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浅浅地笑,向门口的郑仓道:“还等什么?”
郑仓眼底如有浊浆滚动,沉沉地一转,拖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楼小眠等的自然不是龙吟九天琴。
龙吟九天琴珍贵,且是许思颜所赠,木槿爱逾性命,青桦等惟恐遗失或损坏,早已抱在屋子里。
片刻后,郑仓端来一碗琥珀色的汤,楼小眠勉强坐起,微颤着手捧来喝了。
身后的离弦立时闻出是罂子粟的气味,不觉变了脸色。
侧耳听着那一侧木槿低弱的呻吟和无力的挣扎,他将掌心抵到楼小眠后背,将武者的真气慢慢输向他体内。
楼小眠的手便稳定下来。
他接过青桦跪在地上含泪呈来的龙吟九天琴,放到自己膝上,缓缓拨弦。
弹的是,一支《西江月》。
木槿在虚弱和疼痛里半昏半醒地挣扎着,耳边便传来楼小眠清醇柔和的低低吟唱:“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可楼小眠自己也不知道,若这一生,重新来过,他会是怎样的抉择。
对深杯酒满,赏小圃花开,自在歌舞,无拘无束…
呵,若有小今相伴,若有小今相劝,或许,他真能放下那一切吧?
往事在琴声里仿若蒙层了轻纱,带着醉酒般的微醺,不经意又撞到脑中,如昙花乍放,如空谷兰香。
那个在木槿花下咯咯咯欢喜笑着的小今,那个半夜三更听着琴声一头撞到他书房里的小今,那个垂涎他的独幽、随手一曲振人心魄的小今,那个常常被他嘲讽并呵护、却还拖着六个月身子在泥水里拼死保护他的小今…
若无仇恨,若无心结,若无那么多的算计和阴谋,他应该不是而今的结局吧?
青史留春梦,黄泉葬奇才…

这日上午,江北许多百姓见到了一幅奇景。
天空浩缈无际,满天的红云压得低低的,却被朝阳照亮,如发着光的硕大绸缎。山川河流亦被敷了一层璀璨的浅绯色,亦如一匹精妙绝伦的织锦。绸缎和织锦间,有一处云层像被什么撕裂了一处口子,阳光便从那道口子里直直地投射下来,照向那处人迹罕至的荒漠。
若有缘行经那片荒漠,更能见到那束阳光正笼罩着一间极简陋的石屋,仿佛那间石屋正向外闪耀着万丈金光。
宛若仙乐的琴声里,一声宏亮的婴儿啼哭,惊醒了石屋附近几乎已经等成石雕木塑的众人。
不知谁指着天空那束投向他们的阳光,欢喜叫:“大吉之兆啊,大吉之兆!皇后这一胎,必定是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
皇上的嫡长子,配合出世时的祥瑞,那可以想见的远大前程和尊贵无畴已经呼之欲出。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婴儿啼哭声响起时,琴声也止了。
炕上那个疲惫得失去知觉的女子,只问得儿子一句平安,便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从丑初生的第一胎,到辰正左右生的第二胎,足足隔了三四个时辰。
她再不知道,当她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时,另一个人也正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却用琴声支撑她,并指引她走向光明的生。
天亮了。
阳光明灿,红云绚丽,荒漠上的沙土被照得粒粒闪亮,金子般耀眼。
素衣的男子被轻
轻地抱了出来。
他像一张纸,轻,薄,雪白,柔软。
全无生机。

多少青史留春梦,几回黄泉葬奇才!

 

