱踢的小脚。
冰冷,僵硬,石雕似的全无生机。
摇篮内,维儿原先卧的地方,薄薄的垫褥和防水的油纸被带起,露出油纸下一整盘的冰块。
“维儿——”
十一蓦地尖叫,惨痛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
她紧抱着她的孩子,跌跪于地。
剧儿、小糖等磕下头去,这才敢哽咽着说道:“请娘娘节哀!请娘娘节哀!”
宋昀一脚将身边的小糖踹倒,怒道:“维儿只是睡了!睡了而已!”
他蹲到十一跟前,伸手去接维儿,“把他给我。这些日子,他只习惯在我身边,有一刻不在我身边,便能哭得撕心裂肺。这两日。他睡得真多,一直不醒,我都不敢上朝,时时刻刻在清宸宫守着,生怕他醒来找我,找不到时又哭哑了嗓子。”
十一紧抱维儿,头埋到了地上,不知在痛哭还是在惨叫,声音却被压住般吐不出来,只剩了肩背抽。搐如风中落叶,似在下一刻便可能零落尘灰。
宋昀便坐到地上,双手按着冰冷的地面,盯着她慢慢说道:“这些天我。日日夜夜睡不好!他天天哭!我知道他不舒服,而且不开心。他不明白天天伴在身边、看着把他当作珠玉般爱惜的母亲,怎么就不见了!他不会说话,但我好几天真的听到他在喊,妈,妈妈……他是在问我,母亲到哪里去了?母亲是不是不要他了?我告诉他,母亲只是出去几天,母亲很快会回来,你母亲便是不要父皇了,也不会不要你。”
他的手指挑起十一已经伏于地面的脸庞,看着这刚硬女子眼底罕见的泪水,继续道:“我一直这样哄着他,他好像也能听懂,每次哄完都能安静一时半刻,然后继续哭闹。太医真是没用,竟敢说已经无法可想,听任他这么着天天痛苦,天天哭闹,我一怒斩了两个,维儿果然乖些了。他在我怀中哭了两声,又和我叫唤,妈妈,妈妈……我跟他说,维儿乖,睡吧,睡醒了,妈妈就回来了……维儿真的很乖,听我说了这句,真的就睡了,一直到现在都没醒。”
他的指甲几乎划破了她的肌肤,“你说,维儿醒来看到你回宫,会不会很开心?他真的会叫妈妈了!”
十一喘着气,却连哭都哭不出,忽然腹部连连抽。动,已有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淋了宋昀满手满袖,人已一歪身,昏了过去。
“娘娘!娘娘!”
剧儿、小糖等慌忙要奔去瞧时,却被宋昀一个眼神逼住,只得依旧跪着,焦灼地向十一张望。
宋昀慢慢将她怀中的幼儿尸体抱起,小心地拢到怀中,站起身,垂头看着地上的女子。
满颊是泪,面容灰白,唇边殷殷血色愈加鲜明得触目惊心。
他眼睫亦慢慢地涌上泪水,大团大团,迷离了最初的温润清雅。
抱紧维儿,他缓缓向殿外退去,向来清朗的声线敷了霜雪的寒意。
“来人,将柳氏送入永巷!维儿若不醒来,朕永远不想再看到她!”
剧儿等失声惊呼:“皇上!皇上万万不可!”
而宋昀抱着维儿的身影已迷离在黑暗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会在求之不得里放弃,却依然会在心里长刺,生根,发芽,最终长出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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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明殿。
香烟袅绕里,暖炉烧得很旺。宋昀面颊通红,松散着袍子懒懒卧于榻上,慢慢地饮着酒。
谢璃华蹙眉坐于他身畔,眼圈红了又红,终于柔声劝道:“阿昀,再怎样也得保重自己。需知酒多伤身,再伤心也需有节制。何况你数日不曾上朝,积下多少政事,只怕群臣也会议论。”
宋昀的迷离眸光淡淡扫过她,“哦!”
