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看着他:“女儿?”
他颔首,烛光下的笑意暖融融的:“是女儿——其他的给不了,便让我这个父君给她一个名字吧。”
重华压下心中的不安:“叫什么?”
紫檀殿继续拍着她:“我年少时候,得到的第一件法器,是师父送我的一枚玉环。无论对方攻势如何,靠它都能一一拦截。当然啦,现在不觉得稀奇了,只是当时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件法器,故而最为珍惜。那时我想,倘若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便将它作为定情信物送出去,牢牢套住她。”
他顿了顿,接着笑道:“玉环中空,通体生寒,它有个名字,就叫做凉玉本无心。”
重华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很少提及从前的事,这一段她从未听他讲过。
正凝神,感觉到手里被他塞进一枚冰凉的硬物,是一枚温润闪光的玉环:“呐,套住你。”
“这孩子就叫做凉玉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让人几乎疑心他睡着了,“要是无心就好了,轻易就能熬过生离死别。”
“君上……”她敏感地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嗯?”他笑着望她,似乎先前的喟叹是她的错觉,他又恢复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重华,是不是睡不着?给你讲个狼来了的故事吧。”
重华默了片刻:“……好像讲过了。”
“是吗?那讲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
重华缄了口,静静地听着她夫君讲着她听过八百遍的故事。
紫檀殿讲了一晚上的故事,直讲到重华沉沉睡去,他默然望着她的睡颜:“还有一个故事,你绝对没听过。”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像是梦呓,“从前有一个少年,他极其卑鄙,明知道不能负责到底,还要招惹一个无辜的少女……”
天亮了。
紫檀殿站在床边,轻轻扣上银甲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重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低眉看她,笑道:“醒啦?还早呢。”
“君上去哪里?”
紫檀殿挑眉笑道:“邛戾打到家门口啦。咱们的人太笨,教人困在阵里出不来,我去将那个劳什子阵破了,把他们捞出来。”
重华脸色苍白,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要去取自己放在床头的长剑:“我跟你……”
“重华。”紫檀殿挡住她的手,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好好待在家里,照顾好凉玉和你自己。”
重华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浮上泪光——她预感到了什么,却无力阻拦。
紫檀殿摸了摸她的脸,平静道:“你记得吗,我说过,这条命早晚要还给仙界的。”
重华望着他,努力牵起一个笑,成婚这些年,每一日都是笑着的,这是她第一次含着眼泪笑着:“郎君,你记得吗,当时我也说过,到时候同你一道。”
他看她半晌:“现在不行了,我不准。”
她的眼泪啪地落下来:“可是……”
他打断,笑道:“听话,夫为纲。”
他回头离去,在门口画了一个牢固的封印,头也不回地冲她摆摆手,像是很多年前,在门口拦住她的少年一样意气风发:“巍因那小老儿的一百件玩物还欠着呢,重华,你记得问他要,到时候给凉玉玩儿。他敢赖账,你就跟他打架,我教过你怎么打架,没忘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重华怔怔望着门口,扶着肚子站在窗前,望着那辆四只鹤拉着的金帘云车,载着她的夫君,义无反顾破云而去。
第101章 番外1:凉玉本无心(三)
“神君。”
“神君——”
一路上见者皆行礼,少年一一颔首,额上的菱形仙印光辉闪烁,年轻的面容堪称稠艳。少年回到凤凰殿,外袍随手一脱,扔给侍女,漫不经心叫道:“爹我回来啦——”
“桐儿,来得正好,快过来。”
他微一抬头,这才发现前厅里父亲正襟危坐,右手边还坐了个白衣女子,年轻貌美,眉宇间有憔悴的哀愁之意。
他眨了眨眼:“这位是……”
那女子抬头望他一眼,确是个美人,这美人温和地笑笑,连那笑容里都带了一丝楚楚的哀意:“凤君。”
他一时愣住。
鸿渐在一旁蹙眉:“师妹,他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客气。”
他心道,原是父亲的师妹,这样貌美的师妹——见到父亲关切的面容,不知怎的心中便横出一丝火气。
女子叹道:“总归是我来求他。”
鸿渐招了招手:“桐儿来。”他迈腿走过去,父亲手里浮着一只淡淡银光的圆球,只有苹果大小,他捧得小心翼翼,嘱咐道,“桐儿,你将这个背着,上尧凤山去。”
凤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鸿渐坚毅的脸,又望着他手上那一团银光,神色复杂:“这是什么?”
