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亲厚的口吻,仿佛两人不是君臣,而是知交好友。原本悬着颗心的左相一派臣子都松了口气,暗自感慨让骠骑将军回来果然是正确的。
宋楚恒在西北驻扎了三年,原本定下的回京时日是今年年底,然而出于多方因素考虑,他最终上疏请求提前还朝。他在那荒蛮之地待那么久本就是功劳一件,更何况年初的时候还抢救冰灾、立下大功?皇帝给足了这个大舅子颜面,为他接风洗尘的华宴盛大无比,不仅放出了禁足进半年的皇后,连后宫里宫中稍稍有点地位的妃嫔都出席了。
夜幕降临,兴安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叶薇饮下口五合酒,含笑凝视上座的宋楚怡。
因是大型华宴,又是她沉积半年后第一次公开亮相,所以作了最正式的打扮。乌发高挽朝天髻,身上是华丽的翟衣,裙裾拖曳三尺。五个月不见,她瘦了许多,颧骨略微有点突出,衬得眼睛又黑又大。这样的她依然是美丽的,只是神情不再如当初那般倨傲,坐在皇帝身侧时并不多话,只在他酒觥空了时亲自端起酒壶,为他斟满。
抬手的时候,广袖滑落一点,露出雪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象牙手钏。
叶薇放下杯子。
很好,我一开始还真怕你不戴着这东西了呢!看来你并不打算放弃用这招博取皇帝的欢心,那么我便让你好好体会下,冒充他人会有什么后果。
“陛下。”皇后曼声道,“臣妾在椒房殿静养这段日子,闲着无事便重新酿起了酒,三月前还特意学了许川荔酒的制法,陛下可要一试?”
皇后擅长酿酒宫人都知道,皇帝也一直觉得她这个爱好很有意思,不似寻常闺阁女子。此刻听到她这么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既是皇后亲手所酿,那便呈上来吧。”
银鎏金的酒壶被宫人端上来,皇后再次为他斟满,恭敬地奉上。玉指纤长,尖端捧着玉觥,而她微微抬眸,看向那个如阳光般耀眼的男人。
她已经有半年不曾与他同案用膳了。如今的情景,当真像梦一样。
皇帝接过酒杯却不饮,反而笑道:“说起来,慧婕妤也擅长酿酒。来人,把这酒给那桌送去一杯,让慧婕妤品一品,回头也好和皇后交流体悟。”
皇后微愣,“原来慧婕妤也喜欢…臣妾还当这种事情没几个女子喜欢呢,没想到慧婕妤却是本宫的知己。”
她冲叶薇亲切一笑,丝毫不见冷漠和戾气。看来这半年的囚禁很是打磨了番她的性子,以至于对着结下大仇的叶薇还能笑得这么温柔。
可她会不会演得过头了?皇帝对她们俩的恩怨可是一清二楚,此刻她就算满脸厌憎那边也不会意外,这般亲近反倒不自然。
“娘娘过誉了,臣妾哪能和您相比,不过是学着玩玩罢了。”宫娥将荔酒端到她面前,她接过之后冲着那边颔了颔首,“那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饮一口酒,她认真品味,“甘冽芬芳、回味绵长,是上等的许川荔酒。娘娘的技艺果然不凡。”
皇后展颜道:“慧婕妤不嫌弃便好。”
叶薇视线一转,落到她腕子上,“娘娘的手钏好生别致,瞧着…倒有些眼熟。”
皇后下意识缩了下手,似乎想要遮住它。然而下一瞬便反应过来,“哦,是吗?许是本宫从前戴着,慧婕妤见过吧。”
“不,不是。臣妾应该是在什么书册上见过它。”叶薇眉头紧蹙,“娘娘这手钏有何来历?”
宋楚怡僵住。
什么来历?这手钏能有什么来历?她不过是当年见宋楚惜对它宝贝得紧,沐浴睡觉都不曾摘下,这才在毒死她之后取过来作为证明自己身份的凭据。后来的发展果然如她所料,皇帝记得这东西,也因为这个更加相信她。
怎么,原来这手钏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典故不成?
“这手钏是家母所赐,本宫戴着多年,并不知它有什么来历。慧婕妤是记错了吧?”
