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意味杨家失去高门身份,从大隋王朝最耀眼的头等家族,沦落为二流家族,除了已随风逝去的辉煌,杨家再也拿不出别的可炫耀的资本。
整整一天,杨玄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情绪异常低落,此时他心中充满了对郑家痛恨,正是这种痛恨使他对妻子的一点点歉疚感也荡然无存,他相信,郑家对杨家的打击必定得到了妻子的默许。
此时,杨玄感考虑得更多的是他的大事,没有了尚书、太尉头衔的光环,还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他举事?他原本雄心勃勃的计划,被一盆冷水浇个透心凉,现在再说举事,恐怕连家族内部都要反对他了。
杨玄感背着手,在房间里焦虑地来回踱步,真的要放弃吗?放弃父亲留给他的大业,放弃自己多年的梦想,就这么忍辱偷生地过一辈子?他不甘心!可是举事,他又一无所有。
杨玄感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内心的纠结使他愤懑得几乎要大喊出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禀报,“老爷,蒲山郡公求见!”
杨玄感精神一振,他霍地转身道:“快请,请到我书房来!”
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有好几拨客人来访,杨玄感谁也不见,惟独李密的到来,使他如极度干旱的土地获得春霖,颓废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
片刻,李密走了进来,一进门便拱手笑道:“可喜可贺!”
杨玄感一怔,李密给自己贺喜,何喜之有?他一头雾水,却不好直接问,便苦笑着请李密坐下,又命侍女上茶。
侍女上了茶退下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李密和杨玄感二人,杨玄感这才问:“贤弟向我贺喜,我何喜之有?”
李密微微一笑,“明公被贬官是否感到很沮丧?”
杨玄感叹口气道:“贤弟进府时难道没有察觉到杨府的压抑吗?你可看见杨家谁有笑脸?”
“这就是明公只见其弊而未见其利,可在我看来,明公被贬为太守除了面子上有点损失外,其他并无损失,相反,明公为太守将大事可济,所以我才要恭喜。”
杨玄感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了李密的意思,他已经决定反隋,还要在意什么升官贬官吗?对于起事而言,太守可比尚书有利得多。
杨玄感毕竟做了二十几年官,经验丰富,他今天只是钻了牛角尖,加上被贬官的巨大心理失落,使他一时看不清形势,以至于一直陷于沉沦之中,而李密的的一席话俨如刮过他心中的狂风,使他的心中迷雾被吹散一空,头脑顿时清明起来。
杨玄感沉思片刻又问:“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失去了尚书之位,一但我起事,还会有多少人追随?”
李密呵呵笑了起来,“以苏威地位之高,公以为他若起事,又会有多少人支持?”
一语惊醒山中人,杨玄感终于恍然大悟,他若起事,别人看的是他父亲杨素,而不是他杨玄感,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去了,他心中顿时轻快起来,连忙拱手道:“那我该如何行事,请贤弟指教。”
李密已胸有成竹,笑道:“我有三策,可助明公成大事!”
“请讲!”
“第一策叫韬光隐晦,明公可以纵情酒色,迷惑今上,不能被今上察觉到你的一丝一毫野心;第二策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公既是东平郡太守,便可以借口平息境内匪患,扩大郡兵,同时暗中招兵买马,比如东平郡的巨野泽便是最好的养兵之地,甚至可以派遣子弟假冒造反乱匪,积蓄力量,现在天下盗匪四起,东平郡出现两支也极为正常。”
李密说到这里,令杨玄感拍案叫绝,“高明!”
让子弟冒充盗匪,一则可以他的太守身份可以掩饰并照顾,二则他又能暗中积蓄力量,此计高明之极,他笑道:“我这才明白为何做太守比尚书起事更加容易,贤弟果然有见识,那第三策呢?”
“第三策就是北联元庆了,元庆是幽州总管,这么一支重要的力量如果能抓住,那么天下唾手可得。”
第三策却让杨玄感陷入沉思,良久,他叹息一声,“元庆不会助我!”
