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村头的小桥上站着一群人,举着几支松明,人脸在火光照耀下如同鬼脸一般。这
时,陈诺在他怀中睡得正香,到家的安全感使孩子早早进入梦乡。
冒辟疆在桥头勒紧缰绳,众人围上来,从他怀中抱过陈诺。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人感激
地上来挽起他的手臂。这时早有人过来帮他牵了马,中年儒士对众人道:“敲锣,让大家回
来。”
冒辟疆随众人进了村子,听见身后那只破锣发出的声音,觉得刺耳,仿佛纤细的鼓锤敲
打着耳鼓。
中年儒士道:“谢谢公子带回小儿。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看你不是本地人。”
“我姓冒名襄,表字辟疆,江左如皋人氏。”
“我叫陈君悦,这是敝庄,公子远来,今夜就暂宿我家吧。”
说话间,到了一处大宅门前,早有一帮人在此等候。一位夫人抢先出门来,口中叫道
“我的儿!”径直将陈诺痛爱地抱入怀中。
进了院门是一宽大的前院,靠院墙摆了几架兵器,十八般家什样样俱全,兵器架下散乱
地摆着些石锁石杠之类的练家子。看来这是武林人家。冒辟疆说道:“久闻河南武风极盛,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而此刻墙角有人正赤身负荆而跪,听说是陈诺的大叔。
陈君悦本来仅仅心怀感激算计着如何给冒辟疆一些酬谢,但未曾料到和这位他乡人相交
后便结下生死之交。有缘千里,自有谋面之日。
冒辟疆人困马乏,狼吞虎咽填了饥肠,时已三更。饭间和陈君悦扯些天南地北的话题,
陈君悦觉得此人乃非凡人物,便有深交之意,当夜安排他在上房睡下,冒辟疆头刚一落枕,
就进入了梦乡。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将冒辟疆从梦中拖了出来,梦中的董小宛像突然熄灭的烛焰消失在另
一个世界中。他瞅着明亮的窗户,想着往京城的路还很遥远,不免揪心之痛袭遍全身。
他踱到前院,看见陈君悦在槐树下击一只沙袋。他光着上身,全身肌肉发达,胸脯和肩
膀上肌肉呈块状突起,仿佛雕刻出来一般。只见他频频击出双拳,而身体纹丝不动,沙袋便
像荡秋千的小儿一样飞扬起来,又朝他撞去,如此反复不停。
冒辟疆羡慕这铁打的身躯,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膀子,羞愧之色涌上心头。见回廊下摆
有一张小方桌和几把椅子,桌上有一卷翻开的书。他走过坐下,一位奴婢给他奉上茶水,他
伸手拿过书,看看书名,竟是《鬼谷子兵法》。心想这个陈君悦是个有抱负的人物。
陈君悦看见他,便停了手,朝他走来。而沙袋依旧荡着秋千,槐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冒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边说就边坐了下来,一位奴婢给他披上衣服,另有一位
则沏了一壶茶上来。
“陈兄,想不到还有闲暇研读鬼谷子,在下佩服。”冒辟疆说道。
“鬼谷子的四大弟子出山就乱天下,乃临世奇人。不过,我可不想乱天下,只是觉得竟
然他有乱天下之能,必有治天下之本。我能窥其奥妙一二,乃慰平生了。”
“陈兄高见,凌云之志更令人钦佩。”
“国家已露衰微之迹,我辈岂能坐视而不图复兴之礼。”
“这也是复社的宗旨。”
“冒公子可是江南复社中人?”
“正是,不过复社人才济济,我乃无名小卒。”
“我看未必。”陈君悦含笑说道:“观君相貌气度俱不俗,肯定非无名之辈。”
冒辟疆呷了一口茶,将话题岔开:“陈兄文武双全,才情高远,何故静处山庄空负了年
华?”
“唉,非我无心,乃是无缘得遇明君垂青耳,与其做鼠辈走卒,不如做我的员外逍遥自
在。”
“请缨无门,我非空有复兴之志。”
两人默默地呷着茶,陈君悦问道:“依冒公子看来,当今天下谁最英雄?”
冒辟疆道:“北方的杨嗣昌、洪承畴、卢象升、吴三桂、孙传庭、左光允诸将在下也有
所耳闻,却未敢断言谁是英雄。
倒是江左一带的驻军因常目睹,较为熟悉,官兵们看上去精神抖擞,兵纪严明,统兵者
应该是位将才。”
“你是说史可法还是左良玉?”