谢璃华声音愈柔,“皇上再痛心维儿,终究也得顾着江山,对不对?如今北方捷报连连,大楚中兴在望,皇上更该打起精神,好好守护大楚江山啊!皇上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宋昀咳嗽着笑起来,“为的是这个?为的是这个?呵,我心机用尽,为的……为的是……”
为的是不再平凡,不再庸懦,不必再用仰视的目光看向那个沦落天涯却依然高傲的女子,而是走近她,与她比肩,让她认可,让她仰望。
扫清所有障碍,成为真正的大楚皇帝,他终于得到了天下人的认可,也得到了她的认可,可她跟他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直到他们间最后也最温暖的维系也被斩断。
微醺之间,他似又听到了维儿委屈却隐忍的哭声。
“维儿,维儿,父皇在这里!”
他回应着维儿,下意识地去摸旁边,却扑了个空。
在他抱着维儿困极睡着时,谢璃华请来云太后,将维儿的尸体抱开,趁他未醒时装殓进棺椁,钉得结结实实。
维儿已经没有了,柳贵妃……也会很快消失吧?
他不会武艺,也从不是她的英雄,但他必是世间最了解她的人。攻心之策,他一向用得纯。熟。但用此将她置诸死地,他从来不曾想,也不敢想,却真的这样做了……
伸手抱不到维儿,举目看不到柳儿,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世间如此空寂无望过。
江山再广袤,宫殿再宏阔,只映出触手之处的空空荡荡,再没有着落安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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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维儿……”
他再唤一声,稍远处侍奉的七八名宫人无不敛声屏气,惟恐声音大了,引他多心。
听不到熟悉的稚。嫩哭声或欢喜笑声,宋昀又有泪水簌簌滚落,连忙别过脸匆匆擦去,抓过榻边酒壶,一气饮尽了,喝道:“再去拿酒来!”
宫人应了,只看向谢璃华。
谢璃华示意宫人尽数退开,为他倒了盏茶,哽咽道:“阿昀,别喝了!你已经在发烧,不能再糟蹋自己。来,喝点水!”
宋昀挥手将茶盏打落在地,愤怒地盯着她,“璃华,我向来以为你懂事,如今怎的也这样惹人厌烦?”
谢璃华不觉落下泪来,咬着唇道:“皇上!”
宋昀定定神,慢慢垂下眼睫,“对不起,我可能醉了!也可能……我才是这样惹人厌烦的吧?”
所谓的关心问候,原就不能指望对方一定领情。你以为倾其所有,一心为卿,那厢只觉欠了人情,负荷不起,哪怕添上性命的砝码,也只更添几分厌烦和无奈。——男女之情,本就如此。尔之蜜糖,彼之砒霜。若是两。情。相。悦,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是一厢情愿,做什么都是错的。
谢璃华见他安静了些,忍泪又重为他倒茶。
宋昀顿了片刻,到底接过,默默喝了半盏。
这时,外面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回禀:“皇上,皇后,副都指挥使齐小观求见!”
宋昀怒道:“不是说了不见吗?刚得了一对龙凤胎,何不在家好好看顾夫人孩子,安享他的天伦之乐?一天几次过来闹朕,是想嘲笑朕身为帝王,却连唯一的皇子都救不下来吗?让他滚!”
宫人急忙退了下去。
谢璃华忙道:“阿昀,小观必定是为朝颜姐姐之事忧心……”
话未了,却闻得外面一阵叱喝惊叫之声,然后便是宫人惊慌失措的拦阻声:“三公子,三公子……”
竟是齐小观赶开众人,径直冲了进来,向宋昀行礼道:“皇上!”
宋昀清秀面庞已气得发白,冷冷道:“齐小观,你想造反?”
齐小观眉眼坚毅俊朗,清亮双眸直视着他,“小观不敢!小观只是想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不是真的希望师姐死?”
宋昀捏着茶盏,“你想多了!”
齐小观道:“可如今皇上所做的,就是想让师姐就此死去!或许小观是小人之心,只看到皇上刻意引师姐病发,绝其生念,再将她送入冷宫!”
