稔犹如吐痰般开口说道:「还有脸讲这种话,老女人。」
「你给我闭嘴!或许网路对你来说只是个捣蛋的场所,不过对我可不一样!」
「我哪有捣蛋。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吧。我是要告诉你,你根本没有资格谈这种大道理。懂不懂啊?老女人!」
佳惠拍打桌子。「你不要开口闭口老女人、老女人,我可是有名字的!」
「你就是老女人,所以这样叫你。我说错了吗?啊,对了,你不是普通的老太婆,你是欲求不满的老女人,只不过到处找地方宣泄自己的不满。」
「什么叫欲求不满!」佳惠宛如恶犬般咆哮。「你有没有想过,就是有你们这种人,歧视女性,让我们受尽多少委屈!只因我们不再年轻、没有老公、小孩,就被当作妖魔鬼怪,你可以想像我们的感受吗?」
佳惠的口水甚至飞溅到武上那边。
「我打心底厌倦这个社会,我已经筋疲力尽,可是还是得活下去,不工作就没饭吃。我知道连公司都嫌弃我。可是,如果现在把工作辞掉,我要怎么活下去?我要往哪里走啊?」
律子哑然,瞪大眼睛注视着佳惠。
「我需要一个避风港,所以那阵子真的很开心,享受当『妈妈』的乐趣。就算那只是网路世界,我也无所谓,感觉好像连自己的人生都改变了,光是这样就很幸福了。」
所以,她没有余力斟酌所田一美的心情,她无法想像,甚至变本加厉,打算跳脱网路世界,接近现实中的所田良介……
「我不熟悉网路世界,所以还无法对它抱持任何偏见。」
武上面对满脸潮红的佳惠静静地开口。
「不过我至少可以理解,只要有媒介,就会产生人际关系。真实与虚假并存在现实社会中,我可以想像网路世界同样充斥着虚假与真实。」
佳惠擦拭眼角,依旧固执己见。「我们的关系是真实的。」
稔和律子不语。
「如果……,我是说如果,」武上的食指放在鼻头上。「所田一美小姐在这次命案发生以前找上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一阵沉默笼罩着他们。过了一会儿,律子终于开口了。「真有这个人吗?」
「当然有啊,活生生地存在这个世界上。」
三人又再度陷入沉默。
武上等待秒针绕了一圈,语气中带着叹息并宣布。
「谢谢各位的配合,今天到此为止。」
所田一美在哭泣。
右眼流下一行泪水,左眼也是,两行泪水突如其来地涌出。由于她伫立不动,泪水沿着脸颊、下巴,直接滴落在她的凉鞋上。
她依旧以双手环抱着身体,或许根本没察觉自己在哭泣。
「一美小姐。」
知佳子搂着她的肩膀,她的嘴角颤抖着,会吐出什么样的话?希望那句话是我们期待的台词,希望事情到此结束。知佳子在心中祈祷。
但,一美却这么说。「我想回家。」
知佳子感觉浑身无力,极度的悲伤使得眼前一阵昏暗。
「可不可以再等一下。」
「我想回家。」
「我想让你看看最后一位证人。」
她留下一美前往侦讯室,脚步沉重,连背部也感到沉重。
武上一见到知佳子开门,便立刻伸手到桌子底下,关掉麦克风的开关。知佳子摇摇头,只是简短地说:「请传唤他吧。」
武上向德永使了眼色。
德永正要伸手抓起话筒,那动作有点犹豫。他并没有看着武上,只是踌躇了一下子,随后立刻提起精神,抓起话筒。
然而,表情却十分严峻。
(这就叫「捻小孩的手」,是吧?)
