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朕同享百年富贵,共建太平盛世!”
华丽空旷的梁柱间回荡着他沉沉的语调,拖出的尾音听来竟如此灰暗而绝望。
我叩首,从齿间挤出几个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皇上保重!”
站起身,我自行拉开那高高的殿门,头也不回地踏出门槛,行离丹陛,步下台阶,走向他为我铺
定的前方道路。
身后的大殿,始终冷寂无声。
像一座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庙宇,高高在上,却空无一人。
大芮弘睿二年正月十三,圣旨下至正在与柔然激战的秦家军军营。群情激荡甚至引发数处哗变。但这时主将已经到了军中,亲自带人平定诸处变乱,一边遵从君意,强行将
圣旨执行下去。秦家军众将已知秦氏功高震主,为帝王不容,暗自潸然,却都有不平之心,且武
夫多属无谋之辈,屡有拥主将自立的言论流出。
正月十七,柔然大举侵入幽州,已经与杜得昌所部合军的秦家军奋勇还击。将其重新两只退至燕
然山一带。杜得昌不待后续兵马跟上,便提议乘胜追击。
他道:“柔然人坚持入侵,都是主战的左贤王的主意,如今趁着他们主力被打得散乱,我们分头
赶逐,先擒杀了左贤王再说。我们兵多将强,一旦发现对方踪影,即刻通知别处兵马过来合围,
也是来得及的。”
身后圾将领在低声喝骂:“狗屁!”
我扫了那将领一眼,止了他的话,向杜得昌道:“好。”
领着千余人的一支骑兵,我沿着杜得昌建议我行走的路线方针向前奔驰,不出意料地陷入柔然人
的重围。
面对十倍甚至二十倍于已的敌人,我们秦家人带出的兵马,依然剽悍得让人心惊。
他们居然用自己的身体筑作血墙,硬生生地破开一条血路,让数十名亲兵保护着我冲了出来。
浴血奔出重围,我丢开在混战中被生生折断的承影宝剑,策马立于坡上,反身看着那些逐渐消失
于刺目刀光和漫天血雨中的熟悉身影,黯然一笑。
身畔的亲兵喘着气嘶吼道:“将军,咱们快走!他们好像已经发现了将军的身份,又往这里冲来
了!”
我低叹,“等会儿有机会,你们各自走吧!也不用回转军营......各自回家务农吧!”
诸人呆住,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脚下的沙土中,湮没无踪。
然后,有人愤慨叫道:“将军何必灰心?秦家军最精壮的兵马都还在!只要将军一声令下,砍了
那杜的狗头,先抢了幽州、齐州,再攻下晋州,前有虎峡关,后有燕然山。看柔然人和狗皇帝又
能拿秦家军怎么样?”
“秦家......”我遥望东南方向,恍惚看到北都城的千街万巷、锦绣繁华、殿宇巍峨。
我轻声道:“百年秦家,已经完了!”
泄他的恨,还他的情,都该够了。
燕然山外,白骨纷如雪。

我也没有必要拖更多的人进这泥塘里来送到。
坡下,幢幢暗影,俱是奔袭而来的柔然兵马。
隐隐听得他们叫唤道:“左贤王有令,务必生擒秦晚!务必生擒秦晚!”
生擒秦晚,生擒秦晚......
原来自已国家的夫,竟比敌国的人更想我死。
“走,我带你们冲出去!”
我取出那只绣着梅花的锦袋,将里面的解忧花抓出,送入口中,然后提起雪亮的银枪,策马冲向
另一面柔然人尚不未合围的山坡。
“好,我们冲出去,一起生,一起死!”
寒风怒号,骏马悲鸣,儿郎长啸。
但见刀锋凛冽,长剑破空,区区数十骑人马,在分不清谁是谁的嘶吼声中冲向敌人。
手起枪落,敌手落马倒地.....
刀来剑往,伤处又迸血雨......
