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纵看了一眼两个兄长,压低声音道:“我认为是杨广想确认宗谱,把杨氏皇族明确为弘农杨氏,而我们这些真正杨氏家族就成了他最大的障碍,所以他便一心想除掉我们,他的手段很隐蔽,先是公开打压杨家,让父亲的旧吏不敢靠近我们,等时机成熟,他就会给大哥炮制一个罪名,谋逆或者不臣之心,就像灭掉张家一样,让我们这一支彻底消灭,然后弘农杨氏就成了他手中的木偶,想怎么改篡族谱都由他。”
杨玄感沉默了,杨玄纵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很久以来也有这种想法,只是不太明晰,现在随着兄弟的分析,杨广的险恶用心也就渐渐浮出水面。
皇族杨氏想确宗为弘农杨氏,他们这一支确实就是最大的障碍,现在皇族杨氏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先帝曾经宣布,皇族杨氏起源于弘农,但就是因为父亲这一支的存在,使皇族杨氏这种归宗有名无实,先帝杨坚还好一点,而当今皇帝杨广一心推行汉化,皇族的杂胡身份就成为了笑柄,所以确认皇族为汉族世家地位便成为当务之急,看来,正是他们的存在,阻碍了杨广的计划。
“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应对?”杨玄感忧心忡忡问。
杨玄纵凝视着兄长,徐徐道:“大哥,实际上我们已经无路可走,要么等着被他灭掉,要么我们只能…”
杨玄纵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杨玄奖打断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辞职归乡,回乡做个富家翁,这样,他或许就会放过我们。”
“二哥,别傻了,就算回乡做富家翁,他也一样会灭了我们,甚至更容易,只有灭口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他是帝王,绝不会有半点慈悲之心。”
“可是…起事也不现实!”
杨玄感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眉头皱成一团,他明白三弟的意思,如果真是因为宗族,那他们唯一的自保之路就是造反,可是这…可能吗?杨家一无所有,拿什么和皇权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
“大哥,我们并不是要现在举事,而是要等待机会!”
“机会?”杨玄奖冷笑一声,“哪里有机会?”
“有!”
杨玄纵肯定地说道:“这次杨广扳倒元寿、灭了张家,关陇贵族人人自危,我敢说他们中很多人都有了不臣之心,如果杨广还要再继续打压,必然会有人被逼造反,关陇贵族一呼百应,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杨玄感沉思良久,便对两个兄弟道:“今天之话只有我们兄弟三人知道,绝不能告诉第四人,甚至枕边妻子也不能说,记住了吗?”
玄奖和玄纵都点了点头,玄奖又问:“那元庆怎么办?”
杨玄感叹了一口气道:“正如你所言,杨广连他的‘字’都起好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随他去吧!”

杨玄感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自己院子,他妻子郑氏偷偷躲在门后张望丈夫脸色,她见丈夫手中拿着一只红色信封,不由喜上眉梢,杨元庆没有接受杨家贺仪,这就说明他不会返回杨家,这让郑氏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心中很清楚,一旦杨元庆回归杨家,必将严重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他不肯回来,那是最好不过。
郑氏走到院子里,假惺惺问丈夫道:“元庆那孩子不肯回来吗?”
不知为什么,杨玄感此时对郑氏异常反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杨元庆和杨家的矛盾,有九成都是自己妻子一手造成,她为了自己儿子的利益,不惜把自己的另一个儿子赶走了。
杨玄感冷冷瞥了她一眼,“元庆不肯回来,不就正好遂了你的意吗?”
郑氏柳眉倒竖,瞪圆了眼睛道:“你是什么意思,他不回来关我什么事?好像是我的责任,你把话说清楚!”
杨玄感没有理睬她,直接进了自己书房,郑氏大怒,丈夫竟然敢不理自己,简直反天了,她上前用拳头敲门,“你给我开门,把话说清楚!”
半晌,书房内传来杨玄感冷冷的声音,“滚!”