云太后并不愿插手皇帝和养女间的矛盾,只悄悄安排剧儿和小糖同入永巷侍奉;凤卫在宫中颇有实力,雁山等匆忙通知齐小观,已安排太医过去医治。
可永巷阴冷潮。湿,脏乱异常,对十一的病情无疑雪上加霜。
但宋昀、十一和韩天遥之间这几年的纠葛,齐小观一直冷眼旁观,早已心如明境,深知最要命的还是宋昀的态度。
丧子之痛对于任何女人都是极度打击,何况十一对维儿有愧,又有病在身,便是性情再强硬,也经不起宋昀字字如刀,明里暗里指责她并非尽责的母亲,害维儿稚龄夭折。
维儿之死齐小观事前已知晓。
十一回京前一天,小珑儿觉出不对,曾去清宸宫探望维儿,方才受惊早产。齐小观手忙脚乱,只让凤卫留意,待师姐回宫立刻回禀,希望能事先从旁提醒劝慰,再不料十一这么快回来,且刚好碰上小珑儿临盆且难产。
宋昀伤心失望之下,竟以最激烈的方式让十一残忍地直面了亲生骨肉的死。
齐小观说得坦白而尖锐,宋昀却只淡漠地听着,然后冷冷一笑,“小观,不知你指望朕如何待她?明知维儿病弱,还背信弃义,与南安侯相依相守……便是身处异国,只要她愿意,哪里就找不到可以照顾南安侯的人了?要她不知自爱,日夜侍奉?你以为朕不知道,她……她其实就是想和他在一起,根本不想回来罢了!若换成你对小珑儿倾心相待,她背着你与旁的男人私会,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你还会痴心不改,连同男人的自尊都送到她脚下践踏?”
披在肩上的裘衣滑下,宋昀重重地茶盏放回桌上,“小观,朕已放弃。朕不会再让她作践这一向待她的情意。她……不配!”
齐小观也不意外,只是眉眼挑起,缓缓道:“皇上苦等她不回,百般寻找又不见踪迹,又记着师姐和南安侯当日的情意,作此猜想倒也不奇。”
宋昀微哂,“猜想?你认为朕无故猜忌她?”
“师姐所行的确有违常理,皇上自然算不得无故猜忌。但不知皇上可曾想到,师姐并不是因照顾南安侯而滞留中京,而是她自己病了?”
宋昀侧目睨他,“墨歌回泌州时的确有提过她生病,但并不严重,休息两日便复原,还亲自安排了沿途路线,然后和南安侯双双骑马离去。”
齐小观道:“若她不说自己复原,墨歌等能放心她孤身带着重伤的南安侯离开?可惜东胡人防范太严,最后他们应该是泅过大渡河逃生。那几日中京大雪,皇上察觉东胡人在大运河两岸搜索时,也曾研究过那里的地形,应该比我更明白那段河流有多急。即便健康之人,那样的天气渡河,也会九死一生。皇上,师姐是迫于无奈,想在死中求生,又有几分可能安然无恙到达对岸?”
宋昀冷笑,“这些是你师姐告诉你的?”
“皇上若曾问过师姐情况,当知师姐这两天一直昏迷,又怎可能告诉我这些?但师姐最初找到的两名凤卫,曾经回先前师姐他们落足的那户人家探访过,今早已经赶回。据闻那家只有祖孙俩,祖母是个深藏不露的医道高手,用尽全力才救回师姐性命。“齐小观明知宋昀心病,重复着强调,”病重的是师姐!南安侯伤得虽重,但退烧后便无大碍;师姐却在十余日后才脱险,未及平复便告辞离开,其实已经很是勉强。因房屋逼仄,二人的确同处一室,但清醒后便分榻而眠,有时那家小孙儿也会和他们睡在一屋。”
宋昀偏过脸,轮廓虽然柔和,却似结了冰般泛着寒意,“这重要吗?总是她固执己见,一心救她昔日恋人,置诺言于不顾,才会令自己遇险!若她及时回来,维儿未必会夭逝;便是真的大劫难逃,也不至于连自己母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痛苦哭泣一声声喊妈时,她这个母亲在哪里!”