“史可法也。”
“我也风闻史大人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也早有投奔之意。
今听冒公子之言,乃坚定了决心,正是这个月就去投奔,大展宏图。”
“在下佩服。”
“冒公子此去京城也是择主而栖吗?”
“非也。”冒辟疆勾动了对父亲安危的忧心,面露悲痛,因见陈君悦是爽直忠贞之士,
便简略地叙了一遍家事。
陈君悦惊讶地起身鞠了一躬道:“原来是冒起宗冒大人的公子在此。怠慢,怠慢!”
“陈兄何至如此?”
“去年冒大人随军过境,顺路剿灭本地三处恶魔,给本地带来平安,乃大恩之人也。”
陈君悦叫来管家,吩咐摆酒席。冒辟疆慌忙起身道:“不再打扰了。在下救父心切,马
上就要起程,多谢陈兄厚意。”
陈君悦挽留不住,握住他的手道:“归来时一定到寒舍多住几日。”
冒辟疆整装待发。有人帮他牵来马匹,刚走到回廊下,那匹马忽然前蹄一闪,跪将下
来,冒辟疆大吃一惊。
陈君悦见此情景,说道:“此马连日奔波疲惫,有小疾染身,不可再骑,需调养几
日。”
“如何是好?”冒辟疆急得浑身冒汗,“马儿啊马儿,怎么关键时候就拖我后腿呢?”
陈君悦功道:“冒公子,此乃天意,何不在此多呆几天呢?”
“救人如救火,岂敢延误。”冒辟疆沧然泪下,“苍天可谅,孝心足鉴,何罪之有?”
陈君悦叹了口气,对管家道:“把我的黄骠马牵来。”管家极不情愿地去牵了马。他对
冒辟疆道:“冒公子诚心感人,君悦送你一匹马,但愿快去快回,君悦翘首以待。”
冒辟疆别了陈君悦,打马北上,晌午时,到了黄泥庄,庄前有家酒店,他翻身下马,将
马系在门前柳树上,走了进去。
他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半壶酒,想吃米饭,店里没有,只好要了碗肉丝面条。他看见店
门两边挂了七八把刀,刚好店小二端来一碟豆腐干。他问道:“酒店挂刀做什么?”店小二
瞧瞧他答道:“刀算什么?世上最锋利的刀最终只能切豆腐。”
“这话说得有些道理。”
“当然。这是‘一枝梅’说的名言”“一枝梅?龙兰?”
“对,河南道上有名的盗帅。”
“哪儿能找到他?”
店小二莫名其妙地瞧他几眼,答道:“来无影去无踪,鬼知道在哪儿。”说罢走开了。
酒店中的人都没注意到墙角闷着喝酒的人,那戴斗笠的人回头看了看冒辟疆,目光精锐一
闪。
冒辟疆吃饱喝足,喊小二算帐,往怀里一摸却没了碎银子。店小二见他没摸出银子,笑
脸忽然一变,盯着他。冒辟疆扯过包袱,拉开时不小心滚出来几锭纹银,滚到楼板上咚咚有
声而又闪闪发光。他急忙捡起来,将一锭银子放到桌上。
店小二兴奋地递给他一把刀,他用刀割下小半锭银子,店小二用秤一称,比这顿酒钱多
了几钱,嘴上却说道:“客官好刀法,切得不多不少刚好这顿饭钱。”
冒辟疆也不多说。提了包袱出门上马而去。墙角的戴笠人心想,此人露了行藏,看样子
身上银子不少。
春日午后,空气中堆积着浓郁的花粉气息,令人沉闷。冒辟疆后悔刚才实不该喝了过量
的酒,本来以为可以解解乏,反而将脑袋搞得很沉,后脑勺像灌了一勺铅似的。他放慢马
速,在马背上挺直身子微垂着头打着瞌睡。那匹马似乎颇通人性,它慢悠悠走过一座小木
桥,顺便扭头咬了一口桥头边的青草。
冒辟疆睡意朦胧中恍惚觉得它吃了几朵粉红色的小花。
在他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董小宛的背影,他慌忙追赶上去,她一转身却变成了一个苍老
的男人面孔,竟是他爹。他猛然地一惊,赶路的念头涌上脑际,驱走了睡意。他睁开眼睛,
发觉自己正穿过一片绽满新绿的树林,这条官道正在几座山丘的腹地盘旋。他驱赶树林中飞
出来的一群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飞虫,它们在他头顶密集地跟随着,搞得他心烦意乱,终于上
了岗上,风一吹,飞虫就顺风吹到树林里去了。周围都是黑压压的高大乔木,阴森森地发出
阵阵叹息,连树梢上摇动的新绿都没法掩盖几分。
冒辟疆正待催马快去,身后飞骑赶来两匹快马,他朝路边让了让。两匹马和他擦身而过