女子接道:“这是我的孩子。”
“孩子?”他蹙眉。
“凤桐!”鸿渐难得露出厉色,“叫你去你便去,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师兄——”女子轻声劝道,“尧凤山难上,这你我都知道,凤君还小,不要逼他。倘若不行,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哼。”凤桐听着她的话,勾出个讽刺的笑,“爹爹,叫我背着个蛋上尧凤山,总得说清楚前因后果罢。”
鸿渐闻言青筋暴起,少见地动了怒:“凤桐,你今日怎么这样不听话?”
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叛逆时候,刚立了战功,浑身都是桀骜的倒刺:“爹爹,娘亲且没有这样被你回护过,您与这位师妹当真情分不浅——”
“放肆!”
眼见父子二人战争升级,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对凤桐道:“凤君息怒!”
她站起来的刹那,脖子上挂着一只玉环荡了出来,晃了晃,垂在胸前。她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它,声音越来越低,“亡夫紫檀殿君上……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凤桐的脸色瞬间变了:“重华夫人?”
当日他亦参战,知道紫檀殿为破阵身殒。当日晚些时候,其妻重华夫人强行破开封印出门,不顾众人阻拦,带着大肚子提剑上马,浴血奋战,策马狂奔十里,剑下无数仇敌,直到被人发现裙下鲜血淋漓,从马上翻下来。
有了紫檀殿夫人这个名头,她的代号就变成了温柔、端庄和宁静。
很多人都快忘记了这一位曾经是凤凰族的首个女弟子,在她还不懂得如何去爱的时候,她曾经是个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大师姐。
妖仙大战像横出一刀,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和温馨。当日其情之惨烈,众仙不忍回首。
凤桐旋即想到,重华夫人出嫁前,确确实实是他凤凰族座下弟子,辈分上是爹爹的师妹。
他心里一沉,懊恼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立即跪下去,“凤桐错了,求重华夫人原谅。”几乎是立即被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凤君不必如此。”
凤桐扶她坐下,侍立一旁,从父亲手上小心地接过那枚银蛋来,微微蹙眉,“当日……”
那孩子明明是保不住了的。
重华夫人道:“是我对不起紫檀殿,他走之前叫我照顾好她,可是我……”
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
她到底没忍住,不是因为马儿太颠簸,也不是因为刀枪无眼,是因为有一些破裂,是从内向外慢慢爆发的。她从来都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这样的情绪一旦爆发,就能彻底毁了她自己。
要是无心就好了,轻而易举便能熬过生离死别。
她的面容愈加憔悴,“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将她救回来。”
鸿渐冷着脸色补充:“她去了南苾岛,动用禁术,将孩子的元神保了出来。”说罢又恨铁不成钢点点她的脑袋,“师妹,你明知道禁术都是有代价的……”
重华夫人点点头,面上却笑着。
凤桐直起腰,语气坚定:“要我将它带上尧凤山,还有呢?”
重华夫人泪中带笑:“将她放在山顶的鄞軒花盏里——好孩子,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尧凤山是仙界最险之山,名字里之所以带一个“凤”字,是因为只有修为高深的凤凰族,以最谦卑的原始形态,不动用任何法术,才能够有机会飞到顶端,而中间将是罡风为刀、白雪为箭的重重考验。
这相当于暴露胸膛面对敌人,因此,每上一次山,必定是伤痕累累,甚至有性命之忧。对于凤凰族人来说,能不上山,就绝不会做这赔本买卖。
凤桐缩爪紧紧抓住银蛋,抖动翅膀用力向上飞去。
“呦,阿桐,你怎么带着个蛋呀……”
掠过同伴的嘲笑声,转眼便将他们甩开,他目不斜视,暗自估计着剩下的距离。
已经飞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几乎精疲力竭。
尧凤山顶看起来还远在天边。
罡风挂过他的羽毛,锋利似刀,金色的羽翎下雨似的飘落,身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将爪子微收,将银蛋紧紧护在腹部的绒羽内,心里胡乱琢磨着:“一枚蛋会觉得冷么?想必不会。但是有可能会被吹裂,还是小心为妙。”
殷红的血滴一路滴下来,狂风吹得他打了个旋儿,一头撞在山壁上,吐出一口鲜血来。昏昏沉沉间,他用爪子摸了摸怀里——还好,没碎。晃了晃头,便继续向上飞去,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一身美丽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像是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他心道,要是火莲子见了,不一定怎么嘲笑我,凤桐神君像只被拔了毛的鸡?