她话音方落,叶薇就恍然大悟,“啊,臣妾想起来了。晋朝的贞淑皇后温氏有两串一模一样的!”
众人不由愣住。晋朝?那可是几百年的古物了。
“典籍上记载,晋朝乾德年间,林邑国入京献宝,其中有十串象牙手钏,皆在其中雕有佛像,精致无比。中宗皇帝赐贞淑皇后两串,以示恩宠。那典籍上附了图,臣妾瞧着和娘娘您戴的一般无二。”叶薇笑吟吟道,“今日托了娘娘的福,居然能见着这传说中的宝物,真真是大开眼界!”
宋楚怡勉强笑道:“是吗?本宫还从不知这手钏有这来历,改日得回去好好翻书,看是不是如慧婕妤所说。”
皇帝的表情有点奇怪,“朕担心皇后哪怕翻遍了史书,也查不到相关记载。”
“这是为何?”皇后道,“难不成,慧婕妤敢信口胡说不成?”
“信口胡说倒是不会,朕只是担心,她看的书太杂太生僻,皇后根本无从找起…”
他语气亲昵,带着无奈的纵容。叶薇与他视线对上,皱皱鼻子表示不满,换来他摇头低笑。
他们就这么公然当着皇后和阖宫妃嫔的面眉来眼去,宋楚怡气血翻涌,得全力克制才能维持脸上的笑容。
璟淑媛被叶薇的轻狂劲儿刺激到,再见皇后隐忍怒意的模样,那股急于立功的冲动便忍也忍不住,“说起来,陛下和娘娘的天赐良缘竟瞒了大家这么久,到如今才知晓,好生遗憾呢!”
四周为之一静。
“天赐良缘?”皇帝慢慢开口,似笑非笑地看向璟淑媛,“说具体点。”
璟淑媛这才发觉自己未及深思便作声有些不妥,然而话已出口,众目睽睽下再遮着不说也不现实,“就是,臣妾听说了些传闻。诸位姐妹应该都听到了吧?”
大家立刻左顾右盼表示和自己无关,璟淑媛神情尴尬,还是皇帝温和一笑,“朕又没怪你。什么传闻说来听听,别吊大家胃口。”
不是吧,宫里都传成那样了陛下还没听到风声?
璟淑媛见他不像要发火的样子,只得斟酌道:“臣妾听人说,皇后娘娘在您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救过您的性命,是…是真的吗?”
宋楚怡心头狂跳。
她下午才被放出椒房殿,对宫内的流言并不清楚,怎么这些事情都传开了么?
她想起当年,父亲见她害死了长姐,而太子殿下又上门求亲,为了压倒右相便决定帮她瞒天过海。然而临出阁前,他曾认真叮嘱过她,“当年的事情到底不是你做的,你嫁入东宫之后一定要谨慎,万不可主动散播这些消息。太子那边为父会安排,只说他对你是一见倾心,不会提什么相救之事。”
那时候她不明白,困惑地问为什么,父亲淡淡道:“大家都不知道你曾救过太子,这事儿便只是他的以为,即使揭穿我也有办法压下去。但若街头巷尾都传得活灵活现,有朝一日揭穿说你不过是李代桃僵,那么这欺君大罪便是以为父的权势,也无法替你摘掉。悠悠众口,积毁销骨。”
她被父亲严肃的话吓到,之后果然不敢主动提起,更何况她本就不服宋楚惜,认为她得太子青眼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嫁入东宫前她曾下定决心,要让皇帝真心实意喜欢上她,不当任何人的替身。
可是她努力了五年,却只让皇帝对她日渐生厌,如今更是连这些事情都包不住了。
脑袋里有些茫然慌乱,隐隐却又有着期待。卑微而热切的期待。就像当初她对着那串象牙手钏,挣扎了许久还是毅然决然地戴上,只为换取皇帝的侧目。
后来他果然对她好了一阵子,因为被那手钏勾起往日回忆。那么如今,他听人提起她曾救他的往事,是不是又肯对她好了呢?
太过着迷于这种猜想,以至于没有发现,她已然把自己放低到如斯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将近五千字呢,挺厚哒!
