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又扯了些别的。尤其穆皖南的太太……前妻,这会儿刚进律所,听说跟了个四六不靠的年轻男律师做带教,手头接的那些业务也不知道怎么样,他警醒着想要弄明白的就问问唐劲风。
唐律师不仅全都解释得清清楚楚,而且有种自家人般的可靠,还有他们男人之间的默契,那些不可言说的小九九感觉都会好好保密,绝不会透露出去让她们女人知道。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竟然聊得十分投机,穆皖南干脆提出让他一起来南城瞧瞧,看高月生意谈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帮把手,顺带便的,他要帮着家里老四在南城站稳脚跟,就有不少新业务要展开,正好少个律师,这业务就给他了。
高月觉得自己看中的男人真是个人才,连穆皖南这么难啃的硬骨头都能啃下来,甚至能从他身上刮层油下来,不愧是做律师的,将来在这个行业大有可为。


第93章
“你不怪我?”
高月嘴里还叼着馒头:“怪你什么?”
“我陪你大哥过来, 一方面是想来支应你, 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自己有项目要交给我来做。说到底,我也利用了他跟你的这层关系, 给自己拉案源业绩,你不会觉得我唯利是图吗?”
高月咽下最后一口食物, 拍了拍胸口,才朝他竖起大拇指:“我觉得你这个‘唯利是图’做的特别好,我大表哥那种人是不能跟他讲什么客套的,能斩一刀是一刀。咱这叫什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至于扯到报仇这么严重么?”
“你不记恨他吗?当年他那样瞧不起你, 当着你的面就给你难堪。我后来跟欧伟祺撕破脸要退婚, 他也归罪到你头上……”
“月儿。”他隔着桌子伸手过来, 把她指尖握在手里, 用纸巾给她擦手, “我不记恨你们家里任何人,当年没有他们, 我们可能也走不到今天。”
恋爱婚姻中讲求门当户对, 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大部分时候,门楣高低决定了一个人的眼界和志向,父母的秉性决定了孩子的人格。唐劲风原本是出自幸福美满的小康之家的,假如父母的人生没有发生那样大的偏差,创办的企业说不定可以走得更远, 他如今可能也能算是个“不努力就必须回家继承家产”的二代了。
可是既然出了那样的问题, 家庭的包袱就会成为拖累他脚步的负担, 就像蜗牛拖着过于巨大的壳,脚步渐渐也会与伴侣不一致,最终拉开的差距越来越大,结局也只能是分道扬镳。
这个道理,高月以前看不明白,她妈妈和穆皖南大概是看得比较透彻的,唐劲风心里也很清楚。
他家里经历过天崩地裂般的变故,什么人情冷暖都见识过了,终归是比她这个温室花朵要早慧得多。
好在她现在也已经想通了,他能谅解的,她也都跟着一并谅解。
当然,能从穆皖南这里占点便宜更让她欢欣鼓舞,感觉架没白吵,亏没白吃。
毕竟她的想法也不一样了嘛。
午饭是跟穆皖南和穆峥一块儿吃的。男人的友谊真的特别奇怪,明明以前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都要互相挑剔,看不顺眼,这也才见第二回 吧,居然就已经天南地北聊得别提多投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兄弟呢。
高月反而闷着头吃菜,她昨晚的鲍参翅肚全吐干净了,早上的清粥小菜也没能填补回来,趁穆皖南请客,能吃她就多吃点儿。
“你的合作意向谈的怎么样了,能拿得下来吗?”穆皖南坐在对面问她,“真的不用我们帮忙?”
还真拿自己当家长了,这语气,十足十地像她老爸。
她拿餐巾擦了擦嘴角:“成不成还得谈,这不才见了一次面嘛,哪有那么快啊?我心里有数,回头跟我的partner再仔细商量讨论一下,做个详细的方案出来,再跟人细谈。总之我自己能搞定,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擎着办自个儿的事儿吧!”
