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往来松园已非一两天,汪孚林对于汪道昆家里那些八卦也知道得不少。松明山汪氏和西溪南吴氏世代联姻,汪道昆的祖母,母亲,元配和继室,全都出自吴氏各支。当初汪道昆罢官之后不久,母亲吴氏去世,因此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便将家务交托给父亲汪良彬的老妾,和母亲相处了四十余年的何为。
而汪道昆元配吴氏亦早逝,继室吴氏又只有一个女儿真娘,故而早年间汪良彬夫妇就买了个妾回来,想让儿子绵延子嗣,奈何汪道昆那时还是个古板君子,一口回绝就上任去了,直到后来归乡探亲,这才在继室吴氏的规劝下,认下了这么一桩既成事实,至今,这位南明先生就只有一妻一妾,膝下一个女儿,两个庶子。
因为汪道昆当初纳妾时已经三十六七岁,年纪很不小了,故而庶长子汪无竞今年就这么一丁点大,但论辈分,却货真价实算是他的族弟,金宝的族叔!
“祖父说,父亲和二位叔父上任,我既然已经受了启蒙,也该正式学一学制艺文章,正好兄长带着金宝归乡,柯先生方先生又正好来了,所以希望我能够从学门下,学一点东西。”
八岁的汪无竞规规矩矩,一本正经,而且是带着汪良彬的吩咐过来,汪孚林当然不能把人往外赶,所以也只能无奈接受自家人越来越多的事实。尚未等他决定柯方二位到底谁教谁,他就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安排。
“我们两个商量过了,每人轮着教三日,既然我们两个的文章也好学问也好力气也好,全都分不出一个上下,那只能让学生来品评高低了!”
把两个根本没办法选择的先生给送去了松明山村,叶钧耀这个歙县令自觉得计,当然长舒了一口气。可平时觉得胖儿子太难管教太烦人,如今人不在的时候长了,他反而觉得有些想念挂怀。而且,他从户房司吏刘会那儿听说,最近因为义店的价格和其他米行粮店持平,再没有那样兴隆的生意。而且,各里收各里的税赋新政在底下议论纷纷,他准备把里长全都召来当面交待,于是更加想念起了汪孚林这个智多星。
不但是他,叶明月和小北也都觉得,往日逼仄狭窄的官廨似乎一下子冷清寥落了下来,进进出出连个人声都没有。哪怕主仆俩如今对于见汪孚林都有些尴尬,可也不禁怀念起从前一大堆人窝在官廨时,那种热热闹闹的日子。
于是,这天叶钧耀找来了女儿之后,先是天南地北扯了些有的没的,足足唠叨了一刻钟,最后才用尽量若无其事的语调说道:“明月,明兆也去松明山村好些天了,后天就是中秋,不如派个人送点月饼过去?”
“爹是想接弟弟他们回来吧。”父亲在想什么,叶明月哪里会不知道,当即直截了当拆穿了他的心思。
“哪有!子不教,父之过,现在明兆在松明山,既有良师益友,更有好环境,耳濡目染,能够更好地成长!”叶钧耀义正词严地吐出这一番话,见叶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顿时有些面子上下不来,强自嘴硬道,“只是中秋佳节在即,总不能让明兆认为咱们撂下他不管。再说,孚林之前劳心劳力,这中秋节的节礼若是都没有,岂不是让人认为我过河拆桥?”
“好,说得真好。”
听到这一声赞扬,叶钧耀顿时有些飘飘然,可是,下一刻,他便立马跳了起来,瞪着眼珠子看向了那紧闭的房门。一样大吃一惊的不止是他,叶明月也是一脸又惊又喜。随着两扇大门被人推开,就只见小北笑吟吟地搀扶着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出头,五官轮廓和叶明月颇为相似,但不同的是一对细长上挑的丹凤眼,便是这对丹凤眼,使她平添几分妩媚和美艳。
“夫夫夫……夫人!”叶大炮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上前去,满脸殷勤地说道,“怎么不让人提早给我送个信,我也好亲自去接你!”
“你还打算招摇得徽州一府六县都知道?想当初太祖爷爷在的时候,地方官都休想带家眷,现如今这制度方才松弛些,可万一被有些老古板揪住,那就得烦死了!”苏夫人笑看了丈夫一眼,这才对迎上前来的女儿问道,“你写的信上倒把你爹说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真没有糊弄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我谅他也不敢招惹,但胡吃海塞的恶习应该没有复发吧?”
