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演叹口气,起身走到她后面,按住她肩膀让她坐下来,“夫人莫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也不怕咒到了自己。”
白棠音原本是骄纵惯了的人,在外面还装出高贵端庄的模样,在素来疼宠自己的丈夫面前就懒得再收敛性情了。况且她父亲虽告老还乡,却还有个官居大司马的舅舅,在宋演面前依然是底气十足。
秀眉挑起,她想起了某事,唇边溢出冷笑,“说起来,咱们会有今日还得感谢你的宝贝女儿。若没有她,楚怡也当不上皇后,更不会被废!”
宋演脸色冷了几分,“你说什么?”
“装什么傻?上次我从宫中回来就告诉了你,咱们当初根本被陛下给骗了。楚怡被废不是因为开罪了太上,而是陛下知道了李代桃僵的事情,故意算计的她!他对她早就没有夫妻情谊,不仅不会看在她的面上放过我们,还会恨得更剧烈!我叫你小心提防了,怎么还被人钻了空子!”
她越说越恨,细长的食指在他胸口指指戳戳,“我可真是小瞧了你那个宝贝女儿,都死了这么多年还能蛊惑得男人为她翻云覆雨,难不成是狐狸变的?和她的亲娘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够了!”
白棠音僵住,不敢相信宋演居然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从前她偶尔也会跟他放肆,他从来都不会计较。人前人后,她都是他宠爱有加的妻子,哪怕有再多的妾侍,她的地位也无可撼动。
可是今天,就因为她说了那对母女的不好,他便对她疾言厉色了!
咬着牙齿,她一壁点头一壁冷笑,“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掉那个女人对吧?还有她的女儿,你一直觉得我们对不起她,是不是?那我和楚怡算什么,你把我们摆在哪里了!”
宋演厌烦地别过头,“我早就说过了,不要再提起阿澜!”
“你还记得她叫阿澜啊!不错嘛,都过了二十几年还没忘。看来我真是没猜错,有些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不算什么,等到死了你倒开始缅怀了?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你到底有完没完?”宋演忍无可忍,“当年陛下看中的明明是楚惜,如果让她嫁过去哪里会有后面那么多的事情?就因为害怕楚惜当上太子妃,楚怡就敢用毒酒杀了她,下手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那是她的长姐?我当时就不该原谅她,今日敢杀姐,明日就敢叛父,此等不孝不悌之人,根本就不配我兴师动众去救她!”
白棠音气得几欲发狂,“你终于承认了?你压根儿就没想救楚怡出来。你只想着自己脱身,所以她才会被废黜,才会被全天下人耻笑!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顾,你还有点为人父亲的责任么!”
宋演冷漠地看着仪态尽失的妻子,忽然嗤笑道:“我要是真有为人父亲的责任,在楚怡杀死楚惜的时候,就该让她给她姐姐偿命!”
白棠音身子狠狠颤了几下,摇摇欲坠。她往后退了两步,眼眶慢慢发红,“好,可算听到你的真心话了。宋君陵,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要是没有我父亲和母舅的帮忙,你能坐到今天的位置,能成为权倾天下的左相?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说着,扬手就朝他面上掴去。
动作停在离他脸颊一寸的空中。
白棠音回过头,看到了她唯一的儿子。宋楚恒右手握着她手腕,低声道:“母亲,您过分了!”
宋演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妻子的举动,而白棠音迅速地抹了把眼泪,抽回手道:“你和你父亲说吧,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管了。大不了咱们一家就共赴黄泉,兴许他还盼着呢!”
母亲扔下狠话离去,宋楚恒神情尴尬,还有些畏惧,“父亲…”
宋演撩袍坐下,神情恢复了平静,“你过来了就好,为夫有事要与你商议。”
“诺。”宋楚恒在对面跪坐下,宋演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关于昨日之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您是说那名婢子的指控?不足为惧。父亲考虑周详,早料到会有今日,所以任何信件都是看过即销毁,她拿不出证据。只是如果璟昭媛被此事影响,和那婢子一起指控父亲您,就有些麻烦了…”
“她不敢。这罪名一旦成真,我倒霉不说,她一家老小也完了。她不是那孑然一身的婢子,做事还得为家人考虑。”
宋楚恒松了口气,“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想不到陛下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最后也不过如此。”
宋演摇摇头,“所以我常说你空有一身武艺,谋略城府却浅得可以。以陛下的心性,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让我们脱身?这只是头招。”
“他…他还有别的计划?”