没错啊,年轻人!武上在心中对德永说道。如果有需要,即便是小孩的手,我们也得牢牢捻紧,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他的神色比想像中显得更紧张。一位巡查陪着他,再加上鸟居以手撑着他的腰部。他的身高一七五公分,比鸟居高出一个头,类似所田一美的发色,蓬松凌乱的发型宛如一个刚睡醒的孩子。脚上穿了一双运动拖鞋,裸露的趾尖卡到空旷的地板上,身子晃动了一下。
武上起身迎接。
「你是石黑同学吧?石黑达也同学。」
年轻人点头点了好几次,下巴不住地打颤,眼眶泛红,双手握拳敲打着侧身。
「谢谢你下定决心,愿意出面说明。」
石黑达也垂头丧气,恍惚地摇摇头,不知是什么原因,是否定还是肯定?是混乱还是悲叹?直到他出声之前,没有人知道答案。
「让、让我见一美。」
他的声音颤抖,充满了深深的体恤与悲痛,那是过去未会听过的声音。
「我想见一美。她在这里吧……,让我见见她,我们已经……」
骗人。
所田一美说道。这是她第几次说这句话呢?骗人、骗人、骗人。对一美而言,一切都是虚假的,所有人都在撒谎。
知佳子没说什么,只是站在她背后,静静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
一美呢喃着,双手贴在镜面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过不会屈服吗?不是说过会坚持下去吗?为什么?」
她以发抖的双手用力拍打镜面,一次、两次、三次。知佳子冲过去拉开她,她依然奋力挣扎,挥舞着双手,试图敲打镜子。
镜子彼端的石黑达也察觉到声音,靠近镜面,伸出比一美粗壮的双手紧贴在镜面上。
「一美……」
从麦克风传来的声音,在整个房间内扩散。
「一美,别再撑了。」
一美持续挣扎,椅子翻倒,包包掉落,一名巡查开门冲了进来。知佳子以严厉的眼神制止他,独自抱住一美。
「别再撑了。」石黑达也哭了,双手依旧放在镜面上,低头哭泣。
「已经不行了。一美,好不好?别再撑了,已经结束了,我们结束它好不好?」
一美在知佳子怀中渐渐瘫软,她垂着头,仿佛竭尽所能地压缩自己,弯腿缩肩,蜷缩成一团。
知佳子拥住她,把她抱在怀里,好比在世界末日,拥抱孩子的母亲般紧紧地拥抱她。
15
留言主:Kazumi 4/4 10:39
主题:下次再聚会
早安!大家起床了吗?
今天早上,我是第一个报到的吗?
昨天好开心喔!
你们有没有发现?
隔壁桌的年轻人以为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呢。
他们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们一家人干嘛好成那个样子啊?
不过我觉得他们好像有点羡慕我们喔。
认识大家之后,我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下次一定还要再见面喔!
所田一美的眼中没有泪水。
而且,她的目光失焦,并未看着隔壁的石津知佳子或对面的武上,也没有望着墙壁、窗户或椅子,以及自称「布景」的德永的侧脸。
更没有看着这个房间。
她只是望着虚空,凝视着放在膝上的掌心里的空间。
「还好吗?」
武上找不到其他的话,只好问了这句。侦讯老手会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会对她说些什么?武上懂得装订文件、整理文件夹的方法,也知道现场勘验图正确的制作方式,对于各种形式的法院搜索申请表格更是倒背如流,也能够轻松列出那些申请公文。
然而,他却缺乏侦讯官使用的词汇。那是一个宝藏,就埋在过去他未选择的人生中,现在再去挖掘为时已晚,顶多让双手长茧罢了。
短短半个小时以前,这间侦讯室充满了各种无形的情绪,有的飘浮在半空中、有的缠绕着武上的脖子、有的蜷缩在他脚边、有的贴在铁窗上试图逃脱。
如今,这一切失去了浮力,也失去了驱动它们的能量,通通掉落地面。如果武上看得到,此刻应该满地都是情感的残骸,犹如翅膀占去身躯九成的脆弱蝶尸,坠落在僵硬、冰冷的地板上。
所以,此刻的侦讯室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空间也等同于死亡,除了一美掌心里的一抹生气。
但愿她不要拧碎这份情感。
「达也呢……」
一美说话了,嘴唇几乎不动。由于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武上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自己太渴望一美开口,因此出现了幻听。
「达也在哪里?」
一美再度问道,这次她的眼睫毛微微颤抖,视线则依旧停留在掌心,仿佛在寻找答案。
石津知佳子缓缓地看了武上,然后说道:「他在另外一间侦讯室。」
一美听到这个答案后,还是没有动静,脸上的表情依旧空虚,然后说:「让他回家吧。」
武上稍稍倾身向前,拉近与一美之间的距离。
「为什么?」
「因为跟他没关系啊。」
「与他无关吗?」
「是我拖累到他。」
「他不这么认为喔。」
一美突然抬起视线,望着侦讯室墙面的镜子。「那边现在还有人吗?」
「没有。」
「你们一定又在骗我。」
「我们没有骗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美露出些许犹豫,抖动着肩膀。
武上没有骗她,所以不会心虚。
「要不要过去看看?」
知佳子试图起身,但一美摇摇头。「不用了。」
她再度望着手心。武上心想,如果我站在她背后窥探,是否也能看到什么?