穆皖南看了看唐劲风,那意思很明白了——看见了吗,不是我不帮她,她自己不要我帮。
唐劲风当然尊重高月的意思,她本身也不是个盲目自信的人,该求助的时候求助,认为凭自己的力量能搞定的时候就不麻烦别人了,分得清什么是本分,什么是情分。
他专程跑这一趟,主要还是身为男朋友的担心。她这想法虽然是天外飞仙般的一笔,但真要做成了就是相当大的一笔业务。她单枪匹马到外地来谈业务,林舒眉她们没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他就想着多少能来撑她一把,顺便把她跟表哥之间的疙瘩解一解,最后才是穆皖南委托他的那些业务。
现在看来,目的基本是达成了,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得陪着穆家兄弟跟合作伙伴见面。
高月本来可以先回去,但她想跟唐劲风一块儿回,索性留下来,把她这回在南城参观老牌酒厂的经历写成报告,连带跟航空公司合作的这个想法,一起发给林舒眉他们参详。
夜里她自然是不用一个人独守空闺啦,挤到他房间里来,甚至在他洗澡的时候也悄悄咪咪挤进那个并不宽敞的淋浴室里去。
他会把房间和卫生间的大灯都关掉,只留淋浴间的一盏射灯,就照亮他们那一方小天地,朦朦胧胧的。
“这是干嘛,防浴室偷拍吗?”
他含糊地嗯一声,手却没闲着,搓匀了香波揉进她发间,白腻的泡沫沾了满手,又顺势抹在她身上。
其实假使就他一个人洗,哪里用得着关灯开灯这么麻烦,他不过是想这样,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那些洁白轻盈的泡沫丰饶可爱,几乎从小小的玻璃隔间里溢出来,两个人这样挤挤挨挨地站在水幕下,她略略睁开眼睛,只能看到他胸口的位置,光致致一片,有水色浸染,仿佛刷过蜜糖,引得她居然馋了。
其实是她先挑衅,可他也乐意配合,当然最后还是他更厉害一点,胡作非为之后,还要负责善后的工作,用白色的浴巾帮她擦头发,把两个人都包裹起来,身体蒸腾着的热气仿佛是刚才那番热情留下的余温,熏人欲醉。
他总有耐心帮她吹干头发,怕她急性子等不了头发干就睡觉会着凉。她也帮他,然后仔细往他脸上、身上抹各种护肤品,细心呵护保养她爱不释手的这具躯体。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温存,有时候也什么都不做,仅仅就是这样抱着,她靠在他臂弯里,听他絮絮地讲一些白天的见闻和趣事,渐渐就有了睡意。
他其实是把工作和生活划分得很清楚那种人,跟她在一起,除非她主动提起,否则他不会聊太多他工作方面的难处。但高月知道他很拼很辛苦,所以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他,常有让他欲罢不能的时候,低沉又婉转的男人声线常在耳边流转,哄着她睡,又陪着她醒。
意外就是来得这么突然。
唐劲风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时,正跟穆皖南一起开会,他硬是挂断了电话又回去坚持到会议结束,最后还是穆皖南发现他脸色不对,主动问他:“出什么事了吗?”
“抱歉,我妈妈病危,我可能得赶回家一趟,这边的合同细则……”
“不要紧,回头再讨论修改。”穆皖南蹙眉,“家里的事是大事,你先改行程回去。高月知道了吗?让她跟你一起走。”
这样的认可,等同于把他的事看作他们一家人的事。
高月知道以后,果然是一样的反应:“我跟你一起回去。”
就像当初他们大学去实习的那一次,他也是接到家里的电话要赶回去,她人必须留下,心却是跟她在一起的。
这回她总算人也可以陪在他身边了。
姜冬梅的病危是有迹可循的,唐劲风只是没有想到,这回出差之前她胃口好了一些,其实已经是回光返照。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大概是靠最后这点念想吊着才勉力支撑。
意外的是,高月发现穆锦云也在,纳罕地问:“妈妈,您怎么来了?”
