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妻子呆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转身去了,那袋麦子她是打算留给女儿的。
“大嫂,不用了!”
孙安祖看出窦建德妻子脸上的难色,转身便走,窦建德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他从贴身的内衣襟上扯下一只小小布袋,塞给孙安祖,“这里面一共有十五颗银豆子,是我最后一点家产了,三天后我就要去辽东作战,顾不上你,你就自己逃走吧!”
孙安祖心中感激不尽,沉声道:“我已经找人去通知了我的弟子,让他们都去高鸡泊聚头,建德,朝廷不仁,你跟我一起走吧!”
窦建德的儿子天顺去年送米去辽东,再也没有回来,生死不知,儿媳冬天时难产死了,家里只剩下妻子和已出嫁的女儿,他不忍抛下她们,便摇摇头,“我有妻女,我若跟你走,他们也活不成,你去吧!假如有一天,我也活不下去了,我就去找你。”
孙安祖向他一拱手,“建德,我们后会有期!”
他也不走大门,轻轻一跃,跳过院墙便走了,很快便无影无踪,窦建德呆立了片刻,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他一回头,却见妻子扛一袋麦子出来,不由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妻子满脸不高兴道:“给女儿送去,家里就这一袋麦子了,你还整天送这个、送那个,我饿死就算了,我不想让女儿和外孙也跟着饿死。”
窦建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才他也是一时意气,忘记家里就只有这一袋麦子了,只得点头道:“好吧!我不在你就住在女儿家里,我要明早四更才走,送完麦子你就回来,我们把最后一瓶酒喝掉,算是告别。”
妻子抹了一把泪水,转身走了,窦建德回屋收拾东西,他家本是很殷实的中户人家,有百余亩地,家有存粮,有两头牛,还有家财,但天灾和人祸,使他已经完全破产,上个月皇帝过境要献食,官府把他的最后一头牛也牵走了,他已倾家荡产,只剩下几间被大水冲坏的破屋。
窦建德呆呆地坐在窗台前,他不知道自己的后半辈子该怎么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算一算妻子应该回来了,他叹息一声,从箱子里找出最后一瓶酒,准备和妻子离别。
可就在这时,隐隐听见他妻子的喊声:“大郎,快跑!”
声音大概在数十步外,窦建德大吃一惊,他冲上屋顶,只见他妻子拼命向家里跑来,后面追着大群士兵和衙役,这是来抓捕孙安祖的人,有人向官府告发,孙安祖逃到了窦建德家,士兵和衙役立刻上门来抓捕。
他妻子一下摔倒在地,几名士兵冲上来乱刀劈砍,将窦建德妻子当场砍死。
窦建德眼睛都红了,他仰天一声厉啸,转身跳下屋子,向后面数百步外的小河奔去,他一头栽进了河中。
…
夜色中,窦建德回到校场,他从床下摸出一把刀,大步向校尉住的屋子走去,恰好在门口遇到校尉,“窦建德,回来得蛮早嘛!”
窦建德一言不发,迎面就是一刀,长刀刺进校尉的胸膛,校尉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听到了惨叫声,营房里的骁勇们纷纷奔出来,窦建德一刀砍下校尉人头,对众人高声道:“开皇十八年,大隋富强,先帝派数十万军去攻打高丽,尚且失败,如今水涝成灾,饥民遍野,满目疮痍,皇帝却不知体恤人民,依然要发兵征高丽,天下必定大乱,大丈夫生于乱世,就算死,也做番大事,怎能去高丽填沟壑,各位弟兄,我窦建德决定去投奔高士达,愿意跟我走的,我们同享富贵,共立功业,不愿跟我走的,你可以去官府告发,说是我杀死校尉,免得被连累,弟兄们,愿意造反的,跟我来吧!去砸开粮仓,夺米造反!”
忽然有人振臂高呼,“与其死在高丽,不如反了,还有一条活路。”
“反了!”