木槿睡到傍晚才醒。
立了大功的稳婆又收了一大包金子,喜逐颜开,也不觉得困了,趁木槿睡得昏沉时替她换了脏污的床铺,擦了汗湿的身子,换了干净的衣物,又教青桦等怎样抱婴儿,怎样喂糖水,还让他们去找母羊。
她告诉他们,如果暂时没有母乳,可以先喂羊奶摹。
于是,木槿醒来时,眼前一片和谐美好才。
拦在半中间的帘帷已经被撤去,背风处的小窗打开,将阳光投入一束,正让她一眼看到身畔酣睡的一对小儿女。
弟弟比姐姐要大些,眉眼间有父亲的轮廓,并未因早产、难产显出过于娇弱的模样。
稳婆铺了毡毯在地上打盹,见木槿醒来,立刻跳起身来殷殷服侍,端来随从们根据她的指点弄来的汤药和食物。
木槿饿得狠了,足足喝了一碗鸡汤、一碗粥,才在稳婆的阻拦下揉着瘪下去的肚子暂停。
青桦见她气色好转许多,知道稳婆所言不虚,安睡进食后果然复原很快,这才放下心来,上前禀告木槿道:“夜间曾有狄兵来袭,但楼相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们诳走了。楼相说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下半夜时还是令咱们派人出去通知皇上和国后前来接应。”
木槿记得那奏了半夜的琴声,忙问道:“楼大哥呢?”
青桦眼皮一跳,垂头道:“楼相很困吧?这会儿应该还在睡。”
木槿想着楼小眠这两日的辛劳,忙道:“记得先把饮食预备好,一醒来就给他送去。还有他素常服的药,让仓叔记得提醒他吃。这两日看着他精神还好,别因为我再累出病来!”
青桦不敢看她的眼,只应道:“是!”
木槿又沉吟着问:“这边的情形,已经去禀告皇上了?”
青桦道:“已经派人去回禀了。但皇上追击狄兵,听闻一路疾驰是往代郡那边去了。那边兵荒马乱,不知几时才能听到消息。还有…当时小皇子还未产出,去的人也只能据实相禀。估计皇上听到会着急,很可能兼程赶来。”
木槿便知许思颜必是担忧自己,才苦追狄兵,正跟自己岔了道;再想起他算计自己、陷害楼小眠,虽不信他会真的弃逐自己,也不由有几分怨恨苦恼,低低咒骂道:“这头笨狼!”
正说着时,那边已又有人回道:“去回禀国后的兄弟回来了!”
木槿忙召入相询时,那侍从已将沉甸甸一个大包袱呈上,答道:“这是国后让小人带回来的,说她随后即至。”
木槿闻得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五嫂郑千瑶所赠,忙令人打开,却见里面多是婴孩所用的鞋袜衣帽尿布锁片等物,虽是仓促间预备,质料不算绝佳,到底比延请稳婆时临时从市集采办的好太多了。
另外有两身崭新的女子衣裙鞋履,式样正适合在外行走时穿着。看那剪裁做工,该是郑千瑶自己新做未穿过的。
剩下的都是药物,上好的人参、茯苓等药,又有若干瓶瓶罐罐,里面有催生丸、保心丹、益母膏等物,都是生产前后可能用到的。
木槿称叹,“我这五嫂,果然细心周到!”
侍从忙答道:“正是。前几天国主带了曹弘那支兵马赶着和娘娘会合,国后则带了另外一万兵马随后而行,中途又遭遇一股狄军,所以至今未到代郡,昨晚扎营之处反而离咱们最近。国后一听说公主正在生产,急的什么似的,正准备折道先往这边来。她那边兵马众多,行走不便,所以遣我先将东西送过来。算行程,国后明天应该能到。”
木槿问道:“国主的事,国后该知道了吧?她竟未计较么?我原当她会想着打我一顿…”
侍从道:“昨天便该有人将国主诏书交给国后了。听闻国后只说了句‘吉人自有天相’,再未说别的。今日小人去见,更是只字未提。”
木槿默然半晌,点头道:“我也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五哥不会有事。可五哥若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落单被人暗算。总是我拖累了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从那堆药里取出一只玉瓶来递给青桦,“青蛙,这个血参丸应该是母后生前练制的,最能益元补气,你去拿给郑仓,让他给楼大哥服用,早晚各一次,每次三丸,对调理身子有奇效。”
青桦接在手中,一时踌躇,“这…国后不是给娘娘服用的吗?”

tang槿道:“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我身体底子好,如今虽弱了些,只要好吃好喝用心培补,很快便能复元。楼大哥素日就弱,受了累才需要好好调理。”
“哦,哦…”
青桦犹豫着还是没动弹。
木槿皱眉,“怎么了?”
“我…我这就去!”
青桦再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转头向外奔去,却差点在门口和正要进来的那人撞上。
木槿抬眼瞧见,微微讶异,“郑仓!”
木槿其实并不敢信任郑仓。
她信任楼小眠,楼小眠也从不曾辜负她的信任,二人多次同历患难,用生死之交来形容再不为过。
于是郑仓身上所有的疑点,只是他的疑点。
可自从前日与楼小眠相见,她的情形便一直很糟糕,根本没机会追究查问此事。
但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郑仓,已与她记忆里那个威猛凶狞的高手判若两人。
他蓬着一头乱发,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晃走进来,然后双腿一屈,直直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着响头。
木槿诧异道:“仓叔,你做什么?”
郑仓不说话,只是磕得越发用力,额头很快磕得红肿一片,渗出殷红的血来。
木槿还待再追问,忽看到青桦在门口捏紧药瓶惶恐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楼大哥…怎么了?”