“我先前就跟医院的王主任打过招呼了,知道小唐妈妈的情况不好,特意过来看看。”穆锦云把两个年轻人脸上的凄惶和焦虑都看在眼里,“快进去吧,唐妈妈还在等着你们。月儿,你也跟着一起去。”
生死面前,其他都只是小事。
陪在姜冬梅病床边的人是唐正杰。
多年不见,高月只觉得他又苍老了很多,身形佝偻,脸上印刻了更深的皱纹,越发跟唐劲风不像父子了。
看到儿子赶来,他有些惶恐地站起来,把床畔的位置让给他们。
“妈……妈妈,我回来了。”唐劲风伏在床边,抓着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姜冬梅艰难地睁开眼:“你来了……还有小月……”
高月在旁边站着,不争气地比唐劲风还先红了眼睛:“阿姨……”
她本来打算先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的,但姜冬梅这一声小月,就已经是最好的挽留。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每说一个字,都是她对这尘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她抬了抬手,高月会意,在唐劲风身旁蹲下,跟他一样握住了姜冬梅的手,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生命流逝得慢一点。
她似乎很满足,脸上因长期卧病在床而生出的病气似乎都淡了:“真好……你们还在一处,真好。小风啊,今后……要好好珍惜。”
其实她知道,并不是孩子不想珍惜,是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
她人生后半程的这三十年,十五年,七年,一年……经历婚姻家庭的美满,巨变,怅然若失,病入膏肓……已经很累了,可孩子们的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妈……”
姜冬梅吃力地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可是真的已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她看向旁边的高月,年轻女孩的眼睛亮而清澈,眼泪已经漫过眼睫,红红的一圈。
她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仿佛也是在这间病房,也是这样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什么话都还没说,小姑娘就先掉眼泪了。
第一眼就投缘,可能就注定他们是要做一家人的,只是可惜她熬不到再聚天伦就要离开。
高月抓着她熬到干枯的手,她轻轻回握:“我们家小风……以后就拜托你了。你们好好的,我会一直……一直守着你们……”
到了这一刻,她其实并没有悲伤的情绪,顶多,也就是有点遗憾罢了。
至于那个人……
她看向站在床尾的唐正杰,夫妻一场,谁亏欠了谁,这一辈子是说不清了,来生……大概也不会再相见了吧?
眼睛慢慢阖上,反握住两个孩子的手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
低着头的唐劲风似乎反应过来,抬起头,已经在那张最熟悉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征象了。
“妈妈……妈!”
高月还是第一次看到唐劲风这样哭,尽管她眼泪掉得比他厉害,但也很清楚现在没有人比他更伤心难过了。
姜冬梅的后事办得很简单,遗体火化之后,就只剩一掊骨灰交到家属手里,然后转入公墓安葬,今后就只有固定的日子去祭拜时才能再亲近一些了。
唐家父子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没再掉过眼泪,这一点上来说,唐劲风跟他父亲其实很像。
有些情绪他装在心里不说,并不等于就不存在。
高月把手悄悄放进他手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深冬的天气里,他手心是滚烫的,捏了一层薄薄的汗。
“别太难过了,你妈妈现在自由自在的,肯定比生病的这几年开心。”
病得太久,整个人都像被病魔囚禁了一样,除了病房哪里都去不了,现在反而解脱。
唐正杰离他们远远的,要顾及唐劲风的感受,他一直都不敢靠的太近。
唐劲风的神色是苍白的,不管是面对高月时的一点笑意,还是面对父亲时的不假辞色,跟平时那种生气勃勃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如果人的表情也是有颜色的,那此时此刻就只有苍白才能形容他。
走到公墓门口的时候,唐正杰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快步跟上来:“小风啊,你妈妈临走前让我帮你一起去家里收拾下东西。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也很久没回去过了,我想,还是有你在旁边比较好。收拾完了,我再烧几个菜,我们……”
“不用了,我妈的东西,我自己会收拾,你顾好你自己就行。”他对父亲依旧冷淡,当年移植肾脏给母亲时稍有缓和的父子亲情,如今又因为他妈妈的离世而跌到新的冰点。
高月能理解他,但看着他爸爸欲言又止地站在那里,本来也跟儿子身量差不多的人,被经年累月的愧疚硬生生压得矮下去几头,怎么看都让人于心不忍。
唐劲风去取车了,她趁机跟唐正杰说:“唐叔叔,您别难过,给他点时间。”
“高小姐……”
“您叫我高月吧,你看阿姨在世的时候都叫我名字来着。”
唐正杰艰涩地笑了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末您要收拾阿姨的遗物,我们会一起过来的。您不是说烧菜吗?我喜欢吃肉,您多烧一点,我带酒来。”
唐正杰楞了一下,高月已经朝不远处开车过来的唐劲风挥手了。
“一起走吧,我们送送您?”