郑氏愣住了,他们成婚二十几年了,丈夫从来没有叫她滚过,今天居然叫她滚,她后退两步,忽然一咬牙道:“那好,我就滚回娘家去,你不要来求我!”
她转身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去了。
书房内,杨玄感恍若不觉,他从墙上一只密柜里取出一只铁盒子,放在桌上,无比虔诚地慢慢打开它,盒子里是一封信,这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言,他取出信,缓缓打开,信上出现了父亲杨素那熟悉的字迹。
“今上欲灭杨家之心久矣,我若先去,杨家当韬光养晦,不授其柄,静待天时之变,若天下大乱,汝可尽散家财,募山东之兵以图大事,隋之根本在关陇,山东民心不附,一呼可百应,汝以齐师内图中原,元庆举兵外应,内外附和,当取隋家天下,关陇杨灭,弘农杨兴,吾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汝要谨记,天下大乱之时,关陇旧族必先发难,汝不可出头为首,切记!切记!”

【历史上,杨素死后,杨家屡遭打压,极可能在杨素时代,杨家就有了不臣之心,被杨广看出,在大业五年之初,杨家就有造反之意,只因时机不成熟而作罢】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四十三章 丹阳公主【前篇完】
时间渐渐到了大业四年的最后一天,除夕。
家家户户一早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迎接明天元日到来,洛阳城内,每家的庭院里都立起了长长的竹竿,杆上挂上旗幡,祈求长命,主妇们准备屠苏酒,摆上芋郎君、鸡丝蜡口、燕粉荔枝,以及冰冻杨花粥,这是元日必须要吃的食物,家家户户都要准备。
男人们则摆上祖先灵位,奉上贡品,准备元日祭祀,杨元庆的府上也不例外,今年是他第一次和自己家人过新年,因此他也格外重视,婉拒了裴家和乐平公主的要求,一心一意在自己家里过新年。
在后花园的一间小院里,杨元庆正和几名铁卫收拾屋子,安放祖父杨素的灵位,这间只有四间屋的小院,便将正式成为杨元庆小小的家庙,除了祖父的灵位,另外他还把母亲李氏的灵位也安放在这里。
院子里,三名女尼也在收拾院子,女尼来自南城外的慈济庵,按照隋王朝的习俗,一般豪门巨富都会供养寺院,慈济庵是敏秋祖母崔老夫人所供养,敏秋和出尘商量了一下,她们也决定供养慈济庵,和裴家一样,每年送给慈济庵五千吊香油钱和三百石米,另外又请三名女尼长住府中,在家庙内念佛诵经,祈命守灵。
杨五郎盯着院子里几个年轻尼姑的光头,向身旁的杨八郎眨眨眼,低声笑问道:“你说公子怎么请了几个小尼姑来?”
他话音刚落,头便被后面杨三郎狠狠敲了一击,“你这个笨蛋,这是内宅,不请尼姑,难道请和尚吗?”
杨五郎捂着头道:“我当然知道不能请和尚,我是担心几个小尼姑的安全。”
“嘘!公子来了。”
只见杨元庆走进院子,对他们几个招手笑道:“你们来帮帮忙!”
几人连忙走出院子,只见院门外运来一尊白玉观世音菩萨,高足有一丈,用整块玉雕成,宝相庄严,雕工精湛。
杨五郎连忙问杨八郎,“这尊玉菩萨要值多少钱?”
杨八郎摇摇头,“我算不出,至少也要十几万吊钱。”
杨五郎不由一咋舌,惊叹道:“公子,这莫非也是乐平公主送的吗?”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快搬进去!”
