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师。」
阿近再往前一步,仰头叫唤。就像要清除天花板的煤灰般,得踮脚才行。
「您是行然坊大师,对吧?」
店门前的客人纷纷转头望向阿近。隔着众多人头,看得见八十助嘴巴微张,面若
白蜡。
大汉转动西瓜般大、足以双手环抱的脑袋,低头俯视阿近,如鸡蛋的双眼顿时圆睁,一对似鹌鹑蛋的乌瞳灿然生辉。
他的皮肤粗糙,晒成古铜色。浓眉上方,左颊、下巴,分别有几处伤疤。左右两片大又厚实的耳朵,左耳垂缺一小块,彷佛遭扯断。
阿近心头猛然一跳。「没错,贫僧正是行然坊。看来,您就是三岛屋的阿近小姐……」
语毕,大汉露出微笑。
「也就是孩子们口中那位三岛屋的阿近姊姊。」
阿近松口气,紧绷的脸颊和缓。大汉的嗓音虽粗犷,但如鼓声般充满活力,颇为悦耳。
「是的,小女子便是阿近。今天大师是来找我的吗?」
嗯,行然坊低吟一声。
「这么晚才上门拜访,真是抱歉。金太一再叮嘱贫僧,说贫僧形状可疑,容貌怪异,绝不能直闯店面,务必绕往后院木门。」
阿近颔首,悄悄挥手向八十助比暗号,意思是「放心,没事」。八十助张着嘴,一开一阖。
「但贫僧还是很在意,不由得驻足于此。」
行然坊在厚实的胸前盘起双臂,接着挪动双脚,像往地下扎根般,矗立在大路上。手臂触碰到脖子上的大佛珠,发出唰地一声。从色泽和磨损的情况来看,这串佛珠似乎年代久远。
「贵宝号上方,笼罩着一团诡异的光晕。」行然坊说。
阿近抬头朝大汉紧盯的方向望去。秋日晴空下,三岛屋的招牌和瓦片屋顶并无任何异状,自然也没什么光晕和乌云。
「这阵子店内可曾发生怪事?例如,有行径怪异的人士造访,或收到莫名其妙的
书信。」
提到怪异,就属现下站在眼前的你最怪异――虽然很想这么回答,阿近还是强忍
下来。
「不,没特别怪异之处。」
「是吗?」
行然坊蹙起眉头,嘴角微歪,始终没要离开的意思。
此时,从刚才阿近藏身的围墙转角处,突然冒出几颗小脑袋,是金太、舍松、良
介。见他们出现,阿近没太惊讶,只是阿胜竞也露脸,且笑得相当开怀。
「大叔。」
三人双手靠在嘴巴前,共成圆筒状叫唤。
「大叔,别闹了。」
「快过来。」
「快点,快点。」
阿胜一面偷笑,一面向阿近招手。
「哦,你们这些小鬼头。」
行然坊也发现他们,不停眨着一双大眼。
「你们脚程真快,已经追上我啦。」
看样子,行然坊似乎在途中甩开这三名保镳。
「不嫌弃的话,请到屋内一坐。」
阿胜频频招手,所以阿近向行然坊道。这名大汉终于移动脚步。他展现出的气势,不像一般人在行走,倒像石佛或大树长脚动起来。
「听说孩子们被他放鸽子。」
阿胜觉得好笑,在阿近耳边低语后,领众人到后院木门口。一路上,调皮三人组一再对行然坊发牢骚,行然坊频频应道:
「抱歉,抱歉。喂,别拉我嘛。」
彷若巨树上聚集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阿胜在后门替行然坊洗脚时,三人组已迅速绕进庭院。那名僧人打扮的大汉,就算坐在厨房入口台阶处,巨大的身躯一样醒目,平时用惯的厨房道具和家具,瞬间变小许多。
「奴家名唤阿胜,是这里的女侍。」
阿胜冲洗完行然坊双脚的尘土,递上一条干手巾。
「大师,您之前曾多次行经小店,对吧?奴家见过您呢。」
哦,行然坊虽略微瞠目,却无惊诧之色。他低语一声「果然没错」,令阿近颇感讶异。
「您说『果然没错』,是什么意思?」
面对跪坐一旁的阿近提出的问题,行然坊威仪十足地叵答:
「贫僧很早以前便听小鬼头们提过三岛屋的阿胜小姐,担任阿近小姐的守护者。」
替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避邪――他补上这么一句。
阿胜腼腆地低下头。
「抱歉,大小姐。因为孩子们说要当您的保镳,所以我告诉他们,既然这样,也让专门替大小姐避邪的我加入吧。」
阿近的小小朋友,旋即与阿胜打成一片。
「那么,容贫僧请教担任守护者的您。」行然坊转向阿胜,
「最近三岛屋内外有没有任何诡异的动静?」