数百人一齐高喊,浩浩荡荡向县城粮库奔去,无数饥民跟着他们,窦建德率领手下砸开了粮库,开仓放粮,窦建德带领数百名骁勇之士去高鸡泊投奔高士达,拉开了他的造反序幕。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二十二章 庶叔积善
四月中旬,正是春意最盎然之时,一辆牛车缓缓驶进了崇业坊,牛车里,杨积善脸色有点紧张,他是去找杨元庆,尽管他不想去见杨元庆,但为了儿子的前途,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杨元庆。
因为他儿子杨巍年初率领庶孙闹事,这几个月来杨积善承受的压力极大,杨家的嫡子们都把怨气发泄到他的头上,谁也不给他好脸色,大嫂郑夫人更是恨他入骨,已经连续两个月扣发他的月钱了。
虽然他现在也不缺这点钱,但这种成为家族公敌的感觉却很难受,儿子杨巍就坐在他身旁,又高又胖的身躯占去了大半个座位。
杨巍是跟杨元庆一起回来,他依然是丰州府的鹰扬郎将,只是因为杨家的事情,杨元庆比较倚重他,他也是刚回来几天,一直住在岳父康巴斯家中,今天特地去杨府把父亲接来。
“父亲,不用紧张,他不会记小时候的仇!”杨巍感觉到父亲有点紧张,便笑着劝父亲道。
“紧张你个头!”
杨积善伸手便在杨巍头上抽了一巴掌,恨恨骂道:“你给捅了多大的漏子,你一拍屁股跑了,最后却让我来给收拾烂摊子,现在我都被折磨得焦头烂额了。”
“父亲,我回来也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你其实不用管。”
“你不是我儿子,我就不用管!”
杨积善又是一巴掌抽去,他从小抽儿子后脑勺习惯了,现在也改不了。
杨巍捂着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
…
杨元庆回来已经三天了,杨广也准了他十天假,在家休息十天,他将正式上任,赴河北齐鲁监察。
见一见刚出世的儿子,好好陪一陪妻女,去见见岳父岳母,这几天杨元庆一直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书房里,一名从清河郡逃进京的崔家子弟正在给杨元庆讲述乱民造反形势,崔家子弟叫做崔杞,是崔伯肃的族侄。
“我回来的前两天,清河郡都尉魏少生率三千郡兵去围剿反贼,却中了贼兵埋伏,被杀得大败,魏少生也战死了,现在清河郡已经乱作一团,各县城门每天只开一个时辰,城里住满了各乡逃来的大户,我们崔家各房也都逃进县里,不敢再呆在乡里。”
杨元庆又问道:“现在高鸡泊有几支反贼,势力如何?”
“原本只有高士达和张金称两支反贼,但最近崛起一支新的反贼,颇为抢眼,便是他们将郡兵杀得大败,首领叫做窦建德。”
“哦?”
杨元庆颇有兴趣道:“给我说说此人的情况。”
“此人是漳南人,是上个月才举旗造反,先投靠高士达,出任他的司兵,窦建德有一个朋友叫孙安祖,是张金称部下,和张金称发生火并,孙安祖被杀,他的手下全部投奔了窦建德,窦建德力量由此壮大,便脱离高士达独立,此人势力增长得非常迅速,击败郡兵时听说有五六千人,现在应该破万了。”
“此人名声如何?我是说窦建德。”
崔杞想了想道:“具体我不是很了解,毕竟他崛起时间不长,不过在清河郡有一种说法,叫高士达抓,张金称杀,窦建德不抓又不杀,估计此人比较会笼络人心。”
杨元庆点了点头,这时门口家丁禀报,“老爷,杨巍将军带着他父亲来了。”
崔杞见杨元庆有事,便起身告辞,“今天打扰杨御史了,学生先告辞!”
杨元庆也站起身,拱手回礼笑道:“多谢崔贤弟,假如崔家还有最新消息,请及时告诉我。”
崔杞只是一名太学生,杨元庆称他一声贤弟,令他心中暖烘烘的,虽然礼贤下士的高官不少,但像杨元庆这样和对坐饮茶相谈却少之又少,崔杞心中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有几分感动。
“若有新消息,一定转告使君!”崔杞又深深行一礼,告辞离去了。
片刻,杨巍将父亲杨积善领进了书房,杨元庆笑着行礼道:“几年不见四叔了,身体可好?”