杨元庆一声命令,几名铁卫连忙上前帮忙,将这尊近千斤重的玉菩萨慢慢搬进院子,三名女尼慌忙合掌施礼,众人一起用力,小心翼翼将玉菩萨搬进了早已收拾好的佛堂内。
这尊玉菩萨确实是乐平公主所送,也是原来北周皇宫之物,杨丽华亲自将玉菩萨送来,今年他的女儿女婿在长安夫家过年,只剩杨丽华孤零零一人,她索性也来杨元庆府上,和他们一起过年。
内宅主堂上笑声不断,裴敏秋和出尘正陪杨丽华说话,他们的目光却望着院子里,院子有两个孩子,一个自然是杨元庆一岁的女儿冰儿,另一个也是小姑娘,年约四五岁,拿着小铲子,在院子里忙碌地堆雪人,旁边还有两名宫女和冰儿的乳娘,提心吊胆地望着两个孩子。
小姑娘长得眉目如画,精致异常,她是杨丽华带来,名叫杨芳馨,小名阿蛮,是皇帝杨广的小女儿,仁寿四年出生,今年虚五岁,被封为丹阳公主。
丹阳公主阿蛮也同样是杨广的宝贝女儿,极少出宫门,只偶然被杨丽华带去府上玩一玩,她本来是回宫路过杨元庆府,却看见了冰儿,便硬要和小妹妹再玩一会儿。
阿蛮已经堆了一个小雪人,冰儿聪明异常,她找了三颗小石子递给阿蛮,“给你!”
阿蛮抿嘴一笑,接过石子,石子便成了眼睛和鼻子。
杨丽华忍不住笑了起来:“冰儿很聪明啊!才一岁多一点就懂得和小姑姑一起堆雪人了。”
敏秋笑道:“这小家伙可调皮了,昨天我在院子埋了只旧鞋,不就是埋旧鞋,出印绶之意吗?被她偷偷看见,结果她也把自己的一只鞋埋在土里。”
杨丽华听得哈哈大笑,出尘也笑道:“说到鞋子,还有一件好玩之事,就在她满周岁时,孩子要抓周,结果她抓了一只老祖母送的小玉鞋,只有拇指大,她就告诉老祖母,鞋太小,她穿不了,要老祖母给她换一只。”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时,杨元庆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只红色的小袋子,冰儿见爹爹进来,便伸手要抱,杨元庆抱着她,见小雪人堆得像模像样,便笑着问小公主:“你觉得雪人还少了什么?”
阿蛮歪着头想了想,又看看杨元庆,忽然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还少一顶帽子。”
她向杨元庆求道:“大哥哥,求你把帽子送我吧!”
杨元庆见她没有一点公主的骄横,天真可爱,不由也很喜欢她,便微微一笑,把自己头上的脱浑帽摘下来递给她,阿蛮笑嘻嘻地将帽子给雪人,雪人一下子生动起来。
阿蛮欢喜地直拍手,冰儿跟着胡乱蹦跳,咯咯直笑,这时,冰儿忽然看见爹爹手上拿着两个小红袋,顿时被吸引住了,伸手去抢。
阿蛮的好奇心也转到了杨元庆的手上,问道:“这是什么?”
杨元庆被女儿抢得无可奈何,只得把小红袋给她们一人一个,冰儿拿着红袋一抖,抖出几十粒芝麻,阿蛮的袋子里却是小豆,她心细,数了数,一共二十七粒。
“大哥哥,为什么有芝麻和豆子?”
“这是风俗,过年时,要把芝麻和豆子扔进井里,芝麻代表节节高,豆子代表五谷丰登。”
“那为什么是二十七粒,既然是五谷丰登,那又为什么只有豆子?”
