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公子见面。”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龙兰看看天色不早了,说道:“你想要对
冒公子说点什么吗?小宛?”
董小宛沉吟了一下说:“你如去如皋的话,就劝劝公子别太担心我,要他保重身体。妾
自从进入冒家,承蒙冒府上下不以卑贱见弃。妾受如此厚恩,常思图报,今日正是小宛报恩
之机。就请公子放心,妾一不变节失贞,二不辱没冒氏,三不贻祸公子。”说完又泪流满
面。
龙兰离开紫禁城已是半夜时分。第二天,他在京城转了一天,也没有想出个可行的办
法,一个人势单力薄,虽说龙兰有着一身好功夫,又兼有古道热肠。但龙兰也清楚,这紫禁
城不是凭借一身好功夫就可以自由出入的,也不知道这道墙里边藏着多少大内高手。
龙兰到了夜晚时,又到红墙下边到处转了转。看着高高的红墙,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纵然自己进得去也出得来,可要把董小宛也带出来,就非容易了。
第三天清晨,龙兰骑着那匹黑炭般的快马向南边驰去。
冒辟疆还没听完龙兰的叙述,人就早已瘫倒在躺椅上了。
急得苏元芳在旁边摇动冒辟疆的手臂,不停地叫唤公子,公子。
茗烟听见夫人在叫唤公子,声音听起来悲伤惨人,就扔掉手中的鸡毛掸子,急忙跑进
来。龙兰对茗烟道:“你先扶公子进里屋去休息吧,等他醒过来后,再商量看看该怎么
办。”
冒辟疆被茗烟和苏元芳扶进屋里去休息,事实上冒辟疆一直没有睡着。他一动不动地躺
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房顶。一直到下半夜,他还是这样睁着眼睛,苏元芳均匀的
呼吸声从身旁传来,冒辟疆知道苏元芳完全沉睡在梦境中,一时半刻不会醒来。
冒辟疆缓慢地从床上下来,穿好衣裙,走出房门,神情坚定地往楼下走去。
在松油灯昏暗的光亮中,龙兰吃惊地看着冒辟疆一袭轻装打扮,没有穿长袍,穿的是件
短衫,神情镇定地看着他。
龙兰说:“怎么?”马上意识到冒辟疆有重要的话要说,或者有重要行动要做。
“你打算怎么办了?”龙兰还是问了。然后他就等待冒辟疆开口。
“二哥,我想请你帮个忙。”冒辟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说。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请你陪我去京城一趟。”
龙兰吃惊地看着冒辟疆冷峻的脸。
“三弟,京城离此远隔千里,你吃得消吗?”
“我主意已定,哪怕是死也要见上宛君一面。”冒辟疆坚定地说道,“只是要麻烦二哥
你再辛苦陪我走一趟。”
“三弟你怎能说这种话,我们是结义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兄的在所不辞。”
冒辟疆和龙兰骑马上路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吴伟业在《梅村家藏稿》中,对冒辟疆和山东的一枝梅龙兰连夜赶赴京城探寻董小宛的
下落,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
那个姗姗来迟的春天,天气依然寒冷。被夜霜冻硬的焦土十分坚硬。冒辟疆和龙兰骑上
快马往扬州奔去。他们离开水绘园途经梅园时,那些曾经开满梅花的树枝已无一朵梅花,在
灰蒙蒙的清晨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枝,显得非常陌生。
骑马走在前面的龙兰,勒住马回过头望见冒辟疆,觉得冒辟疆沮丧的形象像一块迎风欲
倒的朽木。他朝冒辟疆高喊道:“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
他们是第三天的清晨到达扬州的。在路途上他们常看见大队的清兵向南开去,龙兰总是
和冒辟疆一块往路旁的林子钻,等到清兵走过后,才又骑马赶路。
冒辟疆打算进城去投奔郑超宗,了解一些情况,一看这种情形,说不定郑超宗也自身难
保,就放弃了进城的念头。他和龙兰一商议,最后决议,还是绕城而去。
他们骑马绕过南京时,看见大队的清兵向南边涌去,据说是去围剿在泉州称王的最后一
个皇帝桂王。
冒辟疆回望尘土中的破败城池,不禁悲叹道:“国破家亡啊。”
他们到达京城时已是晌午过后,在西直门外一家小客栈下马住店。冒辟疆经过多日的劳
累,已憔悴得像根蒿草。
龙兰看着冒辟疆像纸一样白的脸,心里可怜起来,他想,冒辟疆久病初愈后,还能经受
得起如此长途跋涉,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他对冒辟疆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今晚恐怕还要
劳累的。”说完就出门打紫禁城方向而去。
龙兰回来的时候,冒辟疆还没有醒,龙兰看看熟睡中的冒辟疆,又看看外边的天气,就
走过去把冒辟疆推醒,冒辟疆睁开眼便问:“二哥,你去了哪儿?见到小宛了吗?”