维儿的哭叫声宛然又在耳边,宋昀便止不住,冰冷眼底又涌上泪来。
谢璃华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此时才柔声安慰道:“皇上,维儿乖巧聪明,若是知晓你这般难过,大约也不会安宁。如今……只能当缘分尽了,回头咱们多找高僧超度,若有机缘,或许还能再续父子情分……”
宋昀哽咽不语。
不论最初有没有私心,经历这许久呕心沥血的养育和相处,不是亲生,早胜似亲生。
齐小观静静地瞧着他们,好一会儿才道:“于是,皇上为着维儿,当真恨上了师姐?”
宋昀喑哑地冷笑,“你如今也已做了父亲,可否换位替朕想一想,若你遇到了这事,会不会恨?”
“也许会吧!“齐小观答得却平淡,”可师姐从来不是什么贤良女子。从她入宫前做的那些荒唐事,皇上就该知道她不会是什么好女人,偏偏还是不顾一切要她入宫。却不知,那时候的皇上,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般恨她,甚至恨不得她死?”
宋昀盯他,“你在教训朕?”
齐小观一欠身,“小观不敢!小观出身江湖,的确礼仪粗疏,与这宫廷格格不入。好在师姐一再约束,如今凤卫已经完全并入宫中禁卫,只奉皇上为主,待小观离开后,依然会是皇上最好的护卫。”
宋昀吸了口气,“你要走?”
齐小观道:“暂时不会走。一则小珑儿刚生了孩子,总得休养几日;二则我师姐在这世间并无至亲,我总要留下来为她收尸!”
宋昀重重一掌击于案上,压着嗓子怒喝:“齐小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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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小观仿若未闻,站起身来行了一礼,依然直视着宋昀,“皇上可以认为师姐变了,但在小观眼里,师姐一直没变。始终那样骄傲要强,自以为是,也始终以江山为重,不忘初心。虽说这江山其实跟她姓柳的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大楚对她那个被抄斩满门的柳家也没什么恩惠,所谓的辅佐君王、一洗前耻,也不过师父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信念,但如今她失去一切,到底实现了她这个所谓的愿望,也可死而无撼了!”
即便断去一臂,即便已有家室,他的目光依然清亮通透,行止旷达磊落,令人如沐阳光,一身峻傲风骨竟不曾更改半分。
他继续道:“请恕小观直言,皇上最恨的,大约就是师姐冒死相救,无论如何不肯弃南安侯而去。可皇上别忘了,若南安侯因此死去,皇上也有几分责任,师姐必会一世难安,——其实,湖州之变,她也早已知晓一切,才会再度重病,才会与皇上疏远。皇上当日实在不该让陈旷使计。或许皇上认为南安侯根本不可能逃出来,又或许认为他即便可以逃出,中京那么大,师姐又没多少人手可供调遣,别说连来回行程只有三天,便是有十天八天也没法找到他。可皇上不该忘了,他们虽有缘无分,却是共过生死、有过情分的。皇上总想着斩断其他男子对师姐的爱慕,却不知有些东西根本斩不了,用力太狠,必会伤到无辜!”
“这直言……果然够直!这么多年,你的确没变过。”
宋昀盯着他,忽然便想起入京前的自己。那个谨慎敏感地仰望众人的少年,便是梦里都不曾想过,有一日会去伤害那明媚耀眼到曾经照亮他全部身心的少女。如今的柳朝颜很陌生,可如今的楚帝宋昀何尝不是面目全非?
可齐小观偏偏说道:“师姐更是没有变过。想当年,她与皇上素昧平生,见皇上落水,都能不顾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水性便跳下去相救,差点被一起卷到江心去。如今南安侯为了她而重伤,她若不救,她还是柳朝颜吗?咦,对了,她水性那么差,大运河那么急那么冷的水,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呵……”
她濒临绝境时,到底是谁奋不顾身地去拉她,又是谁咬牙切齿地去推她?
宋昀面上因醉酒浮起的潮。红蓦地褪尽,转作雪色般的煞白,竟颤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齐小观已大步走到殿外,蓦地扯下。身上官袍,掷出,扬剑。
碎锦片片纷落如雪时,只听他怆然长笑道:“师姐,师姐,你终是不明白,不明白……江山信美,终非吾土!终非吾土!”