高月瞥了一眼沉着脸坐在驾驶座的唐劲风,他端坐着一动不动,目光平视着前方,却也没有表示异议的意思。
“不不不,我坐公交车,直接到我住的地方,很方便。”唐正杰连连摆手,心里却记挂着她刚才说的周末一家人一起吃饭,又期待又忐忑。

夜晚的纠缠比平时激烈得多,高月甚至见识到了唐劲风少见的狂野的一面。
但他实际并不是非常投入,身体跟心神仿佛是剥离的,身体的动作越是激烈,越是能感觉到他内心无法立时排遣掉的苦痛。
结束之后,本来都有瞬间筋疲力尽的感觉,但唐劲风却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悄悄披上衣服走到楼下客厅去。大概怕打扰她休息,他灯也没有开,就着窗外的一点光亮,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高月也套了件衣服走下来,开了一盏壁灯,从他身后搭手到他肩上,然后伸长了手臂圈抱住他,撒娇似的问:“在想什么?”
他轻轻在她手臂上抚了抚:“没什么,就是睡不着。是不是影响你了?”
“我要说是的话,你是不是现在就打算赶我回自个儿家去啊?”她有节奏似的在他身后轻晃,“原来我们风哥这么渣呀。”
唐劲风拉住她一条胳膊,微微用力,把她拉过来坐到自己腿上:“我不会赶你走。”
“我知道,你妈妈说了,不管是七年前,还是现在,你对我都是真心的嘛!你那么喜欢我,肯定舍不得赶我走。”
听到“妈妈”这个字眼,他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紧了怀里的人。
高于的手绕过他脖子,轻轻摸他头发,像在给猫咪顺毛:“我也舍不得走啊,我会陪着你的。”
最疼爱他的人走了,但她还在这里,今后的人生路,她会陪着他一同走下去。
唐劲风眼睛一阵阵酸胀的疼痛,抱着她,半张脸都埋在她怀里。
她仍然是那样一下一下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也圈住他的脖子,轻声说:“这里只有你和我,你有哭的权利。”
他总说权利和义务要对等。这么多年来,他尽到了做人子女的孝道,一力承担起整个家的重担,那么如今在他感到难过和脆弱的档口,他当然有表达悲痛的权利。
她才不相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呢,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她全都喜欢。
唐劲风抱着她,没有掉泪,他的眼泪早就在母亲松开他手的那一刻就流完了。但悲声仿佛还留在心间,夜深人静,如隔岸听钟,仍有回响。
父母健在时,归途可喜,来日可期。现在母亲走了,或许来日依然可期,但归途……他还有归途吗?


第94章
高月告诉他, 有的, 母亲去世了,他也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还有她, 他们将来会有新的家庭,新的家庭成员——当然, 他还有父亲健在。
姜冬梅生前居住的那套老式公寓,从当年家里出事之后,她就带着唐劲风一直住在里面,唐正杰服刑期间一次都没有踏进过那个门槛。
照理要说收拾遗物, 唐劲风一个人就能搞的定。姜冬梅之所以在临终前特意交代让唐正杰去收拾, 说他也有些东西当年搬家的时候由他们母子带过去了, 其实就是想制造个机会让他们父子好好谈一谈。
唐正杰曾经毁了这个家的幸福不假, 但她一直以来都不希望孩子去仇恨父亲。
唐劲风有唐劲风的固执, 要放在过去, 他未必愿意去面对。但他现在身边有高月,姜冬梅也知道只要有她在, 这都不算事儿。
周六是个好天气, 高月挽着唐劲风回那套老房子去收拾东西。她带了两瓶酒,怕唐正杰做菜太辛苦,特意开车绕到城中口碑最好的酒楼去买了熟菜,一起带过去。
唐正杰比他们先到,果然已经在厨房张罗着午饭要上桌的饭菜, 看到唐劲风肯来, 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似的, 把人让进来:“快进来快进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菜马上就做好了!”
他转身回到厨房忙碌起来,倒省去了跟又跟儿子面对面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劲儿。
唐劲风在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反而局促得像个客人,也不习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点无奈地看着高月说:“要不我先去收拾,看看有些什么是要给他拿走的。”
高月完全理解他:“行啊,我帮你。”
姜冬梅去世前把钥匙给了唐正杰,他今天不知多早就来了,家里的卫生也全打扫过一遍,柜子抽屉上连浮灰都不见,每个角落都很干净。
其实家里也没有太多东西需要收拾的。姜冬梅这一年多来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久病成医的人对生命终点什么时候来都有自己的判断,可以断舍离的东西早就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除了生活必需品,就是给家里人的一点念想。
唐劲风很快整理出一小箱子东西,有一本相册,全是他们过去一家三口拍摄的,高月感到新奇,指着里面的照片:“啊,你小时候也被当女孩儿一样涂过口红!”