宋演沉默。上次妻子从宫里回来,带给他那个惊人的消息。当时就料到皇帝近期内肯定会对他出手,也以为他会将发难的重点放在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上面,这些日子都在思考关于此事的对策。没想到真正事发时,却是因为璟昭媛。
他到底在打算些什么?
“不过父亲,陛下这回下手的目标这么明确,肯定是清楚璟昭媛和您互通消息的事情。可您向来做得隐秘,他是怎么知道的?”
宋演沉吟,这也是他困惑的一个问题。片刻后眼前忽然闪过一张面孔,几个月之前的紫薇殿外,她曾对他出言不逊、态度嚣张。
“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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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薇抱着雪团,一边给它梳毛,一边听妙蕊禀报外面的情况,“琥珀虽然招供了,但璟昭媛死活不肯认。她说不知道自己的侍女为何会大晚上跑到那里去,但绝对不是自己指使的。还说琥珀兴许是被谁收买了,故意来陷害自己和左相,请陛下明察呢。”
“那太上皇那边呢?这事儿传到他耳中了吗?”
“奴婢不知。太上皇自从吴国大长公主的事之后,就一直在建章宫将养龙体,等闲不得打扰。不过此事闹得这么大,他应该听说了吧?”
叶薇将猫放到地上,若有所思。
当天晚上,皇帝亲自去了建章宫,面见太上。此时他已经从周兆口中知道了宋演的事,见到皇帝就道:“宋君陵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皇帝道:“父皇莫急,儿子来就是想跟您说此事。虽然有侍女的指控,但到底没有确凿的证据,真相如何还未可知。”
太上皇如今对宋演的感情早不如从前,经过亲生妹妹的背叛,他再也不信这世上有谁是真的忠诚了。宋演本来就是奸猾之人,若真的做出这等事来也很正常。
这么想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仔细查。如果他果然胆大至此,你依法处置便是,不用顾忌着朕。”
皇帝点头应下。
太上皇忽又想起另一桩,“我听周兆说,你这几个月一直把废后安置在重月阁,时不时还亲自登门探望?”
皇帝神情略不自然,“阳东宫烧毁了,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安置她的地方,所以让她在重月阁暂住。至于登门探望,她身子不太好,儿子也是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别忘了她只是个废后,下堂之妇、获罪之身,哪里配得起你这样的对待?外面的风言风语朕也听了不少,你不会真存了那种心思,想效仿前朝章献皇后故例吧?”
皇帝拱手一揖,“父皇误会了,儿子断断不敢有此心思。只是…只是宋氏毕竟救过我的命,让儿子完全丢下她不管,我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太上皇皱眉,“说起这,朕早就想问你了。宋氏她一个养在闺中的千金贵女,怎么救的你?你还需要她救?”