他暗自好笑,强忍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是迎着风向上强升。
下雪了。
鹅毛大雪粘连在他的伤口上,又痒又痛,朔风吹雪,一次又一次将他横扫到石壁上。他挣扎着向上飞去,翅膀都在微微打颤,浸足了血的前爪直打滑,差点抓不住那枚蛋。他抓紧了,紧紧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这么冷的天,它竟然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他眉心纠结,“你唉,要不是颗蛋就好了,还能陪本君说说话,不至于这么难熬。”
又过了数十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凤桐长舒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地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还好爹爹没有亲自来,这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来一次非得折半条命不可!
山顶上那一朵娇花,睥睨着世间万物。他小心地将那银蛋叼出来,放在鹅黄的花心处,柔和的光芒间,若隐若现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身影,旋转着,任他仔细盯着都看不清楚面目。
他恢复人形,立在一旁出神,心里思忖着。这道虚弱的元神,什么时候才能孵出个娃娃来?长得像紫檀殿还是重华夫人?
梨花般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朵花,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掠过大战的无数场景,罕见地露出了肃穆沉思的表情。
喂,你须得好好长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那动用禁术的母亲?
他虚虚地摸一摸那婴儿的幻影,回头望着山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勉强也算是并肩作战过了吧?
少年右手腕上的新鲜伤口还在滴血,浸染了扎紧的袖口,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绽开一朵一朵的红梅。
故事还在远方。
第102章 番外2:季择(一)
我叫纪择,今年两百岁。
两百岁之前,旁人都叫我阿择,两百岁生日的时候,姨娘告诉我,我的名字其实叫做季择。
我的姨娘是仙界的花神。当初为了叫姨娘还是叫姐姐的问题,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我一向孤僻的母亲跪在她面前,坚持称“不敢使辈分尊于殿下”,她才悻悻地说“那就勉强跟你做个姐妹吧”,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姨娘。
我看出来,她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她自己连孩子都没有,一定是觉得我把她叫老了。
我母亲是姨娘殿里的侍女,可是却不在殿里侍奉,在遥远的昆仑照顾我。
两百岁前,我们两个几乎与世隔绝,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脾气尖锐,在我练不好功的时候,会突然爆发,冲我大吼大叫,下一秒,又抱着我痛哭流涕。每过一段时间,姨娘会叫她回来一次,看看我,又隔着帘子跟她说话。
我听见过几句,她是在劝母亲,言语随意,“择择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别对他太凶啦,老发脾气要长皱纹的。”
母亲似乎对她很忌惮,尊敬中还怀有恐惧,因为她待我们娘俩优厚,似乎还有一丝愧疚和感激。
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早慧。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变得敏感又懂事,依靠着少得可怜的外界的信息,一点点拼凑出我的身世——
母亲从来不提我的父亲,小时候我问起父亲时,必然会惹她发脾气再垂泪,长大以后,我就明白了,再也没有问过。我大概知道了,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他负了我的母亲,抛弃了我。
我没想到,两百岁生日的时候,姨娘会主动告诉我父亲的名字,他叫季北辰。
所以我姓季。
姨娘说:“流觞,过了年你便回清章殿当值吧,让择择跟着火莲子带的弟子一道进学去。”母亲睁大眼睛,似乎有点诧异:“殿下……”
姨娘摆摆手:“他这个年纪肯定想跟着伙伴一起玩儿,也该学些东西了,难道要他跟你一辈子待在一起?”
母亲一向听姨娘的话,唯唯诺诺。
我很兴奋,我终于也要有朋友了。
每次见到姨娘的时候,她都拿面镜子给我看,上面是几个凡人,从少年叱咤疆场,女子红衣飞扬,到中年,再到老年……还有跟在少年旁边的几个少女,穿着侍女的绸缎衣服,各自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皱纹爬上脸颊,在摇椅里坐着晒太阳。
我对这些凡人兴致缺缺,不一会儿便走神了。姨娘每次都认真地看着,带了一丝怀念的神情,末了在我脑门儿上不轻不重地弹一下:“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他们都抱过你呢。”
我捂着额头,很委屈地眨巴眼睛。
姨娘背对着门,看不见凤桐神君回来了。
这个男人的面容自带华光,眸光掠过我的脸,不带一丝感情,下颌线冷淡地绷着,那并不是一个和蔼的姿态。
凤桐神君并不吝惜笑容,他对别的侍女都很亲和,可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敌意。
他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姨娘指导我练法术,眼里满是温情,目光移到我脸上时,就变成了冷淡。
我的小短剑练得不熟,控制不住力道,一下子擦着手背过去,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我的手。我没有擦拭鲜血,而是先急忙念了后面的决。
姨娘一把抓住我的手,啪地贴了枚止血符,这才松了口气。她看着我,语气有些发急:“你这孩子,小时候不是会哭得很吗,现在干嘛什么都忍着?”