杨积善是杨素的四子,曾在宫中做过几年宫廷侍卫,后来又从军做了两年团主,然后便赋闲在家,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现在他也四十余岁,也算是杨元庆从小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叔父。
杨积善也是在杨元庆叛出杨家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此时眼前这个大气沉稳的年轻高官竟让他想起了初见元庆时的情形,元庆来杨府的第一天便将自己教训一通,那时他才三岁,但他那俨如十几岁少年的眼色与语气却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难忘。
杨积善不止一次后悔过,那时元庆饱受杨家歧视和压迫,如果自己能早识货,好好善待他,这该是一笔多好的买卖,偏偏自己也瞎了眼,好在巍儿现在和他的关系很好,使杨积善多多少少寻到一点安慰。
“元庆,好久不见!”杨积善有点拘谨,干笑了一声。
“四叔请坐!大家都是自己人,随意一点。”
杨元庆热情地请杨积善坐下,又给杨巍使了一个眼色,杨巍会意,对父亲笑道:“我去倒茶,父亲想要喝茶还是酪浆,或者来一杯大利蒲桃酒?”
杨积善拉了儿子一把,低声斥责他,“坐下!别像猴子似的乱跳。”
杨积善不喜欢儿子没上没下,在上司面前,一点下属的态度都没有,这可不行。
杨元庆给旁边一名丫鬟笑道:“倒三杯茶!”
丫鬟下去了,杨元庆和杨积善又聊了几句家常,丫鬟便端了三杯热茶上来。
“四叔,请喝茶!”
杨元庆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目光迅速瞥了杨积善一眼,见他低着头心事忡忡,又看了一眼杨巍,杨巍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意思是说父亲是为自己的事情发愁,杨元庆心中便有数了,便开始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四叔,现在杨家还是郑夫人掌财权吗?”
杨积善点点头,“目前还是她,不过听说大哥已经有换人的意思了,只是必须要他回来,召开族会后才能换。”
“换郑夫人是大家的一致要求吗?”杨元庆又问。
“那当然,大家都对她忍无可忍了。”
杨积善叹了口气,“如果再不换,杨家真的就要分裂了,二叔那一房已经明确表态,如果今年之内不换,他们就要求分家,还有文思、文纪那两房,他们也是这个态度。”
其实杨元庆倒不希望换郑夫人,郑夫人的强势存在,是杨家内部不和的根源,只要杨家内部不和,甚至分裂,父亲杨玄感的造反就不会那么顺利,也就不会那么着急造反。
杨元庆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拖住杨玄感的后腿,让他有所顾忌,家族不和是一个很重要的手段。
除了郑夫人留任是一个家族不和的导火线外,嫡庶平等,也将是一个造成家族内部矛盾的冲突点,杨元庆今天把杨积善请来,就是为了这个。
“四叔,有一件事我先挑明态度,就是关于我父亲有趁乱起事之心,我绝不赞同。”
杨积善一惊,他没有料到杨元庆竟然会这么坦率地说这件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喃喃道:“这件事我也只是听你三叔偶然说起,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杨元庆很早就了解这个叔父,平庸、胆小怕事,所以他决定用这件事为突破口,说服杨积善配合自己。
“四叔,我父亲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无非是圣上这些年一直在打压杨家,令他心中不忿,可杨家想过没有,无缘无故,圣上为什么要打压杨家?”
“这个可能和你祖父有关,我们都认为是你祖父过于位高权重,所以遭圣上所忌。”
“如果你们这样想,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杨元庆叹了口气,他见杨积善一脸愕然,便摇摇头道:“乐平公主告诉过我,祖父曾经有过一些不臣的言论和举动,才深被圣上所忌讳,开皇二十年,祖父和当时还是晋王的圣上一同出征突厥,晋王曾经答应过祖父,他若为太子,将来封祖父为越王,承认弘农杨氏为远房皇族,祖父欣然答应,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杨家宅第奢华,制拟宫禁,已经超出了为臣者宅邸占地,连皇族都比不上,杨家却茫然不知,圣上焉能不忌?”
杨积善叹了口气,低下头,他现在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杨家屡屡被打压,确实是事出有因。
“圣上对杨家极为提防,父亲还想着谋逆,他可能成功吗?一旦失败,那可是灭九族的后果,不仅四叔性命难保,就是四叔的孙子也难逃一死。”
杨积善脸色大变,他最疼爱的就是杨巍给他生的孙子,简直是宠爱得无以复加,这是他最大的软肋,想到孙儿也难逃一死,他再也忍不住了,“元庆,那你说怎么办?”
“四叔,我本不想过问,但我也会受到牵连,我们应该一起想办法制止父亲的疯狂念头。”
“我明白了,你说法,我们该怎么办?”
