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是正中的释迦牟尼佛,现在佛。
殿中人影寥寥,唐启孝依次跪拜。在磬声余韵中他又走到第三座佛像前,当他双膝跪在圆扁蒲团上时,才意识离离一直不曾跪拜,他拍拍身边另一只蒲团,示意她在身边跪下。
这尊是弥勒佛,未来佛。
香火缭绕中,他双手合十,仰望佛祖,虔诚祈祷说,“长相厮守”。拜下去,他额头结实的触碰灰黑色的地面,发出闷响。
长相厮守。
他们过去种下的业,在现在纠结,渴望未来永恒缠绵。过去,现在,未来。在庙堂中她忍不住生起悲悯的心,三下击磬,击中了离离心的最深最深处,她哭了。
“傻瓜,哭什么?”唐启孝转过身来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佛祖不会答应你的。”
“我心恭敬虔诚,他为什么不答应。”
“佛讲人生的本质是无常和不浪漫。你却偏偏祈求‘长’的永恒和‘相厮守’的浪漫。佛不答应你。”
他与她跪立在佛前,他双手托她的脸,问,“那,你答应吗?”
她答应吗?不,唐启孝,她要的了结,倒底不是厮守。她不说话,他只能拥她入怀。
“阿弥陀佛。”击磬完毕的灰袍和尚,慈悲开口,“金刚经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善哉。”
经文奥妙,两人均不得其所以然。他们只是红尘中不得解脱的俗人,执着,混沌,在佛前跪着相拥。
和尚双手合十,行礼,然后回到角落的小桌上继续做功课。随着经文唱诵,手中棕红色念珠缓缓拨动。
冷风穿过寺庙,帐幔沙沙作响。菩萨低眉,佛祖慈悲。
他开车过来,就停在火车站旁边的停车场,她同他去取车,两人开车往东都去。
他见她一路上捧着的陈惠萍骨灰盒,问她:“不安置在寺里?”
“不,她又不信佛。”
“她信什么?”
“信我爸爸。”
他把着方向盘的手并没有动,眉毛微微皱在一起。
“还记得云山站牌那里吗?我要去那里。”
要来的,最终要来。
云低树茂,厚厚的云影子,一块块的照落在山的缓坡上。正午艳阳下的树木浓郁成绿的底色,哗啦啦,划过他刻满往事的脸庞。
于是他握方向盘的手在她手心里划过,车子如她愿,朝云山车站驶去。
他们从后山进去,爬上山头,由上往下的驶来,就如回东都的那趟大巴的方向。离离如愿打开车窗,任风擦的皮肤发紧,细长摇曳的格桑花在烈日底下粉嫩盛放。她闭上眼,慢慢等待,鼻尖萦绕着青草树木的味道,当那味道由松树变成山毛榉,当格桑花变成了萱草,她就知道,到了。
车子在掉漆的绿色站牌前面停下,“嘭、嘭”两声车门开关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响。
她的双脚踩上那片柏油路,放眼望去,悬崖处丛丛萱草开的正盛,橘黄色娇嫩的花朵围绕着破旧的铁栅栏……梦里来过多少回的地方,今天她终于与他一起前往,终于,要结束了。
是那一根铁栏杆吧,她在前面放了六块鹅卵石,她记得。她抱着惠萍姨妈的骨灰,朝悬崖边走。他紧跟其后。
“你记得这里吗?”她问他。
“我记得。”
“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
“早就知道?”
“一开始。”
“一开始?”
“一开始。我知道疏疏是谁的女儿,自然也知道你。”
一开始,他就是明白事情的人。
“一开始,你就爱我吗?”
离离打开手中的骨灰盒。骨灰出手,海风就急蹿而至,灰白的粉末迅速消失在天空。姨妈,你去的那么迫不及待,你是如此深爱爸爸吗?她一把一把的,从盒子中将骨灰抓出。
“有些事,你会觉得它不可能发生,可是,它真的发生了。那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依然爱你。”唐启孝走到她身后,从后面抱住她,他裤子碰到了铁栏杆发出撕拉的摩擦声。“我知道你是谁,但我愿意爱,因为爱比恨要珍贵多了。我们之间可以化解一切,我以为我来的及赎罪。我想化解你心里的芥蒂,做一切你想喜欢的事。离离,你让我用一生去赎罪,好吗?”