如一时扁舟卷入大海,浮浮沉沉。或被抛上浪尖,或被打入水底。
总是一场灭顶之灾。
疼痛和疲累都已没有知觉,心神在杀戮和被杀戮间恍惚,却像有春日的阳光蓦地破开层云,整个
人通透明亮起来。
忽然间便回到了江南。
江南草青青,月光静如水。
我迷茫地伏于那陌生少年的怀中,闻到了他宛如梅花暗香般的温柔气息,迥然不同于我的凌师兄
和永师弟......
竹林里,他忽然那样坏,让我慌张害怕,却偏有止也止不住的欢喜,春潮般涨了上来,心如鹿撞
般奔逃出去......
他的眼睛里像有一种魔力,低低道:“你是盈盈,你是我的,你是我淳于望的......妻子......

我又怕又羞又怒地在他身下辗转,泪汪汪地咬着他的肩膀,他裸着身子,手足无措地为我擦泪,
其实亦是羞惭的模样......
我嚣张地在山野里奔跑,抽根树枝便把拦过来的年轻男子打得抱头嘶喊却不肯离去......
他不说不动满头鲜血卧于山石边,我像是落入了冰窖般寒冷惊恐,于是蓦然发现,我已一刻也离不开他......
我们很快有了一个女娃娃......
我说,我们再生一个男娃娃吧......
他说,我们再来练一套剑法吧......
疏影,暗香......
梅英飘落,笑声盈耳......
“盈盈,盈盈,你是我的盈盈......”
他唤着我,手里牵了蹦蹦跳跳的相思,含笑向我走来......
却蓦地被一团冰冷的白雾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我尚听到相思在哭叫:“娘亲,娘亲,你什么时候回来?”
“阿望,相思......”
我惊呼,疯了般抽打着马腹,奋力向前冲着,冲向那阻止我走向淳于望和相思的冰冷白雾,逼开
一切困囿我的人或物......
胯下的马吃痛,也疯了般嘶鸣着,驮着我向前飞驰。
隐隐听到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喊叫。
那些柔然人好像说,前面是悬崖,悬崖......
悬崖.....
我早就走到绝壁悬崖边上了。
无路可去,无路可退。只能往前冲.....
马儿发出长长的惨嘶时,我的身体忽然一松。
我终于挣开那片困住我的小小空间,在冷冷的黑夜里飞了出去。
满天星光落入眼睛,悬崖边有老梅巍峨,落英缤纷。
我轻轻笑道:“阿望,看我的暗香剑法。”

尾声
弘睿二年正月十七,大芮名将昭侯秦晚率军打破柔然军队,迫柔然人退至燕然山以北。正月二十
,秦晚率一支精兵追击柔然左贤王,随即与主力大军失去联系;数日后方有噩耗传来,秦晚及所
部不幸陷入敌军重围,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大芮秦皇后本有重病缠身,闻知胞兄凶讯,大恸,遂薨于未央宫。
芮帝司徒凌连失爱将爱妻,哀痛至极,为之辍朝七日。
七日后重新上朝视事,朝臣惊见他们年轻的大芮皇帝已经两鬓斑白。
据说,秦皇后或者昭侯秦晚之死,民间早有预兆。
正月廿二那日,江南江北刮了一天一夜的暴风,三更之后,更有冰雹袭至,叮叮当当的在檐瓦上
响了半夜。第二日天气放晴,云开日出,人们赫然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江南江北所有盛开的
梅花俱已经被打得零落凋零,连花骨朵都不剩一个。
狸山的梅林隐于山谷,但同样没能逃过那场劫难。
冰雹落到屋顶的声音甚至把贪睡的相思豆惊醒了。
她窝在父亲的怀里,闷闷地问道:“父王,那么大风,会把咱家梅花吹落吗?娘亲也该回来了吧
?再不回来,看不到梅花了。”
淳于望已经整夜未眠,却道:”相思,她会回来的。“
他亲亲女儿柔嫩的面颊,说到:“她不会舍得离开我们。无论她去了哪里,她总会回家”。
相思便甜甜的一笑,蹭着父亲的脖子道:“嗯,我等娘亲回来......一起看梅花。”
淳于望抱着暖烘烘的小躯体,柔和一笑。
天亮的时候冰雹终于住了。
温香和软玉一打开他们的房门,然后齐齐发出惊呼。
父女俩好像睡着,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听到她们的惊呼,立时坐起身。
淳于望问:“出什么事了?”