童年时期的他啊,没有现在的高冷禁欲脸,被擦了猴儿屁股一样的胭脂和猩红的一点口红,一脸呆萌地看着镜头傻笑,仿佛地主家的傻儿子。
他笑笑,指给她看:“这里是我学校大门口,这是元宵灯展,还有这里……是我爸妈他们以前工作的地方。”
就是那个曾被大火毁于一旦的工厂,后来改建成了一片景观很美的公园。
看得出,那时候他们一家子其实是很普通也很幸福的家庭。
他妈妈为他保留了这样美好的回忆,至少让他明白那都不是镜花水月,而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可以获得幸福,而且有获得幸福的能力。
其他留下的东西,也大多与他有关。有以前生日和母亲节时他送的礼物,有和他一起合拍后扩印放进相框的合影,还有一本整齐却已陈旧的笔记本,记录的是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举债的情况。最开始是唐劲风在记录,后来大概姜冬梅身体好一些,能生活自理了,就改为她在记录。
那些借贷的进账,偿还的支出,每一笔,都记录着他们母子这么多年来的艰辛。
唐劲风捧着那个本子一页一页翻看了很久,高月就坐在他身边,陪着他看,不时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唐正杰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一时有点怔忪:“那个……饭熟了,先吃饭吧?”
“好嘞,早就闻见香了,还真有点儿饿了。”高月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然后把唐劲风也给硬拽起来,“走了走了,人是铁饭是钢,先吃完了饭再收拾不迟,啊?”
有时候他又倔又冷,像头石牛似的,也就她拉得动他。
饭菜很丰盛,炒花螺、油爆虾、牛肉羹,都是唐劲风喜欢吃的菜,而且唐正杰好像挺会烧菜的,色香味美,儿子的手艺说不定还是跟老子学的。
白肉配白酒,高月开了那瓶白兰地:“唐叔叔,这酒是我自己的酒庄酿造的,您尝尝,也给我们提提意见。”
唐正杰早年开厂做生意是有见识过好东西的,中外名酒,从茅台到人头马,应酬时都喝过。
但捱过了牢狱生涯和这么多年的清苦日子,泼天富贵也早就是过眼云烟了。
他知道高月是在抬举他,她有这样的家世身份,这份抬举才更显得珍贵。
他举起杯子,看唐劲风没有要跟他碰杯的意思,于是自己就口喝了,入口的甜辣酒香有青草和水果的香气,很快在嘴里漫开回甘。
唐劲风这才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
“味道不错吧?也别光喝酒,快吃菜,这个油爆虾好好吃啊!”
高月简直是捧场王,从酒到菜,她能从头到尾夸到停不下来。
唐家父子当然也会接她的话茬,但到了彼此那里就一个劲儿地沉默。
算是意料之中,但能坐到一张桌上安安稳稳吃完一顿饭,还是比之前的情况好多了。
也是在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高月才了解到唐正杰刑满释放后的这几年,本来开始是给人家看门儿,后来凭借过去开厂时的技术基础,到厂子里的生产线上从正儿八经的工人做起,因为踏实肯干,得到车间主任的赏识,竟然成了技术组的一员。
工资虽然也就几千块钱,但是没有那么辛苦,他毕竟年纪大了,又动过大的手术,身体不如从前硬朗,这样的工作养活他自己倒是挺安稳的。
他过得很节俭,不舍得租房,就挤在工厂的职工宿舍里,周围大多是年轻人,生活习惯和作息都有很大不同,过得艰难又孤独。
他有父辈的大度,坐牢这么多年也能吃苦、能隐忍,可想想他在那种集体宿舍里甚至要帮小年轻们刷厕所、洗晒被子,就于心不忍。
高月还斟酌着回去要怎么跟唐劲风开口,至少给他爸爸租个房子,不用太大太豪华的,有个床,有个独立的卫生间能安身休息就行。
“你可以搬到这里来住,反正这里现在空着,我以后可能也不会回来了。”
没想到唐劲风会突然这么说,高月和唐正杰都感到很意外。
这酒这么上头么?多喝了几杯,竟然还有这样的功效?