“你快穿衣起床吧,时候不早了,今晚就去见小宛。”
冒辟疆一听,忙爬起来,高兴地嘟哝着:“今晚呵?”
“先吃饭吧,天已经黑下来了,吃完后把这身衣服穿上。”
龙兰把一套清庭内监衣服放到他的床上。
冒辟疆一看是清庭后宫里穿的衣服,就觉得别扭。
“不要做出这模样,”龙兰说道:“你以为皇宫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吗?我在黄太监
那儿好说歹说,他才肯借这两套衣服给我。我在你包袱里面装的一百两银子全部给了他,他
才答应带我们进宫。”龙兰说完后,就开始试穿一套稍微肥大的内监衣服。他穿上后,看上
去并不十分像个太监,虽说胡子也干净,但看上去更像一个大内侍卫。
当冒辟疆跟着一只灯笼穿行在曲折而幽深的庭院中时,他开始感到有点疲倦了,即使他
刚刚睡过了觉,但他还是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失调,他的脚踩在那些巨大青石板上时,是那
样轻飘,那些高大的木柱和宏伟的殿宇在幽暗的光线中隐隐出现,使冒辟疆突然产生一种睡
意,他迷迷糊糊跟着两个飘浮的暗影走着,脚下发出的声响,在幽深的庭院中,显得空洞和
幽远。
黄太监佝偻着身子穿过一片园林小路,绕过有流水声的假山,踏上一条池塘上架起的小
径,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脚下踩着的木质物发出清脆的声响。冒辟疆神情疲惫地走向暗影
里。他想停下来恢复一下精神,或许会好些,可他还是不知不觉地跟在龙兰和黄太监的身后
向黑暗里移动。
当黄太监停下来后,他们看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座宏大的殿宇耸立在那里,里面透出微
弱的光线,远远看来像只狰狞的巨兽。黄太监轻轻咳了一声说:“紫光阁到了。”然后他转
过身把那个纸糊的灯笼递给龙兰,又说:“你们自己上去吧,宫女们以为你们是皇上派来的
公公。你们的样子看起来不会招人猜疑的。”他又轻咳了一声,说:“我不远送了,我会在
这附近等你们,时间不要耽误得太久。”
冒辟疆站在暗影中,仍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在恍惚中听见黄太监的说话声,他觉得声音
像一只刚刚长大的公鸡的叫声,尖利而又沙哑。他又感到自己沉迷在某种往事中了。当他正
打算坐下来时,他的手臂被一只利爪般的手抓住了,一阵生硬的疼痛使他又清醒过来:“我
们快上去吧。”龙兰压低着声音对他说,他的声音像是憋出来的,冒辟疆能够感觉出龙兰粗
重的呼吸声,“你刚才好像是睡着了似的。”龙兰又拉了他一把。
冒辟疆向前移动了脚步,他看着那座高大的木质建筑说:“二哥,黄公公呢?”他突然
觉得少了一个人,黄太监离开时,他还在沉迷中。
“走了,我们还是赶快上去吧。”
冒辟疆跟着龙兰朝那座大殿走去,他边走边想,觉得黄公公的离开是不可想象的,他应
该带我们上去才是。
他们刚踏上花岗台阶时,一个小太监从里走了出来,向他们叩头问安:“公公来此有万
岁爷的圣旨吗?”