「真的不用请你妈陪你吗?」知佳子问道。她一开始就问一美需不需要所田春惠列席,但立刻遭到一美拒绝。
「不用,不需要。」
我一个人可以,她低声呢喃。
「刑警先生。」
「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你想知道吗?」
「嗯,告诉我吧。」
「你听了也许会难过吧。」
「没差啦,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话声的语尾突然变得沙哑,声音哽咽。「我的心情不重要啦,我比较想知道是哪里露出马脚。」
知佳子目光低垂,就这么站在一美身旁,两人乍看之下真像一对母女。
「我们很早就发现你在偷看你父亲的电脑。」武上说。「其实在调查硬碟内容之前就发现了。」
一美稍稍抽动了鼻尖。若是成年人势必会挤出皱纹吧,然而这在年轻女孩的肌肤上是看不到的。
「我们采集过你的指纹,还记得吗?我们也请你母亲配合。因为在采集你父亲遗留物上所留下的指纹时,必须先排除家属的指纹。」
「啊、啊,我想起来了。」
「你的手还沾上黑色油墨吧!」
「怎么洗都洗不掉呢。」
「是吗!如果我们在命案现场不小心碰到任何物品,指纹也要被采集。我很讨厌做这个。」
「我是不是留了很多指纹在我爸的电脑上?」
「嗯,是啊!而且,所田先生完全没有做电脑的防护措施。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看他的电脑。于是……,我们就有了这个假设。」
尽管如此,警方还是没料到所田良介明知女儿偷窥,却欲擒故纵。
「我根本没想到指纹。」一美语气平静。「那是家里的东西,我不觉得留下指纹有什么大不了。」
「没错,一开始我们也这么认为。有些人会共用电脑,所以当时并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一直到最近,也没有人认为你涉嫌。」
一美纯粹感到意外吧,她抬起头看看武上。
今天,当她走进这个地方时,对于案情一无所知,现在,她的表情与当时有很大的差异。少了许多东西,少了那些一眼就看出来的东西,是紧张、亢奋与谨惯。
更重要的情绪是愤怒。
「刚开始搜查时,我们曾经怀疑过你母亲。」
一美点点头。「我妈也说过警察在怀疑她。她很无奈,只说这也没办法。」
「是啊,因为还有个今井直子,你母亲势必成为头号嫌犯。」
「不过我妈也没被叫进侦讯室啊,连一次都没有。」
「嗯!因为,其中有一个理由,所田先生命案的通报者——深田富子女士提供了目击证词。深田女士,你认识吗?就是你们社区里的大婶。」
「不认识耶……」
「我想也是。你们这个年纪根本不会参与社区交流,不过你父母就不同了。深田富子女士跟你母亲很熟,尽管当时的天色昏暗,如果在现场掀起帆布的人是所田春惠女士,她应该认得出来。」
啊、啊,原来如此。一美喃喃自语。原来谜底这么无聊啊。
「而且,不管警方再怎么询问、调查,我们都没办法证实她知道你父亲与今井直子的关系。当我们告诉她,她先生正在与女大学生交往,她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所以我们刚开始也起了疑心,不过……」
武上谨惯地挑选字句。
「对于你父亲的外遇,你父母彼此之间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我们逐渐了解这一点,虽然这是相当罕见的情况,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想像所田春惠女士会突然杀害今井直子及自己的丈夫。」
「所以我妈已经被排除涉嫌罗?」
「没错。」
「她那种不积极的人生态度,偶尔也能派上用场呢。」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讽刺意味,一美发表了自己单纯的想法。
「你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父亲也是,彼此互相认同吧。」
一美对这句话没有反应。
「而且,警方后来又马上找到另一个嫌犯。」武上保持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你也知道,今井直子和另一名女性发生纠纷,这名女性就成了头号嫌疑犯,大家开始把焦点放在她身上。」
「A女罗。」一美说。「还好你们一直叫她『A女』,否则外界会责怪警方呢。」
「其实这应该是媒体的问题啦。」
「以后我就是A女了。」一美窃笑说:「少女A呢。」
没有人跟着笑。一美独自笑了一阵子,然后闭嘴。
「想不想喝点什么?」
「不用了。刑警先生啊……」
「什么事?」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那些人的?」
「那些人?」
「那些网友啊。」