杨元庆见时机终于成熟,便说出了他的思路,“四叔,我认为让三郎再一次率领庶孙们闹事,要求嫡庶平等,这就是制止父亲头脑发热的最好办法,家族内部不靖,他自然无心举事,但仅靠庶孙的力量还不够,这一次我希望庶房长辈们也一起站出来,这样力量更大,就由四叔来承这个头。”
“由我吗?”杨积善有些胆怯道。
杨元庆点了点头,眯起眼笑了起来,“四叔忘记了吗?有我在后面撑腰,四叔尽管放开手脚施为,而且我可以答应四叔,将来由三郎为杨家家主。”
杨元庆的家主承诺使杨积善的眼睛顿时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来,自己的儿子成为杨家家主,这可能吗?
杨元庆明白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当年四叔能想得到,我杨元庆会有今天吗?”
杨积善心中顿悟,当年他就失去了一次机会,现在他不能在失去第二次机会,终于,杨积善毅然点头答应了,“好!我会全力以赴。”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二十三章 杨家祸根
自从杨素最心爱的顾恺之名画《斫琴图》出现在郑家书房里后,郑夫人便饱受杨家责难,尤其是杨府嫡房,对郑夫人更是恨之入骨,杨素各种珍宝字画一般和庶房无关,都是由嫡房继承,分家之声日益喧嚣,在杨府中闹得沸沸扬扬。
郑夫人现在在杨府内已变得深居简出,极难看到她一面,只有大帐房每隔两天去她那里一趟,报账审批钱物。
西厢房内,郑夫人阴沉着脸慢慢喝一碗燕窝粥,她的脸一直阴沉着,从今年以来就没有过笑容,她本身就是一个心胸狭窄,待人刻薄的女人,她心中总是充满了怨恨,对每一个人她都不会那么爽快,总是要刁难对方一番,她心里才舒服一点,而且她尤其记仇,芝麻大的事情她都会牢牢记在心中,十几年耿耿于怀。
郑夫人今年已近五十岁了,她刻薄的心性从相貌上就能看得出,高颧骨、薄嘴唇,身体偏瘦,眼睛里充满精明和怨毒。
一名丫鬟匆匆走进,行一礼道:“夫人,郑家派人来了。”
提到娘家,郑夫人就是一肚子气,那幅画是她悄悄送给大哥,特地叮嘱他不要声张,结果他偏偏炫耀,弄得满城风雨,她还得想办法把画要回来,否则丈夫回来她无法交代。
“让郑家人进来!”
片刻,一个中年妇人被领了进来,这是她大哥郑善愿的小妾,由于大嫂已去世,这名小妾实际就是郑家内宅的主事人。
“给夫人见礼!”中年妇人进门便给郑夫人施一礼。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郑夫人冷冷道。
“夫人,老爷派我来说一声,今年收成不太好,郑家想问夫人借点粮食。”
‘借点粮食?’
郑夫人冷笑一声,前年借了两万石粮食,去年又借了五万吊钱,可压根就没有还过,今年又要借粮食,当她是什么?
郑夫人忍住气问道:“他又想借多少?”
“老爷说,今年就少借一点,一万五千石。”
“一万五千石!”
郑夫人心中顿时恼怒起来,现在京城粮价翻了数倍,他还好意思要这么多。
“不可能!”