“此事说来话长。载初二十二年的时候,儿子奉命离京办差,却不想遇到刺客。我负伤逃到明州,晕倒在小巷中。那一次,就是宋氏救了我,不然我早已命丧刺客刀下。”
太上皇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疑惑却也没继续质疑,“所以,你后来才会吵着闹着非要娶她?把你母后气得够呛。”
“儿子惭愧。”
太上皇如今身体不好,多说一会儿的话就觉得累。皇帝见状也不敢久待,交代了几句便行礼告退。待到他离开,太上皇才扭头对旁边的周兆吩咐,“朕觉得这事太过凑巧,你派人去查一查,是否真如皇帝所说。”
周兆低着头,恭敬道:“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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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刻意避开左右,再加上周兆的刻意传播,很快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帝当着太上的面说废后曾经救过他的命,他无法真的对其弃之不顾。
在左相的地位摇摇欲坠之时,这样的消息无疑让左相一党分外振奋,却让仇恨他们的人无比失望。宋楚怡是左相的女儿,皇帝对她越多眷顾,也就会对左相越多宽容,他们实在不愿见到他再次逃脱。
怪就怪宋楚怡,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居然救过陛下的命!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很快就有人和太上皇一样怀疑,宋氏也是极少出门的女子,怎么可能有机会救过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有让他们猜多久,很快有了答案。原来是载初二十二年的夏天,地点在明州。然而大家仔细回忆,却谁也不记得那个时候宋家小姐曾经离开煜都。要知道明州距离煜都不算近,这样长距离的出行,多多少少也能露出点风声才对。
贤妃秦氏某日在太液池边的水阁内伺候陛下作画,闲谈般聊起此事,将自己的困惑说给他听了。而君王专注地画完一簇桃花,才淡淡道:“她说是因为想去明州城外极富盛名的道观参拜,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离京。至于为什么没人知道,大概是她不想惹来麻烦吧。”
宋楚怡是这样低调的人?贤妃不信。
皇帝瞧见她的表情,感兴趣地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还怀疑是朕认错人了?虽然当时她戴着面纱,但朕可是看到她眼睛的。除非宋氏还有个年岁相仿的姐妹,不然绝不可能是别人。”
皇帝的语气是说个笑话般随意,贤妃却像是被他点透一般,忽然产生了个离奇的猜想。
如果当初救皇帝的真的不是宋楚怡,如果救他的是别人,那会怎么样?
他刚刚说什么?眼睛长得一模一样,还要年岁相仿的姐妹?在她的记忆里,宋楚怡确实有这么一个姐妹。
不是她庶出的妹妹宋楚悦和宋楚恬,她们都比她小很多。而是那位养在惠州的宋大小姐。她比宋楚怡早两年出生,载初二十二年时曾被接到煜都来过。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宋大小姐不曾正式在煜都的贵族女眷间露过面,但她恰巧从某个闺中密友口中听说过此事。
那个密友还告诉她,曾远远见过宋楚怡那位长姐,说两人生得有六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几乎是一模一样…
算起来,陛下遇刺负伤的同时,宋大小姐正好在从南方到煜都的路上。
也许,她就在明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肥肥的呢!o(*≧▽≦)ツ
唔,关于宋演是怎么看待宋楚惜还有她母亲的,怎么说呢,完全没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他就是那种渣渣啦,人活着的时候各种冷漠厌弃,但是等人死了又会记起她的好。而且宋楚惜被宋楚怡杀死之后,他其实是非常生气的,他重重惩罚过宋楚怡,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还需要宋楚怡帮他去掌控后宫,所以还是帮她销毁罪证且送她青云直上…╮( ̄▽ ̄")╭

第126章 断魂
没过多久,宫中开始流传一个新的说法,废后宋氏原来并不是左相的嫡长女,她上面还有个原配嫡出的姐姐。而这位大小姐和废后长得十分相似,载初二十二年曾被接到煜都,几个月后又因为恶疾被送返惠州老家,抵达之后很快便去世了。
事情奇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大胆作出了猜测。既然长得那么像,有没有可能当年救陛下的人不是宋楚怡,而是这位早亡的宋大小姐?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许多人第一个想法都是荒谬,如此欺君罔上的事情,宋氏就算再大胆也做不出来吧?然而让人惊讶的是这种荒谬的流言居然越传越烈,各种证据也先后浮出水面,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儿了。而最终让人确信无误的证据来自某天晚上,皇帝突然临幸重月阁。据说陛下当时面色铁青,进去之后便把所有人都赶走了,片刻后里面传出争执哭诉之声,以及桌椅玉器纷纷摔碎的声音。在一切都平静之后,皇帝惨白着一张脸出来,身上的煞气重得连高安世都不敢靠近。
大家在愕然许久之后,狂跳着一颗心明白了。所谓李代桃僵、欺君罔上,居然都是真的。宋氏她…竟这般大胆!