“你们不用这样看着我。”唐劲风脸上有酒后的红晕,但神智依旧清醒,“这是妈妈的意思,我只不过想让她安心而已。”
她临走前把钥匙交给唐正杰,背后的打算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全看唐劲风愿不愿意接受。
她也知道,他不会不愿意的。
就像过去那些年,她总是叫他有空去监狱探视,不管他内心怎么排斥,最后也都还是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惘惘的,问高月道:“你觉得我让他搬到这房子来住,是不是太心软?”
她摇头:“他是你爸爸,养育之恩,总是要报的。而且从法律上来说,你也有赡养的义务啊!”
她还就怕他不心软呢,他能自己想明白,那就再好不过了。
唐劲风笑了笑:“你跟我越来越像了,开口闭口都能谈法律。”
“那当然,以后成了大律所合伙人的太太,也不能显得太白目啊,是不是?”
他的手伸过来搭在她手背上:“这么自觉,就要当我太太了?”
“我不急啊,我就是看你这么紧俏,先预订个位子嘛!”说完又有点赧然起来,“你看我这一趟趟的,家长都见了好几轮了,你、你难道还想着换人啊?”
“人是不可能换了,我是想……我也该去见见你爸妈了。”
之前帮她洗刷冤屈的时候,她妈妈就盛情邀请过他,她自己也跟他提过,应该要正式地上门拜访一下她的家人。
这种事,不能总让她一个女孩子主动提,他要让她知道,这顿家宴他是始终记在心上的。
不过临要上场,高月自己又紧张了,生怕哪里做的不周详,或者爸妈又有意为难,场面会不会很尴尬。
但唐劲风是不会让她失望的,不仅周到地准备了各种礼物,而且是以感谢高家夫妇在他妈妈住院期间的照料和关切为名上门拜访的,并不打算承他们要感谢他的那份情。
在长辈面前,他是谦逊又极有礼貌的小唐,不是正直不阿的唐检,也不是意气风发的唐律师。
穆锦云是很高兴的,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顺眼;老高呢,一开始还端着点大家长的架子,但聊了一会儿之后,也开始欣赏这个年轻人的学识和气度,就生出一种老泰山想要提拔后辈的感觉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个年轻人互相爱慕着,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两人之间的每一次眼波流转,甚至只是高月从唐劲风身边走过,他的目光都温柔而自然地追随。
还有什么好说的,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你父亲最近还好吗?”
“还好。”他如实回答,“他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我刚给他重新安排了住处,下周还约了例行的体检。”
“嗯。”高忠民点了支烟,又拿了两条给他,“这个带给你父亲抽,什么时候他有空了,我们两家人一起坐下来再吃个饭,聊一聊。”
聊什么,除了婚事,也不做他想了。
高家夫妇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差把民政局搬来让他们俩原地结婚了,几乎没有任何刁难和阻滞,只有对未来女婿的肯定和心疼。
假如能组件一个新的家庭,甚至能有一个新的生命马上降临,难道不是对他最大的慰藉吗?
高月却不这样认为,撇了撇嘴:“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就巴不得我马上结婚,三十岁之前务必把孩子生好。你妈妈刚去世,古时候还有丁忧三年呢,哪有这么快结婚的道理?何况我还想逍遥快活几年呢,就谈谈恋爱多好啊!”
“你不想跟我一起生活?”唐劲风低头问她,“之前说的早上要一起醒来,肩并肩刷牙,面对面吃早饭,手牵着手去上班,难道都只是哄哄我的?”
“当然不是了,我当然想跟你生活在一起啊!”
“嗯,看出来了,要不然也不会一口一个结婚……”
“唐劲风!”发觉又着了他的道,高月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追打他,“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整天这么套路我!”
他躲闪着她的拳头,最后大手一挥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你是不想跟我结婚吗?”
祸从口出,高月鼓起腮帮子,抿紧了嘴,坚决不再让他抓住话柄了。
“可是我想。”他把她拉进怀里抱住,“我想跟你结婚,想要早晨跟你一起醒,肩并肩刷牙,面对面吃早饭,然后手牵着手去上班。”
啊,这该死的表白!
