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道心中生出一丝嫉妒,不管圣上对杨元庆是心怀不满还是赞赏,这种对一名大臣的关注却是极为少见,杨师道和杨元庆同岁,又是皇族,他却得不到圣上的这种关注。
不过杨师道很聪明,心中虽然嫉妒,脸上却不敢显露,更不敢从语气中表露出,又将后面发生之事说了一遍,杨广眉头皱了皱,“不可能是李渊编的谶语,李渊此人胆小怕事,他没有这种胆量。”
杨广背着手走了几步,眯眼望着屋顶,半晌他徐徐道:“估计是元寿想让李渊弹劾杨元庆杀元尚应之事,李渊便病倒了,杨元庆应该是为这个谢李渊。”
杨雄连忙接口,“应该如陛下猜测,只是杨元庆说得模棱两可,很容易让人误会。”
“哼!”
杨广冷哼一声,“那是他故意,就是为了挑起元寿的疑心。”
杨雄一脸恍然大悟,满脸谄笑道:“陛下英明!微臣自愧不如,陛下,既然关陇贵族再无联合之意,这件事应该告以结束了吧!”
“不!”杨广轻轻摇头,“杨元庆既然打完伊吾还要打处月,所以按照他的性格,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说到这里,杨广脸上终于露出了唯一的表情,那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所以真正的斗争应该在明天早朝,朕很期待!”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二十四章 朝堂对质
五更不到,夜色依然深沉,杨元庆便悄悄起床了,他很小心,尽量不惊动身旁的妻子,但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还是将裴敏秋惊醒。
“夫君,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裴敏秋的感冒还没有完全好,声音有点发瓮。
“今天我要参加早朝。”
“你不是可以休息三天吗?”
“今天早朝要议论西域置郡,我必须参加,昨天殿内监已经送来了朝牒。”
杨元庆见妻子要起身,连忙将她按住,“你继续休息,我稍微收拾一下便可以了,让绿茶帮我梳头。”
“这怎么行,宫中女官告诉我,朝礼是大礼,有失仪态要被殿中御史弹劾,还是我来吧!”
裴敏秋挣扎着坐了起来,穿上了衣服,杨元庆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滚烫。
敏秋抿嘴一笑道:“已经好了,昨天躺了一天,骨头都躺得疼,起来走走反而好。”
天浓黑得俨如一团漆,正是夜色最深的时候,但京城各坊已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了,这都是准备参加早朝的官员,早朝是京城朝官的一件苦差事,卯时一刻(五点左右)朝会开始,但对于官员们,至少五更就要起床,若有朝会有事,还要起来得更早,之所以早朝,也是为了不影响白天的正常工作。
杨元庆稍微梳理一下,便出门了,他昨天下午接到了殿中监文牒,今天要朝议庭州置郡,要求他以玉门道总管的身份参加旁听,以备朝会时咨议。
杨元庆没有坐马车,而是带着他的七名铁卫骑马而行,刚出家门,便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元庆!”
杨元庆一回头,只见身后数十人护送着一辆马车疾速驶来,车辕上挂着一盏灯笼,闪烁着橘红色的灯光,上面用黑字写着‘太仆杨’三个字,这也他的祖父杨素被称为‘杨太仆’有点相似,不过那个太仆是尚书左仆射,而这个太仆却是指太仆寺。
这是杨义臣的马车,杨义臣官任太仆寺卿,也被朝臣们称为杨太仆,这说明杨素的影响力已经消退了。
马车在杨元庆身旁放慢了速度,和他同步而行。
“元庆,你是前天回来的吧!”杨义臣笑眯眯道。
杨元庆点点头,歉然道:“回来后一直忙碌,也没有时间去拜访世叔。”
杨义臣打趣地笑道:“我知道,昨天中午你不是忙得把元敏的腿给打断了吗?”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杨义臣是杨素的老部下,又和杨元庆在突厥之战,以及平杨谅战争中并肩作战,交情深厚,他对杨元庆也格外关心。
“元庆,谶语果真是元寿所为吗?我是说,你有没有什么证据?”