龙兰点点头,冒辟疆也跟着点点头;这时,冒辟疆感到那种突入其来的昏晕感消失了。
小太监立即转过身朝上面高喊道:“万岁有旨!董娘娘准备接旨。”
冒辟疆刚刚恢复过的神情又被蒙住了。难到小宛真的做娘娘了吗?他心里一阵难受,他
想,不过也好,能见上一面也算了个心愿。龙兰转过身看见冒辟疆迟疑地站在台阶上,神情
看起来有些沮丧,就拉了他一把说:“走吧。”
这时两名宫女婀娜多姿地走过来,身上华丽的衣饰在走动中窸窣作响。上前叩头道:
“请二位公公进殿。”
龙兰又拉了一下冒辟疆,大大方方地说:“请起,你们在前引路吧。”
他们到了阁上,只见殿宇宏大,华丽的陈设弥漫着暗香,冒辟疆从昏暗的光线中看去,
那个素装打扮的女子看起来并不像董小宛。那女子背对着他们口齿不清地自言自语:“什么
旨意不旨意,关我何事?”
龙兰挥手叫宫女们退下,然后转过身拉了拉冒辟疆,冒辟疆见阁中无人,便大着胆子,
走上去低声说道:“向董娘娘请安。”他侧头看见董小宛的面容时,就如同在睡梦中,董小
宛秀丽的脸庞略带忧伤。冒辟疆又说道:“董娘娘休得悲伤,身体要紧。”他停顿了一下接
着说:“还记得‘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出,地角天涯不是长’
么?”
那女子猛然一惊站了起来,低声喝问道:“尔等是何人?”
冒辟疆就把衣服往上一掀,百感交集,泪水盈眶。董小宛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目光,
然惊叫一声,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冒辟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郎君呀,想死我了。”随即伏在冒辟疆的胸前轻轻哭起来。
龙兰这时悄悄离开他们,来到楼梯口站立着,左手揣模着那把藏在袍子里的短剑。不一
会,董小宛停止了哭泣,对冒辟疆说道:“冒郎呀!你也胆子太大了,冒充内监,私闯深
宫,那可是死罪呀!”
龙兰站在楼梯口手扶朱漆栏杆,看着黑暗中幽深的庭院,在他看来,冒辟疆和董小宛的
谈话显得空洞而漫长,他烦躁地抓住栏杆上雕着凤凰的羽翼,耐心地站在那里。
“……冒郎啊,竟置父母于不顾,蹈这杀身之祸,危及冒氏全家,值得吗?你和我不成
了罪人吗?你,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冒辟疆泪流满面地说道:“自卿离家后,全家上下哪一个不痛惜。你我是生死与共的恩
爱夫妻,今既得见卿一面,辟疆虽死何恨。”冒辟疆轻轻抚摸董小宛的身体,一种熟悉的感
觉溢满心头,情不自禁又流下了眼泪,“这些日子里,卿受苦了。”
冒辟疆忍着心头的惨痛,垂着泪听着董小宛悲切的叙述。
董小宛对他矢志不移的恋情使他心中感到一阵暖意,他收住眼泪劝说董小宛:“宛君
呀!你可千万不要寻短见啊,自从我与你相识以来,我就把你当作阁中知己相待,你可是为
了我和我们冒氏全家,受尽了千般痛苦,在我们朝夕相处的九载当中,你任劳任怨,尝尽辛
苦。我怎忍心看你再受这般离别之苦呢?只恨我不能以身相救……”冒辟疆抽泣的声音逐渐
放大,在外面守护的龙兰正准备进来劝住,哭声又小了下去。冒辟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还是忘了我吧,勿以我为念,好么?看来是没有办法把你带出去了……”
“……我的冒郎呀,你这回舍命到此,不是为了小宛吗?我会永远牢记在心的。你还是
快速离开吧,不然就会命悬人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君死而妾独生,还能算是阁中知己
吗?……你还是快些离开吧!”