温香惶惑答道:“没......没什么,只是落了些梅花。”
淳于望急忙披衣出去看时,已经呆住了。
秦晚曾经说,除非有一日,江南江北的梅花落尽,才是她的死期。
他想,那是她给他和相思的希望,他也愿意一直盛载这这样的希望。
毕竟,此时正当梅花盛开的季节,江南江北梅花落尽,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奇事。
可眼前,真的已经梅花落尽。
甚至连一个花骨朵都看不到了。
他脚下仿佛是虚的,小心翼翼的踩着那些落花,慢慢在梅林里走着,希望看到哪株梅花还在盛放

哪怕只是一枝,哪怕只是一朵。
总比一无所有好,总比满怀绝望好。
来回走了几遍,他渐渐的不敢再往后面找了,也再也不敢往地下踩了。
满园落花,红的,白的、粉的、绿的......
寒蕊犹在,纤纤如玉,如同无数妙龄之际陨逝的芳魂。
他不敢去踩。
这时他听到相思的惊呼,居然满是惊喜。
接着是沈小枫在唤:“轸王,轸王殿下!”
是她吗?
是她回来了吗?
“晚晚!”
他心头一抽,飞奔了过去。
没有秦晚。
却有一株看着陌生却异常眼熟的朱砂梅,正在漫天落花里绽放。
铁骨铮铮,满枝缀玉,朵朵玲珑剔透,殷红如血,居然开的如火如荼。
竟是那株自六年前秦晚失踪后再也不曾开花的百年老梅。
似在一夕间敛了所有落梅的华彩,将最美好的春日韶光盛在他们的面前。
相思问道:“父王,老梅开花了,娘亲该回来了吧。”
淳于望轻轻抚着花瓣,如同抚着伊人灵秀的面庞。
他柔声道:“对,她会回来,我们等她。”


番外一西风出尽帝宫春

弘睿五年,春天
靳大有提着灯笼,引着司徒凌来到未央宫钱,摆手止住了欧诺个人的通禀。
司徒凌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阶下,出神的望着映在宫纱上的婀娜身影。
她正在灯下,教一个小小的男孩儿认字。
男孩儿很调皮,念几个字,便会拉着母亲说话,不时咯咯地笑起来。
他的母亲却很安静,也不发怒,也不生气,待他笑完了,便摸摸他的头,继续温温柔柔的教他认
字。
靳大有见司徒凌看的出神,赔笑道:“皇上,要不,咱进去看看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皇后应该也
挺牵挂皇上的,昨儿送东西过来,她问了好几次皇上的病情,听说一夜还是会咳几遍,满脸的愁
容。”
司徒凌摇头道:“不用了,咱们走吧!”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叹道:“当年的秦晚若有素素的一半温婉安静,朕和她,都不至于会走
到那一步。”
靳大有道:“昭懿皇后从小当男孩儿养着,性子难免桀骜不驯些。其实皇上已经留了很多余地,
只是昭懿皇后再不肯回头。”
司徒凌道:“她那里还肯回头?仅素素一事,便足以让她切齿痛恨,何况我们之间还有那么
多......那么多条人命......”
靳大有叹道:“她当日先逼皇上立誓不再插手秦家之事,一转头就将素素许给孝烈帝,手段何等
决绝?皇上因此买醉,误将她的侄女当做她,也不算的什么大错吧?其实如今这位皇后的性情贞
静的很,若不是有孕,其实到也惹不出多大的乱子来。”
司徒凌不禁有回头往窗边看了一眼,低声道:“其实她们姑侄长得挺像的,尤其是那身段......