详细版内|幕在第二日便流露出来。原来当年宋大小姐北上时路过明州城,偶然撞上负伤的陛下,于是出手相助,陛下因此决定非卿不娶。然而宋大小姐并未对陛下透漏身份,陛下回京之后多方查探,也只知道她是宋家的小姐,具体叫什么名字并不清楚。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宋楚怡在得知此事之后嫉恨暗生,居然丧心病狂地杀害了长姐,再取而代之!
国朝建国百余年,还从未有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大家一时间都被宋楚怡的胆量震惊了。
与后宫的关注点全在宋楚怡身上不同,朝臣们在得知此事后一个个都沸腾了,无一例外地将矛头指向了废后之父、高居相位的宋演。
皇帝从未明白承认过自己真的认错了人,只是在某日早朝时用手拨开冠冕前的十二旒,对着大殿最前方的宋演笑着点了点头,语气森冷,“西涯公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
只这么一点已经足够。大家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他如今是愤怒多过一切,甚至不介意自己认错人是何等的丢脸了。原本还有朝臣担忧贸然弹劾左相会同时让陛下觉得颜面有失,见状也抛弃了后顾之忧,弹章一封封递上来,跟雪花似的,让宫人整理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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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情况自然让许多人感觉欢喜,妙蕊就是其中一个。她用一种过年般的语气对叶薇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奴婢简直没料到废后居然还犯下过这种事情。如今可好,无论是她还是她爹,全都逃不脱陛下的雷霆之怒,宋家可要倒大霉了!”
叶薇却摇了摇头,“宋家确实要倒大霉了,但却不是现在。左相还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便还能暂时留存一条性命。我现在只是怀疑,他是否真的会那么选择?”
妙蕊不解,“您说左相还有退路?那他肯定会选啊,为什么觉得他不会?”
叶薇淡淡一笑,“因为那样的话,宋楚怡就活不成了。”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两日之后太上皇召左相入宫,劈面便问及此事,“先是璟昭媛的侍女说你交通后宫,如今又传出你女儿欺君罔上,宋君陵,你究竟耍了多少心机?难不成还真想把我大燕的皇帝控制在掌心,弄成你的提线木偶吗?!”
宋演矢口否认,“太上明察!所谓交通后宫一事,纯属污蔑!既然至今也没有什么证据,又岂能把这罪名扣在微臣身上?至于废后欺君…太上恕罪,此事实在是臣教女不善,难辞其咎!臣并不知她姐妹二人关系恶劣至此,也不知废后竟敢对长姐下此毒手,我甚至不知道当初在明州,臣的长女居然救过陛下!是臣太过大意,才会酿成有今日之祸,臣愧对太上,愧对陛下!”
太上皇沉默不语,一旁的皇帝冷漠道:“依西涯公的意思,从头到尾,你都被蒙在了鼓里,是废后骗你的?”
“是。大概是她从长姐那里知道了明州的事情,嫉恨不已,才会生出这样的歹毒心思。微臣知道陛下怀疑什么,但是您想想,两个都是我女儿,谁当皇后不都一样吗?况且向来都是长幼有序,既然陛下喜欢长女,我先把她嫁出去才是正道,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事?”
“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但朕还有个疑惑。宋氏是怎么害的宋大小姐?朕记得,她可是因为恶疾被送走的啊。”
“是废后…她设计让她染上了瘟疫。在她口不能言、无法见人的时候,恰巧您也上门提亲了。也是微臣不好,担心她染病晦气会影响婚事,所以在她身体稍微好转后便派人将她送回了乡下,以作静养。那时候微臣并不知晓,原来这一切都是废后的手笔。”
皇帝面无表情,“让病重的女儿长途跋涉三个月,西涯公还真是个好父亲。”
“微臣惭愧…”
太上皇目光锐利,“照你适才所说,你除了有失察之罪以外,似乎当真没有与你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同流合污。可你让朕怎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呢?”
“道君在上,微臣以宋家先祖起誓,今日所言但凡有半句虚假,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无三尺埋骨之地,魂魄无归所,永世不得安宁!”
太上皇信道,这样的誓言无疑使非常狠毒的。他蹙了蹙眉头,摆手道:“行了行了,说得这么瘆人做什么!皇帝,你怎么看?”