殿内,宋昀忽然跌坐于地。
“皇上!皇上!”谢璃华慌忙扶起,哽咽道,“你为何不告诉齐小观,束循之所以会命人带出柳相遗骨,是因为你已遣使者过去商谈,打算不惜代价为朝颜姐姐换回遗骨,给她一个惊喜?陈旷等人原本任务是奉命接应使者,试探韩天遥是否死心只是顺便而已……谁晓得韩天遥真的不要命地去盗了?谁又晓得朝颜姐姐竟也不顾一切奔入险境了?”
宋昀阵阵眩晕着,好久才缓过来,涩声道:“告诉他,又怎样?左不过是我心机深沉,拆散了这双有情人。若心里有我,我做什么都是情真意切,比如你;若心里无我,我做什么都不过矫情添乱,比如她。”
没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多,不过是满天繁星;走到心里的那个,送得再少,都能是当空皓月。她选择了让谁走入自己心间时,便已注定了另一个人再怎样努力,不过枉自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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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永巷里的冷宫便更冷了。
剧儿将窗纸又糊了一层,抬脚将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的一只蜘蛛踩死,转身去看暖炉时,却觉烛光暗了暗,忙抬头看时,不觉失声道,“皇上!”
宋昀一身家常的素白袍子,从冷风里走了进来,扬手让剧儿、小糖出去,坐到床榻边。
昏迷了三日,床。上女子已经瘦得脱了形,一动不动地静卧着,淡白的唇角尚有一丝殷。红。
宋昀伸手,用袖子小心地为她拭去那刺目的殷色。
她若觉出什么,偏过头,唇动了动,只沙哑地唤着:“维儿,维儿……维儿,娘。亲回来了……维儿……”
宋昀轻声道:“柳儿,维儿没了,已经没了。他死了。不过……我们还活着。”
不知有没有听到,十一的身子哆嗦得厉害,睫下慢慢滚落泪水,却继续说着胡话:“询哥哥,带维儿走……泓,泓呢?天遥,天遥!”
她失声地叫着,猛地坐起身来,“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后侧身倒于床。上。
“柳……柳儿……”
宋昀慌乱地擦着血,低低地唤。
十一始终没睁开眼,竟似听到了,呢喃般低低应道:“阿昀……”
却是说不出的凄凉,无奈,蛛丝般轻轻萦在破旧的旧屋中。
她的皮肤滚烫,唇边开裂,枯干的长发里隐见霜白,再看不出半点往日的美貌。
十四岁时遇到的那个精灵般的少女,像是一个梦,一个努力去抓,却始终抓不住的梦。
可梦境里,那少女明眸顾盼,即便隔着水纹,还是那般的生机勃勃。
她奋力拍着水,那般的怒其不争,“胡说八道!你看这天地那么广袤,未来那么美好,为什么要放弃?”
他道:“这天地未来……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这天地涂亮!把这未来画成彩色!”
把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
彩色?彩色在哪里?
连大楚的三千里江山,都是灰的,灰的……
宋昀将脸埋到她枯瘦的手掌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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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韩天遥回京见驾。
彼时,宋昀正坐于福宁殿里饮酒。
他面前有摊开的奏表,批阅的墨迹早已干了;而旁边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积累了多少时日。
韩天遥从未见过他如此颓丧懒散的模样,顿了一顿,才上前行礼。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连上三道奏表,都是辞官求去?”
韩天遥沉声道:“当日臣原与皇上约定,得胜之日,愿重建花浓别院,归隐田园。如今魏国已灭,旧耻已雪,如孟许国、赵池等后起之秀已能独当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点头,却道:“你走了,可曾想过忠勇军如何处置?”
韩天遥道:“忠勇军大都是从前受魏国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复故土,多有还乡之念。尚祈皇上论功行赏,赐予钱帛田地,让他们回自己故乡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粮饷开支,也不必再担心他们聚众为祸,难以节制。”
宋昀问:“如全立等将领也肯?”
韩天遥淡淡一笑,“火里来,水里去,日日与刀剑为伴,与死亡为伍,究竟能有几人喜欢?当年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尚能君臣同欢;如今全立不过小小节度使,所求也不过家人部属平安和乐,皇上愿意厚加赏赐,他何乐而不为?还有不愿回乡,想继续从军立功的,大可编入禁卫军内一体对待,皇上从此便无后顾之忧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来,“后顾之忧……南安侯,若朕告诉你,朕其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你信不信?”