郑夫人断然拒绝,“今年杨家也欠收,拿不出这么多粮食。”
中年妇人胆怯地看了她一眼,“老爷说,如果实在为难,那就一万石也行。”
郑夫人喝了一口茶,冷冷道:“一万石粮食可以给他,但上次那幅画他必须还给我,现在我丈夫在追查这幅画,我无法交代,我就是这个态度,你去吧!这就是我的条件。”
中年妇人施一礼走了,旁边丫鬟忍不住提醒郑夫人,“夫人,现在杨府闹得厉害,你再给粮食郑家…”
她话没有说完,郑夫人便将一碗燕窝泼在她脸上,怒骂道:“滚出去!你一个小小奴婢,也敢指责我。”
丫鬟捂住脸,奔了出去,郑夫人心情烦到了极点。
…
杨积善的妻子岳氏受丈夫委托,匆匆走进家主院,来见郑夫人,为儿子之事道歉,更重要是她想要回两个月的月钱。
刚走进内院,她便听见有人在假山后呜呜咽咽地哭,旁边好像还有人在相劝。
“紫漾姐,夫人就是这个脾气,你就不要伤心了。”
“我好心劝她别做傻事,她不听,竟然把燕窝泼在我脸上,我…我…”小丫鬟委屈之极,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
关心家长里短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在岳氏身上表现尤盛,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问东家长、西家短,她知道紫漾是郑夫人的贴身丫鬟,听说郑夫人在做傻事,岳氏心中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便悄悄靠近,躲在后面偷听。
“夫人的心情最近不好,你就不要惹她,哎!夫人也真是…太向着娘家了,不光给了宝物,还给粮食。”
“不光给粮食,还有钱呢!前年给了郑家三万石米,去年又给了五万吊,今年又要给一万石粮食,现在粮价多贵啊!如果被杨家人知道,会闹翻天的。”
假山后面,岳氏捂住了嘴,郑夫人简直太大胆了,竟然把几万石几万吊的杨家钱粮送给郑家,又想到她连自己家的几十吊钱都不肯给,岳氏心中顿时生出怒火,她也无心再去找郑夫人,悄悄溜出院子,跑回家去了…
房间里,杨积善和兄弟杨仁行正在商议对策,杨元庆给他提出的具体方案是嫡庶平等,这不光要杨巍率领晚辈去争取,也要他们这些长辈发挥作用,可该从何着手,杨积善却是一头雾水,他昨晚一夜未睡,可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
杨仁行是杨素第六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和杨积善关系极好,另外还有一个庶子杨万石,已经被封为鹰扬郎将,赴辽东作战。
杨仁行虽然对杨元庆不是很感冒,但他对嫡庶平等却很热衷,嫡庶平等,这就意味着他每年要多得三倍的钱粮,这对任何一个庶房都是难以拒绝的诱惑。
两人商议了半晌,都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时,杨积善妻子岳氏匆匆跑进院子。
“积善,我有事情告诉你!”
岳氏一脸兴奋地跑进房间,见杨仁行也在,她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杨仁行也在啊!”
杨仁行见他们夫妻有话要说,便起身告辞,等杨仁行走了,杨积善便问道:“看你一脸兴奋,什么事?”
岳氏连忙上前,附耳对丈夫说了几句,杨积善一惊,“你说的可当真?”
“我是偷听到她的贴身丫鬟所说,应该错不了。”
杨积善倒吸一口冷气,用杨家的钱粮补贴娘家,当年贺若云娘也不敢这样做,大嫂胆子太大了,简直太过分,杨积善也愤怒起来。
他又想了想,这件事非同小可,他要去告诉杨元庆,听听他的意见,想到这,杨积善又反复叮嘱妻子,这件事千万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会影响到巍儿的前程,会影响到家里的钱粮,会影响到宝贝孙子的性命,总之,他要用最严重的后果把妻子镇住,才能管住她那张嘴。
…
半个时辰后,杨积善出现在杨元庆的书房里,将他妻子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元庆,尽管杨积善义愤填膺,但杨元庆却一点都不奇怪,郑家是郑夫人的靠山,为了笼络娘家,郑夫人利用手中权力给娘家输送一点利益,也是不足为奇。
一幅名画,几万石粮食,几万吊钱,这对杨家庞大的财富来说,也并不算多,不过这件事出现的时机却不巧,正好是在杨府内部不平静之时,一旦这件事捅开,估计他父亲杨玄感的家主之位就做不下去了,如果没有家族和家族财富的支持,杨玄感拿什么造反?
想到这,杨元庆从窗前转过身,对杨积善道:“四叔,这件事不要急,等一万石粮食事发后,再动手!”
…
杨积善告辞走了,杨元庆坐在桌上,静静沉思此事,这时,书房门外传来妻子裴敏秋的声音,“夫君,大家都上车了,就等你了。”
“我知道了,这就来!”
杨元庆稍微收拾一下书桌,便起身向外走去。
外院里停了好几辆马车,一百二十名亲卫随从也已经全部上马,这是杨元庆一家准备去庄园住几天,他们庄园内的一座宅子已经在去年底重修一新。
“抱歉!抱歉!来晚了。”
杨元庆笑着上了第一辆马车,马车里很宽敞,两个妻子和几个孩子都在这辆马车内。
他刚坐下,两个女儿都欢呼一声,扑进他怀中,长女杨冰已经四岁,次女杨思华也已两岁,两个女儿都长得像她们母亲,都是一般的乖巧可爱,都是杨元庆的宝贝。
裴敏秋在一旁笑道:“爹爹怎么不来疼爱一下我们宁儿?”