李密摇摇头笑道:“不是他助不助的问题,明公若起事,他无路可走,难道皇帝还会让他再掌军权?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也只能跟着起事,所以明公起事不能仅考虑自己的条件,也要替元庆考虑,必须等双方条件都成熟才能起事,决不能仓促。”
“我明白了!”
杨玄感缓缓点头,他又问:“我去东平郡,贤弟还留在京城吗?”
“我当然也会跟去,不仅如此,我也准备暗中拉一支义军,以助明公!”

就在李密去拜访杨玄感的同时,一辆马车也在位于观德坊的元寿府门前停下,元弘嗣从马车上走出,匆匆走上了台阶,元敏在大门前已经等候多时。
“别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就等四叔,请跟我来!”
元敏带着元弘嗣向父亲的书房走去,元弘嗣今年约五十余岁,长得相貌堂堂,身高六尺二,魁梧高大,他现任门下省纳言、太子少师,是朝廷重臣,也是元家在朝廷中的代表人物。
元弘嗣是前任幽州总管,他一直在幽州做官,在幽州总管的位子上便呆了近七年,在幽州培养了大量心腹,这次杨广突然换边将,使他措手不及,也打乱了元家的部署。
今天圣上正式下旨,封杨元庆为幽州总管,着实令元弘嗣忧心忡忡,天一黑,他便来找元寿商议。
元寿书房内,长子元尚武、次子元尚俊,以及元寿之弟元谡,以及另一个族弟元文都,都已经到齐,就在等元弘嗣的到来。
元文都也颇得杨广的重用,杨元庆辞去御史大夫之后,便是由他接任,只是元文都为人低调,话不多,今天的会议极其重要,所以他也来参加了。
“抱歉,我来晚了!”
元弘嗣快步走进房间,带来一阵风,元寿笑着摆摆手,“就等你了,快坐下吧!敏儿也坐下。”
元氏家族分为数十房,也有近千人之多,今天来元寿书房开会的,都是元寿最信得的心腹族人。
元寿脸色肃然,对众人道:“今天让大家来开会,就是和大家正式商议,我们元氏家族该如何准备,怎么才能夺回本应属于我们拓跋氏的江山?”
卷十一 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三章 透露底线
御书房内,纳言杨达在小心翼翼地劝说皇帝杨广,纳言是门下省主官,一共两人,现任纳言是杨达和元弘嗣,但此时,杨达是以皇族的身份来劝说杨广。
尽管几十年来杨坚一再声称杨家是弘农杨氏一支,他们祖先是西汉太尉杨震,在未建立隋朝之前,杨坚还去过弘农祭祖,可事实上,朝野谁都明白,皇族杨氏和弘农杨氏一点关系都没有,否则,杨素怎么不是皇族?
皇族杨氏一个最严重的问题就是人丁单薄,家族不旺,杨坚的五个儿子只剩下杨广一人,长子杨勇已经子嗣不存,而秦王杨俊、蜀王杨秀和汉王杨谅虽然有子孙,但都被贬黜,不予使用,而杨广本人的两个大儿子一死一囚,只剩下年幼的赵王和几个孙子。
现在大隋皇族出任高官者,只剩下杨雄和杨达兄弟,以及刚刚被调为弘农太守的杨智积。
“陛下,彗星出现,这是国之大灾之兆,黄河砥柱崩塌,河水倒流,河南大旱,河北大涝,已经连续两年大灾,民怨载道,四处盗贼蜂起,社稷有危啊!陛下。”
说到最后,杨达已经声泪俱下,他‘扑通!’跪倒,磕头泣道:“陛下,停止高丽之战吧!东夷小国,无关紧要,不用拿大隋的社稷去赌啊!”