「不是我找出来的。不过,据说已握有他们的邮件地址,所以不需要费太大工夫。只是,我们必须办妥许多手续,所以命案发生之后,大约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吧。」
「是喔……」一美依旧凝视着掌心。「警察只要花点工夫和时间就找得到呢。」
对此,武上有些话想立刻告诉她,但他选择等待,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那个女人,三田佳惠。」
「嗯。」
「其他两人也怀疑她涉嫌。刑警先生你们都没怀疑过她吗?」
「有啊。」
「所以查过罗?」
「查了。结果我们发现,在命案发生当时,她有一个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一美睁大眼睛。「啊啊,原来如此。」
「是啊。当时她因为公司的研修,人在大阪,那是三天两夜的行程,所以她在前一天就离开了东京。」
「我根本没想过不在场证明这种事。」
「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而且她的运气不坏,通常涉嫌者,很少能够像她那样,提供这么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喔……,一美像个小学生般应道。
「所以没有其他人选,你们就一直锁定A女吗?」
「嗯……」
「那我根本没有上场的机会嘛。啊,不该说『上场的机会』啦。」
「你很聪明。」
「嗯,我的成绩不差啊。」一美不动声色地坦承。「所以我讨厌笨蛋。」
「是嘛。」
「我最痛恨不动脑筋的人,所以我也讨厌我妈。」
武上看看知佳子。知佳子正在窥视一美的掌心。武上在心里念道:大妈呀,你看到了什么?
「其实,」武上坐正姿势。「今天我是来代班的。」
「代班?」
「是啊,其实今天应该是由另一位刑警坐镇。他对我而言是个相当资深的前辈。」
他是这次案子的主导者。
「他是搜查本部里,第一个站在你的立场思考案情的人。」
「站在我的立场?」
「是啊。」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说说看啊。」
她的情绪比起先前更激动。武上仿佛看到一个有小翅膀的东西从她的掌心里飘出来,落在她的肩上。
「这位刑警姓中本,我们都喊他中哥。」武上继续说。「有一天,中哥对我说:『喂,武上,为什么都没有人发现?为什么没有人留意一下呢?』」
(我们不是正在找有动机杀害所田良介的人吗?在找对所田良介抱着强烈情感,最后还把他杀死的人吗?)
中本说,这个人不就在这里吗?所田不是有个女儿,会偷看他的电脑吗?
「『如果我是这个叫一美的女孩,肯定会生气,怎么教人不生气呢?』中哥是这么说的。」
(据说所田良介和一美不是处于冷战状态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如果有青春期的孩子,通常都曾经历这种过程。不过,所田的作为绝对是错的。因为只是网路、资讯交流,只是玩票性质,这种理由行不通。所田良介找了一个与自己女儿同名的女孩,和她培养感情,还在自己女儿面前上演这种戏码。遇到这种事,谁会受得了?一定受不了。本部那些人为什么没发现这一点呢?)
「『如果我是所田一美,我肯定气炸了,气到发疯。』中哥就是对我说过这些话。」
一美睁大眼睛,依旧盯着掌心。然而,她双手颤抖,几乎快握拳了。
武上在内心祈祷,求求你,别握碎它,张开双手,释放它吧。
(不过,一美根本没办法把怒气出在父亲身上。如果这么做,等于向父亲认输,这就是所田良介的目的。『爸爸懂了,你还是爸爸的乖女儿,爸爸跑去找别人,你还是会寂寞喔。你果然是爸爸的女儿,所以还是会听爸爸的话吧?乖,宝贝女儿,你懂了就好。』所田良介就是想说这些话。)
这就是所田良介的人生模式,他所建立的人际关系,也不过是围绕在身旁的人际关系,中心点永远是他,他只寻求甘愿当卫星的人。
然而,一美虽然是他传承血脉的第一个孩子,这孩子却以自己的意志否定父亲的作为,并试图逃离他的魔掌。
她身为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做了青春期应有的决定。
但是所田良介无法接受,他驯服了妻子,认为应该可以驯服女儿,于是他用了极为恶毒的手段,打算留住一美。
这个做法却是一美最不希望的结果。
「如果我是所田一美,我会很生气、很难过,然后很想知道真相。我会这么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跟我父亲共谋,使出这么过分的手段?在看不见彼此、没有实体的空间里,到底是谁和我父亲共享这么恶心的幻想世界?我一定要找出这些人,一定要在现实世界里捅他们一刀!」
武上把中本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一美。