“父皇都信了,儿子又岂敢怀疑?看来犯下欺君之罪的唯有宋氏一人,敢问西涯公,朕该如何处置他?”
宋演袖中的胳膊已经绷紧,铁石般僵硬。他想起今晨出门前妻子的含泪叮嘱,她让他一定想办法保住楚怡的一条性命,可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两害相较取其轻。楚怡已然是罪恶滔天,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摘出来。这还要仰赖自己当年的周密处置,有无数证人可以证明楚惜是染了恶疾离京,他唯一能着手的地方也是这里。
楚怡本来就犯下了死罪,她杀了她的姐姐,理应给她偿命。当年他宽恕了她,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无比错误,如今也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给楚惜讨回公道。是的,一定是这样。
慢慢抬起头,他毅然道:“废后宋氏欺君罔上、戕害长姐,理当处死,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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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怡面前摆放着一个黑漆檀木的托盘,上面放着精巧的翡翠玉杯,当中清酒荡漾,面上一层雪白的泡沫。这是祁川盛产的梨花酒,她过去很喜欢,说它天生带股风花雪月的情调,每年春季都会召宫嫔分甘同味。也曾与陛下在明月皎皎的夜晚相对共酌,落英缤纷、月华如练,他面容英俊,含笑凝视着她,亲自伸手帮她摘掉发间的落花。
那样的柔情,曾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如今,她面前又摆上了梨花酒,却再有任何的诗情画意,成了催她上路的索命符!
“宋娘子,微臣奉命前来送您。这酒是陛下的恩典,他说了,好歹也是夫妻一场,留您个全尸便是他最后的慈悲了。”
宋楚怡看着高安世,“陛下给我的这杯酒?他真的要杀了我?”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么?您自己心里也清楚,陛下他早就想杀了你了。早在去年,他将您废黜的时候,您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一个。”
宋楚怡冷笑,“他要杀我,为什么不亲自来?我不信。我不信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说实在的,陛下确实想见你最后一面,毕竟您也让他抱憾终生了。可惜他现在不得空。太液池畔的桃花开了,他要去寻觅芳踪,不能踏足这血腥之地。”
宋楚怡眼眶充血,“陛下不来,我是不会就死的。”
高安世似乎有点为难,“何必呢娘子?您这样,到头来臣还得让人来着您,真让他们给您灌下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您还白受许多屈辱。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就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是啊,都已经是最后一步了,她又何必顾忌那么多?
宋楚怡忽然窜起来,飞快地朝外跑去。她原本就瘦,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更是变得跟纸片人似的,很轻松就从人群的缝隙中钻过去。
外面的小宦官有些惊讶,拔腿就想追上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小宦官回头,那人朝他努了努嘴,他顺着看去,却见高大人平静地站在门口,望着废后逃脱的方向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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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怡一直在不断地奔跑。她不知道那些人追上来没有,事实上她根本没空去管这些。她只是不停地跑着,耳畔是呼呼风声,有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觉得那无边的黑暗就是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哪怕是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她依然处在见不得人的黑暗中。
她只是个冒牌货啊!
虽然一直不肯承认,虽然反复强调宋楚惜配不上陛下,她也知道自己做了多么卑微、多么可怜的事情。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哪怕要装成别人,哪怕要做仇人的替身,她也没有后悔过。
抱着他虚假的疼爱,念着他们无数的美好回忆,就算是在被冷落的时候,她依然觉得高兴。
他曾温柔地凝视她,也会当着别人的面提起她曾救过他的事。载初二十二年的明州城,金枝玉叶和天之骄子的偶然相逢,彼此都不知对方竟是凤隐龙藏。这原是话本里才有的美好情节,她一度将自己想象成女主角,别人也以为她是女主角。可是当真相被揭穿时,她才狼狈不堪地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救命恩人,配不上他的怜惜与疼爱。
那些事是长姐做的,那些回忆是他和长姐的,无论她怎么肖想怎么渴望,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她的。
她什么也没有。
前方出现一座水阁,周遭竟没有宫人侍立,宋楚怡顺着走上去,其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