“赎罪,赎哪一种罪?你以为我相信那是一场意外?爸爸的死,法院说是自杀,可我不相信。”
“你要相信。……十年前,我开车到这里,他站在这里,这是意外。他口袋里有遗书。”他说谎的时候眉头紧锁,目光灼灼,离离回仰着头看他的眼,差些被烫。
她笑了,笑着又撒了两把骨灰,然后将盒子倒空,惠萍姨妈的精魂义无反顾的拥抱爸爸离去的地方。
“我没有读到他的遗书,但我依然知道。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爸爸只是想走到这里。”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嘴角弯弯,柔情脉脉,企图为他焦灼的情绪降温。她记起赵钧霞说的那个演戏的理论。唐启孝,真的是个好演员,演孝子,演成功的商人,演好丈夫。现在,他演一个无辜的肇事者,演的也如此逼真,她如果没看见,她会相信他。
看着离离的脸,唐启孝额上渗出细汗,抱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他洞察世事,他了解离离这样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她知道真相。
她将骨灰盒换至另一手,伸出干净的指头,轻轻擦掉他额头的汗。就像抹掉十年来扎在她心头的荆刺,她几乎听见了哗啦啦剥落的声音。
“他没有撞向你,他只是想从这里跳下去……你从山路那边超速驶来,发生了车祸。那是一场意外。……我说这是个意外,因为这前半段是个意外,可是后面就不是了。你早就知道我爸爸是谁了,但你并不心虚,也不愧疚。因为你以为你做的事情不会有人知道,你以为我除了相信你没有其他选择?”离离伸出沾满灰白骨灰的手,指着下坡路的岩石,“那天,我就站在那。你没有看见我,你不知道我是目击者吧?”
他底气不足,抱着她的手彻底松了下来,疲软的靠在了铁栏上。
离离歪头看他的样子,她想起车祸的惨烈,他的无情,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这本来是个意外,孝。我爸爸打算自杀,他正在向这个悬崖边走着,你从拐弯处疾驶过来,将他撞了。他被弹出了很远,落在离我不过十来米远的地方。你从车上下来,你站在他跟前很久很久。然后你上了车,然后发动了车子,你的黑色雪铁龙压过我爸爸的身体……”离离用手比划,“……车轮压过他的脖颈胸口……我能听见骨头碎裂!我能看见血花迸流!我什么都看见了!我看见你再次下车,确定他死了,然后你擦干净车上的血迹,以为没有人看见你的所做所为,你驱车了离开现场……”
场景重现,噩梦再临,泪水从她脸颊流下,垂直打落在地上的萱草花上,花瓣颤歪歪。
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知道她是目击者。他以为他离婚卖掉公司可以赎罪,他以为他们可以忘记过去,从此可以相濡以沫……所有的以为都建立在她不知晓事实真相的基础上。
他望着她,想去倾身安慰而不能,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那时的唐启孝吆,意气风发,事业蒸蒸日上,当然不能被一个不识时务的车祸事件拖累……当时,如果你知道他怀里揣着遗书就好了,就不会灭口。他本来还活着的,当他被撞飞落下的时候,他还在喘气。……你碾过后,他才死掉。唐启孝,那本来是意外,可是后来是……谋杀。”
离离越来越气,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情绪,她已经感觉到头痛。
他俯在铁栏上低头不语。
“我多想你死,十年来,我每日每夜的渴望你死!从这里推下去,以爸爸的方式送你到死亡那一头,比起车轮下的惨烈,你幸福百倍!”