阿蛮把杨元庆问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得苦笑道:“大哥哥也不知为什么?你可以去问问宫里的先生,问到了再告诉我。”
“好的!”阿蛮重重点头。
杨元庆站起身,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小公主,走进了内堂。
众人在火盆前坐下,杨丽华将阿蛮抱在怀中笑道:“元庆,我今天来,还有一件重要之事要告诉你,圣上已经决定再重新任命你为丰州总管,五原郡太守兼河套经略使,估计你赴任的时间就要到了。”
杨元庆轰然狂喜,他以为自己要参加对吐谷浑战役,却没有想到,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刻,命运女神再次眷顾他。
“阿姑,什么时候赴任?”他急问道。
“正月二十出发,这也是圣上出发西巡河右的时间,京城百官将随行,包括我,我也要随行,而你却不能随行了,真的有点遗憾。”
杨丽华心中有些伤感,她感觉自己在一天天老去,生命开始衰退,这一别,也不知还没有和他再重逢的机会。
她看了一眼裴敏秋和张出尘,强颜笑道:“我再尽一次力吧!朝廷例制中虽然规定边将妻子质于京,但你还没有儿子,或许可以通融,我尽量说服圣上准你把妻子带在身边,元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以后就要靠你自己。”
杨元庆听杨丽华语气中带着一丝诀别的伤感,他心中也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晚饭前,杨元庆开始了他的第一次除夕祭,房间正中是祖父杨素的灵位,供桌前摆满了各种贡品,侧面则是他母亲李氏的灵位,也同样摆满了香烛贡品,三名尼姑则坐在另一侧,敲木鱼低声诵经。
杨元庆身着黑色祭袍,站在最前面,神情庄严,他的两个妻子站在身后,也同样穿着黑着祭袍,稍微不同的是,敏秋的祭袍下方绣有金边,而出尘的祭袍则是银边,这就是她们地位上的差别。
杨丽华则担任了临时祭司,她一声低喝:“吉时到,行礼!”
杨元庆先给母亲的灵位磕头上香,手执三支香长躬施礼,将香插在香炉中,又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再转身取三支香,在祖父灵前跪倒,他心中也默默祈祷:“祖父大人,孙儿元庆深知天下即将大乱,元庆将以扶持天下之民为己任,谋定后动,伺机待发,逐鹿中原,问鼎九五,天下英雄虽众,元庆必将傲视群雄,望祖父在天之灵护佑孙儿。”

就在杨元庆在小家庙进行拜祭之时,杨府的祠堂内同样也在进行着除夕之祭,这是大业五年的最后一祭,近百名杨家嫡庶子弟聚集在祠堂前,杨家的祭祀远远比杨元庆的祭祀规模盛大,祭品也更加丰富,祭司、执事、执铃人、执灯人,各种祭祀人员都配备齐全,规矩更加严格,只有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百名杨家子弟身着一色的黑色祭袍,在清脆的祭铃声中,在祭司高亢的喝喊声中,杨家子弟们跟着族长杨玄感躬身行礼。
“举香,鞠躬、再鞠躬,行礼!”
“礼毕,行跪拜大礼!”
杨玄感在先祖和父亲的灵前跪下,心中却默默祈祷:“父亲大人在上,孩儿玄感在此发誓,但凡天下大乱,儿必秉承父志,举兵中原,关陇杨灭,弘农杨兴,天下社稷必归我杨氏!”

大业五年正月二十日,杨广亲率五十万大军,以及京城文武百官、皇族外戚数千人,浩浩荡荡向西行去,拉开了大隋王朝征服吐谷浑的战役序幕,但杨广却没有让杨元庆跟随,京城空虚,北方需要重臣镇守,他再次任命杨元庆为丰州总管、五原郡太守兼河套经略使,开赴河套戍边。
也在同一天,杨元庆带住妻女告别京城,再次向他梦萦魂牵的河套而去。

至此,《天下枭雄》前篇正式结束,中篇拉开序幕,请看卷十《高丽鼙鼓初敲动》!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一章 漳南小村
光阴荏苒,时间到了大业六年八月,大隋王朝的车轮已经走过了最强盛的大业五年,这一年,大隋皇帝御驾亲征吐谷浑,在覆袁川大败吐谷浑,拓疆数千里,向西置西海郡、河源郡、鄯善郡、且末郡、伊吾郡、北庭郡。