见父亲脸都青了,叶明月方才轻咳一声道:“还好,爹的痹症只是小小发作过一次。”
虽说明白夫人驾临,张婶这些下人定然不会帮着自己隐瞒,女儿也不得不说,可叶钧耀还是生出了一阵小小的难堪。他正要解释,却不防夫人只是对他白了一眼,这才笑道:“只发作了一次还算好,也有个教训。对了,刚刚小北对我说,明兆跟着你们信上提到的那个汪小官人去了人家村里?”
叶钧耀信上当然只会说,自己发掘了一个很有前途的秀才,人家又是汪道昆的族侄,他对其大力提拔悉心栽培;可叶明月就不会一味给父亲脸上贴金了,说一半,留一半,该说的说,该瞒的瞒。然而,父女两人谁都不知道,小北那才叫做事无巨细全部汇报,有关汪孚林的一切情况,这几个月发生的种种事端,她都原原本本写在了信上。所以,听到叶钧耀满脸堆笑地对自己解释说明,苏夫人却只听了小半截就打断了。
“这样吧,明日我就去松明山看看,一来瞧瞧明兆这孩子有怎样的变化,二来看看那位神奇的汪小官人。”苏夫人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身边的叶明月和小北,脸上满满当当都是笑意,“成天在信上看这个名字,这次我倒想会一会真人!”
叶钧耀吓了一跳,慌忙阻拦道:“夫人路上奔波辛苦,要见人的话我派人去松明山送个信就行了,何必……”
“不说礼贤下士之道,就说人家又替你解决麻烦,又替你管教了儿子,我都应该亲自拜会,再说,那儿不是还有明兆的两位……不对,如今应该是三位师长?”苏夫人拿眼一瞧丈夫,见叶大炮立刻闭嘴不说话了,她方才笑了笑说,“想当初,你留京是想求留在六部或试御史,没想到会放出来当县令,你又没有带师爷,我还有些担心。好在有汪小官人,你才算过了新官上任这一关,论理我也应该去谢谢他。这事就说定了,小北,你预备一下,明天和我一块去。”
小北张了张嘴想要反对,可见苏夫人笑眯眯地朝自己看了过来,她又不好说自己曾经险些闯大祸,只能小声说道:“夫人带别人去不行吗?”
“我带来的人都是第一次到歙县,谁能比你更老马识途?”苏夫人笑着在小丫头额头上轻轻弹了一指头,随即才欣然笑道,“至于其他人,哪有你信得过?来,这官廨里头怎么个情形,你带我转转,趁着时间还早,段府尊那儿也该拜会一趟。”
眼看小北稀里糊涂就被苏夫人给拐了出去,叶明月连吩咐一声都找不到空子,她看了一眼满脸措手不及的父亲,顿时微微一笑。
母亲一来,自己终于是省心了。


第一九零章 游园之日贵客来
中秋将至,松明山中依旧是旧日宁静小山村的模样,但各家之中做月饼、宰鸭子、腌糖桂花,甚至还有好事的乡民抓来了一篓篓的螃蟹。就连连日以来被折腾得够呛的汪小官人,面对佳节,他也终于回忆起自己回乡并不仅仅是为了刷文武双全这一成就的,他此行还带了一袋子辣椒末,一袋子辣椒籽,想要找个地方种下去。抽了个空子,他便对汪七郑而重之地交待了这项工作。
即便前世里他在花盆里种过这玩意,吩咐汪七试种的时候仍旧没有多少底。至于那袋辣椒末,他则是直接吩咐汪七嫂给自己加菜了。
柯先生也好,方先生也罢,全都是那种认准一个目标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类型。所以连日来,叶小胖、汪无竞、金宝和秋枫是四个应付一个,汪孚林是一个人就得应付一个,熬过了柯先生的三天强化辅导后,又是方先生的八股强化班,他简直觉得大明朝读书人在科场打拼期间,整个人生都是灰色的。
可用李师爷这个助教的话说,谁让他在之前那场遇袭之后,竟然好死不死失忆了,而且之前又因为表现太突出,汪道昆叶钧耀冯师爷三人联动,已经给他预定了一个廪生名额,岁考进不了一等就是丢脸?别看冯师爷现在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区区一个县学教谕,岁考这事根本说不上话。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骇然听闻,连岁考都是掌握在提学大宗师手里的。于是,他不得不品尝自己上蹿下跳而酿的苦酒,享受着超豪华的岁考特训班待遇——李师爷是举人,柯方两位至少也是举人,否则也不会说起乡试头头是道,对那些乡试中举者的态度也不以为奇。而这样三位举人,现在正围着他一个小秀才外加四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小家伙转!