“唉……那个顺治皇帝真难对付。”董小宛幽幽地说到,“他以为呆在紫光阁,便有可
乘之机了,他每次来到这里,都对我软语温存,装出一副情爱有加的样子……他也知道你是
我的夫君,有次他问我想不想见丈夫一面?我怎么不想见你呢!可我知道他把你诱到京城来
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就对他说‘奴婢不想’。他就笑着说:‘这就对了,说实话吧,朕自
从见了你以后,便觉三宫六院如粪土。我可是痴心地想着爱卿的啊。’前晚一个姓牛的老太
监来到紫光阁,一进来就对我说‘恭喜恭喜娘娘’。我还以为是同意让我回如皋了呢,我
问:‘喜从何来?’牛公公取出一张丹书,往我面前一放:‘娘娘,这是封你为鄂贵妃的丹
书,你接着吧。’牛公公放下丹书就走了,那些服侍我的宫女齐声向我下跪恭贺呢,我就对
她们说:‘我又不受封,你们贺什么!”
冒辟疆问道:“皇上封你鄂贵妃了?”
“我可并没有接受啊。”董小宛说道:“昨日早朝后皇上到这里来了一趟,他说:‘朕
封你为鄂贵妃你满意吗?’我不答语。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只要你能回心转意,朕便可即
刻下旨封冒辟疆为官。’他说话的神态看起来并不那么严厉,不过是在威胁我顺从他罢了。
我想只要我不一口回绝死了,他是不会对冒家采取行动的。我就对他婉言说道:‘陛下之言
差矣!是否从命乃是贱妾的事,与冒氏何干?况且忠孝义节,皆为历代人君所重。若妾失身
于陛下,则妾就成为不节不贞之妇了!不洁之名,也会玷污陛下。’顺治问道:‘难道朕贵
为天子还不如一个凡夫俗子吗?’我冷淡地答道:‘皇上定知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
古话。妾夫也常说,为士先气质而后文章,惜名甚于惜身。对于万岁的恩宠,妾岂不知
恩?’他听完后慨然长叹道:‘唉……,朕贵为天子,意不能使一妇人回心转意。这天子又
何足贵呀!’说完他就离开了。”董小宛停顿一下,看了看冒辟疆憔悴的脸说:“冒郎!你
还是赶快和龙二哥离开这里吧,不要以妾为念了。郎君一去,妾便寻个机会自裁,以免夜长
梦多,也算妾对得住冒氏家族了。说完小宛泪如泉涌。
冒辟疆与董小宛在那儿相抱而泣,冒辟疆说:“宛君呀!幸得还能与你见上一面,就是
一死也心甘情愿了。可我怎忍心抛卿于不顾呢。”
这时龙兰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藏在高大的朱漆木柱后,看着点点星光由远而
近,等走近一看,是个疲弱的老太监和几个提着灯笼的宫女,他正准备叫冒辟疆暂且躲避一
下,就忽听那老太监破着嗓音叫道:“万岁下旨!宣董娘娘到拥翟宫召见。”
冒辟疆和董小宛正在缠绵悱恻的时候,忽听这一声音,吓得两人一大跳。董小宛赶忙推
开冒辟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髻,娇声应道:“回奏万岁,奴家稍稍梳理即刻前往。”又
转过头对冒辟疆说:“郎君,让妾前去巧与周旋一番,你可趁此与龙二哥赶快逃离此地,快
走吧。”
龙兰也侧身踱了进来对冒辟疆说:“贤弟,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赶快离开为好。”