和刚才相同的问话,阿胜的回答与阿近如出一辙,两人互望一眼。
「这样啊。」
行然坊又发出粗犷的低吟,抚着下巴陷入沉思。
「那可能是我多虑……不,请两位不必放在心上。」
行然坊起身步向「黑白之间」,走廊发出挤压地板的嘎吱声。
踏进「黑白之间」,调皮三人组已趴在缘廊上等候,新太也在里头。新太当然没趴在缘廊上,只见他双手揉搓着围裙,一脸为难。
「真对不起,大小姐。你们几个,大小姐和客人在『黑白之间』时,你们不能从
旁干扰。」
行然坊踩在榻榻米上,发出阵阵嘎吱声。他昂然而立,低头俯视缘廊,重重点头。
「没错,小鬼头们,快走吧。」
那声音低沉到几乎连纸门都为之震动,三人组却完全不当回事。
「又讲那种话。」
「大叔,你使出那招啦?」
「阿近姊姊,刚才那个是大叔的拿手绝活。」
「哪个?」
阿近反问,定睛一望,行然坊露出「糟糕」的神情,大脸顿显焦急。
「他都是站在别人的店面或屋子前,瞪视不动,嘴里叨念着『不妙,这里飘散一股诡异之气』,然后走进屋内表示要替人驱除邪气,藉此诈财。」
「说诈财太过分。」
「不然怎么说?诈骗吗?」
「骗钱?」
「诈欺?」
「这样反而更让人误会!」
阿近与阿胜听得格格轻笑,行然坊尴尬地以粗大的手掌频频摸头。
「真是颜面无光啊,不过这些孩子说得没错,以前我这假和尚确实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闯荡世间,但现下不同。」
我已洗心革面――他弓起巨大的身躯强调。
「促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青野小师傅。从那之后,我们便成为好友。应该说,我相当景仰小师傅。」
阿近请行然坊就座,背对壁龛而坐的行然坊宛如一方巨岩。
今天插的花,是以仍结有刺球的栗枝当装饰。挂在行然坊脖子上的那一颗颗大佛
珠,都比刺球硕大。行然坊一有动作,大佛珠摇晃,开口紧闭的绿色刺球也随着微微摇晃。
「您这里收集各种奇怪,诡异的故事 」
阿近颔首,正准备开口时,大汉张开手掌制止。
「不必向我解释收集百物语的缘由,因为我就是来倾吐自己的故事。」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厚实的双颊略为放松。
「我也想趁这个机会,看看那些小鬼头们推崇备至的三岛屋大小姐究竟是何尊容。」
由于阿胜也在「黑白之间」陪同,细心的阿岛送来茶点,她优雅地走进「黑白之间」,看到坐在上座的行然坊那巨大身躯,旋即瞪大眼,接着瞥见趴在缘廊的调皮三人组,又马上瞋目怒视。
「你们几个!」
三人组一哄而散,新太追出去,大声喊道:
「阿岛姊,对不起。」
「来得正好,阿岛姊。」
阿近移膝面向她,安抚似地开口。「这位行然坊先生,是今天『黑白之间』的客人。」
行然坊恭敬地行礼。「贫僧长得像熊,更像恶鬼,不过没长角就是。」
阿岛的双眼睁得不能再大,诧异得身体往后仰。
「您、您听见了?」
「不,我胡乱猜的,常有人这么说。」
对您实在太失礼,阿岛急忙端正坐好。
「您是阿岛小姐吗?能否拜托您一件事?」
阿岛的目光并未投向行然坊,而是投向阿近。阿胜问他要拜托何事。
「贫僧在这里说故事的期间,能打发那些小鬼头去跑腿吗?」
「这……没问题。」
「感激不尽。」行然坊恭敬地答谢。
「可是,大小姐,」阿岛露出怀疑的眼神,「真的不要紧吗?」
阿鸟似乎很担心这名来路不明的和尚与阿近独处。
行然坊马上察觉这点,抢先出声:「恕贫僧提出如此任性的要求。贫僧的故事,希望阿胜小姐也能一起聆听。因此,借用阿胜小姐的时间,希望您好好差遣那群小鬼,当作补偿。」
「只要大小姐同意就行。」
阿近颔首认可,阿岛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关上纸门后,她猛然转为干劲十
足的神情,调皮三人组恐怕得做好心理准备。
阿胜柔声问道:
「奴家陪在一旁聆听故事,恰当吗?还是奴家像先前一样,在走廊或隔壁房间等
候?」
「没关系,阿胜。」