眼看转日就是中秋节,汪二娘和汪小妹姐妹俩出面,向柯先生和方先生二位软磨硬泡,众人终于得了两天难得的休息。
这下子,别说小家伙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就连汪孚林都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汪小妹扭扭捏捏提起早听说西溪南吴氏果园最是漂亮,能不能去一览风光,他想到进城回乡这些天,基本上没怎么带两个妹妹出门,当即满口答应,厚着脸皮过河亲自去果园问了一声。所幸果园主人又是汪道昆至交,又是其姻亲,爽快应承了下来,盛情相邀汪孚林把包括柯先生方先生在内的家中主客全都带过去做客。汪孚林索性连汪无竞都带上了。
奈何柯方二位对于富家园林不感兴趣,反而对戚良很感兴趣,拉了李师爷作陪,四个人一块去爬松明山了。即便如此,早就钦慕于西溪南诸多园林风光的汪二娘和汪小妹喜不自胜。可叶小胖当然不会跟着去爬山,兴致勃勃跟着汪孚林等人一块去果园了。在他想来,这才算是放风,而不是换个地方继续读书。
虽说之前他进过汪道昆松园,可那是代表父亲去给南明先生道贺,他只能走马观花随处看看。而西溪南吴氏果园比松园大了一半,吴守准亲自当了向导,小家伙只觉得大饱眼福,一路上满脸兴奋地拉着金宝和秋枫嘀嘀咕咕,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秋枫从这么多天的相处中,隐约觉得叶小胖家中也颇为富贵,当即小声问道:“听说江南水乡园林最多,这吴氏果园还是当年祝枝山祝大才子设计的,你不是货真价实的江南人吗,怎么还觉得新奇?”
“宁波又不是苏州。”叶小胖耸了耸肩,见汪无竞循规蹈矩地跟在汪孚林身侧,反倒是汪二娘和汪小妹带着连翘落在后头,此刻三人正在一株花树下说着什么,他便叹了口气说,“我家虽说挺有钱的,可宅子是老宅,家里人口也不少,若不是我娘厉害,兴许早就被那些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给算计了。再说,宁波府固然富庶,可不像苏州扬州杭州那样以风景秀丽著称,所以出名的园子不多。而且,我爹的性子你们知道的,我就更别想去这种地方做客了。”
金宝如今和叶小胖已经很亲近了,此刻不禁也插嘴问道:“那你娘的娘家呢?”
“我娘?”叶明兆歪了歪头,最终咳嗽了一声说,“我娘家里人口少,但我外祖父当初在南边经商,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她从小就帮着我外祖母管家里的事情,可厉害了!就是现在,我祖母对我娘都从来不曾大声,因为家里那一两千亩水田的位置不好,佃户全都是刁民,要是没我娘,那些佃户早造反了!”
金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你娘这一趟出来,宁波家里怎么办?”
“我哪知道,不过听我姐说,娘多半是看妯娌对她得祖母信任眼热心热,所以让她们去尝尝什么叫做烫手山芋!”
这话不但金宝和秋枫听到了,就连后头只隔着几步远的汪孚林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到一旁的吴守准亦是面色微妙,却竭力装出若无其事,他不禁对这位叶县尊夫人生出了深深的好奇。接下来的游园,已经先后来过两次,一次在这打人,一次在这和戚良等一帮老卒住了一晚上的他自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兴致勃勃。临近午饭时分,众人也逛得累了,吴守准正要带着众人回花厅用饭,却有一个丫头匆匆赶了过来。
“少爷,松明山村那边有人捎信过来,说是找汪小官人。”
“找我?”汪孚林赶紧走上前去,“可有说什么事?”