我抬头看着她眼里焦急的神情,她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强势冷漠,很多时候,她很柔软,柔软得像是一个感情充沛的小姑娘。
我看她看得久了些,直到凤桐神君冰冷的目光将我打断,他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背后:“我来罢。”
姨娘还有些不放心:“你不要太凶——”
他冲姨娘勾起嘴角,这个笑太过温良,带着一丝微微的哄诱,以至于让我看得呆住了:“本君凶吗?”
姨娘脸有点红,默默退到一边去了。
凤桐神君转头就没了笑容。
他教得很耐心,但他似乎不愿意与我有身体接触,只用一把折扇调整我的动作,也不同我多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动物。
一个时辰以后,他看见我满头大汗,便道:“休息一下吧。”不待我回应,转身便进了殿中。
我守在殿门口,被侍女悄悄引进去,坐在前厅喝水。
我听见内室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姨娘和神君在悄声说话。
姨娘有点委屈:“凤君,你当日为什么把流觞扣住?”他答得漫不经心:“她整日又哭又闹,要么便是骂人,平白坏了你心情。”
她又开口,像是有点生气了:“那你为什么把择择抱给我,他不吵吗?”神君笑了笑,似乎是逗弄她了一阵,才道:“就是因为吵,才让你有点事做,不至于整天为了我伤心。”
姨娘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他还是个孩子,你干嘛对他不冷不热的?”
他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讨厌他父亲。”
半晌,姨娘笑骂:“你这是迁怒。”
他叹一声,随即是衣料摩挲的轻微声音,想必是抱住了:“我就是迁怒。若不是你早了一步,我早将季北辰戳成筛子了。”
——我就知道,我的父亲,那个季北辰,一定是个人人喊打的大坏蛋。
姨娘说,一旦跟着火莲子上学,我就是佛门弟子了,我就算不六根清净,起码也不至于糊里糊涂。她很郑重地叫来我的母亲,淡淡嘱咐道:“带他去见见吧。”
母亲的目光收紧了,隐约含了一丝怨恨,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声音有点不稳:“殿下,想必他是不乐意见我们娘俩的……”
姨娘冷笑打断:“流觞,你搞清楚,是你儿子去见他,认认自己父亲长什么样罢了。”她看着母亲半晌,又恨铁不成钢道,“他早已不是上仙了,你别太抬举他。”
眼看母亲要被说动了,我心里委屈极了,几乎立即叫喊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我不认他!”
姨娘似乎是吃了一惊,下座来扶住我的肩:“择择——”
我接着哭喊道:“他是个坏人!是个大坏蛋!”
她哭笑不得,表情中又带了一丝惆怅:“谁跟你说的?”她拍拍我的肩膀,许久,才道,“你爹不是坏人,他只是犯了错误。他只是没想清楚。”
我疑惑地看着她温柔的侧脸,渐渐安定下来,她手掌上的力量使我鼻尖发酸,“那,姨娘陪我一起去吗?”
下一刻,我看见进门来的神君冷冰冰的目光。
很明显,他不开心极了。
他们在内室商量。
“你要跟他一起去?”他说话隐隐负气,连平日里声音里的笑意都没有了。
“我只将他们送到昆仑,不进……”
“不行。”
“凤君!”她几乎是撒着娇唤他。
“或者我替你去?”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原先没看出来,你,你怎么是个醋坛子啊。”
他哼一声,放轻了声音,这声音里有一丝轻轻的痛楚:“凉玉,你知道我不放心。”
——一个看不住,就让这个人伤了你两次,哪还敢再冒险?
她叹气了:“知道了,我听凤君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许久也叹一口气,竟然是妥协:“你要真的想去,就去罢,我将你们送到山脚下,你不可踏足禁地一步。”
“哇,谢谢凤君!”