阿薇连续放了几个大招,接下来逐步验收成果,最近的情节会比较激动呢!蓝后皇帝对于当年的事儿到底是怎么想的泥萌也会知道了!o(*≧▽≦)ツ

第52章 往事
“原来淑媛说的是这个。”皇帝修长的手指握着玉觥,里面的酒是冰过的,细小的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而他瞅着璟淑媛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口气,竟是承认了!
也就是说,皇后的当年真的救过还是太子的皇帝!
众人心下骇然,而璟淑媛喜笑颜开,“果然是真的!这实在是再奇妙不过的一桩姻缘,臣妾谨以此杯,敬陛下和娘娘!”
“且慢。”皇帝笑着压了压手,“敬酒也得有个名目,你这没头没脑的,喝什么?”
“自然是为这段锦绣良缘而饮了!”璟淑媛道,“陛下别笑话臣妾。盖因臣妾过去只在话本里看过这样的故事,不曾想如今居然在身边碰上段真的,就有点管不住自己。”
“锦绣良缘。”皇帝重复这四个字,笑道,“确实是锦绣良缘。”
叶薇一直留神他的每一句话,此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他语气里当真藏着股难言的深意。
可惜旁人没她这么警惕,自然也没听出问题。
皇帝转向宋楚怡,举了举酒觥,“既如此,皇后也与朕干一杯如何?为咱们的锦绣良缘。”
他唇畔含笑、语气温柔,宋楚怡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发愣,等到他笑着重复了一遍后才欣喜道:“诺!臣妾先干为敬!”
胸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在澎湃:他冲她笑了!隔了整整半年,他终于再次冲她笑了!
他还说,他们是锦绣良缘!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委屈都可以忍耐。
九阶之上一团和气,九阶之下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宋楚恒端着酒觥出列,跪到大殿中央,“微臣离京三年,心中一直思念着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看到两宫躞蹀情深,心中实在欢喜,便以此杯敬陛下、娘娘,恭祝二位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一个个的都要来敬酒,是想把朕灌醉么?偏偏说辞还一大堆,朕想推了不喝都不成。”皇帝打趣道,“罢了,次君你这么郑重其事,朕无论如何也不能驳了你的面子。”
宋楚恒与皇帝相视而笑,就此退下。回到自己席位时,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到叶薇,不曾想对方居然不闪不避,坦然地迎上了他。
那个传闻中迷倒了陛下、害妹妹禁足半年之久的慧婕妤,就这么隔着垂下的琉璃珠帘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一笑。
似挑衅,更似居高临下的怜悯。
宋楚恒觉得,这感觉很熟悉。熟悉得让他想起某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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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华宴结束后,皇帝很自然地陪着皇后去了椒房殿,然后更加自然地留在了那里。
宋楚怡久未侍寝,心中难免紧张,长汤沐浴时都忍不住朝纱帘外张望。蝶衣安慰道:“娘娘别担心,陛下在宫宴上对您那般亲切,定是已经消气了。只要您一会儿表现得柔顺婉媚些,陛下肯定会好好怜惜您的。”
宋楚怡深吸口气,苦笑道:“但愿吧。”
这半年来她算是尝尽了苦头。从前总认为失了尊严和体面是最难忍受的,如今方明白,见不到他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她衣衫单薄地站在窗边,外面明月高悬,她却只能守着一屋子冷光想象着他又宿在哪个美人那里,他们是否在欢笑畅饮、纵|情逸乐…
心头的恨意如蚂蚁啃食骨头,只想冲出囚笼把那些敢和她争宠的人都杀了。可是当他真的放她出去,她的想法却改变了。从前是她太张扬,厌恶谁也表现得太明显,以后她一定要变得聪明些。就算是要除掉那些和她作对的女人,也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一如当年除掉宋楚惜。
纤足踩着玉阶跨出汤池,宫娥用柔软的绸布包住了她,擦拭湿润的长发。另一拨人则为她换上轻|薄的寝衣,淡蓝绉纱下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弄好之后,蝶衣笑道:“娘娘这样很美,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宋楚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让开,然后独自走出了汤室。
东殿内没有留人伺候,宫娥守在外面,见了她纷纷行礼,而她克制住心头的忐忑,矜持而优雅地步入了内殿。
他就在那里,在那里等着她。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同床共枕,她是那样思念他的怀抱。
等会儿他与她说话,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已经不恨慧婕妤了。他既然宠着那个女人,她就要让他相信她对她毫无敌意。
叶氏迟早得死,但她不能让她的死成为陛下厌弃她的理由。她不配。
她还可以提提曾经,新婚时期,他们明明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她是他的结发妻,他也曾把她捧在掌中放在心上,怜惜宠爱。那些事情总不能转头就全忘了。
无论用什么手段,她都要挽回他的心。
太多打算涌上心头,简直称得上踌躇满志,可是当她走到床榻前,却只看到闭目沉睡的君王。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给那英俊的脸庞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而他眉头微蹙、呼吸平和,已进入安稳的梦乡。
他居然没有等她,便独自睡了!
