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柳如是爽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
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
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
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
她的高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
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压不住腹中的酒气,伏
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水,她却依旧任性地立在船头,任夜露沾湿了衣
襟,惜惜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却在船中乘着酒兴,放开喉咙唱着一曲《苏武牧羊》,歌
声被寒山寺的钟声击得粉碎。董小宛回想着刚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泪下。她却未料到
从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别,这个从童年就进入她心中的榜样正随风飘远,像芦苇丛中的一个忧
伤的梦。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满风帆徐
徐驶入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
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
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别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
也扭转头,低头看着河水。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风挟带着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费了很
大的劲才放下风帆,使将要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伤感地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没
有一个完结的时候。如果没有冒辟疆感情的维系,也许她会纵身跳入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
脱人世的苦狱。
董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附近人家雇来两架马车和三架牛车,马车用来坐人,牛车用来装
运那些木箱和竹条箱。董小宛付了船租,还给几个水手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待她和船家道别
之后转身上岸,董旻和几个赶车的人(其中一位是妇女)一起将家当装上了车。董小宛忽然
担心马车走得太快牛车跟不上,当即决定董旻和单妈乘一辆马车,自己和惜惜乘一辆牛车,
运家当的车走中间。大家又七手八脚从最后一辆牛车上搬东西到空出来的马车上。
车队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妩媚的落日,车上的人们都觉得这光芒有
些刺目。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西方天幕下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这颗星星指引着群
星到达规定的位置,发出满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兴奋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
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
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
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
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水。她们都看见积
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
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
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色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兴奋,街边露宿的从北
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皮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
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衣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
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
到了另一条街上,迎面就看见一溜高墙。她俩顺着墙拐了弯,就到了冒府大门前。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
方。她抬起头,看见院内一棵高大槐树的枝条伸出墙来,那枝条光光的,挂满了许多褐色枯
焦的荚子。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的幻觉中出现许多白色的槐花。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内心一阵迟疑、顾虑
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
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丫环道:“公子不在家里,他出门两个月了。”
“去哪里了?”董小宛忙问道,她担心冒辟疆是去苏州,让他扑空多难为情。
“去岳阳接老爷。老爷告老还乡了。”
“哦!”董小宛心里一沉,怅然若失。“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说不准。长则一月,短则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叹了口气”。
“惜惜问道:“少夫人在家吗?”
“少夫人在家。”
“我们远道而来,”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几日。”
“这个……”丫环又上下打量她俩,说道:“二位稍候,待我请示少夫人再说。”丫环
说着又虚掩了门进厅中去了。
少顷,丫环又开了门,手里拿着一锭银子站到她俩面前,说道:“府上因为男主人不在
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便收留难民,请二位谅解。这银子是夫人的心意,请二位笑
纳。”
董小宛一听,自己果然被当作了难民,转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势利眼,当年和柳如是一
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构成她印象中最惨痛的印痕,类似的情况她无法忍受。惜惜跟着
走了几步,忽然转身对站在门前的丫环道:“如果冒公子回来,告诉他董小宛来过了。”
董小宛坐在大车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没向众人解释,便叫了两辆大车,装上行李说
往扬州去。大家见她脸色,也不多问,跟着就走。其实,随便去哪儿他们都一样。
出了城门,她忽然后悔了。怎么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难道苏元芳真的伤害了自己?至
少她自己也不会就此甘心。她叫大车暂停。惜惜看出她内心的疑虑,将剥开的一瓣桔子送到
她的唇边,她会意地用牙轻轻咬住。
就在大车停稳时,一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骑马的是个女人。正是苏元芳。董旻刚好跳
下车,朝车辙上撒尿,看见来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将裤带胡乱扎住,假装没事
似的站在车轮边,专等这个女人骑马过去。谁知苏元芳却在他面前勒住马,气喘嘘嘘地问
道:“车中可是董小宛小姐。”
董旻一怔,抬头上下打量苏元芳。苏元芳不觉面上一热。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听到询问,拉开车帘,跨了出来,立在车辕上,刚好和骑马的苏元芳比肩而站。
苏元芳心里微微一颤:好美丽的女人。虽然她对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却