大隋皇帝杨广随即在张掖举行万国交易大会,来自西域数十个国度的国王前来朝觐天朝圣人可汗,使大隋王朝达到了强盛的顶点。
但仿佛就是上天对大隋王朝盛极而衰的暗示,皇帝车驾在途经大斗拔谷之时,七月盛夏突降暴雪,暴风雪袭击皇帝队伍,一夜之间冻死数万人,马驴皆冻死殆尽,身体羸弱的乐平公主杨丽华也不幸在这次暴风雪袭击中染上重病,最终没有能返回中原,病死在青海湖边。
大隋王朝走过了强盛的顶点,开始迅速由盛转衰,大业六年,一场前所未有的春夏连旱袭击了山东数十郡,灾情遍布黄河两岸和河北大地,这是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严峻的灾情考验着大隋王朝。
清河郡漳南县也同样遭遇了这场百年未遇的大旱,土地干涸,小河断流,草木枯死,打井数丈而不见水,人畜饮水遭遇严重困难,人们只能到数十里外的永济渠取水。
在漳南县以南一个叫刘家屯的村庄,三更时分,许多人家的油灯便点亮了,这是村里人要自发去二十里外的永济渠取水。
在村东头有一户中等人家,有十几间砖瓦房,看起来家境不错,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这户人家的灯也在三更时点亮了。
“大郎,你这就去取水吗?要不,今天还让顺儿去吧!”屋里女主人关心道。
“算了,他昨天摔了一跤,腿还没好,还是我去吧!”
男主人声音有点瓮声瓮气,随即灯光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映照在墙上,他又问:“顺儿娘,家里还有多少米?”
“米早没了,但还有一百多斤麦子和两百多斤黑豆。”
“嗯!今天张婶要来借米,你就借给她二十斤麦子,还有村西头的刘羽家,孤儿寡母,听说也断粮了,给他家送十斤豆子去。”
“哎!虽说是借,可谁也没还过,若是丰收年景,这样也没有关系,可今年是大灾,夏天小麦就颗粒无收,现在就指望一点豆子,估计秋天最多也就收成几十斤,你这样送,咱们冬天怎么办?”
“我知道了,但咱们也总不能眼睁睁看人家饿死啊!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就去送吧!”
“什么下不为例,哪次都是下不为例!”女人嘟嘟囔囔起身了。
这时,大门开了,男主人推一辆独轮车走了出来,车上放了十几个水罐,此人身高足有六尺二,长得虎背熊腰,魁梧高大,年纪已经三十六七岁。
此人叫窦建德,自称汉景帝太后之父安成侯窦充的后裔,和关陇贵族中的窦氏家族没有半点关系,他家里稍有资产,自幼习武,骁勇有力,加上他为人宽厚侠义,在漳南县一带颇有名望,年轻时曾被推举为里长。
他有一子一女,皆已长大成人,女儿在去年出嫁,儿子窦天顺也在去年娶了媳妇,昨天儿子去取水时扭了脚,窦建德今天只能自己去了。
他看了一眼月色,只见月亮发红,很有点诡异,他想起一句谚语,‘月亮赤,大灾至。’俗话说,大旱必大涝,如果今天秋天发大水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刚推车要走,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窦大哥,我就估摸着你今天要去,特地在这里等你呢!”
窦建德一回头,见是村里一个有名的无赖,名叫刘黑闼,年纪也就比窦建德少几岁,从少年起就偷鸡摸狗,不务正业,由于他身材高壮,从小跟窦建德一起习武,也练了一身好功夫,可惜功夫没有用到正途上,二十岁时离开家乡四处闯荡,十几年交了不少狐朋狗友,还是两手空空回来。
随着年纪长大,他也渐渐收了心,回到家乡娶妻生子,只是没有家业,靠租种窦建德的十几亩土地养家糊口,窦建德索性也免了他的租子,使刘黑闼对他一直心怀感激。
刘黑闼也推一辆独轮车,车上放了几个盛水大陶罐,他快步向前笑道:“窦大哥,顺子的腿好点没有!”
“有点红肿,我给他上过药了,估计休息几天就没事,唉!这小子从小不肯练武,现在知道吃苦头了。”
窦建德笑了笑,又关心地问他:“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刘黑闼陪笑道:“还有二三十斤小麦,估计今年的豆子还能收一点,冬天实在不行,我再找大哥借点!”