杨达之兄杨雄是明哲保身的老奸巨猾之人,杨达也同样小心翼翼地揣摩圣意,皇族比普通大臣还要容易遭到贬黜。
但此时大隋严峻的局势使杨达坐立不安,夜空划过彗星,使他再也忍不住,冒险来劝杨广,他感到了皇帝的怒火即将爆发,他只得再婉言相劝。
“陛下,或许我们可以晚一两年再打高丽,先把国内的形势安抚住,今年河南秋冬连旱,明年春天必将饥民遍野,陛下,要应对啊!”
“你懂个屁!”
杨广终于忍无可忍,骂出了一句粗话,他铁青着脸,狠狠瞪着杨达道:“难道朕是白痴吗?不知道现在局势,你以为朕会为一个高丽小国不要大隋社稷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杨广腾地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他气得胸脯起伏,回头又喝道:“大隋的真正敌人是谁,你会不知道?一些鸡鸣狗盗之徒能成什么气候,就把你吓成这样!”
“可是民怨沸腾!”
“够了!”
杨广一声怒喝,打断了杨达的话,“民如草芥,割之可再生,关陇贵族才是我大隋附骨之疽,朕若听信你之言,停止高丽之战,亡大隋者,必然是他们,而绝不会是那些为升斗米造反的愚民蠢妇!”
“陛下不可小视天下黎民,秦二世而亡,不是陈胜吴广这些庶民揭竿而起吗?我大隋决不能再重蹈秦之覆辙!陛下英明神武,难道也再走胡亥之路吗?”
杨广听杨达竟然把他比作秦二世,不由勃然大怒
“浑蛋!
杨广拾起桌上的砚台,狠狠向杨达砸去,‘砰!’的一声,砚台正砸在杨达额头上,杨达惨叫一声,当场晕倒,血顺着他额头流下。
杨广怒气未消,喝道:“拖他下去,不准御医诊治,命他家人来接。”
几名宦官七手八脚将杨达抬了下去,虽然不准太医诊治,但宦官们还是给他包扎止血,另外几名宦官又将地上擦干净了。
杨达虽然没有能说服杨广,却将杨广惹得心烦意乱,这时,宦官在门口禀报,“陛下,宇文大将军来了!”
“宣他进来!”
杨广恼火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片刻,一脸紧张的宇文述走了进来,他的紧张是因为看到了杨达满头鲜血地被抬 出去,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至少现在他知道,圣上正处于盛怒状态,他一点都不能大意,否则下一个被抬出去的,就是他宇文述。
“臣宇文述参见皇帝陛下!”
杨广已经克制住了怒火,冷静下来,他把宇文述找来,是要了解关陇贵族的动向,虽然宇文述本身也是关陇贵族,但他从杨广晋王时代起便忠心跟随,他已经完全背叛了本该属于他的那个阶层,同时也被关陇贵族唾弃,而成为了杨广的心腹,如果不是因为武举案和生铁走私案,他现在就应该是杨广的第一宠臣。
尽管如此,杨广还是十分信任他,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有什么消息吗?”杨广语气平淡地问道,完全看不到刚才的暴怒一丝痕迹。
尽管宇文述被关陇贵族所唾弃,但他还是从一些侧面了解到了一点关陇贵族们的动向。
“回禀陛下,臣一直在关注他们,据臣的了解,关陇贵族的两大派系间的关系已经在融洽,三天前窦抗的小女儿出嫁,于仲文的长子和元寿长子都亲自上门祝贺。”
杨广的表情有点复杂,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才将关陇贵族内部离间成功,而他们这么快,他们的关系居然又复合了,不过杨广心里也明白,关陇贵族也只是表面上复合,而他们深层次的利益矛盾,永远不会再调合。
“还有什么,各种家族各种有什么动向。”
“回禀陛下,独孤氏很安静,窦氏因为嫁女,家族内部往来密切,很热闹,元氏也有动静。”
“有什么动静?”杨广显然对元氏家族很在意。
“回禀陛下,元弘嗣已经连续几天出现在元寿府中。”
“元弘嗣!”杨广重重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前任幽州总管,他在幽州呆了十几年,甚至比杨元庆在丰州呆的时间还长。
杨广点了点头,炯炯有神的目光又注视向宇文述,“还有什么,别的家族,比如于仲文、李渊、宇文铠等人如何?”