冒辟疆忽然像吃了豹子胆了,愤然说道:“卿既不负我,我又岂能负卿?要死就一起死
吧。”他觉得他此刻像个大丈夫一样,把骨子里光辉溢彩的一面透露出来:“既然阳间不能
成夫妻,到阴间总会做夫妻吧。”
龙兰听了这话觉得快要火冒三丈了,董小宛把脚一顿:“你这个冤家呀!我死了只我一
人,你这样不仅要连累龙二哥,而且还要诛连九族的。你赶快和龙二哥逃出去吧,从今以
后,千万不要以妾为念,小宛是万万不会辜负你的。”说完又用手去推冒辟疆,一行清泪滴
落在冒辟疆的手上,从那片洁白透明的白指甲上滚落下去。
就在此时,忽听楼下破锣似的嗓子高喊:“万岁驾到,董娘娘接驾。”
董小宛一听惊呆了,转瞬间她收住眼泪镇定自若地说:“奴家接驾来了。”她迅速朝冒
辟疆打了个手势,用眼神招呼他,叫他不要慌,站在一旁别动。她又朝龙兰站处一看,龙兰
已不知去向。
这时楼梯上靴声响起,不像宫女们的脚步声,倒像一群武士冲了上来。董小宛不知所措
地看着楼梯间灯光移了上来,她本打算前去迎接,谁知脚步还没来得及移动,一大群人提着
灯笼上来了。
前面六名带刀的御前侍卫,分立两旁,两个太监和三名宫女走上前把四周的青铜油灯点
亮,刹时,整个大厅犹如白天。
冒辟疆感到自己稍稍有些稳定了,腿也不像先前那样抖得厉害了,他就偷偷抬起头来,
越过董小宛高高的仍有点凌乱的发髻,看着那个衣饰华丽的年轻人。站在董小宛面前的这个
年轻人并没有穿着龙袍,颜色也不是黄的,他穿的只是一件质地上好的绿色绣袍,在灯光的
照射下闪闪发光。
冒辟疆认定他是顺治皇帝。他生得齿白唇红,俊眉朗目。
一副满洲人装束,气宇轩昂,威显仪赫。看着这个气质非凡的皇帝,冒辟疆觉得自己这
身内监服装,也太相形见拙了。
顺治上前往一把摇椅上一坐,把华丽的绣袍一抖,董小宛赶紧上前叩头请安:“臣妾死
罪,接驾来迟。”
“什么!臣妾!”顺治一脸的怒气:“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当贵妃娘娘!嗯。”
“奴婢有罪,请皇上恕罪。”董小宛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慌忙请罪。
“唉……”顺治叹了口气说:“尔可知道,尔算是朕遇见过的一奇女子了,到了现在还
不知道朕的苦心么?”
“请皇上恕罪,奴婢难以答允圣上美意,奴婢已是有夫之人……恳请圣上宽恕奴
婢……”
“知道?知道何必多说。”顺治朝董小宛后面望了一眼,然后说道:“他是何人?”
董小宛还没来得及把身子挺直,一听心头忽然惊慌,忙又伏在地上奏道:“启禀皇上,
他乃奴妾的家兄董玉,因思念奴婢,又不谙宫廷制度,冒死前来见奴婢一面。恳求皇上龙
恩,赦其无知,则奴婢感恩不尽!”
顺治听后,“嘿嘿嘿”仰天长笑了一阵说:“既是汝兄,为何不具奏上,却要冒充内监
私入宫廷呢?再者,为了探望在皇宫享福的弟妹,而甘愿被杀头吗?”顺治说完又“哈哈”
大笑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二人在阁中所为,朕已完全知晓。我看你们还是从
实招来。”
冒辟疆知道隐瞒不过去了,就挺身而出叫道:“我乃如皋冒辟疆是也,乃董小宛之夫;
我可是明媒正娶,不像你这样的皇帝夺天下人之爱,要杀便杀得了,何必在那儿虚情假
意!”