的一刹那,一位骑手从马鞍上欠起身,伸手快如闪电般抢了他的包裹。他大叫道:“放
下。”
另一人在马身上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腹。他顿觉千斤重力将自己一撞,人已飞了起
来,朝岗下的树林中直扑而去……
两个强盗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得了手,忍不住纵马狂笑,脸上闪烁着喜悦之情。两人在马
上相互击掌庆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厉害的角色正吊在前方一株松树上,俯视
着他们。
树上这人正是前面酒店那位戴着斗笠的人。眼见两个强盗得意洋洋到了树下,他一纵
身,像一只巨鹰扑食小鸡似的垂直地扑下去。拿着包裹的那个强盗但见人影一闪,自己手里
已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两个强盗勒住马,拔刀在手。看见一位戴斗笠的武林人物站在路中间,右手提着一条铁
棍,左手提着包裹。“你这厮凭空找死,大爷的钱也敢抢。”两人挥刀朝他劈去。那人朝后
翻了几个跟斗,只见他一扬手,那斗笠便飞了起来,像一只灰黄的母鸡从高处朝低处飞去,
不偏不倚戴在一株松树的顶端。两个强盗一刀劈空,便有些清醒了。一人突然问道:
“来人可是‘一枝梅’龙兰?”另一人也道:“龙大侠何故跟咱们这些毛贼过不去
呢?”
“不义之财,人人俱可图之。”龙兰说罢,扬长而去。两个强盗却不敢再追,干脆策马
去叫救兵再来和龙兰拼一场。
龙兰独自走了一段路,见两个毛贼没有追来,便跳上一棵树,将包裹打开来,除了几套
干净儒衫外,还有二百余两银子。龙兰看着这些银子,仿佛欣赏什么东西一般眯着眼缝。
树枝在他身下一上一下地晃悠着。他在心中暗暗分配着这些银子:十两给王老汉买牛;
二十两给赵寡妇治病;三十两给孟夫子作回家盘缠;四十两给刘二买块地;五十两给庙里的
沙离和尚助他重振香火……
正分得意之时,外儒衫中落出一封信来,飘飘扬扬飞下树去。龙兰飞身落下,将信抓在
手上。但见信封上写着:“一枝梅龙兰亲启”竟是写给自己的。忙扯信出来来看,原来是自
己同族兄弟‘一楫夺命’龙游的亲笔信。他看完信,一拍大腿道:“差点坏了大事。”忙将
包裹重新收拾好,背在身上,一路往回走,寻那个了不起的冒辟疆,心里琢磨这些银子分不
得。
树林里到处不见冒辟疆的影子,心想:“是不是被强盗一刀杀死。”但一路寻来,都未
见一丝血迹。纵使草丛中有鲜血,他龙兰也嗅得出,这是他从小操练武功练出来的真本事,
便知道那冒辟疆并没死。
走出树林也就走出山丘之地。天已黄昏,龙兰这才看见前边木桥上坐着一个儒士,他浑
身是泥,衣衫也有几处破口了,布片在风中一颤一颤的,他头发也有些许蓬乱,手托住下
巴,正焦虑着自己的前程。在龙兰眼中,他像一失恋的鬼,背后是苍茫暮色。
陈君悦送走冒辟疆,帮着处理几件乡里的事之后,又和儿子玩了一会,陈诺玩着玩着就
睡着了,便叫丫环抱去了。闲着没事,想起老婆,便栓了门,老婆知道他要干什么。嫁给他
几年来,每年的四、五月间,他都像动物一样春情发作,干那事没完没了的。
两人正亲热间,院门咚咚地响起来,听见管家惊叫声:“员外,快来,黄骠马回来
了。”陈君悦心知是冒辟疆出了事,一骨碌爬起来,穿了衣服,奔出门来,管家正在擦马脖
上的汗水。马喷着响鼻,焦急地扬着蹄子。
陈君悦叫上庆儿和八条武功很好的汉子,在兵器架上各自取了称手的兵器,骑上马,沿
官道追寻而来。追到黄泥庄,问店小二今天可曾见一儒士打这儿过,店小二看着陈君悦那匹
马说道:“午时有位公子也骑了这么一匹马打这儿过。”
众人继续追赶下去,远远看见暮色之中,有几个人正在道上打斗不休。
龙兰和冒辟疆相互认识之后,便把包裹还他了。冒辟疆本来坐在桥上想着如今身无分
文,而又举目无亲该怎么办。心里焦急,甚至有点绝望。
此刻银两失而复得,悲喜交加,当下朝龙兰拜了三拜,内心里也不再焦虑。有了钱还怕
无路可走吗?