那丫头想到外间报上来的那个讯息,她不禁多瞅了汪孚林一眼,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斗山街许家二老爷,还有叶县尊夫人来了,所以捎话让您赶紧回去。”
此话一出,别说汪孚林呆若木鸡,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吴守准也大吃一惊。斗山街许家出自许村,可这些年挣出了老大家业,与汪孚林交好的程乃轩之父程老爷并称程许,再加上在两淮盐业中素来很有名气的汪氏,汪、程、许三分两淮盐业,这绝对不止是说说而已——当然,这三姓也包括了歙县以及其他五县中,同姓汪、程、许的其他盐商。至于叶县尊,虽说不及本地豪强,可终究占着父母官的名分,而且那位夫人之前没听说过,难道是刚到的?
“什么,我娘来了?”叶小胖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脸一下子垮了,他慌忙一手抓住金宝,一手抓住秋枫,紧张兮兮地说,“你们可得给我作证,我最近都在用功,从来没偷懒。”
不等汪孚林开口,吴守准心念一转,当即笑着说道:“既然都来了,那便是有缘,不如请两位贵客到果园稍作盘桓如何?”
可就在这时候,一路上中规中矩的汪无竞突然开口说道:“贵客莅临松明山,我等尚未尽地主之谊,怎可搅扰果园主人和吴世兄?”
吴守准这才意识到,这里站着未来的松园主人,顿时有些尴尬。而这时候,刚刚被两位突如其来的客人给震得有些发懵的汪孚林赶紧打了个哈哈:“今天原本是打算搅扰吴世兄的,可真没想到居然会那么巧有贵客登门。虽说猝不及防,可就像无竞说的,不尽地主之谊总说不过去。倘若叶县尊夫人和许二老爷还要盘桓一阵,我再引荐如何?今天实在是抱歉了,都是我想得不够周到。”
“哪里,是我相差了,自是如此。”
吴守准爽快地把一行人送到了果园门外,眼见他们立时三刻匆匆走了,他才招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去松明山看看,许家和叶家来了多少人,打探一下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当汪孚林赶回自家的时候,就只见老宅门口停着好些车马,光是随从就有一二十。一想到自家那小小的房子连日以来可谓是迎来一拨拨身份不凡的人,汪孚林第一次觉得这屋子有点小了。虽说他不明白当年家境殷实的时候,老爹是一直住在城中祖宅,所以对这座村中旧宅没修缮过,还是和那座祖宅一样,原本在松明山的大宅院也变卖还债了,反正汪七在禀报安置两位客人的地方时,那局促根本藏都藏不住。
因为就是两进的院子,叶县尊夫人被请到了内院汪二娘和汪小妹的房间,汪孚林一个眼色,就把叶小胖先打发去陪了。至于那位许二老爷,则是安置在前头厅堂中奉茶。因为连翘都不在,家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是汪七嫂亲自端茶递水。这会儿汪七嫂对汪孚林说起这事时,口气还有些心有余悸。
“那位许二老爷板着一张脸,不会是兴师问罪来的吧?”
叶县尊夫人来干什么,汪孚林不是太担心,因为有叶明月这么个聪明女儿,当娘的就算厉害,也不至于不通情理。但许二老爷上门之后还这幅鬼样子,他就有些心里不爽了。于是,他打叠了一下心情和表情,不卑不亢地迈进了自家厅堂。
甫一照面,他就觉得,汪七形容的兴师问罪那四个字绝非臆测,因为这时候许二老爷看他的眼神就赫然流露出深深的挑剔和审视,让人很不舒服。
“汪小官人。”见汪孚林拱手施礼,许二老爷眉头一挑,淡淡地说道,“我奉家母之命来送中秋节礼,当然,也是想看看能让家母心折,小女动心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九一章 男不如女,老爷不如夫人
汪小官人的个性,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就连松伯这样卖糖葫芦的,人家对他真心,他也对人家诚意,更不用说许家老夫人方氏这样带着善意的老人了。可要是那些一上来就分明表示出不友好的,即便出自相熟的人家,他当然不会软面团似的一味客气。因此,对于许二老爷这缠枪夹棒的冷言冷语,他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反刺了回去。
“老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晚辈受之有愧。至于二老爷说老夫人心折,我倒是不敢当。算来算去,我和老夫人总共也就只见过区区三回,不过是陪着积古老人家拉拉家常闲聊,仅此而已。至于动心之类,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我听说府城县城的千金闺秀当中,结社自娱,外间发生什么事,就会当成趣闻似的彼此交流,以至于对我这个连番遭事的倒霉人多点关注。倘若这就算是动心,那可不知道要掉落多少颗琉璃心了。”
许二老爷没想到汪孚林在自己面前亦是如此牙尖嘴利,登时分外恼怒。他冷冷瞪着面前的汪小秀才,见其对自己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便到主位上大喇喇坐了下来,他几乎生出了拂袖而去的冲动。可是,想到兄弟之间明争暗斗,若不是母亲喜欢许薇这个孙女,平日也对他多有偏向贴补,他在长兄三弟的虎视眈眈下,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他又硬生生忍了下来,继而冷冰冰地问道:“你可曾婚配?”