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见来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苏元芳。
俩人相互打量之后,各自报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车辕,行了大礼。苏元芳也慌忙从马上下来,还了礼。
苏元芳道:“董大小姐何故如此行色匆匆?若刚才府门前多有得罪,还望谅解,实不知
董大小姐尊驾到此。”
董小宛道:“说来惭愧,小宛这厢赔罪了,实是小宛未先通报之过。”
苏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请随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会归家。”
董小宛心想这样子跟她回去,岂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话怎么办。她道:“多谢少
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实无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诚不敢打扰府上。”
苏元芳也是聪明人,知她对自己还不够放心。当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爷
这件事,辟疆早就到苏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对我心存疑虑,辟疆之情却不是假。他若归
来,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吗?”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色也变了。难道自己不能为冒公子忍辱负重吗?她低下头,陷入沉
思,自己可以为他死,何况为他而活呢。她转声对苏元芳说道:“好吧,我等他回来。”
于是,大车又转了方向。苏元芳却不愿骑马,只好由董旻骑着。她拉着董小宛的手,坐
在车上。忽然,她呻吟一声,抱着大腿蹲下身来。原来,刚才骑马骑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
说她这辈子第二次骑马。董小宛倍受感动。当即由惜惜踩住飘摆的车帘子,苏元芳让董小宛
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涂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内侧红红的像一片云霞。
马车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泽,在进城时,它在城墙的阴影中发着光,因而超
越了原来的本质,董小宛知道她从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变,她将要过的是一种陌生
的被称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适应它。
马车转了几个弯,朝左一拐。董小宛凭感觉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
悔刚才没留意苏元芳和车夫说话。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会绝对服从苏元芳的吩咐
和安排。马车直接驶到了水绘园。
水绘园是冒府的私家园林,它体现了如皋首富的财力和情趣。这个园林是冒老爷心血来
潮弄出来的纪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成了冒辟疆的乐土。董小宛踏进那扇圆形的
腰门,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
董小宛住进了水绘楼。园中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小宛和惜惜没费什么功夫便将带来
的东西拾掇干净,两间像样的闺房就跃入苏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单妈自觉地去靠厨房处打扫卫间房,董旻则不着急,他叫人端来一壶酒,腰间插
上一支竹笛,径直登上一座山,独自一人在那里尽兴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
问他准备把窝安在何处,他朝池塘的对面一指,那里有一间别致的木屋,本是冒老爷当年设
想的书房所在。苏元芳专门派四五个仆人来侍服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仆人们马人就给她备好了一个大澡盆和干净的浴巾,以及一块通过特殊
处理过的皂角,用来洗身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苏元芳站在户外,听着屋里的哗哗水声,心里充满了好奇。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极想
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着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恋她的肉体之后才迷恋她的
才干的。苏元芳的愿望膨胀起来,变成了一种类似欲望的焦渴,以及伴随而来的急切之心。
屋里的水声挑逗着她,她凭借自己洗澡时的顺序,猜测董小宛正在洗什么部位,她认为女人
总是更多地洗那隐秘的部位。
苏元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还好,园中一切如
常,只有假山背后传来的竹笛声,表明董旻还在那里。就在这时,苏元芳看见董小宛洗澡那
间屋靠近屋檐的地方开有一扇小窗,小窗旁边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
着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摆着一架木梯。苏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
以满足自己愿望的联系。好像是谁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声地说道:“谁把辣椒晒在这里?”
她故意要让董小宛听见,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当她将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
然后蹬上顶端,从窗户朝里看时,董小宛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
笑着,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体使她震惊。
苏元芳一边看着一边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脚下一晃,梯子咔嚓一声断了,苏
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见小窗前那张笑脸伴随一声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听见
一阵索索的声响。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满
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身来,看着墙上如豆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
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从听说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
这可能是整个家族前面的祸水,她连续几夜都做恶梦,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许是个不祥
之兆。何况,妓女对她来说也是个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见过三个妓女。
第一个妓女是她八岁那年在家乡见到的,严格地说,她见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从
山塘里被捞上时,赤条条的。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
个妓女自杀了。她好奇地问:“妓女是什么呀?”人们都懒得理睬这个小女孩。一个醉鬼蹲
下身来,一边用手捏她的腿一边笑嘻嘻说:“妓女就是卖肉的。你想不想卖肉?小姑娘。”
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讨厌,便跑开去,从大人们的空隙处挤进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边,
浑身水肿,发白,发出一般难闻的气味。有几个村民假装察看死因,故意将女尸的腿大大地
分开,人群吃吃吃地笑。这时,她看见女尸的腿间有十几道旧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
还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卖的女人。
第二个妓女是她嫁给冒老爷一年后,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兴致极高地和冒老爷一起去踏