听声音像是激动的姨娘将人一把抱住了。
最后,我们四个人一起上了昆仑。
姨娘说,我的父亲是因为犯了错误,被仙界处罚,在昆仑闭关。其实我知道,那不是什么闭关——我老早就听过别人的风言风语,他是被囚禁在昆仑洞的,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神君牵着姨娘,母亲牵着我。我频频回头,姨娘冲我笑,神君冲我眯眼,面色不善,我吓得回过头去。
听见他们两个在身后悄声较量:“你干嘛吓他?”
“我有吗?”
“凤君你,你放开些,我又不会乱跑。”
“……”
他放开了手,却揽住了她的腰。
“你……”
他一本正经地笑:“太冷了。”
神君恪守诺言,将我们送到山脚下,走之前还对姨娘伸出一根手指,面色严肃,姨娘红着脸冲他摆手:“我知道啦,绝不踏入禁地一步!”
神君蹙起眉头,不甚满意的样子:“还有。”
姨娘闭着眼睛道:“有事第一时间叫凤君!”
“嗯。”他这才摆手笑着放我们走。
母亲背对着她们,我看见她冷淡得有些尖刻的面容上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丝笑意,还有一丝……艳羡。
第103章 番外2:季择(二)
母亲是爱我的,我相信,可是她的脾气实在古怪,好像只有姨娘在的时候,我才不怕母亲。
姨娘她就像一团火,能够融化多年沉疴一般都坚冰,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嬉笑打闹间解决了。
昆仑很冷,飘着鹅毛大雪,一面上山,姨娘一面紧我的衣服:“冷不冷啊,你小时候上山,冻得嗷嗷哭呢。”
原来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姨娘牵着我,默然走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呦,这是谁啊?”
迎面的高处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衣服上绣有红色的曼陀罗,衣衫在风中摆动,在一片白茫茫间中格外刺目。
流觞退了半步,有些胆怯地躲在姨娘背后。姨娘朝他走了两步,有些意外道:“朗月?”
两百年前,魔界三世子朗月私放人接触乾坤阵,间接引了天罚,魔宫受到严重波及,十座圣宫坍了四座,大伤元气。魔王须玄震怒,打了朗月一顿鞭子,又罚了他一百年的面壁。
朗月被关了一百年,行事收敛许多,没再往出乱跑,有传言说,魔王已经开始将部分政事移交给他,太子监国,忙得很呢。
朗月眯眼打量我,又看看她,口中啧啧:“小花神,你们俩动作是不是太快了些?”
姨娘怒道:“别胡说,这是季北辰的孩儿。”
我有些不安,抱住了她的手臂,仰头看她:“姨娘……”
朗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震悚:“你将初恋情人的儿子认做侄儿?”
初恋情人?
我的父亲……是姨娘的初恋情人?
我心内一团乱麻,有些明白为什么神君会那么讨厌我了——
姨娘握紧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的指尖冰凉,可是掌心很温暖,一点也不怕朗月的挑衅:“不行吗?”
朗月笑起来,满脸都是带着邪气的桀骜:“行,你总是让人意外。”
姨娘问他:“你到这儿干什么?”
明明是大雪天,他却烦躁地扯了扯领子,很郁结的样子:“红珠生病了。”
姨娘吃了一惊:“她怎么了?”
“她本是仙,堕仙到魔界待久了,魔气终究对她有损害。”
姨娘断然道:“要不然你将她送回来,到底是我花界的人,我把清章殿辟出来给她休养。”
朗月眯眼看她半晌,终究笑了笑:“用不着劳烦殿下,我借道昆仑,将山顶的浮雪带回去试一试吧。”
姨娘看起来有些失落,突然问道:“朗月,你没有娶她吧?”
“开什么玩笑,她是我父王的妃子。”
“那又怎么了?”姨娘很难理解地看着他,“朗月,你不是畏寒得很吗,既然能为了红珠大老远跑到这极寒之地来,难道还怕跟你父亲要一个女人?”
魔王宫里佳丽无数,仙界来的红珠失宠已久,他明明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每一天都难熬。
“呵,谁说我喜欢她了,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他随意地摆摆手,语气有些缥缈,“凉玉,有时我也很佩服你们仙界的人,认准一个,便真的为他生为他死。”
“你要是一时兴起,当时为什么能为红珠挟制,放我和凤君离开?”姨娘的声音清凌凌的,“朗月,我也很佩服你们魔界诸人,仿佛钟情是种奇耻大辱,宁愿拐着弯让自己难受,也不肯走捷径,求个现世安稳。”
她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衣袍。
朗月急忙摆手:“喂喂喂,才见面就要□□我?”