杨义臣目光关切地望着杨元庆,杨元庆摇了摇头,苦笑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有证据,好容易找到的证人也被元敏所杀,我就算知道是元寿所为,也没有办法。”
杨义臣眉头微微一皱,“这就有点麻烦了,今天朝会要议论此事,没有证据的话,这件事估计会不了了之。”
杨元庆一怔,连忙道:“可是我收到的牒文中并没有这个议题。”
每天朝会的内容分为两种,一种是固定议题,由皇帝在朝会前一天决定,一般都是从奏折中挑一两件重要之事,让大家共议,殿中监会事先发牒文给大臣,让大家有所准备,另一种是临时议题,一般是突发事件,但也必须由部寺主官提出,不准越级上奏。
杨义臣笑了笑,“估计这是临时追加的议题,我也只是听说,不能确定。”
杨元庆知道杨义臣是在宫中长大,是杨坚义孙,他在宫中有关系,知道这个消息也并不奇怪。
杨义臣又压低声音道:“我觉得这件事是圣上借题发挥,估计是要严禁谶语。”
杨元庆默默点头,他觉得杨广的用意还不仅如此。
这时,他们已经快到了端门,也就是皇城大门,周围上朝的官员陆续多了起来,杨义臣目光锐利,他见后面一辆马车正疾速追上来,看了半晌,便对杨元庆笑道:“元庆,估计后面那辆马车里是你父亲,我就先走一步。”
杨义臣虽是杨素的老部下,但他和杨玄感的关系并不深厚,尤其杨广打压杨氏家族,这已是朝中的公开秘密,很多杨素的老部下都不敢过于接近杨家,杨义臣身为朝廷重臣,这方面他更加谨慎。
杨义臣的马车疾驶离去,杨元庆却放慢了马速,他不可能像杨义臣那样装作看不见,这毕竟是他的父亲。
杨玄感的马车疾驶而至,在杨元庆面前停下,车窗里露出杨玄感瘦长的脸庞,笑道:“元庆,今天不休息吗?”
杨元庆在马上施一礼,“收到殿中监牒文,今天朝中要议西域置郡之事,所以也要参加朝会。”
杨元庆的目光落在身后一名骑马官员身上,年约二十六七岁,灯笼的微光映在他脸上,眉眼长得酷似郑夫人,这便是杨玄感长子杨峻,杨家的长孙,杨元庆已经近十年没有见到他了,杨峻最终因萧皇后的说情,被任命为礼部郎中。
在杨元庆印象中,杨峻从来都是很冷肃,一本正经,倒不像弟弟杨嵘那样轻佻,而且他也当了五六年上党县令,有一定资历,他升为礼部郎中,倒也是名正言顺。
杨元庆向他施一礼,“大哥,好久不见!”
杨峻微微点头,他深受母亲影响,同样也不喜欢杨元庆这个弟弟,只不过他表现得不像杨嵘那样露骨反感,他毕竟是长孙,又师从大儒王通,有一定涵养。
“元庆,你回来后应该先来见见父亲!”尽管有涵养,但他语气中依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冷淡。
此时的杨元庆已经历很多磨练,随着年纪渐长,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喜怒形于色,但他的意志更加坚定,矛更加锐利,只是隐藏得极深,表面上看不见了。
他微微欠身笑道:“我刚回来,事情诸多,等有空再说吧!”
“那什么时候有空?”杨峻的语气有些严厉了,追问他。
杨元庆依然不冷不热道:“不是我有没有空的问题,而是我不想破坏你们母子之情,大哥,你不明白吗?”
尽管语气很平淡,但他的话却一针见血,令杨峻哑口无言,杨玄感心中叹了口气,尽量柔和地笑道:“元庆,你母亲那边,我会说服她,你今天过来吃晚饭,顺便带上你妻子,没问题吧!”
杨元庆沉默半晌,淡淡问道:“父亲,自开皇十一年后,你回过郢州吗?”
杨玄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杨元庆调转马头,不再理会杨玄感,径直向皇城而去,杨玄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尽管杨元庆还叫他父亲,但他心里明白,他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

卯时一刻,宣政大殿内随着一声钟响,大隋天子杨广就坐龙榻,朝会正式开始,百官下拜见礼,“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杨广一摆手,“各位爱卿免礼平身,朝会开始吧!”
朝会由另一名殿内少监独孤凌云主持,独孤凌云虽姓独孤,却并不是独孤家族之人,他父亲独孤楷曾是独孤信亲兵家将,赐姓独孤,但他的家族和独孤氏关系极近,属于半个独孤氏。
独孤凌云朗声道:“今日朝会四个议题,一议江南河开凿,由工部虞侍郎提出,各位朝官可有疑义?”