两人顺着大路往回走,没走多远,后面追上来七八匹马,马背上有人大叫“龙兰休
走。”龙兰握棍在手,护住冒辟疆,本欲叫他快走,但哪里还来得及。几匹马转眼即到跟
前,几条贼汉跳下马背,挥刀就臂。龙兰将一条铁棍使得浑圆,一边还击一边还要护住冒辟
疆,冒辟疆眼见得刀光剑影在四周飞舞,铁棍和刀剑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而自己就如身处一
铁壁之内,未受一点损伤。
龙兰和冒辟疆被围在中间,正苦于无脱身之计,冒辟疆看见官道上又杀来一群人,正待
叫苦,忽然看清为首者正是陈君悦,乃亮开嗓门大叫:“君悦兄,我在这儿。”他这一叫,
龙兰稍有分神,一刀便劈开棍子,刀尖削中冒辟疆的左肩,砍出一条半尺长的口子血流如
注。
陈君悦等人在马上将敌我辨得分明,也不多话,下马即抢杀过来。贼汉们斗一个龙兰就
很感棘手,眼见对方来了救兵,便想开溜,闪了神,被龙兰铁棍打翻两个,陈君悦手起刀落
砍翻一个。几个回合下来,只剩一个贼汉正和龙兰拼杀。
陈君悦见他不是龙兰对手,也就径直来和冒辟疆相见。
龙兰将那贼汉劈来之刀闪身让过,棍尖突然变个方向朝里一桶,正中贼汉咽喉,贼汉闷
哼一声朝后便倒,口中喷出污血。
那把刀被龙兰一挑飞上了半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淡淡的月光下,刀身闪了几闪,
发出银亮银亮的光。
三人回到黄泥庄,就在酒店中拣一雅座,点了酒菜,开怀痛饮。话题投机不知不觉喝了
半坛老酒,依旧毫无醉意,直喝到鸡叫头遍,方才撤了酒席,各自回客房里睡下。
第二天一早,冒辟疆救人心切,便急于告辞,陈君悦感念他的真诚,也不挽留。
龙兰道:“我三人情义至此,何不学那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
陈君悦道:“甚好。我也有此意。”
冒辟疆道:“冒某能结拜两位兄长真乃三生有幸,焉能不从。”
店小二眼见三人不吃早餐便走,正愁又少收入几两银子,听说三人要结拜兄弟,忙凑上
来说:“我这院后便是一片桃林,虽桃花已落,然桃叶正新!”