姨娘微微一嗤,稍稍解开领子,锁骨下方一道道斑驳的伤痕,有的已经快好了,有的还很新:“你看。”
朗月的眼神有些复杂,许久,才怔怔道:“你真的如传闻所说,去承那一千道雷?”
“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她慢慢合上领子,无所谓地笑道,“我从没觉得痴情很傻。喜欢一个人,便用力去喜欢,只求心安,不求结果。如果那个人也同样待你,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幸运。”
朗月冷笑,掩住眼里的动容:“这样天真,难怪差点被季北辰毒死。”
我的手一下子冰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姨娘丝毫没被激怒,只是淡淡道:“三世子日后承袭魔界大统,遇到知心人的机会越来越少,红珠病得那么重,你就不怕她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寝殿里孤零零的不知道找谁说话?”
“别说了!”朗月面色越来越难看,差点用手把把耳朵堵上了,他狼狈地转过身去,遥遥告别,“小花神,过两日,红珠便拜托你了——”
姨娘在原地狡黠一笑:“也算是还你们一个人情。”
我执拗地问:“姨娘,季北辰他差点杀了你?!”
我的眼睛通红,母亲的神色怪异,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姨娘俯下身来,看了我半天,似乎不知该怎样解释,许久才道:“择择,你父亲毒杀我两次,我也捅了他个对穿,算扯平了。”
“你恨他吗?”
“曾经恨的,不过现在不了。”她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忧郁的温和,“反倒觉得很可怜,你父亲他爱错了人,从头到尾都追逐着虚妄的执念。”
“那你……还喜欢他吗?”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她微微一笑,坦然回答道:“曾经是很喜欢的……可是他太让我失望了。”
她叹一口气,不再说下去:“我们快去吧,凤君要等急了。”
从山麓到山顶,雪越下越大,快到山顶的时候,姨娘停住了,寻了个凸起的大石头,拂了拂上面的雪,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道:“凤君不让我踏足禁地,只能到这里了。”
她朝我挥挥手:“阿择过来。”我凑过去,看着她姣好的的面容,她压低声音对说,“你长大了,待会儿看着点你娘,有什么事记得传音叫我——还有,不管那个人怎么说,他都是你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又替我整了整领子,温声道,“去吧。”
我是佩服姨娘的,她什么都不瞒我,甚至连她一剑穿了父亲的心脏,废了他满身修为,打死了父亲的情人最后使他囚禁于此都告诉了我。她眸光坦然,可是面对我的时候,却有一丝不该有的羞愧。
我只是看着她的脸想——姨娘她会笑,会嗔怒,看起来顶多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根本不似她描述的那么凶,想也想不到。
母亲牵着游神的我来到山顶,这里风雪压境,渺无人烟,仙界有一座特制的牢笼,关押着我的父亲。传说他与魔女勾结,欺瞒众人,冤枉忠良,诛杀功臣,颠倒是非黑白,为人所鄙。
到了那牢门前,母亲放开手,背过身去,对我冷淡道:“进去吧。”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原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大叫大嚷——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副漠然的表情,仿佛连看一眼,都使她感到恶心和难受。
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这座雪牢很低,像神君那样高的,可能要弯着腰才能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又湿又冷。
末端只有一个房间,侧对着洞口。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房间以透明的坚冰隔开,露出里面的人影。
出乎我的预料,这座牢笼很大,足够在里面站起来自由走动,里面倚着墙坐着一个人,手脚都没有被镣铐锁住,但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胡子长得像乱哄哄的蓬草,头发也没有好好梳过,正阖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睡着。我一见他,脑海里就浮现出“落拓”两个字。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姨娘说,我父亲曾经是个挺拔疏阔的神君,我皱皱眉头,叫不出口:“喂!”
我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大殿里,他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先是无神,然后是浓浓的警惕,打量着我,最后,他无所谓地再次闭上眼睛。
“喂!”我不甘心地再次叫他一声。
“谁……”他抬了抬眼皮,讽刺地勾起嘴角,“还有闲心来探望在下。”
我鼓起勇气瞪着他:“他们……他们说……”我的声音越来越艰涩,“你是我爹……”
他的眼睛猛然失神,望着我,随后是深重的茫然。
我提醒道: “我娘是清章殿的流觞。”
他看着我,嘴角的嘲讽愈加刺眼,“谁带你来的?”