木槿刚刚产子,鬼门关上走了几个来回,好容易保住条小命,身体远未复原。
她的腿脚有些发软,踩在沙石上如同踩在云端般飘浮着,偏生走得极快。
青桦、离弦跟在她身后,脸色都不好看,“娘娘,慢着些,留心身子!”
这片荒漠往南尚能看到吴国的山川树木,城廓村庄,往北则越来越空旷荒凉,一路多是一丛丛耐旱的灌木。
木槿根本没看到什么罂子粟花。
沿路唯一的花,是一种叫梭梭的沙漠矮树所开。梭梭的枝叶翠绿细长,开的是白瓣红蕊的花儿,极小,一朵一朵,温柔地点缀着这片黄沙漫漫的空旷天地,绝不可能被误认为罂子粟。
耳边隐隐传来独幽琴弦绷断的声响,以及零零落落的琴音,于是,她的脚愈发地软了,却一路向北,几乎奔跑起来。
独幽,独幽,一世幽独…
她以前从未因琴名这样想过,这一刻却因那琴音里的孤单绝望和万念俱灰蓦地钻出这样的念头。
以楼小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拥有这样一张琴,更不适合弹奏那样哀伤的曲调。
她摔了好几次,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掸衣衫上的灰尘,推开试图冲上前说话的青桦,惊恐地往传来琴音的方向奔跑着,奔跑着…
天色由蔚蓝渐渐转作幽蓝,黄沙却犹有白日的炎热在向上蒸腾。
木槿的衣衫濡湿得贴在身上,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沙尘,但终于看到了那片沙坡。
一株苍老的胡杨树遮住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周围愈发暗沉。
遒劲深郁的树影静默地挺立于坡上,孤单单,冷清清,拒人千里。
仿佛满腹愁怀的旅人,正寂寞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却固执地不肯让人瞧出半点彷徨和悲伤。
琴音传自树下,那里恍惚有一道单薄得快要消融于昏暗中的剪影。
“嘎!”
又一根琴弦绷断了,呕哑得让木槿只觉心弦都快被绷断了。
以她和楼小眠那等琴技,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拨断琴弦。
好在,她终于奔到了胡杨树下,见到了那道剪影。

 