高月伏在他胸口,吧唧一下嘴,告诫自己心跳千万不要太快,总要习惯一下这样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真的,你让我多享受一下恋爱的感觉。”
她知道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生活的变化。
“不如这样吧,我得准备点嫁妆,干脆等我什么时候拿下了航空公司的酒品订单,再考虑结婚的事?”她抚了抚他胸口的衬衫,“那时候啊,你也是个合伙人了吧?然后呢,我想把婚礼放在暖和一点的季节,夏天,或者秋天?”
“好,那一言为定。”
她一定没想过目标实现得那么快,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就迎来了航空公司的第一份合作意向书。
虽然只是迈出了一小步,但也已经是对她和他们那个酒庄价值的认可。
但她也是真忙啊,有小半年的时间,几乎飞遍了全国所有有条件种植葡萄和酿酒的地方,尝了很多很多酒,见了很多的人,但也很谨慎地不再让自己喝醉。
因为她的律师不是每次都能陪在她身边,帮她挡酒,陪她谈判,为她改合同。
她的小公司终于能在S&S的那栋写字楼里拥有一块小小的空间,出具规模的样子,令人欢欣鼓舞。
林舒眉这半年来被陆潜缠得够呛,别说离婚了,几乎都抽不开身离开本地。要不然,她们双剑合璧应该还会有更大的成就。
林舒眉自己也恨得牙痒痒,但没办法,只得自我开解:“我还是负责运筹帷幄,算账数钱吧!等想想从法国回来了,你们俩双先锋给我继续冲锋陷阵。”
“她在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错,换个环境,人也脱胎换骨似的,笑容都多多了。”
顾想想背负使命前往法国家族酒庄进修,这次的目标是回来在A市这个纬度培育稀有的带有霉菌的葡萄,尝试酿造有帝王葡萄酒之称的贵腐酒。
其实能不能成功,也不是那么重要,最要紧的是这个进修的过程,让最好的朋友能找回人生的价值和目标。那些曾经被打碎的自尊,最终还是由她自己一片片拼接回来,而不是靠戴鹰,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唐劲风跟她一样忙,但他还能抽出时间去做普法公益演讲、法律援助项目,以及招聘季到大学校园宣讲。
他邀请她:“你们酒庄不是也要招人?不如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又是你啊?”她都纳罕,“舒诚自己怎么不去?”
“他本科不在A大读的,说是牵绊不如我这么深,没有说服力。”
其实就是哔哔自己每小时计时工资五千块,不愿意浪费时间,影响赚钱罢了。
校草级学长回校反哺应届学弟学妹,场面轰动,甭管是不是学法律的,先去大礼堂听一回宣讲也不亏。
想让她目睹他的风采就明说嘛,何必这么曲线救国?
可他风采太盛,她压根儿就没能挤进礼堂里边儿去。
正好学校的理工学院在搞女生节,负责学生工作的老师正是当年辩论队那位姓朱的领队老师,一听高月他们回校了,立刻邀请她来当嘉宾。
她也有一场小小的演讲,来参与互动的都是可爱的女孩子们。
求职、出国和考研的问题问了很多,到最后,终于有人问她:“学姐,你难得回一趟学校,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呀?”
特别想去的地方……
她认真想了想:“有的,那个三号实验室还在不在啊?”
于是一群可爱的女孩子簇拥着她,一起去了实验楼的三号教室。
当年血溅轩辕……不,血溅实验室的痕迹已经完全被覆盖,又白又干净的墙壁和天花板,已经看不出一点被兔血滋滋滋过的迹象,但那个传家宝一样的故事还在流传着。
有生物系的小可爱看她仰着脖子看天花板,福至心灵般大胆猜测:“高月学姐,你不会就是当年一刀割断了兔子动脉的女侠吧?”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这样的辉煌往事,打死也不能承认啊!
幸好,楼下有人叫她名字,及时帮她解了围。
“高月。”
磁性而又清朗的男人声音,仿佛当年拍窗来帮她解困的少年,一点都没有变过。
西风几时来,流年暗中换。
可是她还在,他也是。
这次轮到他叫着她的名字,看她在一堆好奇又艳羡的目光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邀请,他扬起的手中,握着一枚璀璨的戒指,也是通往幸福之门的钥匙。
他们是彼此花了许多光年,才最终抵达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