「『黑白之间』的聆听者,向来只有小姐一人,这是规矩。」
「今天破例,把规矩摆一旁吧。」
语毕,阿近望向行然坊。这名假和尚的乌黑双瞳,和他的脸一样又大又圆,散发炯炯精光。但不可思议的是,完全不带压迫感,就如同跟那些孩子。」
「行然坊先生这么要求,肯定有相当的理由。」
行然坊脸上泛着笑意,「感谢您的体谅。」
「刻意支开那几个孩子,也是考虑到有些话不希望他们听见吧。」
「这是原因之一 ,不过,让小鬼头们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会不好意思。」
看得出行然坊和调皮三人组的感情深厚。
「而且,刚才贫僧也说过,贵宝号上方有奇妙的光晕,绝不是在故弄玄虚。」
这并非在演戏,更不是诈欺。
「在我看来确实是这样,所以十分介意。但一时要您相信,应该很困难。不,您
不相信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个假和尚。」
因此――行然坊双膝并拢,重新坐正,那一大串佛珠和刺球又摇摇晃晃。
「我认为,最好先请您听我的故事。而担任守护者的阿胜小姐若能陪同,自然是
更好。」
行然坊的意思,是要她们透过故事了解他的为人,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他。
「我明白了。」
阿近与阿胜一齐低头行礼。阿胜的侧脸略显僵硬,也许是从守护者的身分往前迈
进一步,令她有点紧张。
行然坊语气温和地唤道。「阿胜小姐,您似乎当过疱疮神的新娘,对吧?」
好个开门见山的问题。
阿胜应声「是的」。她并未垂下麻脸,而是直视行然坊。
「您真是美女。」行然坊深有所感,「疱疮神喜欢美女,被祂看上的人,会面临可怕的灾厄。不过,神明有时就是会做出平凡众生认为不合理的选择。为了忍受这样的不合理,并加以克服,人们才会需要佛的庇佑。神与佛很相似,又有所不同,不过,祂们都一样拥有超越人类智慧的的能力。就像右手和左手一样,两者能合而为一。」
他那声音响亮的说教,令阿近和阿胜听得目瞪口呆。
「不小心讲起大道理。」
行然坊咧嘴一笑。
「我当假和尚已有二十多年。」
行然坊出生于遥远的北方山村。当地气候严峻,山势险恶,土地贫瘠,村民生活贫困。
「我出身贫穷人家,且家中孩子又多,时常有一餐没一餐。」
于是,行然坊离家投靠寺院。他满心以为待在寺院好歹有饭可吃。
「不过,和尚的修行,远比一个没多大智慧的孩子想象得严苛。像我这样只盼混口饭而前来投靠的孩子,实在无法书心修行。」
行然坊受尽打骂,历经严格管教,依旧没能成为一名小沙弥。之后,他以杂役见习生的身分在寺里混饭吃,对寺内的生活逐渐生厌,某天便偷走和尚的袈裟、佛珠及佛经,偷偷溜出寺外。
「噢,我还偷了化缘用的钲和钵,藏在怀里。」
真是惭愧啊,他朗声大笑。
「当时我十五岁,行然坊这个名字,也是自己取的。」
从此抛却父母替我取的名字,现下已想不起来――他说。
阿近暗忖,应该下可能忘记,是他不愿忆起。
「接着,我云游四海。」
身穿袈裟,手捻佛珠,敲着钲向人化缘,模仿诵经的模样,至于究竟有多少人相
信眼前这名瘦弱的少年真的是修行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他穿着破草鞋,满身尘土,外加顶着青皮的秃头,依然有人向他合掌行礼。不管走到哪里都一样,且从未间断。
「我心想,什么嘛,抛弃那块再辛苦耕种也没收获,只会让我们饿肚子的家乡土地后,要餬口其实也没那么难。尽管当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却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对父母兄弟没半点依恋。倒不如说,我替紧抓着村子不放的他们感到可怜。」
我是个流浪客,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采修行僧的装扮,就是图个方便。方便在这难以生存的人世间餬口。」