大殿内鸦雀无声,自从开凿运河开始,朝会上议论重大工程仅仅只是走一走形式,没有人再提反对意见,而且江南河长六百余里,连接长江到余杭,工程量并不大,却有利于江南粮食物资的北运,对民生有利,也没有人反对了。
杨广却缓缓道:“关于运河,朕再想说两句,通济渠已经开凿有两年,但江淮的物资却始终不能大规模北上,仅仅只有官船,民间漕运微乎其微,前不久有御史弹劾彭城郡太守张信私自在运河设卡收税,名义上养僚官,但确实有坐赃嫌疑,张信已被查处,但朕很担心还有没有类似税卡,阻碍南货北上,朕深思,如果仅仅疏通运河,而不疏通官场,开凿再多的运河也只是摆设。”
说到这里,杨广不再继续说下去,对独孤凌云道:“既然无人反对,开始第二个朝议吧!”
独孤凌云点头,又高声道:“下面是第二个朝议,在伊吾郡以西新置庭州郡,由玉门道行军总管杨元庆提出,各位大臣可有异议?”
这个议题也不会有什么争论,主要原因是西域太遥远,百官们没有什么切身经验,要反对也无从谈起,泛泛而谈则会引来圣上的反感。
绝大部份官员都对这个议题保持了沉默,相反,大殿内的百官们却在回味刚才圣上欲言未尽的话,很多敏感的大臣都意识到,圣上很可能要对江淮官场动刀了。
运河议题冷场、西域置郡议题还是冷场,这令杨广微微有些不悦,朝议内容昨天就发下去了,居然会没有人发言,杨广的脸色阴沉下来,道:“各位爱卿,无论是开凿江南河还是西域置郡,都涉及到官员、人口、粮食、军队、筑城,和朝中很多部寺都息息相关,为何没有大臣提出见解?”
他看了一眼牛弘和裴矩,现在苏威不在,这两人就是百官之首,“牛相国、裴相国,你们的看法呢?”
牛弘上前道:“回禀陛下,主要是昨天下午才看到这个朝议,大家来不及准备,陛下,臣恳求三天后再议?”
杨广没有理会他,又问裴矩,“裴相国,你是西域使,难道你没有想法吗?”
裴矩是有想法,但他不想在朝会上说,他出列躬身道:“回禀陛下,臣建议吐谷浑战事结束后再考虑西域置郡。”
杨广明白他的意思,是怕西域铁勒各部反弹,影响对吐谷浑的战役,这个建议还算不错,他点了点头,“好吧!就依两位相国所言,三天后再议。”
杨广又对独孤凌云道:“继续下一个议题!”
独孤凌云高声道:“下一个朝议是临时增添,最近京城内流传一个谶语。”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二十五章 一剑穿心
朝廷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谶语本身不是什么可怕事,祭祀、宴饮也会遇到,但朝堂上的谶语,却被赋予一种更深的含义,往往会和谋朝篡位联系起来,所以极为忌讳,一般都不会公开谈论。
不过既然圣上要在朝会上谈谶语,那就说明他并不相信这个谶语,而且也不是关注谶语的内容,而是要朝议谶语这件事。
只听杨广严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之所以朕今天要求朝议这件事,是因为这是朕登基以来遇到的第一条谶语,朕要表明一个态度,否则,类似的谶语还会接二连三出现,这对朝纲是一种扰乱,朕绝对不能容许!”
大殿内一片寂静,很多人目光都悄悄地投到了元寿身上,元寿身为内史令,又是七相之一,他坐在左首三个位子,巧的是,旁边就是裴矩。
元寿目光望着地下,脸色阴沉,在昨天收到的牒文里并没有这个议题,现在突然增加这个议题,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谶语不是他所为,但昨天中午发生的事情,使他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他慢慢抬起头,向对面的张瑾看了一眼,张瑾微微点头,表示会支持他,元寿一颗心稍稍放下。
谶语的另一个主角杨元庆站在右首后面,他是以玉门道行军总管的身份参加朝会,属于外官,虽然他还有一个左骁卫将军的身份,但实际上他并不过问左骁卫的具体事务,只是挂一个头衔而已,这在隋唐是极为普遍之事。
尽管杨广公开表示,朝议谶语只是为表明他的态度,但杨元庆还是有一种直觉,杨广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用谶语之事搭一个台子,让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继续斗下去,或者说,让他们的仇怨更深。
这时,大殿上传来了杨广的声音,“崔爱卿,你是京兆尹,谶语之事是你的职责所在,就由你开始吧!”