“自己兄弟不要说借,总归我有一口,就少不了你,走吧!”
两人推着独轮车,借着昏红的月色,向十几里外永济渠走去,和他们一起取水的同村人大约有数十人,都一样推着独轮车,窦建德德高望重,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
“建德,听说你明天要去县衙商量修水渠之事,是吧?”
“嗯!春旱时我就去了,县令不肯,夏天时我又去,还是不肯,明天我再去,看他肯不肯!”
提到修水渠之事,窦建德微微有些动怒,春天时他便知道今年会有大旱,特地去找县令,提出从永济渠引一条水渠出来,直通他们几个乡,可以解决粮食灌溉和人畜饮水,惠及上万户人家,他愿意承头动员乡亲们出力出钱修渠,不料县令竟一口回绝,夏天再去,还是回绝,眼看今年会出现饿死人的惨剧,便让他有点恼火了。
刘黑闼哼了一声道:“这个县老爷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他敢挖永济渠,被朝廷知道,他官帽就保不住了。”
四周乡亲都一声叹息,今年冬天怎么过啊!刘黑闼笑道:“别傻了,咱们这里过不去,就去南方要饭,那边没有旱灾,或者去五原郡,听说那边在招募流民,给粮食给土地,肯定饿不死。”
有人嘟囔道:“就算饿不死,可突厥人一来,同样也活不了,我是不去那里。”
窦建德却对五原郡颇有兴趣,便笑问道:“黑闼,你见识比较广,还去过京城,你见过杨元庆吗?”
“咳!那年我陪孙安祖去京城参加武举,大概六年前吧!我没见到杨元庆,但孙安祖见到了,他说杨元庆的箭法简直天下无双,一百五十步外,射断头发丝一样的细绳,又一箭射碎金铃,这种箭法,他做梦也想不到。”
“一百五十步外,射头发丝怎么可能?”有人惊嚷起来。
“真是土包子,和你们说不通,算了,我不说了!”
刘黑闼不高兴地一挥手,不肯再说,窦建德微微一笑,虽然他百步外也能射铜钱,但一百五十步外射细绳,他绝对办不到,头发丝肯定是有点夸张了,他心中涌起了一种想法,有机会他倒想见识一下杨元庆的箭法。
不久,他们便上了官道,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取水农民也纷纷涌上官道,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取水大军。
可就在这时,东天空隐隐传来一声闷雷声,窦建德惊讶地东方望去,只见远空黑云翻滚,乌黑如漆,铺天盖地向这边蔓延而来。
四周爆发出一片欢呼声,这黑云对于大旱了大半年的农民们来说,简直就是生命之云来临。
窦建德猛地回头向西天空望去,月亮更加昏红,被一层雾气笼罩,就仿佛染了血一样。
他大叫一声‘不好!’对众人高声喊道:“各位乡亲,大旱必大涝,要发大水了,赶紧回家收拾东西吧!”