冒辟疆的骂声语惊四座,那些侍卫和宫女被吓得目瞪口呆,惶恐地睁着眼睛看看冒辟疆
又看着同样惊住了的顺治皇帝,跪在地上的董小宛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顺治没有预料到一个卑微的汉人竟敢如此辱骂堂堂天子,用颤抖的手朝前点了点叫道:
“与朕把他拿下去斩了,胆敢如此犯上!……”
冒辟疆不知从何而来的英勇气概,大义凛然地对董小宛说道:“宛君,我在黄泉路上等
你。”
“扑通”一声,董小宛又跪伏在地上,额头撞在楠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请万岁恕罪,实告万岁,他真乃臣妾之夫。请万岁饶他一命。小宛愿意留在宫中侍候
万岁。”董小宛说完又把头叩在地板上,盘起的发髻散落下来,乌黑的秀发像云鬓一样飘飞
在空中,把董小宛泪流满面的粉脸遮盖得时隐时显。
顺治怒气冲冲的脸,慢慢变得柔和起来,最后他叹了口气:“你起来吧!既然答应朕的
要求,我就把他释放了。”顺治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得答应,永不再进京
城,同意吗?”
冒辟疆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睛却游移不定。董小宛拉了冒辟疆一下,说:“还不谢主龙
恩。”冒辟疆无力地跟着跪了下去。
顺治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朝四周看了一下,说:“你们不是有三人在这儿吗?”他又提
高声音喊道:“是哪位,该显身了。”
一个黑影从厚重的窗帷后面飞身进来,落在顺治前面,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在场六
个带刀侍卫先是一惊,然后敏捷地抽出宝剑,顺治也略微感到吃惊,想不到居然有如此身
手。他镇静下来后,面带微笑说道:“想不到你还是武林中人,身手不凡。”他对侍卫们说
道:“尔等退下。”然后又对龙兰和颜悦色地说:“朕不会定你的罪,不过,你愿意留在宫
中么?”
龙兰跪伏地上,叩着头说道:“谢皇上龙恩,在下龙兰已是出家之人,法号严戒,恕在
下不能从命。”
顺治听后,脸色略带不满:“怎么今天这么晦气,总是不能让朕满意,看来这天子的名
份不当也算了。”他转过身,然后又挥挥手,说:“唉,罢了罢了,尔等快速离去,莫等朕
想不过意时,尔等想走也走不了了。”
冒辟疆和龙兰回到客栈时已接近黎明。冒辟疆什么也没做就和衣躺在床上了,龙兰不停
地在屋内走动,大骂那个姓黄的太监坑害了他们,既收取了他们的银两,又把他们给出卖
了,龙兰气得咬牙切齿。
“下次要是让我缠上,我就叫他断子绝孙!”龙兰说完,又嘿嘿笑了起来,“他本来就
是个太监嘛。难怪他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冒辟疆并没有睡着,他眼睛盯着屋顶,不答龙兰的话,没觉得龙兰刚才说的话好笑。他
可能根本没有听龙兰在说话。他此刻想他该死去,他后悔当时不该跟着小宛下跪请求恕罪,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他甚至不希望他活着想起小宛的音容笑貌,他不希望小宛成为众人仰慕
的贵妃娘娘,他也不希望他们活在世上,而小宛那娇弱的身躯一直长存在他们记忆中,他迷
迷糊糊地在“卿当享富贵,我独向黄泉”的愁绪中进入了无边的梦乡。
冒辟疆回如皋后,大病了一场,一直在水绘园中躺着。龙兰离开了如皋到泉州去寻明朝