离离喊着,将手中的陶瓷骨灰盒朝他砸去。
他本能的避开,骨灰盒砸在他的左脸和左肩,发出闷响,然后滚落在山崖,许久才发出落地的声响。
他缓缓抬起头,左耳处流出汩汩的鲜血。不抹拭,也不讲话,他知道事已至此,离离永不会原谅他。伤口的灼痛感,刺激他记起离离的无数个未眠夜,无数次忽然而至的悲伤……
“我知道你爱我。所以你才傻傻离婚又跟我结婚,你傻傻失去你的一半财产。你以为我会爱上你?你知道十年前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你的话,你就不会有这种幻想了。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你唐启孝十年前你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十年后我要你拿你最重要的东西来偿还!你的钱,你的命!”
“离离……”他伸出手,想向前来,脚下却踩到了六颗排列整齐的鹅卵石。
“不要碰我——”她用力的推他。
他后脚跟不稳,身子突然向外滑出,铁栏断裂,他一个翻身向后倒去,跌出山崖。
“哐铛铛!”
……
38叁柒
风起,云的影子在山上移动,暗绿的斑点你追我赶。
空荡的悬崖上方,他瘦长的身体向后翻了个个,破裂的铁栅栏随之扬起。
离离呆住了。
人说,在死亡的瞬间,会看见这一生在眼前快速掠过,如同电影。在唐启孝跌下悬崖的那一个瞬间,离离也看见他与她的无数个回忆片段浮现。它们升格升格,古老的电影被慢放慢放……
……那个初见的夜晚,他穿着藏蓝色毛衫,端着酒杯在人群中行走。眼睛深情明亮,随她而动。
萱草上方,他在空中一通乱抓,破裂的手心企图抓住眼前晃过的铁栏杆。
……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他在东都大学的咖啡厅外,俯身吻她。他的气息掠过她脸颊的汗毛,如风吹稻浪。
铁栏杆连同他的整个人,被离心力重重的摔下悬崖。
……杏园老街的洋槐如雨下,他和他的车子在白色碎花中等候许久。他身上的酒气熏的月色也醉了。他耍赖的要见她,说他嫉妒。那晚夜色撩人。
悬崖外,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
……一天大雨过后她从他的床上醒来,看见他身后,一条彩虹挂在青白色天空,连接了云山与海岸。风露虹光,她依稀感觉到那一霎的幸福安稳。那天,她答应嫁给他。
他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
……
“孝——”
铁栏杆之间尚有一个环扣没有松开。
唐启孝两只手死死抓着铁栏杆,身体缀在高空。因刚才的倒空,他已经脸充血,红彤彤的,他双脚乱动,企图踩到一个着力点。
“离离……”
悬崖边,她慌乱的伸手去够他。她长发泻下,随风乱舞。
他还活着。
他拉着铁条,靠臂力向上爬。手心戳到铁棱,渗出的血丝刮在萱草的花茎上。
她看见了血,红色的生命之泉。她想起了爸爸颈部那汩汩的血流,粘稠而温暖。
十年来,他是缠绕她的梦魇,她活在其中,那时那刻,她从来未曾享受他给予的爱。直到现在,她放下所有,再回忆起之前的种种,她心里竟然怀着美好。
这个时候,只要她扔个石头下去,他将承受不住,坠落山间。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爸爸就算活过来,他依然会再次选择死亡。那是他必然的选择。她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她想起了陈惠萍过世的那天早晨,她独坐医院,接受生命无常的事实。
在她的复仇垂手可得的这一刻,她选择放弃。
橙黄色的萱草花,伴着爸爸的灵魂。
爸爸说,死亡是他的选择,不是你的。
唐启孝手上一松,身体下沉,离离不自觉的伸手去抓他。
“上来。”她说。
上来。
班车准点到站的报鸣声传来。一辆云山大巴在路边站牌前面停靠,下来不少旅客。他们纷纷扰扰,哄着啼哭的孩子,或是在身上摸索搭乘下一趟公车用的零钱。他们之中有人看见了对面哭泣的离离。