“别的家族都还安静,像李渊之流,从来都是胆小怯弱,不足为虑,倒是…”
“倒是什么?”
宇文述最大特点就是在汇报重大事情时夹带私货,今天这个机会使他忍不住又想起了欠他大笔钱不给的李浑。
“倒是郕国公李浑有暗中买军马的传闻,就不知是真是假。”
杨广沉思良久,半晌没有说话,这时,宇文述又投出了自己的重磅方案,“陛下,臣以为,在这种局势微妙的时刻,应该恢复典签制,以监察诸官。”
典签制简单说就是告密官制,南朝时盛行,各地郡守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地位低下,管文书的小人物,这个人实际上是在记录郡守或者皇族的一举一动,定期向皇帝报告,这个人就叫典签,一个小人物掌握着亲王、大帅和郡守的生死。
这个典签制并不是宇文述想到,而是虞世基的方案,自从上次在涿郡,两人联手对付杨元庆,虽然失败了,但宇文述和虞世基则因此结成了联盟。
宇文述之所以建议设典签是想让自己儿子宇文化及掌握各地典签,这是一个极重的权力。
宇文述的计谋虽毒,却没有获得杨广的立刻响应,杨广淡淡道:“朕会再考虑考虑。”
“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宇文述便告退了,杨广看了看钟漏,时辰已经很晚了,但一件事鲠在他心中,若不解决,他今晚将难以入眠。
杨广立刻下令道:“再去催杨元庆,命他立刻来见朕!”

黑夜中,十几名侍卫和宦官护卫着杨元庆骑马疾奔,激烈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大街上回响,风驰电掣般冲进了皇城,向宫门处奔来,宫门口,几十名禁军士兵正要拦截,为首侍卫一晃金牌喝道:“陛下紧急旨意,宣杨元庆觐见!”
守门士兵不敢阻拦,任他们冲进宫门,他们在宣政殿广场前才翻身下马,急匆匆向偏殿走去,经过几个哨卡,杨元庆来到了偏殿前,一名宦官早等候在这里。
“杨总管,陛下等急了,快跟我来吧!”
“李公公,陛下这么晚召见我,有什么事吗?”
“具体咱家也不清楚,不过刚才宇文大将军来也来过,向圣上汇报了什么,然后圣上便急着召见你了。”
杨元庆心中更是满心疑惑了,杨广紧急召见自己和宇文述有什么关系?
来到御书房前,一名宦官进去禀报,立刻出来道:“杨总管,陛下宣你进去。”
杨元庆整理一下衣帽,稳定住情绪,快步走进了御书房,杨广正负手站在窗前,从他的窗口可以直接看见宣政殿广场,他刚才已经看见了杨元庆到来。
“臣杨元庆参见陛下!”
杨广虽然紧急召见杨元庆,可当杨元庆到来后,他却不急了,他坐下来微微笑道:“准备何时启程赴幽州?”
“回禀陛下,臣打算三天后赴幽州。”
“嗯!你申请的几个佐官,朕都批准你,希望你尽快接手幽州军府。”
“臣谢陛下!”
杨广沉吟一下又问:“幽州你并不熟悉,你准备从何处入手?”
杨元庆想了想道:“臣打算从幽州军方的账目及物资盘存入手,要先了解家底。”
杨广摇了摇头,“朕觉得这样入手太慢,不利于高丽之战的后勤准备,朕建议你从人事变更着手。”
杨元庆愕然,他不太明白杨广对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广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杨爱卿,本来皇长孙推荐你为代州总管,但朕却没有采纳他的推荐,而是直接任命你为幽州总管,你知道为什么吗?”