遗臣和桂王政府。
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并没骑马,冒辟疆遭到这场打击后,他那衰弱不堪的体质和易倦的
精神,完全倒下了,他一心想到死,龙兰几经劝说无效后,就到东行去租了一辆笨重的带车
篷的马车,把冒辟疆放在车中,于当天傍晚向南方出发。
冒辟疆在昏昏欲睡中,不由想到他和董小宛在紫光阁上缠绵悱测的情景,只不过董小宛
是那样模糊而形影不定。他看见那些类似侍卫的武士和宫女像陶俑一样站在角落里。当他努
力想象董小宛最初的形象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在水绘园没日没夜呆着,不曾走动一步,即使每天苏元芳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依然
不能唤起他对生活的重新热爱。丫环惜梅搬到水绘园来照顾冒辟疆,每天清晨她把园中打扫
一遍后,就来到湘中阁,帮苏元芳梳洗照料冒辟疆,冒辟疆在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像个无
助的小孩,茫然地坐在床上,任凭她们耐心而细致的摆弄。惜梅得知小姐为保全冒氏一家委
身于顺治皇帝的消息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每当苏元芳从窗格中看见惜梅娇弱
的身影向湘中阁走来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在冒辟疆清醒的时候,惜梅的到来,总使他进入对董小宛娇美身形的回忆中,他甚至在
一天早晨,惜梅打扫完园中的枯叶后,来到湘中阁帮助苏元芳料理时,他从某种沉迷中抬起
头来,问惜梅:“小宛起床了么?怎么很久没看见她了。”
惜梅吃惊地转过身来,悲哀的眼神露出一种茫然若失的神声:“公子……你。”
“噢,对不起,我又想起往日的情景了。”他哀声叹息一阵后,便沉默不语了,然后他
就用失神的双眼看着园中的景象。
冒辟疆的身体差不多彻底恢复过来的时候,已是三个月过后了,春天在时间的流逝中消
失了,园中的植物在灼热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在仲夏到来的季节变换中,火热的阳光和残存
的春天的气息,总使人有不安的情绪滋生。
冒辟疆早晚走出湘中阁,来到草坪和池塘边散步游走。在清爽的早晨他散完步回来后,
他那先前白如绢纸的脸庞,偶尔会现出红晕,他看见惜梅时,不像以前那样进入对董小宛的
沉迷中。事实上董小宛在他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一天,他在一个装针线
的木质盒中,看到一只翡翠绿的手箍子,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漂亮的手箍
子。
他对着那翡翠箍子凝视了很久,这时,惜梅提着一只编织精美的花篮走了进来,花篮里
装着还在滴露水的栀子花,冒辟疆说:“这花真漂亮,哪儿摘的?”
“在假山后面,”惜梅说:“公子喜欢,我就把它插到公子的书房里。只要换上清水,
它会保持几天不枯萎。”
惜梅刚要向书房走去的时候,冒辟疆拿着那只绿色的手箍子漫不经心地问:“这个小玩
意是谁放在这儿的,它看起来很漂亮。”
惜悔朝那个手箍子看了一眼,说:“公子你忘了!那是小姐的。”她看见冒辟疆迷惘的
眼神,像是提醒他,说道:“小姐绣花时,就常把它带在手上,你陪小姐绣花时,不是时常
赞叹这手箍子漂亮么?”