「这两起命案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的不幸『意外』吧,中哥是这么说的。可是,搜查本部难以采纳他的意见,那些警官都是死脑筋,不能认同他说的动机。A女被套上所谓的情感纠纷,这种老掉牙的动机当然容易理解。」
武上一闭嘴,侦讯室内顿时陷入寂静。然而,武上却听到从一美掌心里飞出去的情感,发出了沙沙的拍翅声。
一美也听见了吧,应该听得比武上更清楚。她微微倾头,眯起眼,聆听从内心飞出去的拍翅声,然后缓缓开口。
「我弄错了。」
我找错人了。
「我……,一直在监视我爸。」
「果然。」
「网聚那天也是。考试考到一半,我偷溜出去,跑到新宿。只要到那里就能找到他们,一次看清楚所有人,看清他们的长相,我还打算闯进他们的聚会呢。」
武上深深点头。
「不过还是来不及,我没找到。一想到错失良机,我就急得不得了。」
「不能等到下一次网聚吗?」
「应该这么做,可是我太焦急了,于是开始跟踪我爸。不过刑警先生,好难喔。」
「什么很难?」
「跟踪啊。」
「啊,是啊!」
「平常时段没办法,不过周末我爸出门时,我试过好几次,结果不是没跟到,就是差点被发现,只好作罢了。」
「嗯,我懂。」
「只有一次成功。我看到我爸走进『珠宝』KTV。」
她就在那时候,目击所田良介与今井直子互动亲昵的模样。
「我……,误以为她就是Kazumi,我还深信绝对错不了。」
因为,所田良介在信里对Kazumi说:「好想再见面!」
「那天,我只确认她的名字和工作地点,接着……」
她带着石黑达也,再度造访。
「我可以把心里的话通通告诉石黑。他很关心我,所以陪我一起去。」
「当时,他身上穿着千禧蓝的连帽外套。」
「嗯。」一美用手擦拭嘴角。「他在二手店买的,不过颜色太俗艳了,他不喜欢,所以一直没穿。但是那天晚上却穿来了。」
一美的语气变得含糊。
「我猜他觉得这次不是出去玩,所以选了平常不太穿的衣服吧。」
「见了对方,你打算怎么做?」
「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尽办法把她带出去,因为我想跟她好好谈一谈。」
「她应该不肯吧。」
「当然不肯啊。不过就算强迫,我也要把她带出去。所以……,我带了绳子。」一美闭上双眼。「我妈习惯把塑胶绳之类的东西卷好收起来。我就是带着这些绳子,因为可能会需要绑她。」
「见面之后,你觉得怎么样?」
「……是个讨厌的女人。」
「是吗?」
「讲没几句话,我就发现她不是Kazumi,不过她正在跟我爸交往,而且这女人还认识我。」
「今井直子认识你?」
「嗯,她说她看过我的照片,是我爸拿给她看的。」
原来你就是一美呀。呵……
「她笑了。」一美依旧低着头,睁大双眼。「看着我,指着我的脸,笑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她在笑什么?这女人和我爸之间到底有哪些嘲笑的对象?
「我赏了她一巴掌,可能是力道太强了吧,她跌倒了,然后还想逃走。她脸色发青,可是我、我……」
一美握起拳头。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东西让她拧碎,那些东西从指缝间飞了出去,她内心的碎片变成一股无形的奔流,吹向空中。
「是我杀的。」一美小声地说。「石黑没有动手。」
知佳子微微地摇摇头。
「其实我爸发现了。」
一美依然握紧拳头,但奔流已经停止。她的双眼凝视着半空中,望着由内心涌出的情感。
「他知道是我杀了今井直子。那算是……,算是他的直觉吧。我从他的态度就知道了。所以,那天晚上,是我主动约他到那栋房子。我说我不想在家里谈,不想让妈妈担心。」
「所以你又找了石黑一起去?」
一美的嘴角扭曲,深深地点头。
「对不起。」
这句话,应该是向不在现场的石黑说的吧。
「那把水果刀是谁的?」
「买来的。」
「你买的吗?」
「是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抵抗我爸。」
「你怕被他揍吗?」
「不是。不过我担心会被警察带走。」
「你见到父亲,把你的感受告诉他,不过你还不打算自首?」
「因为我不相信我爸会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
「Kazumi那些人的底细。」
「在今井直子命案发生以后,你还要问出他们的底细?」
一美沉默。这一瞬间,武上看到了一美内心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部分,那是一种好强、充满恶意与憎恨、绝不原谅他人的内在本质。
「我是为了找出Kazumi他们,才会做这些事啊。」一美以坚定的意志说道。「我想把他们找出来,看着他们,对他们说:『都是因为你们玩弄我,我才会杀人。』我也要我爸看着这一幕。那天,我打算威胁我爸,带我去见他们。」
难道她不能从那个角度、那一瞬间,移动半步吗?难道不能挪动一下,从其他角度来观察事物吗?
