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无笑意咧了咧嘴角,庚桑楚道:“我没想过今生还能还清你。”
颔一颔首,萧冷儿道:“不然你先从这鬼地方出来,或者我还能信你方才所言,你如今所做所为是为我而非为你娘亲。我们好生理一理,这些年究竟欠下了些什么。也许…到最后我们彼此可以互相谅解也说不定。”
她语声是那样的平静,可顺着眼角落下的泪却是那样凄凉:“你知道,只要你此刻还不停止,只要你继续向着那里面走,那我一生的愿望都要落空了,我真的…再也不能够原谅你了。”
生不能,死不能,到了地狱不能,入了轮回也不能。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问心!”
凄厉的尖叫声迅速由远而近,打破此刻沉寂。
屏息凝神的众人不由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却是圣沨原镜湄一行人正如飞赶来。那尖叫之声正是原镜湄发出,此刻眉眼凄然隐含无望之意,显见伤心欲绝。
但庚桑楚萧冷儿二人却如不见,既不回头更不理会。圣沨镜湄几人行得近了,听得庚桑楚正自对萧冷儿说道:“我一生行事,你甚时见我给自己留过后路。”
他一句话说完,萧冷儿已是一掌劈下,这一掌隐含她这几年全部修为,生生打在那精铁牢栏之上,一时间山洞轰鸣,石屑纷落,但那牢栏却没有半分损伤,而她一整条手臂已被鲜血染透。
半身血红,但她面上颜色却是惨白,一字字道:“倾你我之力,毁不掉这铁栏,却也要毁掉这山洞。”
望着她出神半晌,庚桑楚轻声道:“你记不记得,许久之前你哭着跟我说,要承担我犯下的罪过,祈求上天能够宽恕我,那时我狂言不畏天不惧地,但我心里实在感念你极了,想到一生得你衷情,夫复何求。但我明知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绝不是旁人能承担。你有一句话却说得对极了,你一生的苦,这些年犯下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而起,你不能代我承担,我却能一并担了你的。你还记得那日我领你前来,所见的血池?那便是这一年以来你我所牺牲的旁人的血。冷儿,在我内心深处,实在希冀你到死都能像多年前我初次见到的那样纯洁无瑕。这一切的血腥杀戮,都不该属于你的。”
他看着她,低低道:“再有一炷香时间,我发动那术法,这山洞之中早已被我布施了火药,届时方圆几里只怕一场火爆难以幸免。时间不多了,你领着他们一起,赶紧退出去罢。”
萧冷儿面无表情道:“到最后你也决意要舍弃我。”
“我心底是真悔了。”抚她伤重手臂,他低低道,“但我已无路可退了。今生…我怕是无缘再求得你谅解。”
她不语,他这才转向圣沨和原镜湄二人道:“我已为你二人各自留下一封书信,该如何做,信中已交代清楚,你们定要依照信中所言,祝冷儿成事,莫叫我失望。至于日后何去何从,我但愿你二人能过一些真正平静淡泊的日子。”
拭去眼角泪珠,原镜湄道:“你死了,我也不愿活下去了。”
瞧她一眼,庚桑楚静静道:“你适才没听到萧冷儿所言?我此去为解楼心玉妍百年禁咒,除非顷刻就死在此处,否则只怕到了黄泉你我也不能同路。”
“呛”的自圣沨腰间拔出佩剑,萧冷儿冷冷道:“那你我就在此处同死好了。”
凝视她惨淡面容,良久庚桑楚柔声道:“这天下无论紧要与否,你我总算为它操劳半世,失去一切。既已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我求你别再与我致气,只当是为了我,你好生把剩下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侧身而立,萧冷儿神色僵冷:“我如今生不如死,可说遭受比四年前爹娘同死那一天还要撕心的痛苦,你此刻叫我为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庚桑楚忽地扑嗤笑道:“你方才也承认了,你心里始终有我,将我看得比天下一切都更重要。反正如今你生生死死都绝不会再原谅我了,那至少,我还活着的这片刻,你我这么多年强压心底的爱意,都不要再隐瞒了。”
眼泪滚滚而下,萧冷儿终是忍不了俯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确实无法再忍耐了,一分一毫也再不能。
即将永永远远失去他的痛苦和恐惧,早已压过了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的怨恨,早已盖过了一切。
直到此刻她方能对自己承认,原来这么多年来她果真连片刻也不曾真正放下过他。她对他的恨有多深,隐埋在心底里的爱只会更深。
他一生负她至此,可她是再没有心力去恨了。
那哭声哀痛绝望得叫人不忍听闻。