靳大有便不说话。
司徒凌极少临幸妃嫔,甚至极少留宿中宫,但他常常这样走到未央宫前,隔着窗纱静静的看着素
素,久久不肯离去。
难道,就是因为隔着窗纱,素素的身影更像秦晚?
又或者,他在想象着,如果他们真能在一起,秦晚也会这样数年如一日的养育着他们的孩子,等
待他的到来?
靳大有突然想起,秦晚被册封为皇后后,两人虽然互不理睬,但是司徒凌也会每晚这样散着步,
不知不觉间走到未央宫前,看向那紧闭的门窗。
秦晚不爱说话,也不爱点灯,常常把下人都赶走,静静的立于窗边出神。
偶尔有月光投过时,他们便能看清她的身形。
单薄、瘦削,却挺直如雪地里的青松,偏又有着梅花般鲜妍的风姿,令人移不开眼光。
而司徒凌每次看到她的时候,的确移不开目光。
可他终究一手把她推上了不归路。
她甚至比被他亲手射死的司徒永还要惨。
尸骨无存。
司徒凌曾下密旨,让杜得昌一定要找回秦晚的尸骨。
北漠寒冷,又值冬天,即便隔得日子久些,多费些人力物力,想来还是能找得回来的。
杜得昌为他办事向来尽心。
再次大败柔然军后,他找到秦晚兵败之处,试图从那些成堆的尸骨中找出她来,却失败了。
激战之中,成千的尸骨叠在一起,被上万的骑兵来回践踏,早已经面目模糊,手足难辨,后来还
给冻作一处,被野兽雄鹰刨食充饥......最终连柔然人或者芮人都分不出了,更别说从其中找出
一个人来。
杜得昌最终只给他带回了秦晚的承影剑,已经断了的承影剑。
承影剑是他送给她的,为的是轻便、灵巧,适宜于女子使用。
她极爱这剑。总会细心的扣上漂亮的剑穗,也算是极少流露出的女儿家心思。但是自从他令人毁
去淳于望送她的剑穗后,她的剑柄上一直是光秃秃的,直到最后光秃秃的断作两截送回他的手边

收回所有的兵权,他的天下终于固若金汤。
可他却大病了一场,自此再没有当年子牙山上那位大师兄的矫健风姿,当然也再也没有师弟或者
师妹闯一堆祸后向他撒娇求助。
子牙山上曾经的手足情深,后来回忆着,竟像是大梦一场。
有时午夜梦回,他会失声唤一声“永师弟”或一声“晚晚”。
他几乎不能相信,是他亲手杀了他那么娇憨的师弟和师妹。
就为了......他身下这个高高在上却冰冷坚硬的宝座吗?
或许,是吧?
或许,值得吧?
更或许,他和他们一样,出来都是,身不由己!
司徒凌低低的咳着,问向靳大有:“南梁可曾有密信来?“
靳大有道:’有,摄政王淳于望于上月秘密离开雍都城,下落不明。如今的摄政王府,由一位姓
秦的男子打理。“
他静默片刻,低低道:“这人同样双腿残疾,又有一位姓沈的夫人,应该是秦彻吧?他告病还乡
后,不到一年就病逝了。可到底朝中并没有人亲眼看着他病死,也不好开棺验尸,都是秦家下人
回的话。”
“即便是,又能怎么样?”司徒凌回头又看一眼中宫,说道:“秦家除了这个被逐出家门的皇后
,哪还有什么亲人?便是叛了大芮投了敌,也不能去掘秦家的祖坟,由他去吧!”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靳大有连声应着,又道:“说来这淳于望,奴才当年也见过,还
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能耐。看看,这才几年的功夫,居然成了南梁的摄政王了!如今他们的小
皇帝才四五岁,能懂什么?李太后收外戚连累,如今已经吃斋念佛不理政事,这南梁的天下,岂
不就是他的了?依奴婢看,当日荣王谋反被诛,承平帝年纪轻轻就病死,想来都是和这人有些关
系。“
这些话本不该是一个太监可以说的,但是长长久久跟在司徒凌身边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何况,身边有个不断找出话来说的人,虽然厌烦,可到底不觉得那么孤单了。
他甚至顺着靳大有的话头问:“你有没有听说,那位摄政王曾在醉后扬言,总有一天要攻入北都
,屠尽大芮皇族。”
靳大有怔了怔,“这倒没有听说,不过他执政后对大芮的态度的确不友好。不但不再提和亲的之
事,几位将军甚至说他可能会对大芮用兵。”
“哦!”