崔伯肃昨天写一份详细的奏折给杨广,发生的事情他都记得,他迅速整理一下思路,从朝班中走出。
“陛下,各位大臣,这条谶语大概是五天前开始流传,内容很简单,‘荆襄羊,元日生,走西域,要称王!’就这十二个字,他所指的对象很明显是玉门道行军总管杨元庆将军,根据我们的调查,这条谶语是由两条线传出,一条是乞丐,一条是孩童,我们最初查的是孩童这条线,但由于涉及面太广,没有查到传播者,但杨将军前天回来后,他也着手查这件事,他是从乞丐这条线来查,最终他查到了一个传播者,此人叫王吉,是丰都市一带的乞丐小头目,据他的交代,这是一个姓元的,长着山羊胡子的男子教他,年纪三十岁左右…”
崔伯肃说到这里,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刷地投向了左监门卫将军元尚武的身上,姓元,山羊胡子、三十岁左右,所有的特征都指向了他。
这时,元寿沉不住气了,他知道早晚都会落到他的头上,他站出朝班,向杨广躬身行一礼,“陛下,能否让微臣说两句!”
杨广看了一眼他,先问崔伯肃,“崔爱卿,此事会涉及到元内史吗?”
崔伯肃点点头,“会涉及到元内史,但能否让臣把话说完。”
“可以,崔爱卿请继续说。”
杨广又对元寿笑道:“元内史,请稍安勿躁,朕会给所有人一个公平的机会。”
元寿只得忍下心急,又退回朝班,杨广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对崔伯肃道:“崔爱卿请继续说。”
崔伯肃又继续道:“杨将军找到这个传播谶语者,他比较慎重,便想着求证,恰好昨天中午,千牛卫统领元敏领着一群手下在丰都市大门旁的鸿运酒肆内饮酒,杨元庆便带着证人先找到了他,结果证明和元敏无关,但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元敏的手下杀死了这名人证,酒肆里爆发了冲突,最后臣带领衙役将所有人带回京兆府衙门!”
崔伯肃说到这里,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其实发生在昨天中午的酒肆风波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远比崔伯肃说的精彩,细节更加丰富,当然,崔伯肃不可能把那些加工过的内容在朝堂上述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谨慎。
这时,元寿的脸色已经气得铁青,崔伯肃说的话,看似公正,实际上句句指向他们元家,他只说自己儿子杀人,那杨元庆把自己儿子腿打断,他怎么又不说了?
元寿正要出列,张瑾却先一步走出来,张瑾是旁观者,他的头脑要比元寿更清醒,他已经看出杨广的用意,这不是什么追查谶语真相,这明摆着就是摆下擂台,让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进行第一场较量,崔伯肃不是什么京兆尹,他是清河崔家。
由不得他们不参加,如果关陇贵族不应战,那元寿必然就会以编织谶语之罪而被惩处,要知道,元寿可是关陇贵族在内阁中的唯一代表。
张瑾躬身施礼道:“陛下,此事虽然与臣无关,但鸿运酒肆是臣的家业,臣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时,裴蕴冷笑了一声,“谁都知道鸿运酒肆是元家产业,几时又变成了张大将军的家业?”
张瑾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元家把酒肆送给我,不可以吗?而且,裴御史未经圣上同意便擅自发言,这是在藐视圣上!”
裴蕴暗呼一声厉害,他只得对杨广躬身道:“臣随意发言,请陛下恕罪!”
杨广笑眯眯摆了摆手,“今天不妨视为朝会辩论,不一定要当事者才能参加,也不用事先请示朕,朕也在洗耳恭听。”
“那好,臣先说!”
张瑾抢到了先机,他对崔伯肃道:“崔使君,我也只有几个小疑问,你能否给予回答?”
崔伯肃施一礼,“张大将军请说!”
“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个问题,崔使君有什么证据说那个乞丐是谶语传播者?第二个疑问,元敏为何要杀乞丐?”