他眼神飘忽,韩天遥完全看不出他想表达什么,也不愿再去细加揣测,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资过人,可以让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
宋昀点头,“随你怎么想罢,其实……的确不重要。你早先说了要回花浓别院后,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浓别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别院,以及别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赐你的吧!为楚国拼杀这么久,朕也不能辜负了你。”
这一年韩天遥大小功绩无数,绝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浓别院。但韩天遥再不计较,只俯身道:“臣还有一事相恳!”
宋昀端起酒盅,满满一盅饮尽,才道:“你说。”
赠,浮世偷闲【大结局】
韩天遥微一阖眼,缓缓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时冲动,想弥补当年回马岭误害贵妃之憾,委实与贵妃无关;后来蒙贵妃相救,臣不胜感激,但贵妃清正自持,并未领情。待病体稍愈,她便昼夜兼程赶回杭都,并非有意对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请皇上别再怪罪贵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为只有朕矫情,看来她也不比朕好到哪里去。”
宋昀自嘲般笑起来,“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宫?”
韩天遥忍着胸中燎了多少时日的煎痛,声音却已忍不住有些发颤,“贵妃的病情,皇上当比臣更清楚。咯血之症,原需静心调养,经不起折腾。”
宋昀淡淡地盯着他,“冷宫清静得很,朕倒觉得正适宜她养病!”
韩天遥眸光愈暗,静默地立于原地,不再说话。
宋昀却取出一柄剑来,令内侍递过去,“听闻你的龙渊毁了,正好在她宫里捡了到这柄不要的剑,便送了你吧!”
韩天遥接过,一时不由屏住呼吸。
居然是流光剑,曾一度在他手上,却被他绝望之际掷回她身畔的流光剑。
宋昀懒懒道:“别看了,就是流光剑。话说贵妃对你可真不赖,若她死了,不如你就用这柄剑自尽吧!也免得她和维儿寂寞,一路无人陪伴照顾。”
韩天遥静默片刻,答道:“臣遵旨!”
宋昀便挥了挥手,“那你到兵部交接完兵权,便回花浓别院做你的风。流侯爷吧!兴许你回去了,朕卸了桩心事,便放了贵妃呢!”
韩天遥道:“是!”
他的神情从头至尾都是一贯的冷峻淡漠,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偏偏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待他离去后,宋昀细细回忆当年相见的情形,才想明白差异在哪里。
原来是玄衣裹着美玉,稍一留意,便觉宝光流彩,摄人心魄;此时却是官袍里裹着木雕,再无清灵宝光,仿若早已朽空,随意一把火便能将他焚作灰烬。
宋昀便往后一靠,懒懒地笑起来,“嗯,都走吧,走吧!而朕,朕会留在这里陪着……陪着这皇宫……”
陪着这皇宫,这大楚,这天下,哪里也去不了。
他再提起一盅酒饮尽,唤道:“画楼!”
画楼应声而来时,宋昀却许久不曾说话。
画楼犹豫着提醒,“皇……皇上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宋昀笑了笑,“没什么,贵妃离开这么久,该……该为她预备葬仪了吧?”
画楼打了个寒噤,低声应道:“是!”
转身奔出门槛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宋昀已站起身来,清瘦的身形孤伶伶地立于空阔的大殿里,环顾着他所拥有的一切,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仿若在笑,清润的黑眸里却迅速有热泪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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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赠,浮世偷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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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天遥回到花浓别院时,便见宋昀的贴身侍卫小窗已在那里候着了。
他道:“皇上吩咐,让小人先带侯爷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立刻让人重新修建。”
“哦!”
韩天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便随小窗慢慢行过院内各处屋宇道路。
负责修建的工匠显然研究过早先的地形和建筑,尽量在原来的位置重建亭台楼阁、培植花草树木,看着都有几分相像,却比先前精致许多。
原先刻着老祈王韩世诚题词的太湖石还在,字迹用朱砂重新刷过。韩天遥便站定,静静地看那词。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少年衰老与花同。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脚边,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韩天遥低头看了一眼,几乎失叫出声:“花花!”