杨元庆的儿子取名杨宁,现在只有三个月大,此时正在旁边摇篮里睡得香甜,杨元庆见儿子睡得香甜,便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红扑扑的小脸蛋,笑道:“小家伙睡得正香,不打扰他,先陪女儿。”
裴敏秋和出尘坐在后排,低声说着话,杨元庆则一手抱一个女儿,小声地给她们说着窗外的情形。
“爹爹,乳娘说天下会大乱,天下大乱是什么样子?”
长女冰儿已经稍稍懂一点事,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父亲。
杨元庆疼爱地揪了揪长女的羊角小辫,笑道:“天下大乱就是很多人没有房子住,没有饭吃。”
“爹爹,那我们会不会没有饭吃?”
“不会!”
杨元庆笑道:“有爹爹在,你们就会有房子住,有饭吃。”
杨元庆抱着两个小小可爱的女儿,回头向敏秋和出尘望去,两人都在含笑地望着他,杨元庆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温馨,这就是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肩头不仅要担负这个天下,更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天空飘起雨丝,细细密密,在小雨中,马车缓缓而行,一百余名侍卫护卫着几辆马车沿着官道向东而去。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二十四章 以信立身
涿郡临朔宫,这是一座占地数千亩的行宫,这里离永济渠的终点临沁池不远,相隔只有十里,站在行宫内的高楼上,还能远远看见停泊在池内的巨大龙舟。
临朔宫也是杨广指挥整个高丽战役的大本营,此时,临朔宫外驻扎着杨广的十二万禁军,保护着行宫的安全,
行宫内不仅住着皇帝杨广,同时还住着上千名文武官员,使这座行宫也成为了大隋王朝的临时朝廷中枢。
杨广的办公之地叫紫微殿,也是整个临朔宫内地势最高的宫殿,前面是召开内阁会议的小型宫殿,后面便是杨广的御书房。
御书房内,杨广背靠龙榻,眼睛半眯着,正在听取内史侍郎虞世基关于京城的情况汇报,他虽然离开京城已有半年,但每隔十天,他都要听取京城的局势汇报,京城的局势平静,也没有出现物价暴涨,饥民蜂拥而至的情况,令他比较满意。
杨广由于事情太多,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忙于战争筹备,对每天堆积如山的奏折他也终于有点力不从心了,便不得不下放一点权力给内阁,准许内阁宰相们先审批,然后再取重大事情向他汇报。
而这个审批权便落在虞世基的手上,被他大权独揽,杨广也默认,使其他宰相无可奈何。
虞世基在经历了一次官场重挫后,他更加小心翼翼,仔细揣摩杨广的心思,只要杨广不想听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说,而且影响杨广情绪的奏折,他也会想方设法不报,直接在他这一关就会找一点小问题打回去,比如一个错别字,或者用词不当,或者语气不够恭敬等等,这一来二去,事情就会拖得不了了之。
比如清河郡官兵剿匪吃了败仗,兵部上报得含含糊糊,用词闪烁,在伤亡人数上模棱两可,前后矛盾,虞世基便直接以事实不清而驳回,对于兵部而言,他们已经上报,对于虞世基而言,他是在严格审批,双方都没有问题,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兵部再从别郡调一名都尉了事,而杨广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等他想起来寻问时,虞世基的回答便是将士用命,剿匪甚急。
正是这种极富技巧的官场手段,使虞世基日渐受宠,杨广对他极为信任,很多奏折杨广甚至都不看,只听虞世基口述汇报。
听完汇报,杨广微微叹息道:“米价已经到了斗米四百钱,比朕离开京城时涨了一倍。”
虞世基躬身笑道:“陛下,战争期间米价上涨是常态,其实并不是粮食供应不足,更多是人的心理,臣记得很清楚开皇十八年,先帝攻打高丽,米价也翻了三倍,后来战争结束,米价立刻下跌,所以陛下一点不用担心。”
虞世基很会说话,他只说涨了三倍,而绝口不提当时的米价只有斗米二十钱,这样便使杨广心里找到一点安慰,他笑着点点头,“朕也会尽快结束战争,让米价回归正常。”
这时,杨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杨元庆呢?现在他人在哪里了?”