“回禀张大将军,那个乞丐有证言,他承认自己是谶语的传播者,也按下手印,证言我昨天已经呈给了圣上。”
这时,一名宦官将托上一只朱漆木盘,盘子里便是昨天崔伯肃提交的奏折和所有证据,崔伯肃从盘子里找出一份供词,扬了扬对大殿里的百官道:“各位大臣,这就是那么传播谶语的乞丐的证词,上面有他的手印,京兆府的仵作也确认过,是此人手印,至于证据,我们在他住处搜到十吊钱,但谶语这种事,不可能再有什么证据,可是,如果元敏不杀死他,他此时就可以站在各位大臣面前回答任何的疑问,是真是假,相信大家都会明白,但为什么元敏要杀他?”
宣政大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崔伯肃侃侃而谈,就仿佛这里是他的京兆府衙门大堂,在审问案子,可这里是讨论军国大事的宣政殿,讨论这种谶语小事,确实显得有点滑稽。
但没有人感到好笑,大隋皇帝脸上阴冷的笑容,关陇贵族的山东士族的争锋相对,一切都显示着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描淡写的小案,一旦事实确定,这极可能导致一个相国被免职,导致朝廷势力格局的变化。
这时,工部尚书宇文恺走出朝班道:“我也说两句,崔使君虽然有各种证词、口供,一切都是似乎言辞凿凿,但这里面却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当事者死了,那么我也可以用别的理由来解释这里面发生的事情,首先,我们长着山羊胡子的元将军。”
宇文恺对元尚武笑道:“请问元将军,你和乞丐有交情吗?”
朝堂内哄地笑了起来,元尚武胀红着脸道:“决无此事!”
宇文恺也笑道:“看得出大家都明白,山羊胡子的人很多,未必是元将军,而且以元将军的身份,他会亲自去做这种事情吗?还把自己的姓氏告诉乞丐,这合理吗?这是漏洞!”
裴蕴也走出来道:“宇文尚书,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在这里想象,我就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元将军所为,那元敏为何要杀人灭口?他害怕什么?他为何不让官府来审问,证明元家的清白,而把人证杀死呢?这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
双方的争论便渐渐交集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元敏为什么要杀那个乞丐?元寿怒道:“我儿杀一个乞丐一定是灭口吗?他有脾气,在吃饭时一个乞丐来打扰,他看着不爽,要杀他,是不是理由?他对杨元庆有仇恨,惹不起杨元庆,杀乞丐来泄愤,可不可以?”
裴蕴呵呵冷笑起来,“元相国,我没记错的话,元敏今年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七岁的千牛卫统领,明明知道那个乞丐的重要,知道他是对元家不利的人证,元敏却因为不爽,因为想泄愤,便将他杀了,把本来无辜的元家置于死地,元相国,你认为可能吗?”
裴蕴不愧是御史台主官,他知道其他环节都有漏洞,经不起推敲,惟独元敏杀人对方难以解释,这是对方的致命之处,他便抓住不放,一旦解释不了,那就可以推定谶语是元家编制,为了报私仇,编制谶语来陷害大臣,元寿难逃其疚,他这个相国就当不下去了。
这时,张瑾哼了一声,问崔伯肃,“请问崔使君,元敏可承认他是为了杀人灭口?”
崔伯肃摇摇头,“他双腿折断,一直处于昏迷之中,没有问口供,但杀死人证的侍卫已经承认,是元敏的授意,这里有他的证词!”
张瑾呵呵一笑,回头对杨广和大殿内百官道:“陛下,各位大臣,我们都有兄弟父母,如果元敏并不知情,他出于对父兄的保护,而杀了这个乞丐,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认为这就是真相,这里面不排除杨元庆是故意设局,引元敏上当!”
朝堂内一片哗然,无数双眼睛向杨元庆望去,包括杨广,其实杨广已经隐隐猜到了,以杨元庆做事的风格,这极可能是他的布局。
“杨将军,你出来对质吧!”杨广开始由旁观者,变成主导者,现在整个辩论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这也是张瑾的杀手锏,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杨元庆不承认,他们也不承认,双方都没有证据,人证死了,又找不到新的人证,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张尚书,你的结论何其之荒谬也!”
杨元庆走了出来,他对杨广施一礼,“陛下,按张尚书的话说,果真是臣设计,那如果元敏不杀此人,现在再一对证,岂不是让我自掘坟墓?”