楼小眠素衣翩飘,靠着树杆席坐于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袂袍随风飘动之际,他似乎也快要随风而逝。
此刻,他专注地把玩着膝上的独幽,抚着凌乱散落的断弦,竟然没有发现眼前已多出一人。
独幽的宫、商、角、羽、少宫、少商六弦皆断,只余了第四弦徵弦还在才。
徵弦属火,对应的正是夏天,热烈且充满生机的夏天。
那苍白颤抖的手指挑向最后一弦,正要弹奏时,木槿向前一步,已跌坐在他跟前,轻轻唤道:“楼大哥!摹”
楼小眠蓦地一颤,秋水般的黑眸凝注于她,然后扫向她身后赶来的郑仓。
郑仓沙哑着嗓子道:“公子,我应过你…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真的什么也没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磕破了头,让木槿自己去猜疑,自己去追问。
他没法就这么看着,看着楼小眠如此孤寂地死去,连他心爱的小今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楼小眠便低低一叹,“若要见我,说一声即可。都说产妇月子里不能吹风,你这刚刚生产,可真是…到底…到底想让人操心到几时?”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再也阻拦不住嗓音里后继无力的虚弱。他自己也已觉出,便苦涩地笑了笑,无奈般低下头,轻抚着他的独幽琴。
木槿伸手,探向他臂腕。
楼小眠挣扎,要将手臂抽出,不悦地看向她。
她一向尊重他,甚至逾越了对父兄或夫婿的那种尊重。若他不悦,她从不敢强迫。
但这一回木槿出手,按住他肩胸将他压得靠在树干上,捉住了他的臂腕放在琴身上,偏生就是强迫他接受她的诊脉。
楼小眠挣了几次,却已虚弱得完全挣脱不开,哪怕面对的是刚刚生产同样虚弱着的女子。
“木…木槿!”
他低低地喘气,看着她满脸的汗,满眼的泪,以及搭在脉门渐渐颤抖的手,笑了一笑。
他道:“木槿,其实…你一直都看错了!你的楼大哥,根本不是好人。”
木槿抬眼看他,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本来搭脉的手已然移开,却颤抖地握紧他,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抓住他,抓住他那已走向油尽灯枯的脆弱生命。
她的左手依然按在他胸前,感觉他缓慢得随时会顿下的心跳。
楼小眠努力地喘着气,好让自己说得流畅些,“我受过狄人的恩惠,其实一直在为北狄做事。叛国通敌的不是郑仓,是我。从江北之乱,到醉霞湖之变,我一直都有推波助澜。我从来不是想帮皇上,我只是在帮北狄。我替他对付慕容家,其实只是盼他和慕容家内斗,北狄才好坐收渔翁之利。离间吴、蜀,让庆南陌和萧以靖先后在江北中伏,也是我事先安排。”
他很想恶毒地笑几声,但眼底不知怎地便浮上了泪,“木槿,你明明聪明得很,为何从不疑心我?可坑苦了皇上,明明人证物证俱在,怕招惹你生气,都不敢明着处置我,辗转送我到朔方城,还盼我能回心转意,利用在狄人中的影响力对狄军反戈一击…你,你可别误会了皇上…”
木槿低头,泪水落在楼小眠的手上。
楼小眠指尖冰冷,觉出那热泪,便颤了一颤。
木槿的手指便轻轻地摩挲他的指腹。
同样拥着有不凡的音乐天赋,但他远比木槿热爱琴艺,独幽几乎从不离手。
木槿鼓琴退敌,手指磨得血肉淋漓;而他指尖早已结了厚厚的茧,为木槿奏了快一夜的琴,茧子被磨得粗糙不平,一双手却依然修长白皙。
却不知,拖着这样破败不堪的身体,那漫漫长夜,他究竟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楼小眠想抽回被木槿握着的手,但木槿又固执地将他牵住。
他浑身都虚冷着,甚至能觉出死亡即将把自己带走的僵硬,于是那指掌间无私赠予的温度便如此的珍贵无畴。
他终于再舍不得抽开,吐字却愈发地清冷遥远:“还有,花解语是我的人。江北之乱,皇上中的毒,就是我让她下的;提醒叛军皇
tang上中毒的,也是我的人。我想害皇上出事,让吴国大乱。九龙玉牌是我捡到,然后辗转交给沈南霜。我想害你们夫妻不睦,好让吴蜀不和。你看,你看…”
楼小眠笑得咳嗽,咳出的血挂在唇边,成为那张苍白面庞上唯一的色彩,“你看,这就是你的楼大哥…坏到脚底流脓的楼大哥。你…你听过说书没?那些奸角…那些不得好死的奸角,就是我这样的…走到今天,一切…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你哭什么哭!”
木槿再也忍不住,忽然张臂将他抱住,痛哭出声:“楼大哥,你够了,你够了…”
有这样的奸角,连一句不得已都不肯为自己辩解吗?
有这样的奸角,一而再、再而三舍命护她,直至真的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吗?
有这样的奸角,临死还拼命往自己头上泼污水,惟恐她会怨恨夫婿,惟恐她会记住他,惟恐她会为他伤心?
木槿抱着他瘦干了的躯体,努力用自己身体去温暖她,用她未曾复原的嗓子哭叫道:“你要当奸角,我求你继续当下去好不好?我已经叫人前往京城找顾无曲要大归元丹,我会把他剩下的全要回来还给你。楼大哥,你继续当奸角,当个千年不死的祸害好不好?”
楼小眠张了张唇,看向郑仓。郑仓含泪摇头,看向离弦。
离弦低下了头。
萧以靖让他随在木槿身边,原让他防范楼小眠。
可他看到的楼小眠,让出了救命的大归元丹,并用自己的死,奋力托起木槿和她的儿女的生。
不论楼小眠是不是狄人,是不是吴蜀两国的仇人,于木槿而言,他都该是她的恩人。
木槿也不会糊里糊涂地活,她终究会去寻找楼小眠。若得知他竟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死去,木槿必会憾悔终身。
离弦这样想着,便顺着自己的心意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都说了,木槿都知道了…
楼小眠阖一阖眼,慢慢张开臂膀,用他最后的力气,将木槿揽于怀里,紧紧地抱住。
“木槿…别哭。月子里哭坏了身子,叫我…”
他呻吟般轻轻地说,眉心又锁了锁。
那个婴儿时期全心信赖他的小今,如今这个满脸是泪仰望他的木槿,在岁月交错的迷幻光影里仿若已合二为一。
“木槿…小今…”
他再不能照顾她了。
他不得不像十八年前那样,中途将她抛弃,从此天涯相隔。
这一次,更远了吧?
阴阳相隔?
他越来越冷,连哆嗦都似不会了。
他朦胧地说道:“小今,你别哭,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木槿哭道:“好…好…”
楼小眠便似听到小今在笑。
三个月大的小今咧着嘴,露出湿湿软软的粉红色小舌头,舞着手足咯吱咯吱笑出了声。
七岁的男童哭着向她保证:“小今,你等在这边等我,我…一定会想法回来带你走!”
小今咯吱咯吱地笑着,开心地发出咿咿呀呀唱歌般的娇软童声,仿佛在答应他。
苍白的手指搭上仅余的那根琴弦,颤抖拨弦。
欢悦的节奏,如春日来临时谁轻松无忧的笑声,在夜空里轻轻一跳。
“小今,我要去那个一抬头便看到骏马奔跑的地方了!”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了…”
他仿佛说了,又仿佛没有,身体却从木槿怀中滑落,伏倒于独幽之上。
“嗡”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断了。
木槿撕心裂肺地叫喊道:“楼大哥——”
遥遥一轮皎皎明月渐渐在墨蓝的天空清莹起来,宛若这天地无声无息滚落的一滴泪珠。