“我娘,还有……姨娘。”
“姨娘?”他小声玩味了这两个字,许久,才冷笑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如此好管闲事。”
我惊异于他们的默契,我不曾提过姨娘的名字,可是他看起来一下子就知道了姨娘是谁。
我听说,年少的爱恋总是刻骨铭心的,难道对他也一样?
第104章 番外2:季择(三)
“你知道她是谁吗?”我不服气道。
“怎么不知道?”他语气讥诮,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转而打量着我:“你多大了?”
我按照姨娘的交代,尽职尽责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我叫纪择,今年二百岁了,从前母亲带我住在昆仑,现在搬回清章殿住了,我在火莲子座下修学,已经练过了基础术法,还会用短剑,师尊夸我有天赋。我认识了好多佛门的小伙伴……”
他听着听着,似乎走神了,许久,才艰涩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声音:“……何必。”
我生气极了:“你恁的不识好歹,要不是姨娘劝我看你一眼,我压根就不想来。”
他看我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你讨厌我?”
“是,我讨厌你,你是个大坏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低低的:“你的姨娘这样告诉你的?”
“不。”我气鼓鼓道,“姨娘说,你不是坏人,只是‘爱错了人’‘没想清楚’‘犯了错误’,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净会给你开脱,开脱得神君都不高兴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沉默地地望着远方,我以为他不再会开口的时候,他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她恨我吗?”
“她说不恨,说你们扯平了。她原来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太让人失望了。”我忍无可忍道,“你问这个有什么用,你不是只喜欢那个魔女吗?”
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手腕,“卡啦”一声便把自己的手折断了。
温玉吗?
那个在他受伤之后,弃他如敝履,一眼都懒得看他,终于戳破了温情假面的魔界公主……
都是假的,他自以为是的爱恋,全部用在追逐这些泡沫上了,她是个幻想中的虚影,故意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接近他,利用他,最后却全身而退。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脱胎于凉玉的,从头至尾,被骗得团团转的只有他。
他这个人此生,有眼无珠,买椟还珠。
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下意识退了一步,“对不起……”
他摆摆手,脸色灰败。
他的眼睛慢慢从失神中恢复过来,靠在墙上喘息了很久,才道:“你娘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很好,你不必挂心。”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又过了许久,又轻轻问道:“她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青黑的胡茬上,他这个模样,与姨娘说的提拔疏阔半点沾不上边,玩弄衣服上的纽扣,嘟囔道:“哼,你更不必担心姨娘了,神君恨不得日日管着她,生怕让别人觊觎了。”
说到“别人”的时候,我瞥他一眼,他好像没听进去一般,又走神了。
在这冰雪牢笼中,醉生梦死的日子已经过了二百年。
与繁重的刑罚相比,“遗忘”似乎才是更重的处罚,在这人迹罕至的禁地,没有法力、形同废人一样的生活着。没有拴住手脚又怎么样,这里常年没有活物,他一个人在单调交替的黑暗与光明中,过了二百年。
如果不是眼前这孩子打破寂静,他甚至以为,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从难以置信,到放弃挣扎,不过也只用了二百年,温玉和他失败的人生一样,都是灰暗无光的,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刀疤,想起来只觉得刺目。
假的,他追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笑话。
可笑的是,在这一片灰暗中,唯有的一点亮色竟然是在梦里。
他梦见年少的凉玉站在大石溪里,她一手将裙子提在大腿根,一手空出来朝他泼水,头发上、脸颊上全是晶亮亮的水珠,笑得那样明媚。
水泼在脸上的清凉感是真的,浸在眼里的苦涩是真的,晒在头顶的阳光也是真的,她的笑声也是真的,他抱住她、贴近她温热的身体的时候,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和砰砰直跳的心也是真的。
他梦见她在三月里拖着风筝疯跑,故意把风筝坠在他的院墙内,又站在门口叫他,叫不应了,就轻手轻脚爬上墙,推开他阁楼的窗往里探头探脑。
被他发现的尴尬和厚颜无耻的辩解也是真的。
那时候她还小,他的人生还是有温度和色彩的,还是最真实不过的。
跟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背着一只手,踢踢踏踏,像在跳舞,她的发丝和眼眸都漆黑,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会突然迸发出一道光,像噼里啪啦绽放的烟火。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他甚至连她纱帽下被露水浸湿都发丝都记得。
这些褪了色的记忆,还是会被梦里无意识的他拼命抓住,像是三九寒天里濒死的旅人,紧紧抱着一团救命的星火。
这些梦使他恼火,他掀翻桌子,打塌了洞口厚厚的积雪,可是长日漫漫,他纵使气急败坏,也无人诉说,谁也不会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
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他的心脏又开始痛,堂堂北辰君有一颗残破不堪的、再也无法有力跳动的心脏,每时每刻折磨着他。这是拜她所赐,长剑贯穿他身体的瞬间,她眼中滔天的憎恶变成日后永久的梦魇,她的嘴唇轻启,笑容毫无温度:“北辰君,被人欺骗的感觉如何?”