“臣不知!”
“段文振身体已经垮了,完成不了朕交给他的重任,朕只能再把重任托付给你。”
杨广注视着杨元庆的眼睛缓缓道:“元弘嗣在幽州十余年,从长史到总管,他在幽州有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而高丽战役在即,朕最担心的就是元家,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卷十一 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四章 不露声色
尽管杨元庆没有想到杨广紧急召见他是为了元弘嗣,但他也知道,元弘嗣在幽州的势力将是他控制幽州最大障碍,不用杨广提醒,他也会想办法清除元弘嗣的势力。
只是杨广的提醒,却让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杨广让他做幽州总管,还是为了让他对付关陇贵族,目标还是元家。
其次,宇文述也卷进了对付关陇贵族的游戏中,事情就有点复杂了。
“微臣明白了!”
杨广注视了杨元庆良久,确认他确实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便将此事放在一边,话题轻轻一转笑道:“你可知道陈叔宝?”
“南陈后主,臣知道!”
杨元庆有点不明白杨广给自己讲这件事做什么?他只能耐心地做听众,时不时答上一句。
“他是仁寿四年去世,朕追赠他为大将军,谥号‘炀’,陈炀帝,你知道朕为什么称他为炀帝吗?”
“臣不知?”
杨元庆心中怪异之极,陈叔宝竟然被杨广谥为炀帝,这件事是一个莫大的嘲讽。
杨广轻轻叹了口气,“陈叔宝贪恋女色,整日醉生梦死,不问国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他做了什么?除了生下一大堆酒囊饭袋,他什么事都没有做,朕主管江南时,对他知之甚深,朕做太子时便发誓,若我为天下之主,当以陈叔宝为诫,陈叔宝贪恋女色,朕就不近女色,陈叔宝不问国事,朕就勤于国事,陈叔宝不思进取,朕就开疆辟土,朕做大隋天子近八年,父皇未尽的事业,朕都做到了,迁都洛阳,开拓大运河,修建长城,北抗突厥,南平林邑,东灭琉球,西辟疆域万里,重建大汉辉煌,登基八年,朕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巡视天下中度过,不敢有一天懈怠,不敢有一天享乐,朕就是以陈炀帝为诫,决不能让朕也成为隋炀帝。”
杨元庆心中苦笑,历史竟是如此残酷,杨广死后,李唐王朝送他的谥号偏偏就是隋炀帝,他不知该怎么说,这个时候他只能保持沉默,去慢慢体会那种历史由胜利者所写的残酷。
杨广是被杨达的劝谏触动了心思,他有些失态了,御书房内一片寂静,使杨广又慢慢从感慨中醒来,他看了杨元庆一眼,似笑非笑道:“朕之所以和你谈陈叔宝,是听说你和陈叔宝也有这么一点转弯抹角的关系。”
杨元庆心中一跳,他知道杨广指的是沈婺华,只是杨广怎么知道,谁告诉他?
“回禀陛下,陈叔宝皇后沈婺华有个侄女是张忠肃之妻,平南之战中被俘,赏给了杨家,她便是臣的乳母,从小抚养臣七年,臣视她为母,她的女儿和臣一起长大,现在是臣的次妻。”
杨广笑着点点头,“朕没有别的意思,沈氏也是江南名门,沈婺华更是吴中才女,她的母亲便是陈霸先的女儿,既然你的次妻也是名门之后,朕也打算给她一个诰命,但要比裴氏低一点。”
杨元庆这才醒悟,原来杨广是为了笼络他,要给出尘一个诰命,他连忙施礼,“臣谢陛下之恩!”