「不过我爸说要袒护我。」一美的右眼流下泪水。「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不保护你,那谁来保护你呢?我不会让你自首。今井直子的事就算了,当作是一场噩梦,忘了它吧……」
爸爸保护你。
「好像笨蛋喔。」
泪水止不住。
「我爸什么都不懂,一点也没改变,净讲一些在网路上对Kazumi说过的大道理,只想用他对待Kazumi的方式对待我。他一定以为我杀了人,心里受伤,变得软弱,所以他总算可以用对待Kazumi的方式对待我了!」
所以,我杀了他。
「刑警先生。」
「嗯?」
「你们认为把我找来,再把Kazumi他们带到我面前,我就会联络石黑,这也是那个姓中本的刑警先生想出来的吗?」
「是啊。」
「你们没想过是我一个人犯案吗?」
「没想过。因为看你依赖石黑的样子,还有听说你在命案发生以后,曾经告诉石黑你要『报复他们』、『杀了他们』。」
所田春惠把这些话解读为一美对于未知凶手所表达的愤怒。
「亲人遭歹徒杀害,失去至亲的家属通常无法立刻表现愤怒,就像你母亲那样。」
「原来如此……」
「我不认为一个女孩子可以单独行凶。关于这两起命案,我们无法想像是你一人所为。」
一美的脸颊淌着泪水,倾着头问道。
「不过,我不见得是从这里传简讯给石黑啊?」
「但你还是传了。」
「没错啦……,那是因为如果刑警先生念出Kazumi他们的资料,而我在一旁抄笔记,你们一定会起疑啊。」
「所以你发简讯通知他。」
「嗯。」
「我们猜你会这么做。不是我,是中本想到的。」
(那个年纪的孩子不用纸笔,只要让他们拿着手机,他们会立刻使用。)
「所以你们才会监视石黑吗?」
「是啊。」
「你们以为可以突破石黑的心防?」
「是啊。」武上说。「但你还是不肯放弃,你想知道Kazumi他们的身分,想要掌握他们,对吧?」
「是啊!」
「所以,我们查到所田先生组织一个虚拟家庭,你突然开始提到那些目击证词,对吧?」
「那是因为……」
「因为你这么一说,我们就会去找Kazumi他们的下落。」
「你们确实帮我找到啦。」
「是啊,找到了。你的推测在这一点是完全正确的。」
「跟踪狂的事……,也是我乱说的。」
「你说那些事是想打乱我们的侦查方向吗?」
「嗯,当时还不知道A女的存在,所以我担心被怀疑。」
「原来如此。」
「不过你们都相信我说的,还提供警力保护我。」一美露出羞愧的眼神。「我想,只要继续撒谎,你们也会帮我找出Kazumi他们。」
「但你在其他地方出现严重的失误。」
「其他地方?」
「石黑面对你,已经配合不下去了。」
一美紧咬嘴唇,唇色几乎发白。
「你光是被叫到警察局,他就已经很紧张了。这时候,你又把Kazumi他们的真实身分告诉他。然而他已经玩不下去了,打算就此结束。」
「可是,只要连帽外套没被找到,那就没事了!」一美的眼神闪现凶光。「如果没找到那件外套,他就可以撑下去了!」
「是吗?」
今天找到连帽外套纯属侥幸。不过,即使没找到,在中本的脚本里,早已打算在侦讯过程中提出假的目击证词,表示有人看见石黑达也穿着蓝色连帽外套。
(坦白说,我也不愿意撒这种谎呀。)
当时,中本也相当懊恼。因为那种作法正好暴露出该计划虚假的部分。刑警对嫌疑犯撒谎,这不是罕见的办案方式。但,中本已离开侦讯工作多年,早已失去了免疫力。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会认为,连帽外套的出现仿佛是中本执著的结果。
「我误信你们的把戏,对吧?落入你们的圈套。」
武上说不出「不要讲得那么难听」这句话,因为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啊,你们可能太天真了。」
「什么意思?」
「我还在生气呢,或许我不打算放弃喔,我也还没原谅他们。」
「你是说Kazumi他们吗?」
「是啊!我还未成年,人生还很长呢,只要我重获自由,很有可能再去找他们喔,万一这样,警察的责任就很大了。」
这是小孩的好胜心作祟。武上这么想,不过心情却很低落。
真是讽刺。所田一美酷似她父亲,只相信自己,凡事只依赖自己,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是当今的风潮吗?自己、自己、自己。当前这个时代,每个人纷纷使劲全力,只想寻求真正的自我。如果有人很自负,自认为已经拥有了自我,不顾周遭人的感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难道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吗?