很快的,人们纷纷上来询问。一时间,马路悬崖边热闹起来。有热心旅客救助唐启孝,安慰离离。更有甚者报警求助。
他被拉上了马路。左脚脱臼,手臂脸颊有数处划伤。
公安赶来后,进行比较简单的询问。唐启孝声称是靠着铁栏聊天,不知道铁栏松开,他失足跌落的。
“有被砸断的痕迹,铁栏是被人蓄意破坏的。”一个警务人员指着铁栏说道。
他身体一僵,恍然明白。
“唐先生,你……”
“我是自己不小心。”
他倔强的说着,喘着气,身上满是泥土,草叶。他晃悠悠站起来,在人群里找离离。
她在不远处站着,坦然接受他的目光。
医院的走廊上,离离坐在长椅上给他的司机打电话,吩咐去云山取车。
消毒水的味道和绿墙围子,一成不变。
挂了电话,她环视医院长廊,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之前几天的事情像是她在这里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或许她推病房的门进去,里面还是陈惠萍。
再或许,那里面是爸爸。
数十年来,不过是这楼道长椅上的一觉。
房门推开,她走进去,里面唐启孝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医生端着酒精纱布交待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离开。
“等一下,司机来接你。”她说,然后将手机递还给他。
他眼睛盯着离离。突然,他猛地拽她的手腕,往床上压。
离离后退,没有站稳,身体后扬,两个人双双跌落地上。她后脑受力,懵了。睁眼见他的脸出现在上方,他的两腿夹紧了自己的下肢,身体紧紧的压在自己身上。
“你……”
“是你搞断悬崖上的防护栏的?”
她不语。他俯下上身,将她两手固定在她头顶上方,脸越来越近,眼睛里光影流转,是凶光,也是欲望,视线死死的盯住她。
没有反驳的力气,她只能任他鱼肉。
“你一早就想让我死?”
他伸出舌头,虎豹一般由她下颚舔至鼻梁。
“是我……”她歪过头,未等避开,他的唇已经贴靠上来,与她接触,吮吸。她感觉到他的牙齿隔着皮肤的坚硬触感,他的吻让她嘴唇受到极痛的拉扯。没有多久,她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这不是吻,是行刑。
他放开她,抬起头,离离看见他嘴唇上的一抹血丝。眼睛红肿,他哭了。
不,唐启孝怎么能哭?她忘记了疼痛,只因心,痛的更厉害。
眼泪滑出眼眶,挂在他消瘦的脸颊。他双手下移,放在她的颈上,开始用力。因为窒息,离离头上的青筋出现,皮肤发红。
“你说你要让我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下巴一张一合,他眼泪便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
温热,咸甜。
喉咙哽塞,头晕目眩,她闭上眼睛,等待。如果是死亡,她没有什么可怨。如果这是了结,也罢。她放弃反抗,更没有想过挣扎。
放下吧,她对自己说。
许久,脸颊上方有风吹过,他又一次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钱,也不是我的命。”他说。
他将唇移至她的耳边。
“是你。”
离离睁开眼。
看见他弓下时修长的背,他耳廓上的汗毛细密金黄如茫茫日光;看见屋顶上方的三叶风扇,缓缓转动如风卷云舒。
“你要报仇,要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来换……那只能是你啊,离离。”
耳朵离开他的唇,她将头歪过,然后,视线模糊,她哭了。
“你还恨我吗?”
“恨。”
他抬起头,松开她的脖颈,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顺着泪痕抹至发鬓。白皙柔软的肤质,在他大拇指下滑过。
他不禁露出爱怜的神色。
“你爱过我吗?”