杨广微微一笑,“不用谢朕,好好去幽州为朕做事。”

夜色笼罩下的大街已经变得格外安静,此时京城并没有宵禁,但街上还是看不见一个行人,一层薄薄的灰色雾霭在空气里低低飘浮,天气寒冷冻骨,杨元庆在数十名亲兵的护卫下,在大街上缓缓而行,杂沓的马蹄声敲打着地面石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亲卫们手执巨盾,环护在杨元庆周围,格外警惕,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发生刺杀事件。
杨元庆却在沉思之中,因为他的到来,历史已经开始发生改变,杨玄感未必是第一个造反,那么隋朝还能再撑到几时?如果关陇贵族真的造反,高丽还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战役吗?
这一切都是未知,但有一点可以知道,大隋之船已经在逐渐偏离历史轨迹。
这时,一阵轱辘辘的车轮从对面传来,还夹杂十几名骑士的马蹄声,灰色雾霭中,可以隐隐看见这是一辆官车,高大的车辕,宽敞的车厢,两匹高头挽马拉拽,商人是不允许乘坐这样的马车,只能高官权贵或者名门大户乘坐,但奇怪的是,马车没有灯笼和旗帜,就这么黑漆漆一片,这不合常理,有一种偷偷摸摸做贼的感觉。
马车就在他们前面五十步处向右转弯,驶进了宽政坊,杨元庆心念一动,他记得独孤府就在宽政坊,他连忙对身边一名亲卫道:“跟上前面那辆马车,看看是谁?”
亲兵一催马,跟着马车进了宽政坊,只片刻时间,亲兵便出来了,对杨元庆禀报道:“大将军,是李渊的马车。”
“原来是他!”
其实杨元庆在坊门口也已经看见了,马车就停在在离坊门不远处的独孤府前,府前几盏大灯笼灯火通明,独孤震的侄子独孤怀恩站在台阶上拱手相迎,马车里走出两人,正是李渊和他儿子李建成。
半夜访独孤府,看来李渊也一样不甘寂寞,杨元庆笑了笑,便催马离开了宽政坊。

李渊非常小心,他生怕被别人看见他来拜访独孤府,他很清楚,在这个微妙的时候,他若出现在独孤府,一旦被圣上知道,将对他极为不利。
其实并不是李渊要来独孤府,而是独孤震要找李渊,李渊只能约在亥时后来拜访独孤震。
台阶上,独孤怀恩躬身施礼笑道:“这么晚还麻烦叔德上门,真是很抱歉!”
独孤怀恩今年约二十六七岁,从小在宫中长大,身材修长,容貌英俊,他是独孤整之子,独孤整在仁寿四年因贺若弼案被杀后,独孤怀恩便跟随叔父独孤震生活,他现在宫中为侍卫。
李渊的母亲是独孤整的姐姐,因此李渊和独孤怀恩就是表兄弟的关系,虽然年龄差了近二十岁,但辈分却一样。
李渊也回礼笑道:“因为是我抱歉才对,这么晚还来打扰。”
李渊一边说,一边回头向大门处望去,他刚才也看见了杨元庆一行,只是有雾霭,他看不清来人是谁,虽是这样,他还是很小心,不想被别人发现,他见坊门处已经没有人,一颗心这才放下。
“家主可在?”
“在书房等候,叔德兄请,建成请!”
独孤怀恩带着他们父子二人快步走进了独孤府,大门缓缓关上,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们来到了书房前,独孤怀恩上前敲了敲门,“八叔,他们来了!”
“请进!”
独孤怀恩推开门,摆手笑道:“叔德兄请吧!”
李渊走进了书房,房间里灯火通明,布置简朴,独孤震身着一袭宽松的白色细麻禅衣,坐在桌前看书,从亲戚关系来说,独孤震是李渊最小的舅舅。
李渊跪下磕头,“叩见舅父!”
建成也跪下磕头,“参见舅祖父!”