这已经是最近以来,汪孚林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可相对于鲍夫人那种做媒口吻,眼下许二老爷的态度无疑生硬而不情愿,故而汪孚林毫不迟疑,当即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父母在外,从前也并未提起过,我身为晚辈,实在是不知情。”
许二老爷本来就没什么耐性,此时更是再也忍不住了,当即霍然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就如此回复家母了,告辞。”
汪孚林才不想对着一张死人脸,巴不得这位赶紧走——就算当初那桩连环诈骗案,他是欠了许薇和方老夫人颇大的人情,可许薇在程乃轩和许家大小姐那桩婚事中险些闯下那么大祸,承诺帮忙隐瞒遮掩的他也算是把人情给还清了。反正大姐只是嫁到斗山街许家旁支,又不是在许二老爷手底下讨生活,他也不用忍这口闲气。因此,维持仅有的礼节把人送到门外,眼见许二老爷招呼随从扬长而去,他也就转过身来。
“许家送了什么节礼?”
发现小主人面色不太好看,汪七便小声说道:“四色月饼,两匹新式样的杭绸,一套景德镇的粉彩茶具。还有老夫人的拜帖。”
得知还有方老夫人的帖子,汪孚林方才有些动容。要来帖子一看,见上头那笔迹赫然是贺中秋佳节,并没有别的,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汪七哥,你去搜罗准备一些新鲜瓜果菜蔬,再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活鱼野味,回头叶县尊夫人回城的时候,你跟着一块去一趟,先给叶县尊送回礼,然后去斗山街送回礼,顺带给大姐带一份,我一会儿就去写封信给她。”
汪七连声应下,立刻对厨下忙活的妻子说了一声,自己转身就去张罗东西了。而汪孚林来到内院,尚未进屋子,他就听到里头传来阵阵说笑声,等到在门外先问了一声,继而跨过门槛进去,他便发现屋子里何止叶小胖在,他的两个妹妹,汪无竞,还有金宝和秋枫都在,连翘正忙着和小北一块整理什么东西,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和刚刚许二老爷往屋子里一坐,连气温都低了十度的态势截然不同。
“让夫人久候了,实在对不住……”
汪孚林正要打个招呼赔礼一下,却不想苏夫人已经款款站起身来。她笑着直接走到汪孚林跟前,却是个头颇高,比眼下的汪小秀才高上一个头。饶有兴致地近距离打量了汪孚林好一会儿,这才欣然说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多亏你,我家老爷方才能够度过初上任的难关。奈何他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平时想必也就是嘴上功夫,也不曾好好谢你,明月和明兆姐弟又不好越俎代庖,故而今天趁着中秋在即,我方才亲自来看一看,也好道个谢。”
早从叶明月那儿听说母亲厉害,汪孚林进屋前却还陪了三分小心,此刻见其快人快语,却又和叶明月的作风有些不同,他顿时放下心来,赶紧谦逊道:“夫人这道谢二字实在是太重了,要说叶县尊对我关爱信赖有加,也帮了我不少忙……”
“他对你信赖是真的,可这关爱却实在不够。你出身歙县,又有秀才功名,固然不可能和李师爷那样名正言顺收束脩,明月这个当女儿的也不好贴补,可只要他们肯动脑筋,总有的是酬劳的方式,却只知道拿廪生这种中看不中用的来谢人。”苏夫人说着一点头,小北赶紧拿了一个匣子过来,她接了在手后,就直接送到了汪孚林跟前,“我这个人素来的宗旨是,情分归情分,酬劳归酬劳,绝不让人白干活。这是你应得的。”
汪孚林自从到了这年头,第一次碰到如此爽利性情的人,而且竟然还是个官太太!饶是他素来脸皮很厚,这会儿还是迟疑了一下,这才接了在手。因为苏夫人的气势语言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问道:“夫人,这里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