队伍中很多老农民都有经验,他们见月亮红得诡异,便知道会来大灾了,很多人连独轮车都不要了,调头就往家里跑。
一个时辰后,乌云遮蔽天空,白茫茫的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落下,这一场大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河水暴涨,漳水决堤,汹涌的河水向漳南县席卷而来,吞没良田,将农民的最后一线希望淹没在滔滔洪水之中。

此时,在千里之外的楼烦县境内,一支由三十万大军组成的队伍,护卫着大隋皇帝的龙驾,离开了汾阳宫,浩浩荡荡前往北方塞外巡视。
由三千军士抬动的人辇上,大隋天子杨广坐在高高的龙台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俯视着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大军,他那种傲视天下的帝王之心开始迅速膨胀,眼中充满了傲慢和得意。
杨广登基已经整整六年,对权力的掌控也到了人生的顶峰,天下大权已经牢牢掌握在他手中,他完全坐稳了皇位,他开始推行一系列的法令,下令民间铁叉、搭钩、穳刀之类都是违禁品,严禁民间执有。
同时又颁布诏书,规定天下民众服色分等级而设,五品以上官员一律穿紫袍,六品以下官员穿绯绿袍,胥吏穿青衣,庶民百姓穿白衣,屠户商人穿黑衣,士卒着黄衣,有违规者杖五十再治罪。
此时,杨广想得更多的却是关陇贵族,经过他近两年的分裂瓦解,关陇贵族已经一片散沙,以元氏和独孤氏为中心,分为两派,敌视对立严重,现在,彻底解决关陇贵族的时机来临了。
杨广沉思良久,对侍候在身边的内史舍人封德彝族下旨道:“传朕旨意,宣丰州总管杨元庆来塞外面圣。”
对付关陇贵族,杨元庆从来都是他的一把快刀。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二章 圣旨东至
河套平原的初秋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望无际的田地里粟米浅黄,再过一个月便到了收获期,田地两侧,一条条人工挖掘的河渠内水流丰沛,远处可以看见一片片茂密的森林,如一块块绿色的毯子分布在辽阔肥沃的河套平原上,俨如一颗颗绿色的明珠。
经过大隋王朝数年开发,荒凉了数百年的河套平原又渐渐恢复了汉朝时的繁荣景象,短短五年间,从关内、关中、河东、陇右陆陆续续迁来了二十万户,一百余万人口,杨元庆从西域俘获来的数万处月妇孺,也有近一半安置在河套平原上。
人口激增、河渠挖掘,大片肥沃的土地得到开发,广袤的平原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新修的县城也一座座拔地而起,原来只有九原、永安、大利三县,现在又增加了乌海、北河、丰安三县,人口和县份主要都分布在平原东面,以九原县为中心,但边境贸易依然在大利县,整个河套平原以种植小麦、蜀黍、粟米、桑麻和蒲桃为主,同时家家户户也散养牛羊马驴,使河套平原的富裕超过关内。
这天下午,一队五百人的骑兵沿着驰道从北方疾奔而来,马蹄下翻起滚滚尘土,驰道是当年皇帝杨广巡视五原郡时修建,宽阔坚固,现在成为沟通五原郡南北最主要的交通要道,北方是大利县,南方是九原县,相隔一百二十里,正是有了这条平坦宽阔的驰道,使骑兵一天便可以纵穿平原。
奔驰的骑兵队中矗立着数十杆旗幡,以大隋王朝的赤旗为主,同时也有丰州军的战旗,那是红色大旗上绣有一只展翅翱翔的黑色雄鹰,鹰是河套平原上最常见的猛禽,盘旋于蓝天白云之下。
另外还一杆帅旗,同样也是赤色大旗上绣有一个金色的‘杨’字,这是丰州主帅杨元庆的帅旗。
在帅旗之下,杨元庆顶盔贯甲,目光冷厉,他重新执掌丰州军帅印已近两年,已经牢牢控制住了二万四千丰州军。
杨元庆的目光向远方望去,这里离郡治九原县只有二十里了,人口逐渐变得密集,在驰道东南方有一个黑黝黝的巨大建筑,叫做堡城,也是丰州特有的建筑,用烧制的大青砖砌成,生铁铸门,高三丈,每座堡城内可容纳数千人,平时是府兵的驻地,战时则是老弱妇孺的避难所,在人口密集处,方圆十余里就会有一座这样的堡城。
而在前方一里外则是一座驿站,这条长一百二十里的驰道两侧共分布有五座驿站,供往来的行人商贾休息食宿,前方的驿站叫龙泉驿站,在它身后有一座大村子,就叫龙泉村,是从河东龙泉郡迁移来的四姓二百余户人家。
和中原一样,五原郡的二十余万户移民也主要以血缘家族为纽带,往往是同一地域的几个家族聚居在一起,形成一座村落,家族中以长老族长来行使家族领导权,几千年来从来如此,这样便使民众有强大的凝聚力。
杨元庆一挥手,骑兵放慢了速度,他随即令道:“去驿站休息一刻钟!”