“爱。”
离离正视他的眼睛,点了头。
他露齿笑了,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哭着笑。
命运为何这么作弄人,让她与他的仇恨会先于爱情发生。
十年前,如果重选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毕竟,十年前他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在他正准备并购扩大领土的时候,他是不会容忍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断送掉他的远大前程的。
那个时候,他要事业。现在,他渴望爱情。
风扇的风,将离离的黑发不时的吹掠过脸颊,他不厌其烦的为她拨回耳后。
她像是他的罂粟,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狠狠的迷惑他一番,然后置于死地。
门口传来蹭蹭的跑动,开门进来的是唐其扬和疏疏,两人看见地上的场面,不由得呆了。
“扶一把。”离离说,于是唐其扬上前来扶起唐启孝。
唐启孝颠着脚,坐回医院白色单人床上。他缓缓伸出手去够离离的。
离离擦了眼泪,躲避他的手。
疏疏和唐其扬面面相窥,两人是自始至终不明白谜底的,也自始至终不愿意求甚解。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会更幸福。
离离不准备告诉疏疏缘由,相信唐启孝也不会。
“五点了,奥特曼放学了,我回家去做饭。”离离说着,朝门口走去。她走的不紧不慢,门口走廊穿堂的风阵阵,吹起她的衣角和头发如一只气球,颠沛流离。
唐启孝伸着的手,终于放下。他熟知她拒绝的姿态。
门打开,她站在门口,伫立片刻,他看着她的背影,听见她说。
“再见,孝。”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从前面传来,从他身边经过。然后,被风吹散,消失在他的世界。
39叁捌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离离。
几年后,其扬与疏疏结婚。当夜婚礼后办party,请了许多人。
天没有黑透,路灯却已经亮起,橘黄点缀普兰。这夜的云山别墅,东都名流云集。人头攒动,杯觥交错,女人们的香腮云鬓,男人们的吹牛摆阔,他逐个招呼寒暄。早已惯于周旋这些事,礼貌周到之后,他得以轻易脱身。一人端着酒杯上了二楼他的书房。
二楼还在整理,地板上搁置着他已经被打包的书籍物品。
他要搬走。他将云山的别墅送与这对新人,当作是结婚礼物。他自己另买了一栋房子,在云山北麓,云别寺下的小镇上。小镇杂乱,民风朴实。他隐居那里,还算清净,一般没有人去打扰。东唐实业的业务大多由其扬接手,他退居幕后,只掌管重大决策的事宜。所以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参佛,修行。
人常常在经历生离死别后会接触宗教。因为不明白,因为想知道他人生的意义,想知道为什么会是别离而不是相守,为什么他爱上的女人偏偏与他有父仇血恨的那一个,而不是别的?
他开始修习佛法,在离离的这场劫难之后。
楼下传来欢笑声,是花园喷泉打开的水声,惹得男女嬉闹调情。他轻嘬一口威士忌,杯中冰块叮当。目光落在墙上,那里,留下一圈淡黄色的正方形。
那里曾经挂一幅画,画中一朵粉色牡丹明艳照人。
是那年夏天,他在她的画展中见到的一幅画,画很简单,比起周遭那些潮湿阴暗的女人和婴儿来……即使那画上的女人是她,他也更喜欢这一幅牡丹的简单和明快。大约是他更愿意相信,离离有阳光明快的一面。
画买来之后,一直挂在他书房,他盼着有一天她会进去,然后惊喜的发现他的小秘密。可是她始终没有留意。如今挂着画的位置,只剩一个淡黄色的轮廓。倒是没有睹物思情的困扰了,可是书房被空荡荡的搁置,他心里也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什么。
空也不是,满也不是,到底要怎样?