三人欣喜,便在桃林中设香炉,摆祭坛。对天八拜之后,喝了鸡血酒,结下生死之情。
陈君悦为长,龙兰居其中,冒辟疆为小弟。陈君悦付了银两给店小二,另给一锭足一两的纹
银作赏钱,店小二欢天喜地,何况祭品和刚杀的鸡还可卖给别人呢。
结下金兰之交,三人更加难舍。陈君悦和龙兰直把冒辟疆送到黄河渡口,眼见他连人带
马上了对岸,方才挥泪而别。
冒辟疆在对岸不停地挥手,然后打马往北而去。陈君悦和龙兰直看到灰尘淹没了他的背
影。
董小宛 >> 第十章 崇祯皇帝与史可法
第十章 崇祯皇帝与史可法
一抹残阳使京城的坚固轮廓突兀在天边,城墙上那牙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
延伸而去。
好大一座城池!冒辟疆勒住疲惫的马,独立京城郊外的官道边,早被一股浓郁的皇家气
派震撼了、激动了。几匹骆驼肩峰上堆满货物箱子从他身边缓缓走过,他看着这古怪的动物
傲慢而又沉着地走向远方,最后一匹驼峰上骑着一位美丽的外族女人,他未敢多看,因为她
身上有一股令人昏迷的气味穿过短短的距离散发开来,令他想起董小宛——身上那诱人的花
香。
他牵着马进了城。城里依旧很热闹,每隔不远便有一盏高挂的灯笼,灯光昏暗,到处是
影影绰绰的人,随处可见衣着华丽的人物。冒辟疆是江南大富人家的公子,此刻也觉寒碜。
一位商贾模样的人笑着朝他一揖道:“客官可要住店?本店提供食宿,价廉物美。”东
西冒辟疆正不知该往何处投宿,便跟了这位店主,转了三个胡同。他疑心顿起,正欲发问,
客栈却已到了。这座客栈乃普通四合院改装而成,摆设还算清雅,他拣一单间包住下来,每
天三钱银子。他吩咐酒保去喂喂马,便倒头睡去,一路上的疲倦在梦中渐渐消逝。
城里到处飞着细絮的杨花,冒辟疆独自在城里溜跶,中午在一家酒店特意点了一碗猪肉
炖粉条,尝尝这道有名的关外菜。正低头贪婪地吞食着,忽然有人拿扇子点点他的肩头,他
一惊,回头看见是张天如站在身边。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悦。冒辟疆兴奋地抱住他的
肩。
“兄长,别来无恙?”
“公子何故在此?我只道是和你有些相似的人在此呢!”
冒辟疆听他一问,面色微难,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将张天如拉到座位上,轻轻诉说
了自己的遭遇和此行救父的打算。张天如也感到震惊:“冒公子可是冒着杀头之罪呀。”
“我已作好必死的准备。”
“你如何着手?”张天如关心问道。
“我正苦思不得其法。兄长久居京城,能想个办法吗?”
“京外奏章一般由御史台代递。你爹当年不是在御史台吗?找找看有没有熟人,求他代
为引见,或许能够面圣。”
冒辟疆经他提醒,猛然想起有个许真许大人是父亲的密友,也许可以穿针引线。心里一
下释然,忧心也减了几分。
两人又说了一些复社之事。张天如问:“公子现寓何处?”
冒辟疆说是一胡同中小店,张天如摇头道:“不妥,不妥。
住此小店,难窥京中景物人情。走,我引你去个地方。”
两人同回小店,付了帐,牵了马,进到城中靠繁华路段一家中等客店住下来。安排妥
当,张天如就告辞道:“贤弟此番进京,兄本该鼎力相助,奈何行程匆匆,今天刚奉命南下
去采办皇室珠玉,因而不能奉陪,望贤弟体谅。贤弟若在京缺少银两,可去虎坊桥找我亲
弟,当无大碍,就此告辞!”
“兄长,此去多长时间?”
“半年左右。”
冒辟疆在酒楼用晚餐,饭菜都很可口,心想张天如安排的住处果然不错。正吃着,一位
店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不慎将一条长凳碰翻在地。店主道:“遇到鬼了吗?慌什么?”
“老板爷,皇上有令,今日宵禁。”
“宵禁就宵禁。你小子贵州毛驴没听过马叫。”
“满贼又兴兵打山海关了。”
“哦。”店主并不怕清兵攻打北京,他只是恨每次攻打前涌来的难民,他们总是找他要
钱,还用肮脏的手抱着他的腿,令他恶心。
冒辟疆本想出去散散步,听说宵禁便没兴致,独自上了楼,思考拟一份奏章。他躺在床
上,苦思冥想,这可比平时写文章要头痛得多,一招一式都得按皇帝的规矩办。他又想到许
真,却不知该到何处才能找到他。
约摸一更天,京城已经静街,楼下刚好是一个重要街口,站着许多官兵,偶尔传来他们
盘查人的咒骂和训斥声。冒辟疆偷偷溜到窗前,挑起窗帘一角望去。在微弱的光下,可以看
见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的、用木板做成的戒严布告,官兵们袖着手,缩在墙角。从那又窄
又长的胡同中,一位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走了出来。那瑟缩的影子只是微微一晃,
又消逝在黑暗中,那缓慢的、无精打采的锣声也在风声里逐渐远去。这位时间的影子让人忧
伤,白日里那种繁荣的景象消失了,城里显得特别的阴森和凄凉。他感到前程渺茫。
三天之后,宵禁解除了,北京城的居民们喜气洋洋地传播着吴三桂将军大胜的消息。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