“回禀陛下,微臣也不知他的情况,或许还在家里陪妻儿吧!听说他得了一个儿子。”虞世基轻描淡写说道。
杨广微微有些不悦,“朕从去年底出巡江南,再折道涿郡,已经半年了,跟随朕的上千官员都没有和家人团聚,大家都能以国事为重,为何他就不行?”
“陛下,或许是因为他被调离丰州,心情有点压抑,他毕竟还年轻嘛!”
虞世基话音刚落,一名宦官在门口禀报道:“陛下,杨元庆已到,等候陛下召见。”
虞世基一下子愣住了,他张口结舌半天,却不知该怎么说,一脸尴尬,只得悻悻道:“陛下,没什么事,臣就告退了。”
杨广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来,杨元庆和虞世基有个人恩怨,虞世基显然是在借题发挥,他心中的不满便从杨元庆转到了虞世基身上,冷冷道:“虞爱卿,朕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虞世基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恼火,怎么就这么巧,这不是打他脸吗?他只得点点头,满脸羞惭地退了下去。
走到紫微殿门口,正好遇见杨元庆匆匆走进,虞世基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中恢复,他也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随意受情绪支配,对付杨元庆,不到关键时刻切不可随便出手。
虞世基满脸堆笑,拱手道:“杨御史,一路辛苦了。”
杨元庆也笑着还礼,“虞使君,好久不见,听说虞使君深受圣眷,可喜可贺!”
两人寒暄,谈了谈时局,杨元庆笑道:“圣上在等,就不多说了,改日再请虞使君喝酒。”
“呵呵!我可记住了,我要喝最好的大利一窖蒲桃酒,你可不能耍赖。”
“我家里还有两罐,回京后一定请客。”
两人语气亲密,皆大笑起来,在旁边宦官看来,这是两名关系密切和谐的官员,可谁能想到,这两人竟是官场之敌。
杨元庆拱手告辞,跟着宦官来到了御书房前,一名宦官进去禀报,片刻出来道:“杨御史,陛下请你进去。”
杨元庆走进御书房,只见杨广在低头批改奏折,或许是他逐渐成熟的缘故,他也渐渐从杨广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尤其这次边将大调动,根本就没有半点征兆,君心如虎,这是裴矩给他说过的一句话,他也渐渐体会到了杨广的喜怒无常和翻脸无情。
杨元庆上前躬身施礼道:“臣杨元庆参见陛下!”
杨广虽然眼睛没有看杨元庆,但杨元庆从进门开始,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杨广敏锐的捕捉,他感受到了杨元庆动作谨慎,进门七步,正好站在黄线前向自己施礼,这是以前在杨元庆身上看不到的,从这些细微的变化,他便能体会到杨元庆内心的紧张,作为一个帝王,他是很愿意看到这种变化,不过杨广心中也微微有点失落,几年前杨元庆身上那种锐气也同样让他喜欢。
杨广心中的失落也是在一瞬间,杨元庆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少年将军,而是御史大夫,朝廷一直就只有两名御史大夫,以前是张衡和裴蕴,张衡已经被罢免,现在由杨元庆取代了张衡的位置,负责大隋的地方官监察,已是位高权重,应该更成熟一点才对。
另一方面,这几年由于大规模的动用劳役不断,漏洞很多,贪赃枉法的地方官层出不穷,比如献食,一次献食就肥了大批官员,这些杨广心里也明白,他就希望有一个心黑手狠的酷吏替他收拾地方官,稳定民心,杨元庆无疑就是一个适合人选。
“杨爱卿,听说你喜得贵子,朕也要恭喜你啊!”
“多谢陛下!”
杨广笑了笑,给旁边宦官使个眼色,宦官立刻端一只盘子上前,盘子里是一只用黄金打造的金锁,非常精巧别致,上面镶有宝石。
“这只长命锁是朕赐给你的儿子,另外,朕再封他为立信尉,希望他也能像他父亲一样,以信立身。”
“陛下圣恩,臣感激不尽!”
杨广摇了摇头,他不想听到杨元庆这种套话似的感激,他注视着杨元庆的眼睛,徐徐道:“当年你曾给朕许下诺言,六十年后,你依然愿为大隋之盾,朕一直记在心中,朕一直认为你是以信立身之人,希望你的身后,得到的谥号为‘信’,你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吗?”
杨元庆默默点头,“臣明白!”
“好吧!既然你明白,朕就不多说了,再和你具体谈一谈这次你持节监察冀、兖、青三州,朕需要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