我根本没将神佛看在眼里,以前神佛从未对饥饿的我们施舍慈悲。
「不过,假扮成修行僧,倒是可以轻松地过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佛派上
用场,如今回想,当时真是狂妄得可笑。」
流浪所到之处,我一直都小心翼翼,不让假和尚的身分穿帮。但过一、两年,我
对这种流浪的生活驾轻就熟,已有十足的和尚派头。
「连以往敬而远之的寺庙,我也敢登门求宿。只要报上旅行僧的名号,每家寺院都会让我留宿。这令我相当惊讶,没想到和尚完全不懂得怀疑人。」
每寄宿一处寺院,他就配合该寺的规矩和宗派,四处仔细查看,并翻阅经书,聆听诵经说法,等行至下一座寺院,便吹嘘自己的所见所闻,让自己愈来愈有和尚的样子。
「寺院的确是个很方便的地方。」
阿近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阿胜倒是笑得坦然。
「不过,能学得维妙维肖,也是您智能和胆识兼具的缘故。」
「哦,」行然坊目光一亮,「智慧和胆识是吧。」
「是的。在不同的寺院,配合不同的宗派,此事听来简单,但应该不易实行。」
「因为我深谙其中诀窍,且我记性好,再加上……」
说到这里,行然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
「我有满脑子鬼主意。」
「当中有的寺院可能早看出您的鬼主意,但心想日后这名年轻人或许会真心向佛,所以仍供您吃住。」
行然坊似乎相当欣赏阿胜。
「您不仅长得美,内心更是善良。」
阿近缩起脖子偷笑,阿胜则低头说声「谢谢夸奬」。
「我就这样继续假扮修行僧。」
行然坊目光投向远方。
「那是第四年初秋发生的事。」
头顶青皮逐渐转淡的行然坊,在流浪途中遭遇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件,而在某个山村里逗留。
「我在翻越山巅时滑了一跤,跌落山谷。」
那是深山里一条处处都得抓着铁链攀登的险路,教人不禁担心何时会迷失方向。
「之后,我从村民口中得知,那条路仅有春、秋期间才能通行。此事唯有当地人知晓,实在不是一般旅人该走的路。若非我一身僧侣打扮,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想硬闯关隘。」
在那险峻的山路,连行然坊也走得又累又饿。
「突然间,我滑了一跤,还来不及出声叫喊,已一路滚下山。」
清醒时,耳边传来山谷的水声。他身体一半遭落叶和石头掩埋,双脚无法动弹。
想强行移动,就会痛得不住哀嚎,全身嘎吱作响。放在怀中的经书和佛珠都完缺,其他行囊则不知散落何方。
「当我惊慌失措,痛苦得不住呻吟时,夕阳缓缓西沉。在深山里伤成这副德行,恐怕会被野兽生呑活剥,我蓦地心头一凉。」
天黑之际,终于有个下山返回村庄的樵夫路过,发现倒地的行然坊,赶紧找来多名男丁帮忙救起他。
「那是只有约莫二十幢小屋聚集的小山村,村名叫……」
行然坊略显踌躇,于是阿近从旁插话:「不讲名字没关系。」
「不,不耍紧。」行然坊莞尔一笑。「就算说出也无妨,因为那山村已消亡。」
它叫馆形。
「原本叫『馆无』,意即没有领主,人少而冷清的村里。」
这种山村也有寺院,是座叫合心寺的念佛寺。行然坊被送往该寺,接受照料。
「那里的方丈……」
话语至此,行然坊又露出「不妙」的表情。
「长相威仪十足,不知该说是目光炯炯,还是拥有能看穿他人心思的犀利眼神。」
他当下暗叫「糟糕」。
「要是对上他,只需简短几句话,恐怕我马上会被识破是假和尚。」
先前也曾在旅途中遇见这种目光犀利的人,有过几次差点被拆穿身分,在千钧一
发之际逃脱的经验。
于是,行然坊心生一计。
「我决定假装不仅跌落山谷,伤了脚,脑部也受到重击,不幸将自己的身分、修
行僧应有的举止、佛门知识都忘得一乾二净。」
他暂时停止假扮成和前,开始佯装失忆。
「情况顺利吗?」