司徒凌并不放在心上。
没有挚爱的亲人相伴,却能有个致命的仇人虎视眈眈,或许更能让他活的像一个人,而不只是被
供于高处独享香火却也独享孤寂的神祗。
他负手望着当空皓月,慢慢的皱起了眉。
“淳于望不想为晚晚报仇雪恨了吗?为什么离开雍都这么久?”


番外二暗香疏影,寻取旧时约

“加油!加油!”
几个乡间小童在榆树下面拍着手,仰望着树上的女子。
一只灰扑扑的手伸出,脏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袖子晃了一下,已够着了树梢上的纸鸢,一把抓
在手中,重心却已不稳,砰地摔到了地上。
“太好喽,拿到了,拿到了!”
小童上前,从女子手中夺过纸鸢,呼啦一下全跑开了。
女子揉着自己的腰站起,倒也没有受伤。只是转眼看到小童们走开,顿时急了,赶着他们飞奔过
去,叫道:“等等我呀,等等我......”
她跑得快了,便能看出腿有些跛,身体也不那么平稳。但是她自己并不在意,往村口赶得飞快,
气喘吁吁的奔到那群小童前,擦着汗水向他们笑道:“我以前也放过纸鸢。”
小童不屑的啐一口,说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记得放过纸鸢?”
“可我就是记得啊!”
女子脏污得已经看不出原来肤色的脸上便有些茫然,忽见纸鸢已接好了线,重新飞上了天空,顿
时眼睛亮了,连连拍手叫好。小童们也不理她。
好一会儿,看小童们玩的有点腻了,她小心翼翼的走到手中牵着线的那女童身边,问道:“可以
给我放一会儿吗?”
女童向后退一步,扁了扁嘴。
旁边便有男童冲过来,将她猛地推个趔趄,骂道“你一个傻女人,别来碰我们!这么脏!滚,快
滚!”
女子退了几步,挠了挠蓬着的乱发,眼底又是茫然。
身畔忽然有很好听的声音问道:“你以前放的纸鸢是什么样子的?”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俊秀的白衣男子站在前方,眼睛亮的出奇,却又像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快
要漫过长长的眼睫涌出来。
他旁边还站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却和村里别的女童全然不同的美丽精致,也正仰着头望向她
,水汪汪的眼睛像要说话一样,可女子却不晓得她想说什么。
她只认得他们旁边站着的是本村的一个长者。
那长者正和那男子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好像是那边山里有谁捡到的,看着是个
女人,就救了下来,想养好伤卖给村子里的单身汉做老婆。谁知这个女子脑筋不好,力气却大,
见人想占她便宜,把人打了一顿就跑出来。先在山里住过几个月,后来就跑到我们这里来了。她
不伤人畜,自己做了弹弓在山里打小兽飞鸟吃,所以就由她住下来了。诺,就住在那边山脚下的
小岩洞里。”
在说她妈?
她还是茫然。
那白衣男子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洁净的手快要碰到她了。
他们的衣服和村里所有人穿的都不一样,即便她没有见过,也晓得他们更珍贵。想起村里小童嫌
恶得连衣角都不让她碰,她退了两步,有些不安的望向他。
那男子看着她那双分明有着极美好形状的眼睛,更加柔和地问道:“还记得吗?你以前放的纸鸢
,是什么模样?”