「他们并不是本人。」武上说。「那也是我们的戏码。」
纯粹的惊讶表现在一美的脸上。「你……,说什么?」
「那三个人都是警察,Kazumi和稔则是由年轻巡查扮的。其实我们有点提心吊胆,还怕他们看起来不像十几岁呢。」
他们在侦讯室里谈的内容取自网路上的Kazumi、稔和「妈妈」的证词,并加以重新编排,所以内容毫无虚假。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构的。
「当然,名字、地址及经历也是假的,所以你还是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底细,还是找不出Kazumi或稔。」
不,最好是找不到。她最好忘了这件事。任何人都好,任何话都可以,如果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或许就不用面对今天这种局面。
「可是,」一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那封信呢?我爸寄给三田佳惠的信。我也看过那封信,那不是虚构的,你们不可能捏造啊。她就是『妈妈』吧?」
知佳子代武上回答。「三田佳惠小姐不是『妈妈』。」
「那她到底是谁啊?」
「她是A女。」
一美以双手捂住脸颊。
「三田小姐对你父亲有各种复杂的情绪吧。不过,她为了解决与今井直子小姐之间的纠纷,最后还是找你父亲商量。那封信就是所田先生回给她的。」
一美可能看过那封信。所以在今天的戏码中,必须巧妙地置入三田春惠的名字。中本在思考脚本时,在这一点花了不少心思。
「你知道你父亲和三田小姐认识的经过吗?」
所田良介对三田佳惠说:「直子是让人头痛的女孩,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然后递了名片给她。
「三田小姐在思考之后,决定求助于他吧。我们站在怀疑她的立场,可以把那封信解释为她想接近所田先生,这个举动可以变成她杀害所田先生的证据……,不过一美小姐,你想想看?」
一美呆然地垂下双手,几乎听不进去。
「你父亲确实有许多缺点,不过,人们喜欢依赖他,这也是事实。三田小姐在那种情况下认识了你父亲,却还愿意找他商量,这是不是证明三田小姐在你父亲身上找到可以依靠的温柔呢?」
「温柔?」一美挑眉,仿佛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是啊。一个人的缺点,如果反过来就变成优点。你父亲是个温柔的人。」
「所以他才说要袒护我吗?」一美的语气没有一丝暖意。「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这种温柔呢!」
「那你到底需要什么?」
没错。所田一美需要什么?
「正确的事。」一美回答。「正义。如果一个人为了私利伤害别人,任何人都得接受应有的报应,就这么简单。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要的只有这些。」
不管是谁,只要背叛我、伤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他。
武上心想,你说的不是正义,而是报复吧。不过他没说出口。
其实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只要敲一敲石黑达也,轻轻松松就可以得到他的自白。起初武上也是这么想,通常男性比较胆小。不过中本反对。
(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用这种方式,反而会有不好的结果。)
(为什么?)
(所田一美意志坚强,她不会原谅背叛她的人,即使男朋友也一样。)
中本这么说道。
(如果要设计他们,一定要两人同时进行,否则太危险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美当时发狂似地敲打镜面,当时的动作、当时的表情。
中本也精准地看穿这一点。要不要回到搜查现场呀,中哥?
石津知佳子在一美身旁,托腮思考片刻以后,忽然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然后开口。
「正义是吧,说得好啊!」
她语气依旧温和。
「不过一美小姐,我认识一位女性,她比你更强烈坚信正义,结果却杀害了许多人。」
这起命案就是造成知佳子降职的主因。武上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这起案子。过去,她连传言都没聊过。
「她和你一样,都是年轻人。」知佳子继续说。「她的结局绝对不幸福。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遗憾。」
「我才不会后悔。」一美说道。
刚才那句「对不起」和现在这句话,哪一句才是真心的?