他记起某一个早晨,离离穿着他的衬衫为他做好了早餐,她头发半干,坐在客厅里看书,等待他起床。那个早晨一瞬间的幸福。
他大约是想要那样。
可又怎么能够呢?爱情美妙,却转瞬即逝。他说长相厮守,她说不能。因人生本质是无常与不浪漫,她说,你不能祈求“长”的永恒,也不能祈求“相厮守”的浪漫。
是了。他如今明白了。
仰头,将杯中的烈酒灌进喉咙。玻璃杯在书桌上搁置,黑暗里发出撞击声。
喜悦与欢笑在楼下洋溢,他撩开窗前的细白纱,看外面灯红酒绿,使得刚爬上天空的浅浅月色更加暗淡自怜。
音乐响起,白色的大理石喷泉边,疏疏和其扬相拥起舞,人影交叠,醉生梦死。他视线流转,目光停在大厅通向花园的阶梯上。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的离离,她穿一件白色衬衫,坐在那阶梯上喝一杯白开水。
她微微回身,让他看见她半张脸的秀丽,唇似朱点,眉如远山。她像是这世界的一个旅客,她走了万水千山来到他的庄园小憩。
他砰然心动。
闭上眼,他摘下眼镜,用手揉动双眼间僵硬的肌肉。她是他世界中转瞬即逝的旅客,她永远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他知道后来她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她那种专业,出国只能选日本。他去日本旅行时,曾特地绕路去早稻田,希望能在哪棵樱花盛开的树下遇见她。可是没有。
再后来,她回国,出了一套声名远扬的作品,名为《罢了》。她的画展开幕,是业内盛世。当有朋友拿着报纸上关于离离的报道,向他求证他曾经的那段感情时。他却只是淡然一笑,说,太久以前的事情,他已经忘记了。
他一边思念她,却一边回避她。他抬起头,重新戴上眼镜。
就是那个瞬间,他的目光从指间掠过楼下通往花园的阶梯处,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身上披一条孔雀蓝的厚羊毛披肩,长发在后脑勺低低盘起,用一根银簪子别住了。身侧一个男孩在与她讲话戏耍,她微笑的侧头去拉男孩。
她头顶露台的灯光照射在她身上,人群暗淡,只有她熠熠如星。她回头,他看见她半边脸的秀丽。
他愣了,然后猛的回头拔腿往楼下跑。
典礼上客人来往,他咚咚的从二楼跑下来,声音大的很不礼貌。他从人群中挤出,一直跑进花园。
喷泉的水随风溅到他身上,他在冰凉的夜里四处寻觅。花园里蓝红色的彩灯亮起,照的暮色旖旎。门口的台阶上哪有半个人影?
唐其扬追过来问他找什么?他食指触唇,发出嘘的声音。
他知道,她来过。
他看见了她。
唐启孝四处打量,看见喷泉后穿着白色婚纱的疏疏,她脸上表情犹豫,感慨万分。他立住不动,他期待疏疏给他一个提示。
终于,疏疏将下颚向门口处扬了扬。
他撒腿就跑,跑出了大门。
环海公路暗黑如带,远处墨蓝的海水拍打着岩石,在月光下粼粼波动。
她朝海的方向走去,一颠一颠的下坡,海风吹着她厚厚的孔雀蓝羊毛披肩。她与那夜的蓝,那海的蓝,浑然一体。
奥特曼在她身前身后跑动,海风不时把她的声音吹至他的身边。
那声音温暖熟悉,如她夜间私语。
他远远的站在马路上,看月亮底下,白色的浪花翻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如蓝色的物体落入大海,甚至再也听不见声音。
身后云山庄园里,笙歌四起,红男绿女闲散在园子的角落,喷泉水的湿气夹杂青草的芬芳,悠悠弥漫整个云山。
世界正常运作,她和他的繁华已经落幕。
他目视她消失的方向,月色温柔,夜风醉人。他恍如回到从前,他求婚的那个早晨。他坐在二楼窗前,看一条艳丽的彩虹横接了云山与海面。她在他的床上醒来,那是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她安稳睡觉,不曾半夜惊醒。男欢女爱的美妙,如今回忆起来依然让他留恋不已。如果他们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该多好,如果她不恨他,如果她能嫁给她……那该多好。
罢了。他想,罢了。
岁月在无声无息中流逝,他们的青春也已经不在。他早已接受人生是无常与不浪漫。她的出现,东都那年的夏天,她给了她一个艳光四射的爱情。
有过就好,无需长久。
是他选择放她走的。就让她消失在那日虹桥上,祝福她最终的选择,回归最初的静好岁月。
相见不如怀念。
如今,他们应该回归各自的道途,安静度过此生。
他终于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