她竟真的记得。
她比划给他们看:“这么样的一只大蝴蝶,后面拖着个小蝴蝶。小蝴蝶粘得得不牢,常常......
常常一个人飞掉了!”
旁边的小女孩本来只是眼泪汪汪的看她,听她说完,忽然呜哇大哭出声,一头扑向那个女子。
女子一惊,忙跳了开去,打量那父女二人,一种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情绪忽然涌上来,让她无端
的惶恐起来,掉头便往她住的那个岩洞飞奔而去。
身边那俊秀男子凄凉的唤道:“晚晚”
晚晚
晚晚是谁?
听起来有些耳熟......
女子很是怏怏地在岩洞卧了半日,闻到外面有阵阵香气传来,才觉得肚子饿的咕咕叫。
转头看见早上打的那只野鸡又不见了,估料着是哪家的顽童拎回去炖汤了。揉一揉肚子,她抓起
她的破弹弓出去觅食。
踏出岩洞,她又怔住。
岩洞前端端正正的坐着那对父女,坐在那株会开红色小花的小树下。
那树是她在山里发现的,不知怎么就特别喜欢,连好容易打的小鹿也不要了,一气挖回来栽在洞
前,隔年早春便开了一朵一朵的小花,香味极好闻。幽幽的,凉凉的,直沁肺腑。她躺在地上一
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拿花,闻着那香,能安安静静的卧上一整天都不厌倦。
现在,除了那花的香味,还有肉香。
那个白衣男子在小树旁生了火,正把一只野兔烤得喷香。见她出来,他笑了笑,招手道:“过来
一起吃吧,这只兔子肥得很。”
他眼睛有她看不懂的意味,让她的心跳得格外块,不由自主的便坐到他的身边,然后才看看他洁
白如雪的衣物,往旁边挪了挪。
那小女孩子却从她父亲那边绕过来,依到了她的另一边坐下,眼巴巴的看着她。看得她一阵阵紧
张,却不敢乱动,生怕自己衣上的灰尘蹭到这个如白瓷般干净美丽的小女孩。
男子提起野兔闻了闻,撕下一条腿先递给女儿,“相思,尝尝香不?”
相思接过,吹了一吹,小心翼翼的咬下一丝肉,慢慢的咀嚼着。
女子便望着那兔腿吗,咽了咽口水。
相思便嘬着嘴,将那兔腿从头到尾吹了又吹,然后才递给女子,说道:“娘亲尝尝。熟了,也不
烫了!”
女子茫然的接过,咬了两口,忽然觉得咽下去的兔子肉堵在喉咙口,堵得很难受,眼前什么也看
不清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终于能看清了,却沾了满手的水珠。
下雨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
午后的阳光正暖暖的洒下来,日边有几抹流云懒懒的飘着,说不出的静谧宁和。
她转头再看下一左一右围着她的那对父女俩,发现他们都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
有焦糊的肉味传来,她低头瞧一眼,立刻指着男子手中的野兔叫起来,“烤糊了!烤糊了!”
她的声音,沙沙的,哑哑的,拖着闷下去的奇怪尾音。
她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三人吃掉了两只野兔,女子很饱,而且特别地心满意足。
她看着依然坐在她身畔的那对父女,问道:“你们以后还会过来和我一起烤兔子吃吗?我可以去
山上打很多。”
淳于望柔和的看着她,答道:“不会了。”
女子便很失望,侧头想了很久,又问道“你们住在哪里?离这里远不远?我可以去看你们吗?”
淳于望摇头,“不可以。”
女子更失望,抓着自己脏污不堪的破袖子,不说话了。
相思的脸上便有些焦急之色,不满的瞪着她父亲。
淳于望却握着那女子的手,说到:“不过,如果你能学会两套剑法,我便带你走。“
女子眼中闪过希冀,然后问:“剑法......是什么?”