她早已不是她了,梦里那个有着炽烈温度的少女已经被他一碗可以散去魂魄的姜汤杀死了,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的温情和笑容,只会对着凤桐。
这是对的,那个人珍惜了他不曾珍惜的东西,而她已大发善心、以德报怨地为他找了完全的借口:他没想清楚,犯了错误。
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吧。”
我有些诧异:“什么?”
他的嘴唇轻启:“对不起,还有……”他的脸上划过很多情绪,半晌,却泛起一个极为苦涩的笑,“没有了。”
他让我感到浑身难受,一种难以言说的疲乏的无力感,我转身背对着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我该走了……爹。”
一阵委屈的泪水莫名充斥了我的眼眶。
季北辰看着男孩的背影,一时失神。
也是下雪天,娘撑了一把伞,看着试炼场里伤痕累累的他,脸色偏执中又带着一丝狂热:“北辰,你要争气啊。”
雪落了他满身,他累得精疲力尽了,被打退的凶兽蛰伏在一旁,他细细密密的伤口在雪天中冻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耳畔是栅栏外的小孩们模糊不清的嘲笑。
爹爹是个醉鬼色鬼,可是天罚却降在他身上,明明那么努力了,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
五百岁仍没有阶品,屡战屡败,病痛缠身,早已是众人眼中的笑柄。母亲天天哭,夜夜哭,打他骂他,他面对倾泻而来的恶意和抱怨,只能愈加沉默。
娘的嘴一开一合:“北辰,你怎么能放松呢,你可是娘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啊……天道是公平的吗,可是天道,从来没有听他说话,从来没有垂怜过他啊……
“纪择——”
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眼前的人,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只愿天罚加身,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你。”
“希望你不要活得像我一样。”
外头的雪原亮白,鲜艳得有些刺目,我走的时候,终于带走了我的父亲给我的、唯一的祝福。
母亲牵起我的手,什么也没问,径自下山,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奇,相反,好像放下了什么事似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轻松的神情。
我和娘回到一开始与姨娘分别的地方,大石头上已经变成两个人,姨娘靠在神君怀里,睡得昏天黑地,后者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她的发丝。
他脚边几只只天宫派出的联系用的纸鹤,不一会儿天上又飞来一只,他有些不耐地招一招手,轻手轻脚地将那纸鹤收进袖中。
显然,他离了天宫这半天,上面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他回去了。
他转头看见我,神情一凝,冲我勾了勾手。
我急忙凑过去,他压低声音问我:“他有没有让你带话?”
我吃了一惊,老实地点了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头讲了一遍,他默默听完我转述的那一句“对不起”,声音压得更低了,“不许讲。”
“啊?”
“一个字也不许讲。”他眼中有轻飘飘的威胁之意。
“嗯……”姨娘醒过来,挣扎了一下,“我怎么又睡着了?”她脸色不好,精神不济,乃是挨天雷太多的后遗症,至今还在恢复期。
神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上几个纸鹤毁尸灭迹,又转过脸来盯着我,我冲他服帖地点点头。
姨娘将我拉过去看了半天,见我面色无异,才笑道:“看来你父亲没怎么刁难你。”她瞧见我看她闪烁的眼神,才问道,“怎么,他……说了我什么吗?”
我急忙摇摇头,末了,还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他说讨厌你。”
“唔!”她一蹙眉头,拉着神君站了起来,哼道,“我也讨厌他。”
神君转过头来,不经意间冲我微勾唇角,竟然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笑。
他的笑像三春之花瞬间绽放,让人忘记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