青。在春天绿色的柳丝下的一家茶舍边,她看见一个女人,面上涂满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
张桌上。喝茶期间,这个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爷,他当年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又是中了头
榜的举人。她发觉他不停地看那个肥女人,她也扭头去看。她看见那个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
地在左手半握的拳头中穿插,令人联想到晚上熄灯过后的事。她说:“什么鬼女人?”冒老
爷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别理她,肯定是个妓女。”这次事件使她改变了对妓女的看法,
她终于觉得妓女是最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她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伴男人睡觉,她一直疑心妓女
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恶意中伤,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觉还可以挣钱。加之,在闺中看过的大量书
籍,都将妓女作为美丽的人来写,更增强了她天真质朴的想法。但这次,她向那个女人投去
了仇恨的目光,因为她想勾引属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见到妓女时,她已经老了,对人世间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
位逃难来的陕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轰动一时的人物,许多有钱人家为她闹得鸡犬不宁。有一
次,老夫人刚巧站在院门边,看见那个女人竟不知羞耻地裸体走过大街,后来听说是有人赌
她一百两银子。她说:“世道变了。”便紧锁院门,回到厅中,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为大明江
山祈祷起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妓女做小老婆,她虽然同意了,内心还是担心。这也是
她急于要见董小宛的原因,她认为在未过门以前还来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恶心的话。
刚好明天是冒府每年庆贺丰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来苏元芳,告诉她去请董
小宛,让她来参加丰收宴和晚上的庆祝仪式。苏元芳遵命而去。
无论董小宛对自己的应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满脸堆笑的婆婆旁边,她依旧感到了巨
大的不安。整个下午,老夫人就这么慈祥地笑着,对她很亲切。但她从拜见老夫人起,就察
觉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验的意味。
虽然她知道,为了取得冒府的人们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时时都要面对考验。她也曾私下
里演练过,按照自己设想的情景考虑应对,在想象中自己总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随
和地、逐渐地消除了他们对妓女的疑虑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脱去这层引人闲话的旧壳,
让深藏的本质自然表露。同时,她也深深地知道,一个人表现得太好,特别是一个妓女表现
得比所有自认清白的人更好,就会引起广泛的嫉妒。这是她内心最大的难题,她找不到一个
合适的中庸之路。她觉得此刻的不安会给自己带来损害,会给婆婆一个坏印象,毕竟自己还
没有正式过门,这忧虑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辟疆突然回家,从而将自己解救出来。
现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现在这里,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几次想借故去帮忙做事,从而缓解笼罩着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刚开口,老夫人
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着她,从她轻轻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内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
里,表面上坚持着平静,但额角依旧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着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洁
净的手帕,朝脸上扇扇风,说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气还这么热。”一边就用手帕帮董小
宛轻拭额角,说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阵令人不觉的颤栗通过手帕传到老夫人
的手指上,然后通过手臂传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动了。当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时,
同样的动作曾引起同样的感觉。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说道:“别怕,我在这里。”
董小宛感动得想哭。老夫人及时地叫她随便吃水果,并告诉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让皮
肤更加水灵。董小宛当然知道这个说法。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楼,两人都
脱得光光地躺在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全身贴满削薄的西瓜皮,以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
华,结果俩人都皮肤过敏,长了许多红疮,半个月没敢应客。董小宛瞧着桌上的桔子、梨
子、苹果,还有葡萄干。她本来喜欢吃桔子,但这时却挑选了一枚梨子,这样可以借着慢慢
削皮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她低头慢慢削皮,刀刃在轻轻旋转。但是,她听到一丝秋风中夹杂
的人们的窃窃私语,声音极低,但她还是辨出了“秦淮河”三个字,立刻使她一阵颤栗,手
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头弯腰去捡,眼泪从心底朝头部猛贯而来。
要不是苏元芳刚好这时走过来,她一定会哭。苏元芳拉着她的手,说道:“宛妹妹,来
帮帮我。”老夫人开恩地允准。
董小宛这才暂时摆脱整个下午的极端不安。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闺
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丰收宴相当排场,即使欠收的年岁,依旧照常举行。董小宛和苏元芳将
碗按一桌八套摆完后,已经腰酸背痛了。
院子中有一股浓重的屠宰味,混合着菜肴的气味。到处是站着的人,男人、女人、孩子
都采取一样的姿势,因为开饭的时辰快到了,他们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样子,准备抢占席位,
痛快地吃这顿仅次于过年时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边喘息,深深体会到冒府的巨大产业的压力,经营这样的产业是不
由人松一口气的。她隐约掂出了作为冒家公子的小老婆肩上担子的份量。她有些迷惑了。
开饭的锣声一响,人群潮水般涌入酒席,欢笑声响彻云霄。先入座的,已经在痛快地用
筷子敲打碗缘,节奏混乱。饥饿是乱性的,而盛宴往往充满雇工的挑衅和不满,他们认为应
该白食三个月,而不仅仅是这一餐。冒府的管家会在今天显露他的优秀才能,一切看似混
乱,实际极有秩序。董小宛脑中嗡嗡直响,她本能地受不了这种场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没
想到这是他们作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后一餐庆丰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边时,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对自己的确切
看法。酒菜上桌之后,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对她来说,婆婆对自己的认可才是最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