淳于望笑了笑,起身从小树上折了两根尚开着小花的树枝,递了一根给女子,说道:“咱们就权
用梅枝当做宝剑吧!”
“梅枝?”
女子看向那小树。
淳于望道:“你不认识吗?这是朱砂梅。我们住的地方有株百年老梅,也是朱砂梅,这三年终于
开花了。”
女子问:“这三年开花?以前不开花吗?”
淳于望笑道:“我家以前有个梅精,当她不记挂着家里时,老梅就不开花;当她记挂家里时,就
是隔了千山万水,老梅也会开花。”
女子低头看着梅枝,茫然不解。
淳于望盯牢她,退了一步,开始舞剑。
剑气清刚沉着,遒劲有力,若有疏影冷冷横斜,霜姿孤瘦。
女子看着眼熟,正迟疑时,相思已跳起来推她道:“娘亲你快去舞剑啊!你会的!你会的呀!”
女子犹犹豫豫,果然走上前去,跟在淳于望后面舞剑。
她果然像是会的,亦步亦趋的舞着,半点也不差。待淳于望换一套剑法再舞时,她同样很迅捷地
随他一起舞着那套剑法,舞得很熟练,却终究不是淳于望期待的那种。
四目相对,则暗香疏影交辉,心有灵犀一点通。
再次重伤后,她真的已失去了双剑并舞时的灵慧逼人吗?
淳于望缓缓放下了梅枝。
女子很不安,目光在他和相思身上扫来扫去,期期艾艾道:“这样......这样不行吗?“
相思连着点头道:“行啊,行啊,娘亲其实......还是记得的,对不对?”
淳于望却道:“不行!”
女子愕然,淳于望忽然提起梅枝,扬手便向她刺去。
虽是梅枝,一样见得到剑气清肃遒劲,从容却凌厉,蕴了逼人的杀气......
女子大惊,不假思索旋步而进,玲珑的身段贴着他的梅枝堪堪避过,手中的梅枝已飞快的袭向他
的前胸......
一剑穿心......
她突然间傻了。
呆呆的看着抵在淳于望心脏部位的梅枝,泪水忽然间倾落下来。
淳于望柔声笑道:“没见过这么狠毒的梅精,每次忘了我,却都会记得怎么样将我一剑穿心!”
女子手中的梅枝落地,呆呆的看他片刻,蓦地冲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再不管他怎么洁净,她怎么脏污。
她呜咽的唤道:“阿望!”
淳于望抱紧她,眼中有泪水滴落,唇角却已向上扬起。


番外三我念梅花花念我,莫失莫忘

相思很是不解,父亲是怎样帮母亲洗的澡。
离开深山的第一天,他们寄宿在塞外的朋友家中,为了给秦晚洗浴,下人足足换了四次水。
第四次洗浴时动静很大,大得好像浴桶都快给打翻了。
第二天,淳于望日上三竿方才起床,神清气爽地走出屋子,唤人进去把只剩一半水的浴桶抬出去

相思进去看时,地上尽是水渍,淋淋漓漓一直漫到床脚,秦晚已经洗浴得干干净净,依然是难得
一见的美人胚子,只是神情蔫蔫的,萎靡不振的模样。
见相思过去,她道:“相思,晚上你跟娘亲睡吧!”
相思刚要答应,领子已被父亲揪起。
淳于望道:“相思乖,去折两枝梅花来给娘亲赏玩吧!”
相思只得掉头出了屋子,到门口时回头看娘亲的神情,竟似要哭出来一般。
淳于望却是称心如意。
秦晚虽记起了往事,但过了三年半疯半傻的野人般的生活,已把她原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冷锐之气
消磨得差不多了。不可否认,身为大芮昭侯的秦晚,即便乖乖依在淳于望身畔,也会让他诸多忌
惮,偶你还会心惊胆战。
如今,他欺负她已能欺负得十分顺手,她也鲜有反抗的时候。
偶尔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愤怒地一脚将他踹下了床,他也不急不怒,留待以后慢慢来报复。
即便分开那么久,到底已是多年来的夫妻,他深知她的弱点,有的是手段迫她低头求饶。
于是,第二晚,便时不时听得秦晚低低呜咽。“别这样......”