时间已到中午,正是午饭时间,士兵们纷纷加速,向驿站奔去,片刻间,驿站内便热闹非常,士兵们自带有干粮和干肉,驿站主要提供清水和休息场所,驿站后院有一口深井,很快,井边挤满了打水的士兵。
杨元庆却对驿站后面的龙泉村感兴趣,刚才他看见村外打麦场上有村兵在训练,他喝了两口水,吃一点干粮,便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骑马向打麦场奔去。
打麦场上,二百名龙泉村的村兵在列队训练,身着皮甲,后背弓箭,挥动着长矛大声喝喊,由两名军队老兵担任旅帅。
由于丰州紧靠突厥,是大隋王朝最北方的军事重镇,是防御草原胡人的桥头堡,极容易受到草原胡人侵袭,因此隋帝杨广在去年批准了杨元庆的请求,在丰州地区实行民团保甲法。
也就是除了正常的二万四千边军外,另外每户出一丁男,在农闲时集中进行训练,同样按照十人一火、五十人一队、百人一旅、三百人一营、千人一团进行临时编制,和中原的府兵制相似,但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依然是民而不是兵,兵部不备案,军官也不是专职,从民团中指定,而兵器却在兵部备案,每五个村有一间兵器房,有专人保管,每年兵部都会派人来检查。
尽管是没有补偿的训练,但丰州民众都十分踊跃参训,谁都明白,一旦草原胡人来袭,不能完全指望军队,更多是靠自己保卫家园。
杨元庆没有上前去打扰民团训练,他立马在一里外远远视察村民们训练,二百名精壮村民身披皮甲,头戴铁盔,个个勇武有力,两百根长矛一起挥动,矛尖闪烁,喝声如雷,他们在训练大隋士兵的灭虏矛法,矛法简洁实用,非常适合于实战,没有半点花哨。
由两名退伍老兵出任民团旅帅,其中一人在领队练矛,而另一人则骑在马上巡视,手执皮鞭,态度凶狠粗暴,谁敢稍微偷懒,皮鞭就狠狠抽下。
“总管,上去看看吗?”一名亲兵问道。
杨元庆摇摇头,调转马头道:“出发时间要到了,回去吧!”
十几人调转马头,向驿站奔去,驿站的五百士兵,也纷纷上马,战马疾驰,向南方的九原县奔驰而去…
下午,五百骑兵抵达了九原县,九原县是五原郡郡治所在,同时也是丰州总管府军衙所在地,四周有一万驻军,杨元庆的家也安在这里。
进了县城,杨元庆直接来到了总管府,和从前一样,总管府和郡衙依然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从前的长史韦嗣云已经升为灵武郡太守,现任长史是京兆尹崔伯肃之弟崔君素,曾几次出使西突厥,精通突厥语,颇有能力,而司马则是杜如晦。
杨元庆翻身下马,台阶前两名军官上前行礼,杨元庆把马缰绳扔给士兵,问道:“他们还在吗?”
杨元庆指的他们,便是从雁门郡过来的两名宣旨宦官,他本来在大利城视察,便是听说有宣旨宦官到来,便赶回九原县。
军官点点头,“他们一直在等候总管。”
杨元庆快步走进府衙,两名正等得急不可耐的宦官听说杨元庆回来了,基本奔了出来,连声嚷道:“杨总管,你终于回来了,可等死咱家了,快接旨!”
“两名公公稍候,我摆上香案接旨!”
早有几名从事摆上香案和软垫,杨元庆跪下道:“臣杨元庆恭迎圣旨!”
为首宦官刷地展开旨意,高声读道:“大业初兴,海内皆平,此政通人和之际,塞外马肥草长,朕巡视边疆,特召诸边镇重将,御营一叙,共商边防要务,宣校检左骁卫大将军、丰州总管杨元庆,速前往马邑边塞见驾,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