独孤震连忙笑道:“叔德,不用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就随意一点,我也自在。”
独孤震请他们父子二人坐下,又命人上茶,独孤震这才缓缓道:“今天把叔德请来,是想和叔德说一说现在的局势。”
独孤震现任内史令,还是内阁宰相之一,他和李渊几乎天天见面,但在朝堂中,他们只是见面点点头,不会有什么深谈,只有晚上在书房内见面,他们才能私下谈一谈。
其实李渊早就想和独孤家好好谈一谈,他虽有反隋野心,但李氏家族的势力太弱,没有号召力,他只有寄希望于母亲的娘家独孤氏,以及他妻子娘家窦氏,尤其是独孤氏,这可是关陇贵族领袖,如果独孤氏肯支持他,那至少一大半的关陇贵族都会支持他,这将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好结果。
但李渊很谨慎,除了上次喝醉酒在宇文士及面前说露了嘴,他对谁都不会提及自己有造反之心,甚至自己的妻子也不说,除了长子建成,今天和独孤氏谈话,他心中没有底,要不要透露一点点心思,或者是继续隐忍?
李渊心里很矛盾,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他脸上表情严肃而恭敬,等待独孤震继续向下说。
独孤震微微一笑,尽量让气氛轻松一点,“这次圣上攻打高丽,我们关陇各大世家人人都如临大敌,确实也是,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军中为将,我们独孤家族,仅独孤子弟就有十几余人,但更多是从前的独孤家奴,足有数百人之多,基本上都是中层将领,我想问一问,不知李氏家族有多少人在军中?”
李渊连忙道:“我们家族较小,李氏嫡系族人也就四五人,我父亲的故旧,大约有十余人,如果算上我祖父的部将后裔,那也有上百人之多,基本上都是军中之将。”
“连小小的李家也有如此多亲朋故将,更不用说别的家族了。”
独孤震微微叹息一声,陷入沉思之中,李渊心中忐忑不安,他感觉独孤震找他来,是有什么计划要安排,具体什么计划他不知道,但李渊并不想参与过多,他不想成为杨广关注的目标。
独孤震抬起头,注视着李渊的眼睛道:“我前两天和元家商量了一下,我们都一致认为,关陇世家的子弟以及我们的家臣,没有必要去辽东送死,如果真到了生死关头,我们宁可逃亡,也绝不能把命丢在辽东,你回去想法给李家的部属透一个信吧!”
李渊默默点头,“我明白了!”
“这是一事,还有另一件事,我听说你和元弘嗣的关系不错,是吗?”独孤震依然注视着李渊的眼睛问道。
“我只是和斛斯政的关系不错,斛斯政是元弘嗣的妹夫,因此认识,来往过几次,谈不上深厚。”
独孤震点点头,“这样最好,不过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再和元弘嗣有任何往来,也包括元家也不要来往,切记!切记!”
卷十一 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五章 初到幽州
幽州总管府只是一个军事区域,包括涿郡、渔阳郡、北平郡、安乐郡和上谷郡五郡,下辖兵力约四万五千人。
现任总管是前兵部尚书段文振,但段文振上任没有多久便中风倒下,基本上不能管事,幽州总管府暂由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节制。
十二月初,天寒地冻,幽州大地被大雪覆盖,白雪皑皑,一派银装素裹,大小河流都结了冰,永济渠也成了冰雪世界,船不能行。
由于渐近新年,涿郡以南的官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颇为热闹,尽管地上铺了稻草,但不时有人畜翻到,惹来一阵哄笑,车夫拉着牛车,货郎挑着担,每个人都小心翼翼。
中午时分,官道上来了一行骑兵,约百余人,为首者正是新任幽州杨元庆,和他同行之人还有刚被升为总管司马的李靖和录事参军裴晋,另外还有虎贲郎将韩世鄂,他被杨元庆推荐为渔阳督军。
在杨元庆身边还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碧眼雪肤,面若桃花,她便是背叛突厥,甘心跟随杨元庆的阿思朵,由于她身份特殊,杨元庆暂时没有娶她,她作为杨元庆的亲卫跟随,和普通士兵一样,她头戴鹰棱盔,身着细银甲,手执一把绣凤刀,骑在高头骏马之上,显得英姿飒爽。
虽然朝廷明文规定,军中不准出现女兵女将,但事实上各边镇藩将都有侍妾装扮成亲兵随从,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这种现象,只要侍妾不在军队编制中,朝廷也就不管。
尽管天寒地冻,一行人依旧兴致盎然,一路有说有笑,众人过了桑干水大桥,隐隐可见蓟县城墙,杨元庆马鞭一指前方不远处的驿站,对李靖笑道:“司马看见那座馆站没有,我曾来过,当年我就在那座驿馆中抓住了幽州总管窦抗,一晃过去七年了,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些细节还历历在目。”
李靖捋须笑道:“将军当年神勇让人向往,不过我估计大家更愿意进驿馆去看看里面餐堂的陈设,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人轰然大笑,“李司马说得极是!”