宋楚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瓢冰水从头淋到脚,连骨头都无力极了。她有些站不住,连忙扶着床沿支撑,再慢慢坐下来。
床榻柔软而宽大,他却离她那么近,只要弯下|身子就可以躺入他的怀中。那双眼睛紧紧闭着,她却清楚地记得当它睁开时里面藏着的戏谑笑意、高傲从容。
那样耀眼的光芒,仿佛一个魔咒,让她一见便生了妄心,再也无法摆脱。
为了得到这梦寐以求的温柔,她甚至…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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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至中天,宋楚怡终于睡着。等到她均匀的呼吸传入耳中,皇帝慢慢睁开眼睛。
本想立刻起身,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装的吧?”
下一刻他就被自己逗笑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和那个女人一样,她们如果装睡,他一定能察觉。
也就只有她,不学无术,总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下心思。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锦被往下滑了一点,他半坐起身,偏头看身边沉睡的女子。
细长的黛眉,娇嫩剔透的肌肤,容颜称得上绝美。这张脸他看了整整五年,已经越来越弄不清楚,当初在明州宅院见到的究竟是不是她。
但那都不重要了。
贺兰晟一直觉得,人生匆匆数十载,需要铭记的事无非那么几件。十九岁之前他只需记得自己是隆献恭王的长子,不远千里来到煜都是为了登上帝位;十九岁之后则他多了一桩,他得时时提醒自己,他曾被人那样狠狠地算计过。
载初二十二年,他奉命离京办差,却在途中遭遇追杀。亲卫舍身相护、尽数陨命,而他带着重伤逃进明州城内,却体力不支晕倒在一条小巷中。
闭眼前最后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折在此处,如铁枪埋入黄土。可是当他再次醒来,却发现他赤着上身躺在华丽的绣床上,身边坐着个少女,正低头为他包扎伤口。大概失血过多有些糊涂,他居然伸手挡了一下。
没多少力气,却让少女察觉他已经醒来。乌黑的眼眸微微上抬,里面是隐隐的冷意,“你醒了?”用力给纱布打了个结,“都被人砍成这样就别硬气了,别乱动,不然我让你的血流个干净。”
他生平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处境。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却变成躺在女人床榻之上的病夫,而那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将他的性命握在手中,行着救助之事,话里却满是刻薄。
他不知道应该感激,还是愤怒。
他在那个宅子住了两天两夜,少女很少说话,他有心询问自己是怎么被她搭救的,却得不到回答。他想她应该是大家闺秀,因为这房间很华丽,而她的言行举止也从容大气,是受过良好的教导。至于为何不让下人来照顾,自然是怕被人看到陌生男子出现在她的闺房,会坏了自己名声。
“你伤口很深,我给你上了药,但如果你发烧的话那我就只能去请大夫了。所以你最好中用点,不要给彼此都带来麻烦。”
他没有问她为何知道他不希望找大夫,只要足够聪明,见到他的情况就明白是被仇家追杀,而这种时候避人耳目便尤为重要。
她说这话时正在给他换药,两人挨得很近,他看着那双璀璨如星子的眼眸,不知为何居然笑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一定争气,不给你添麻烦。”
当天半夜,他被伤口痛醒,满头大汗地四下张望。没想到她居然就歇在房间内,贵妃榻摆放在床榻不远处,而她盖着件藕荷色大氅,倚在上面沉沉而睡。
月光下,她睡得安然,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黛眉,以及长长的睫毛。她当真是很谨慎,救了人居然连面都不肯露,是有多害怕自己被牵扯进麻烦?