淳于望很利索地把她换了个姿势,“嗯,咱们换一样。”
“不是......”
“那这样?”
“淳于望......”
“还不对吗?”
淳于望很是悠然地把她乱挠的双手给捆上了,另一处的动作却还是迅猛有力,丝毫没有放缓的意
思。
秦晚咬牙切齿,“你这衣冠禽兽!”
淳于望笑道:“边享受边叫我禽兽,晚晚你也太不公平了吧?”
秦晚无语,又想踹人。
这时淳于望贴在她耳边,低低叹道:“九年的聚少离多,是男人都会变成禽兽吧。”
忽然间便满心柔软。
秦晚认命地偎紧了她的男人。
淳于望的观点,越是在意的越要密密收藏。如今他的地位实在和一国之君没什么两样,但也许他
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急流勇退的准备——只要他能找回他的晚晚。
他已在大芮西南处的雪山附近另找了处隐蔽且适宜隐居的山谷,重新建了座梅园,找回秦晚后便
径自搬了过去。
当年多少名医说过秦晚命不长久,他派出无数人手前往漠北找了三年,等了三年,几乎都快绝望
了。谁知找回的秦晚虽然半疯不傻地独自过了三年,但气色很好,甚至比那几年还要丰腴些,丝
毫不见重病缠身的模样。
再找名医过来诊治时,顶多说她有旧伤留下的一些病根需要调理,半点也找不出其他毛病了。
秦晚自己推测,她自念死前服下的解忧花让她变成了傻子,但也破解了当年移魂术设下的禁制。
既然没有了引她发病的源头,三年的混沌生活又是那样简单无忧,她的旧疾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以往为治病而服食的药物虽在体内积了不少寒毒,却不足以致命,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慢慢散去。
淳于望笑道:“这叫傻人有傻福。”
秦晚白他一眼,“那你呢?”
淳于望道:“我是痴人有痴福。”
傻与痴,天生一对。
于是,他们是天生一对。
秦彻、沈小枫携了他们已经会满地乱跑的儿子过来看望他们时,梅花开得正好。
秦晚左手搀了小外甥,右手携了相思,缓缓在梅林中散着步,一路轻言细语地指点着风景。
秦彻纳罕道:“三年不见,晚晚好像温婉了许多,终于有点女人的样子了!”
近来淳于望万事遂心,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遂道:“驯女人嘛,就和驯马一样。得一手抓草料,
一手抓皮鞭。听话时喂口草料,不听说时抽一鞭子,这般恩威并施,才会长记性。你瞧,这不是
温顺多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沈小枫开始在身后推搡他。
淳于望回头看向沈小枫,“怎么了?”
话末了,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奔向他的面门。
他一惊,忙侧头避过,却闻嗖嗖声连连响起,七八颗石子连珠弹般奔袭过来。
饶是他身手高明,猝不及防间肩部已着了两下,立时火辣辣疼痛起来。
抬眼看时,秦晚正若无其事地把弹弓交回相思手上,慢悠悠道:“驯男人呢,就和驯驴一样,得
把草料一直放在他前面,才肯乖乖跟着走。若是他恃宠而骄了,就得狠狠抽一顿,免得他忘科所
以,连自己打哪来都忘了!”
她说完,依旧领着两个孩子向前散步,一路眉目温柔,笑语晏晏。
淳于望目瞪口呆。
沈小枫拍拍他的肩,悄声道:“姑爷,不可恃宠而骄哦!”
淳于望顿了片刻,忙加快脚步追上去,高声叫道:“等等我!”
这份情收获得已太晚,岂能再错曀一刻的相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