张瑾冷笑道:“就算元敏不杀他,你也会杀他灭口,你不会留下他来揭穿你的阴谋。”
杨元庆回头对张瑾道:“照张尚书的意思,一切都是有可能,是这样吗?”
“这就是这么回事!”
张瑾也毫不让步道:“你没有证据,没有新的人证,一切都死无对证,你可以说元敏杀人灭口,但我也可以说是你设的圈套,大家都没有证据,你怎么能让圣上和大臣们信服?”
张瑾上前一步,对杨广道:“陛下,元家百年来一直是名门贵胄,有自己的操守,臣相信他们不会做编制谶语之事。”
杨广的目光投向杨元庆,“杨将军,你还有什么话说?”
杨元庆摇摇头道:“陛下,臣确实没有证据,好容易找到一个人证,却被人杀人灭口,最后还要反咬一口,说臣是设计害人,明明臣是谶语受害者,最后臣却成了害人者,黑白颠倒。陛下,臣确实无话可说。”
杨广点了点头,心中也感到一丝失望,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能说元寿就是编制谶语之人,这样不足以服人,就当今天关陇贵族和山东士族打一个平手。
“崔爱卿,这件事你再继续查,一定要查到新的人证,一旦朕知道是谁编的谶语,朕绝不轻饶!”
裴蕴和裴矩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露出失望之色,这次机会没抓住,可惜了。
张瑾和元寿则暗暗庆幸,侥幸逃过一劫,这时,杨元庆却躬身施礼道:“陛下,臣还要弹劾元寿居心叵测,心怀不臣。”
杨元庆此言一出,大殿里一片哗然,元寿怒喝道:“杨元庆,你一派胡言!”
杨元庆不慌不忙从笏板上撕下一张纸,呈给杨广道: “陛下,臣这次有证据。”
一名宦官下来,将纸条呈给杨广,杨广看了看纸条,他一愣,一道凌厉的目光向元寿望去。
杨元庆冷冷道:“元内史,当初我奉命平定京城之乱时,京城的米价已经降到了斗米一百二十钱,但现在又涨到了斗米三百钱,民怨沸腾,如果哪一天圣上出巡,米价一下子暴涨到斗米万钱,甚至斗米十万钱,京城人活不下去了,元内史就可以拿出白花花的大米,那时,你会提什么要求呢?”
杨元庆说得有点莫名其妙,几乎满朝文武都听不懂,包括张瑾,他也是一头雾水。
但元寿却听得懂,几个月前,独孤氏将京城的粮铺以三十万吊的价格全部卖给了他,那可是一年百万吊的利益,令他着实欢喜好一阵子,他随即又吞并了四家小米行,现在整个京城的粮食都被他控制住了。
元寿一下子明白过来,难怪独孤氏只卖三十万吊钱,他上了独孤氏的大当,元寿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瘫倒在地。
“陛下,臣…臣是无心!"
杨广冷冷淡淡道:“看来很多事情朕都不知道,元寿,你不是无心,你是忠心,你们元家果然对大隋很忠心,对朕很忠心!”
他站起身,一挥袍袖,厉声喝道:“散朝!”
杨广转身便怒气冲冲地向后殿走去,大殿内一片窃窃私语,谁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张瑾和元尚武将已经瘫软的元寿架出大殿,元寿双眼无神,嘴里念道:“完了,这次真的完了,元家要被抄家灭族了。”
张瑾急道:“元兄,到底出了什么事?杨元庆给圣上看了什么?”
元尚武大概知道一点点,他战战兢兢道:“世叔,或许是粮铺之事,京城的粮食都被元家控制了。”
“什么!”
张瑾大吃一惊,“粮食不是独孤氏控制的吗?”
“听父亲说,几个月前,独孤家已经全部卖给我们了。”
张瑾额头上出汗了,元家真是糊涂了,粮食这个东西能控制吗?这可是犯大忌之事啊!而且是控制京城粮食。
元寿一把抓住他,“蒲台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向圣上解释,可以吗?”
张瑾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元兄,圣上一直在抓我们的把柄,现在被他抓到了,恐怕光凭解释是过不了这一关。”
“那我该怎么办?蒲台兄,你一定要帮帮我!”