一美离开侦讯室之后,武上依旧留在原地,倾听一美回荡在房内的声音,静静地沉思。
Kazumi说过,她很享受网路世界里的「家庭游戏」,她说有些东西只能在那里获得,她非常珍惜这一切。她说,它能够抚慰她孤独的人生。稔虽然冷眼旁观,自己却无法停止对这个「家庭」的好奇,也是因为他在那里获得虽不完整却可以谈心的老爸,借以成全他小小的心愿。
如果所田一美曾经涉入网路世界,今天会是什么局面?武上思索这无谓的想像。如果一美隐姓埋名,安全地把自身藏在昵称背后,如果她有机会倾诉内心话,结果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她能够掩饰那愤怒而阴暗的眼神、悲痛而固执的嘴角,仅以言语对某人发泄自己的情绪,将会有不同的结局吗?
由于石黑达也没有主见,因而让一美操纵了他。或许虚拟世界的某人拥有具体的行动力,因此能够扮演有别于石黑的角色;或许这个人不受一美控制,与一美保持一定的距离,扮演着劝导她、抚慰她,了解她愤怒的角色。
或许她能够遇见像中本那样了解她的人呢。
内线电话响起。一阵短暂的对话之后,德永说:「课长找你。」
「嗯。」
真伤脑筋!武上伸伸懒腰。
「石津女士还好吧?」
「为什么怎么问?」
「没什么,只是因为听到她刚才的话,」德永耸耸肩说:「她是不是还在介意那件事?」
「嗯,我也不清楚。」
是嘛!德永喃喃自语,然后忽然说:「对了、对了,听说中本先生的病情还没有起色。」
「刚才那通电话就是在说这个吗?」
「是啊。秋津打去医院问过了。」
「希望他早点醒过来呢。我这个代班的想回到原本的岗位上了。」
大家共同演出的那出戏,总算落幕了。制作人要睡到什么时候呢?赶快康复,回来吧,听听我这个代班的奋斗历程吧。
不,中本得先去见见所田一美,希望这些话由中本自己亲口告诉她。
「临时代班,演得怎么样?」
「不适合我。」
「是吗?你演得很棒啊。」
「我知道这是演戏,所以才有办法侦讯,如果这是真正的工作,我可做不来。」
我可是档案处理专家呢。
「我们得好好慰劳他们三个,他们演得相当卖力呢。」
武上窃笑着说:「尤其是三田佳惠,表现得太出色了。」
「是吗?」
「你知道我们女人受尽多少委屈吗?」武上模仿她的台词。「你不能一直让她抱怨这种话呀。」
德永莫名地退缩。「你听谁说的?」
「我得保密。」
「讨厌,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呢。」
武上从椅子上起身。他心想,好累。
德永也起身,他的动作比武上轻松许多,他忽然望着窗外发出惊叹声。
「哇!」
武上回头。德永的手指放在铁窗上。「蝴蝶呢,粉蝶耶!」
不知从何飞来,一双白色翅膀停在铁窗上。
「春天嘛。」
德永轻轻敲了窗架,粉蝶轻盈地飞走了,宛如白色花瓣,被风吹走般远离了他们。
掉落在侦讯室地板上的,是无数如翅膀般的情绪残骸。从一美掌心飞出去的内心残缺,虚假与真实。在武上眼底,这个画面与蝴蝶柔弱的翅膀融为一体,它无处可去,孤独且纯白。
「我下地狱的那一天……」德永的声调稍微有点抑扬顿挫,仿佛喃喃自语地说:「我得带什么东西,送给在那里等我的父母及友人呢。」
「又是引用什么诗词吗?」
「是啊。以前读过这些,是一首诗。奇怪,我为什么会想起来?」
我得带什么东西……
「然后呢?」
「啊?我记得是……」德永思考片刻。「苍白且破碎的蝴蝶残骸……。对了、对了,难怪我会想起来。」
带着它,送给父母。
「递送时,我将对他们说……」德永继续说:「我这一辈子,像个孩子般孤独地追寻它。」
德永闭嘴,望着天空,然后关上窗户。
「走吧。」
武上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的工作还没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