惜梅离开后,冒辟疆又把那只色彩鲜艳的手箍子拿起来,在早晨的阳光中凝视它光茫四
射的迷人色彩,就在惜梅提醒他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董小宛曾带着它绣花,他有些后悔向惜
梅问这只手箍子的来历。
事实上,他突然感到一阵痛心,他居然连董小宛都想不起来了。他沮丧地坐在窗前的椅
子上,凝视着窗外橙黄色的阳光,一种轻微的负罪感袭满他的脑际。他努力回忆董小宛最初
娇美的形象,只想起了董小宛模糊而缥缈的模样,他不禁有些伤感起来,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一些漫无边际的话语。忘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是可耻的,毕竟小宛是为自己而委屈求全
的……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刚进门的苏元芳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又病了呢。她劝冒辟疆休
息,冒辟疆朝他摇头,说才起来,怎么又去睡呢,我还打算出去走走。
他没有再搭理苏元芳,对着渐渐热起来的阳光瞧了瞧,开始沉入对往日的回想中。
当苏元芳和单妈经过窗前时,看见他熟睡的模样,都没有去打扰他,变得火热的阳光已
经越过他的头顶,照射到他背后的墙壁上,把那幅挂在墙上的《清明上河图》照得透亮。
他伏在桌上睡着的模样,就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
冒辟疆在水绘园养身体的时候,早先四分五裂的天下,正被满族武士用铁骑和利剑收
治。他每日早晚在园中散步,修剪花枝和锄草,然后就读书写字。他的身体在每日的劳动中
很快恢复过来。当觉得精神完全恢复过后,便打算写一篇类似《哀词》的文章,以追悼小
宛,当他最后决定写《影晦庵忆语》的时候,已是姗姗来迟的秋天了,看着窗外的残叶,他
此刻的心境异常平静。
与他宁静的心情相比,外面纷扰的世界正发生一场瘟疫,瘟疫过后必然是饥饿,到处是
灾难之中的人民,他们犹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蚂蚁,扶老携幼地逃离家乡。
清朝的军队正与各地起义军、以及明朝灭亡后由官僚地主们建立的偏安政权,进行各种
规模的战争。
那时,闯王李自成和另一支义军领袖张献忠早已战死,而他们手下那些将领各自另立山
头,又拉起一面面不同颜色的旗帜。
数十年来,连绵不断的战争,造成农业上的破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浩大的瘟
疫,首先从贫瘠的陕北地区爆发,那里一直土地贫瘠、生产落后、工商业不发达,而王公、
宫绅们对该地农民的层层盘剥、政府的征商和军饷加派也使得贫穷的人民吃不起饭,买不起
药,再加上连年的水旱和天灾,瘟疫的发作已势不可挡。
当瘟疫和灾祸从贫瘠之地蔓延到曾经是富饶的江南水乡时,江南这自古有鱼米之乡美称
的地方,也成了的尸横遍野的地狱了,到处都是孤魂野鬼。
顺治九年,如皋瘟疫弥漫。急得如皋陈知县如烟薰火燎,他在赈灾中显得一筹莫展,当
他听说冒辟疆在崇祯九年的时候,曾办理过如皋灾荒的赈灾事宜,而且卓有成效,就向清廷
奏请冒辟疆为官,清庭下令赐冒辟疆的官职。当陈知县命令差役把封书交给冒辟疆时,冒辟
疆仍足不出户地呆在水绘园里写那篇令后世伤感的《影梅庵忆语》。
冒辟疆接过封书时,并没有马上回答是否愿意任这一职务。他只是把那羊皮纸漫不经心
地放在桌上,对差役说:“你先回去吧,过两天我会回话的。”
三天后,冒辟疆对陈知县的答复是:可以担任赈灾的重任,但拒绝做官,陈知县马上就
答应下来。
冒辟疆前往如皋各地赈灾的时候,他的《影梅庵忆语》还没写全。他在办理赈灾事宜
时,是依照宋朝的赵汴赈灾的方法,分门分处,分老幼病残,就地施赈。年轻有力的以工代
赈,在各疫处立医局,如若有病死的,就随殓随葬。同时,他又会同陈知县邀请官绅、地
主,分头征粮,寺庙也劝粮捐米。
冒辟疆带头率先卖掉一部分田地房宅来助赈,并每日到各处巡视赈务,问医问药。
灾赈过后,陈知县感谢冒辟疆赈灾有功,便又奏请朝廷。
朝廷又诏赐冒辟疆官职,但他依然不变初衷,坚决不做清朝的官,不忘怀他对董小宛说
过的惜名如惜身。
他长时间里深居简出,潜心研读,一心一意写作情文并茂的《影梅庵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