狸花猫不知是认出了这里,还是认出了他,将衔着的死老鼠放下,将脑袋在他的裤角上蹭了蹭,似有些歉疚地抬起碧荧荧的眼睛看他一眼,才低下头去,重新衔起老鼠,嗒嗒嗒地踩着小碎步向前跑去。
会报。恩的狸花猫,这回没打算把老鼠送给他。
韩天遥有些透不过气,却毫不犹豫地冲着狸花猫离开的方向疾步而去。
翠竹掩映里,一处白墙碧瓦的屋宇赫然在目,正中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刻了三个字:“缀琼轩”。
轩外有梅,梅畔有溪,看来有些眼熟;但这一处是以前的花浓别院决计不曾有过的。
可这轩名,这字迹,他并不陌生。
当年太古遗音、清风松韵双琴共奏,一曲《醉生梦死》,在午夜梦回时不知萦绕了多少遍。
他顿了顿,抬步踏入时,正听剧儿在惊呼:“花花,你怎么又衔老鼠回来了?”
小糖也在叫道:“不是吧?有鱼吃还天天往回衔老鼠?莫不是真如咱们猜的,是可怜郡主没鱼吃?”
仿若在应和小糖说话,狸花猫“喵”了一声,不胜骄傲地睥睨着两名侍儿,显然在鄙视她们太没用,不但没弄来鱼给主人吃,连老鼠都抓不了。
剧儿愤愤地用火钳夹住死老鼠,顺便在狸花猫头上敲了一记,说道:“笨猫!太医说郡主虽救过来了,可肠胃弱得很,暂时沾不得荤腥!”
狸花猫不服地弓起腰,冲剧儿愤怒地扬了扬肥爪子。
那厢床榻上向里而卧的女子低低咳了两声,轻声道:“别打它。知恩图报的猫,是只好猫。老鼠收起来,回头悄悄扔了便是。”
“是,郡主。”
剧儿应了,猛回头看到韩天遥,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糖也看到了,正在抓着药罐的手一歪,差点摔了。
韩天遥眼疾手快,竟将那滚荡的药罐接住,提起,慢慢地倒着药。
床。上的女子并未发觉异样,又咳了一声,说道:“今日似好了些。闻得有竹香和梅香,想来这处行馆景致不错。下午待我好些,便出去走走。”
韩天遥已坐到床边凳子上,一匙一匙慢慢地吹凉药。
剧儿站在旁边,想哭又想笑,只得胡乱抹着眼泪,说道:“皇上虽将郡主送出宫来,但随行所带的太医和药材都是最好的。”
女子沉默片刻,叹道:“实在没见过比他更懂得人心的人。若还在宫里,不论是清宸宫,还是永巷,大约……我已不在了吧?便是去了,其实也不妨。我的维儿……”
韩天遥忽道:“十一,吃药了!”
那女子脊背颤动了下,慢慢转过脸来。
清瘦白。皙的面庞,浓黑纤长的眼睫,还有已经恢复几分清莹的眸子,流转之际依然是往日的清逸懒散,——正是十一。
韩天遥嗓间已哽住,却已送过一匙药到她唇边,低柔地再次说道:“十一,吃药了!”
十一盯着那药匙片刻,忽微微一笑,低头饮了,方问向剧儿:“这里到底是哪儿?”
剧儿迷惑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皇上派人送郡主过来时,只说这处行馆更适宜郡主静养,还说……还说郡主若觉得这里更适合,从此再不回宫也使得。”
小糖却道:“前儿我跑得远些,曾到外面看了一眼。这不是京城里的行馆,而是山间的别院,叫作……花浓别院!”
十一怔怔地听着,倔强的眼底渐涌上水汽,却笑道:“哦,真是……好名字!”
一直站在外面的小窗走进来,将一封信函呈上,说道:“皇上有旨,等侯爷与郡主见面,便将这封信交给侯爷。”
韩天遥放下。药碗,打开信函,却见玉白洒金的信笺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花浓别院,只许一支独艳;眠花载酒,赠卿浮世偷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