实际上,他说撞伤头并非全然是谎言,头上确实肿了个大包,所以要演得煞有其事并不难。
「而且,我装傻比装和尚厉害。因为小时候偷懒,没干田里的活,或是没去捡柴挨父母责骂时,我常装傻蒙混。」
这样啊,阿胜一脸佩服。一旁的阿近不禁感到好笑,行然坊的行径明明不值得嘉
许,阿胜却说「真不简单」。
不过,他仍继续采用行然坊这个名字。因为怀里的经书写着名字,就算假装忘记,周遭人还是会告诉他。
――原来我叫行然坊。这样啊,我都不记得了。
――我顶着光头,身穿袈裟,还带着经书,应该是名僧人,但我毫无印象。
――身为佛门人士,真是惭愧。
「那名方丈约莫也为我的演技蒙蔽,识人的眼光变钝。他没刁难我,只吩咐我待在寺内好好休养,直到完全康复,能再次踏上旅程为止。」
可能是坏人特别走运吧,他受伤的左脚踝并未骨折,贴上膏药休息数天后,已能沿墙在平坦的地面上慢慢行走,这膏药对全身多处的跌打损伤也颇有疗效。
于是,行然坊小心翼翼地佯装失忆,在合心寺里度日。
「这位方丈叫觉念坊,年约五十。」
身形奇伟。
「当时我只是个瘦弱的小伙子,所以觉念方丈在我眼中犹如得抬头仰望的大汉。」
觉念坊的声音也很响亮。合心寺里有一口大小足以容纳一名小孩的大钟,摆在相当于正殿的钟楼上,方丈早晚都会敲钟。
「方丈的诵经声相当洪亮,不输钟声。第一次听他诵经时,我心想,真是令人尊敬的和尚,对他更加敬畏。」
「可是,方丈会亲自敲钟吗?
阿近侧头感到纳闷,行然坊见状,用力点点头。
「因为合心寺里只有觉念方丈一人。」
不过,并不是座破旧的寺院。建筑虽然古老,但维修得颇为周到。
「每个月村里会派人进住寺里,负责膳食的准备及打理杂务。觉念方丈身边的大小事宜,大家都照料得很周全。我也沾他的光,受人照顾,没丝毫马虎。」
寺里供应的伙食,当然全是斋菜,不过一点都不寒碜,虽然掺有杂谷,但好歹有米饭可吃,山里的食材也丰富了菜色。
「那不是一处冷清的村落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行然坊正色答道。
「确实很冷清,但并不穷困。」
倒不如说,在行然坊到过的山村中,算是特别丰饶。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不仅方丈体格魁梧,连平经常出人寺内的村民,也个个健壮肥硕。因为食物不虞匮乏。」
起初,行然坊以为是正值秋收的椽放,但逐渐和村民们亲近熟络后,才明白个中原由。
「馆形受惠于村外环绕的高山
「可是,那不是连领主也没有的小乡村吗?」
阿胜纳闷地低语,阿近也觉得奇怪。望着一脸认真的两人,行然坊略微压低嗓音。
「应该说,当中藏有玄机。」
「藏有玄机?」
「虽然掺有我个人的推测,不过应当没错。馆形乃是先前战争的难民一手建造的村庄,是一处世外桃源。」
居民对外装穷,不让外人靠近,内部则是相当团结,保护村庄不受各时代的执政者施压侵扰。
「一旦让人知道那是座丰饶的乡村,马上会遭到掠夺。」
不过,只要世道太平,纵然位处深山,仍会有道路相通,不可能永远是世外桃源。村名由「馆无」改成「馆形」,也是此一缘故。
而与统治这块土地的执政者达成协议,持续保有和平生活的办法,就在合心寺内。
「觉念坊是寺院的方丈,同时也扮演领主――也就是村长的角色。」
在山村和村落里,寺院的地位原本就很重要,方丈的权限也很大。以往生者名册来监视人员的进出,对一切纷争主持仲裁,指挥重要决策。只要再负责管理年贡,便与村长没什么不同。
「村里有个名叫半藏的村长,不过他也是觉念方丈忠心的左右手。重要的事情全由方丈决定。」
治理村庄的不是有藩主权威当后盾的村长或衙门,而是自古便在这块土地上扎
根,备受村民敬重的寺院,这正是馆形村的生活型态。
「若在一般市井中,多得是不守清规的花和尙。」
「从其他乡村或市鎭娶妻纳婿,或是村里的女孩要嫁往他处时,都需要觉念方丈的同意。连村里诞生的孩子,也是由觉念方丈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