张瑾无可奈何,他们和山东士族斗谶语,可杨元庆却再出奇兵,令他只得认输了。
“元兄,圣上其实也只是找借口打压关陇贵族,他心里很明白,你就辞职告老吧!或许元家能逃过这一劫。”

一个时辰后,元寿上书请罪,愿将元家在京城的全部粮铺捐给官府,同时他请求辞去内史令之职,乞骸骨回乡养老,杨广接受了他的辞职,准他退仕回乡,同时任命紫金光禄大夫独孤震为内史令,接替元寿相位。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二十六章 另有深意
杨元庆没有能离开皇城,他刚走到端门前,便听见背后有人喊他,“杨将军,杨将军留步!”
杨元庆一回头,只见两名宦官骑马疾奔而来,他勒住了缰绳,两名宦官飞驰而至,气喘吁吁道:“杨将军,快跟我们回去,圣上要召见你!”
杨元庆点点头,调转马头跟他们同行,他又笑着问两人道:“两位公公,圣上心情如何?”
“圣上已经喝了两碗燕窝粥,应该心情不错。”
杨元庆心中有数了,这说明杨广刚才怒气冲冲离去也是装出来的,他也是想借这个机会再打压关陇贵族。
有的时候杨元庆也有点怀疑杨广又想重新启用关陇贵族,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杨广打击关陇贵族的主线没有变,只是更加隐蔽。
杨广会不会趁这个机会全面清洗元家呢?

此时,在御书房中,杨广也同样在考虑这个问题,元家子弟遍布朝廷和军队,他该不该利用这个机会将元家子弟全部清除?
杨广心中很犹豫,如果真将元家连根拔起,那么独孤氏就一家为大,关陇贵族内部就失去内斗的契机,相反,如果能保留元家,利用这次机会制造出元家和独孤家的仇怨,那么关陇贵族就会分解为两派,从而形成内斗之势,这要比将元家连根拔起要更有利。
想到这里,杨广做出了决定,这一次只针对元寿,不涉及元氏家族。
他坐了下来,提笔在元寿刚刚递来的辞职报告上批了一个‘敇’,他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就算了结。
这时,御书房外传来宦官的禀报,“陛下,杨将军来了。”
“宣他进来!”
杨广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又恢复了他离开宣政殿时的冷淡,这个杨元庆今天的招数出乎他的意料,给他一种掌控不住的感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有必要再收收杨元庆的心,不要这么早放他走。
这时,杨元庆走了进来,深施一礼,“臣杨元庆参见陛下!”
杨广在一只抽屉里翻了半晌,找出一本奏折,递给杨元庆,“你先看看吧!”
一名宦官将折子转给杨元庆,他翻了翻,心中暗暗一惊,这是大业二年元月初五宇文述上了一本奏折,里面详细地陈列了独孤家族在京城的粮铺,指出独孤家族控制了京城的粮食。
杨广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元庆,他的眼神就似乎在告诉杨元庆,一切都瞒不过他,杨元庆叹一口气,深深低下头,“陛下深谋远虑,臣自愧不如。”
杨广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杨元庆承认自己不如,这让他心中略略舒服了一点,“不过元家几时接手了粮铺,我倒不知,你说说看?”
杨元庆想了一下道:“臣上次奉旨入京稳定局势,才发现竟然是独孤家控制着京城粮食,臣上门勒令独孤家降粮价,估计就是那次,独孤家意识到了危险,便把粮铺转给了元家。”
“哼!他们意识到了危险,就把危险转给别人,独孤家倒挺有手段嘛!”
杨广冷笑一声,随手将宇文述的奏折扔进了废纸筒里,元家将店铺上缴,这本奏折就没有意义了,本来他还想在将来某个关键时候用这个把柄来对付独孤家,不料杨元庆今天却抢先用了。
“好吧!这件事朕就不提了。”
杨广转开了话题,脸上露出了笑容,“元庆,今天朕才发现,你不光武力厉害,头脑也不错,很善于抓住机会,现在天下太平,让你去边疆似乎有点可惜了。”
杨元庆心中一跳,杨广不会是想让他去当地方官吧!
杨广看了他一眼,仿佛明白他的心思,摇摇头道:“朕也不想让你做地方官,那发挥不了你的特长,朕从去年开始设进士科,取十科举人,确实涌现了不少优秀子弟,像张损之、侯君素、房玄龄、温彦博等等,不过大部分都是北方子弟,所以朕决定在江都举行一次四科举士,专门针对南方各郡,凡学校生徒,无论贵贱,皆可参与考试,元庆,怎么样,你有兴趣做主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