杨元庆呵呵一笑,“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参观驿馆餐堂。”
尽管每个人都在想象着热腾腾的肉汤,可地上结冰,行走艰难,众人都不敢放开马速,只得小步前行,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驿馆前。
驿丞已经闻讯出来,他惊讶地望着这一百多骑兵,以他十几年职业敏感,他立刻判断出,这一行人不是普通的赴辽东作战者。
杨元庆却认出了他,当初自己还从这个驿丞口中打探了不少关于窦抗的消息,还记得他姓王。
“王驿丞,还认识我吗?”杨元庆翻身下马笑道。
“你是…”
当初杨元庆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小将,现在他已二十三岁,变化颇大,王驿丞只依稀有点印象,却想不起他是谁了。
“七年前,我在你这里抓过窦总管,还记得吗?”
“你是杨将军!”
王驿丞顿时想起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忽然,他脸上笑容凝固住了,头皮仿佛炸开一般,这个杨将军不就是新任幽州总管吗?
吓得他慌忙跪下,“小人不知总管驾临,无礼之极,求总管恕罪!”
杨元庆笑道:“既然知罪,还不赶紧去熬一锅热汤?”
“是!是!总管请进驿馆歇息。”
王驿丞慌忙请杨元庆进驿馆,他回头对十几名仆役大吼道:“总管到了,还不快去做饭?”
王驿丞上上下下顿时忙碌起来,杨元庆和手下们进了驿馆,在大堂坐下休息,早有十几名仆役如流水般给他们端来热腾腾的辛辣汤,这是用鹿的骨架、肉末佐以生姜、枸杞和各种调料熬成,是去寒气的上佳饮品,也是幽州一带冬季特产。
杨元庆喝了一口汤,对阿思朵笑道:“怎么样,还喝得惯吗?”
热气蒸腾,使阿思朵的俏脸更加娇艳,她嫣然笑道:“其实草原也有,只是没有这么辛辣,就是纯鹿肉汤,里面还炖有鹿茸。”
阿思朵跟杨元庆已经一年多,渐渐习惯了中原的生活,原有的一点突厥口音已经完全消失,若不是她的碧眼,谁也想不到她会是突厥女子。
王驿丞在旁边紧张道:“姑娘有所不知,大户人家的辛辣汤里也是要放鹿茸和人参,因为太昂贵,我们驿馆往来人多,只能提供这种普通的辛辣汤,真是抱歉了。”
杨元庆笑道:“汤没问题,你这个辛辣汤就很好,只是想问问你,涿郡附近可有什么乱民造反的情况?”
王驿丞叹息一声,“天下郡县都有造反,幽州在辽东战役风口,怎会没有?幽州一带有两支大的造反乱匪,一个是上谷郡的王拔须,自号漫天王,聚集万人,在五回岭占山为王,扼住了飞狐道,往来客商都要给买路钱,还有一个是卢明月,出身涿郡豪族,也聚集了万余名各地送粮逃民,在北部燕山一带,不过他们都在乡村活动,自给自足,从不袭击郡县,所以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