可如果真的怕麻烦,一开始将他弃之不顾不就好了?可见她不过装得冷漠,内里却是个善良的人。
房间内十分安静,他却听到“砰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眉头蹙起,他有些烦躁地四下找寻,想知道是哪里发出的。若是吵了她睡觉,那便不好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那声音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心跳声!
聪慧果决的当朝太子,活了十九年都视女人于无物的高傲男人,居然在这么一个暗香萦绕的夜晚,对着个连容貌都不曾见过的姑娘心动了。
他想得到她。
第三天入夜,亲卫循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了那里,而她也尽职尽责地送他离开。看得出她很激动,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个大麻烦雀跃不已。他旁观她的神情,心里忽然就很不舒服。
他从来都是这样,自己不舒服的时候,也一定要让别人不舒服。所以当亲卫准备搀着他翻墙出去时,他对她说了想要迎娶她的话。
她的回答也很符合她这两天的风格。片刻的呆滞后,便温柔亲切地笑起来,“要滚就赶紧。不然我请人送你们去府衙。”
这样的不客气,让他都差点笑出声来。亲卫在一旁劝他,而他没再作声,只是盯着她用力看了几眼,坚定道:“我会回来找你的。等着我。”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是真的想把这个姑娘娶到身边,一生一世报答她、宠爱她,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生平很少立誓,那时的信念却无比坚定,几乎可以与当年在母亲面前承诺,一定会得到陛下青眼、成为太子时相提并论。
后来的很多次他都在想,如果他没有对她动心、如果他不曾生出多余的想法,是不是在发现真相时就不会那么震怒?
大半个月后,暗中豢养的影卫终于查明了刺杀的真相,“明面上看来是被太子政令伤及利益的南方世家动的手,实际上…是左相大人在暗中操纵。”
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用力,攥紧了光滑的洒金笺,“左相?”
“是。那些刺客都是左相的人,打算趁您离京之际将您铲除,永绝后患。”
心中是逐渐蔓延的冷意,如同湍流不息的河水,轰轰烈烈冲破堤防,肆虐过每一座城池。手边却是另一道奏报,半个时辰前由宦官送入,上面写着他这段日子以来日夜牵挂的消息。
那道奏报告诉他,重伤时收留他的宅邸归属于左相,是他置办在明州的产业。至于里面的女子,他们向附近的居民打听了一遭,据说半个月前那家的小姐经过明州,因侍女染病,在那宅邸中休养了一段时日。
所以,追杀他的人是左相宋演派去的,救他的,却是他的女儿?
他面色阴沉,影卫也不敢说话,房间内只能听到更漏一声又一声的轻响。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手,将两份奏报都放到灯烛边。火光一点点舔舐纸张,化作灰烬落上案几,而他冷声道:“今日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人。”
他的吩咐很简单,影卫却明白话中分量,重重磕了个头,“诺!”
他退出房间,而他看着面前一团灰烬,嘲讽地笑了。
他早知道左相不甘于被他□□,定会找个办法将他控制在手中,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美人计?若不是他手下影卫能耐过人,此番便真的要栽了。
左相想用自己的女儿控制住他,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他不配合一番怎么可以?况且父皇对他信任有加,能得到他的支持,自己登上皇位便再没有阻碍。
之后的事情便是天下皆知的风流佳话。太子殿下对左相嫡长女一见倾心,不惜推了与秦家小姐的亲事也要娶到她,甚至还亲自登门提亲。两边都演得尽心,旁观者自然发现不了半点问题,就连母后都真的以为他是被儿女私情所困,才会荒唐至此。
载初二十三年三月,整个煜都十里铺锦、花团锦簇,而他终于要迎娶这位费了他不少心思的太子妃。青庐之内挤满了弄新人的好事者,大家不断地起哄,而他看着床榻之上以团扇遮面的新妇,唇畔含笑,一句又一句地念着却扇诗。
他每念完一句,她便将纨扇往下面拿一点,面庞也逐渐露出。先是光洁的额头,描得极美的黛眉,然后是璀璨明亮的眼眸,如夜空中的星子,看得他整颗心都醉了。
起哄的人群忽然安静,只因才思敏捷的太子竟闭口不言了。他凝视着面前的太子妃,眼神几乎是呆愣。
大家忍不住笑闹起来,他也终于找回神识,轻轻笑道:“夫人这般模样甚是美丽,倒让晟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