 


黄沙冷,自歌自舞自开怀


从花解语带来楼小眠的消息,木槿来到江北,她的生活便如秋千般跌荡。
不断有人离开,有人死去。
从花解语,到她跟随多年的近卫,到许从悦,到慕容琅,再到楼小眠才。
她几度以为会轮到自己,但她终究还是挣扎下来,还添了两个小生命摹。
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她对她的孩儿们说:“小晴,小朗,看好了,就是这个楼叔叔守护了你们娘亲,又守护你们来到了这个世间。楼叔叔英灵不远,一定会继续守护我们。”
她看着郑仓点燃柴堆,看着腾腾而起的火焰渐将那张熟悉的面庞吞噬,泪水泉涌而出。她道:“小晴,小朗,我们一起送楼叔叔走。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天天晴朗,再无忧虑和烦恼。”
还有诸多疑惑,但她已经不知道问谁了。
郑仓已经崩溃了。
他抱着琴弦尽断的独幽,蹒跚地绕着火堆,努力看着他的公子怎样被火堆一点点烧作灰烬,喃喃道:“公子,公子,别为难自己了,仓叔带你回家,带你回家…”
“一抬头便看到骏马的地方,是吧?仓叔带你去找,去找…你离开了十八年,我离开了二十多年了…”
“书雁,书雁,对不起,我还是没能照顾好他啊!他到底不是我们的孩子,从小儿主意大啊!我宁愿他笨些,或者狠些,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了…”
“可聪明又怎样?又怎样?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张琴,这张破琴…”
他似一夕间老了十岁,也不管那烟气何等燎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绕了火堆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蹒跚地行着,行着…
木槿不知道书雁是谁,却也已明白楼小眠等于是郑仓从小养育成人,那感情绝不是寻常主仆那么简单。她眼前看到的,分明是个痛失爱子、生不如死的老人。
不知第几回走到木槿跟前,郑仓顿住身,浑浊苍老的眼睛看向她,“你知道吗?公子对你真的很好,很好。”
木槿将孩子交给稳婆,握住郑仓粗糙黝黑的手腕,答道:“仓叔,我知道。”
郑仓道:“你便是要他的心,只怕他也挖出来给你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舍不得把独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