一手抚着她青丝,他双目凝视她,充满感情,充满爱怜。他一生对她爱得太多,表达太少,这一眼大抵也是他这许多年望她最深刻的一眼。
扶鹤风几人和武林盟众人早已听到庚桑楚方才所言,扶鹤风在一旁早已出言令众人撤离此处,但众人也不知为何,各个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
这一段惊世奇情和庚桑楚身上种种,委实叫众人太过震动,一时竟无人能有所反应。
哭了半晌,萧冷儿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红肿,与那人注视半晌,忽开口道:“一年前我便应你之事,我们如今来完成了它吧。”
庚桑楚一时有些不解。
轻声笑一笑,她笑声却说不出的凄然:“你难道不想与我成亲了?”她说话间目光看向洛文靖,洛文靖立时上前道:“我曾与你二人父亲都有过八拜之交,你二人苦恋多年,我这当叔父的没什么好礼相赠,却也能为你们当个证婚人。”
感激地冲他点点头,萧冷儿复又看向庚桑楚。
“若你当真愿意嫁给我这忘恩负情之人,那便是庚桑楚一生最大的幸事。”执了她一缕秀发凑到唇边轻轻一吻,庚桑楚笑靥美轮美奂,拉着她手双双站起。
当下隔了牢栏,萧楚二人执手站立,圣沨上前充作司仪,高声念一句“一拜天地”,那声音内劲充沛,竟在这小山谷中回荡不去。
庚桑楚萧冷儿向着武林盟众人方向盈盈跪拜。
“二拜高堂。”
想起多年前江南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婚礼,洛文靖一时感慨万千。又想到片刻之后眼前这对爱侣的结局,一个是自己疼若性命的小女儿,一个是心上人的爱子,忍不住一阵心酸无奈。
伸手虚扶两人,洛文靖热泪盈眶。
“夫妻对拜。”
转身相对,二人深深下拜。
“礼成。”至最后二字,圣沨语声终带哽咽之意。
原镜湄早已泣不成声。
扶萧冷儿起身,庚桑楚温然看向圣沨:“沨儿。”
圣沨安静地上前。
“我从小就最疼爱和关照你,只因我明知你是几个人之中最不会照顾自己的。但日后我不在了,湄儿和浓儿却还要你来看护。”看向镜湄极尽凄楚神色,他眉目终究软下去三分,“我萌生死志,你二人是早已察觉的,至此时此刻,万万不可再任性胡为。”
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终仍停留在萧冷儿清丽面靥,他不由得微微一笑:“七年前我在江南第一眼见到你,那时候我就想,这真是我一生见到最美的姑娘。”揽近她,他凑到她唇边深深一吻,终于转过身绝然而去。
“问心!”凄厉地大叫一声,原镜湄整个身子都扑向牢栏,却还未扑拢已倒头昏死过去。
那一个微笑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美的笑,这一个背影也是她一生见过最绝情的背影。她痴痴想,无知觉拾起地上那长剑,一剑剑向着玄铁所制的牢栏斩去。
圣沨洛文靖等人连忙上前阻止,却哪能拦得住她?
庚桑楚既已赴死而去,余下众人也不忍再目卒萧冷儿的惨状,一一转头而去,又想到庚桑楚片刻前所言,不由走得更快。
有如入了魔障,萧冷儿一剑接着一剑斩那牢栏,直至剑身已寸寸断裂,直至她用拳去打用脚去踢浑身有如浴血,直至整个山洞口都给她打得嗡嗡震动,仍是不肯停下手。
若叫她就此打下去,只怕一炷香时辰之后她便当真要陪着那人共赴黄泉了。洛文靖等人无奈,唯有强制住萧冷儿离开。
方行过那城墙之后,耳听身后轰隆之声,众人回过头去,只见整座山谷浓烟滚滚,一波接着一波的火势与震动传来。众人哪料到竟有如此强势,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跑了没多远又听轰隆隆一阵响,却是方才所经那数丈高的城墙终于也给震得倒塌下来。
被圣沨抱在怀中,萧冷儿浑身簌簌发抖,张口欲呼,却无论如何也发布了声。眼泪仿佛没有止境地往外涌,似要把一生的份都流尽。
良久终于拾起力气从圣沨怀中挣脱开来,萧冷儿踉踉跄跄跑前几步,双手抱头俯地,那地热的温度似终于激发她内心深重痛苦,她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啊——!!!!!!!!”
叫声融入滚滚而来的火势激荡之声,凄哀欲绝。

第十一章 几度春去春又回

一连数日,庚桑楚之死令楼心圣界教众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惶无措中。但如今庚桑楚摆明将天下大权让出,武林盟众人又得知扶雪珞不日便带领紫衣十八骑赶来,在扶鹤风几人安抚下,自然不会妄动。
又兼教中应龙等人早已接受庚桑楚密令,圣沨镜湄几人依计与几位长老护法一同行事,倒也堪堪稳住人心。
只萧冷儿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连着三日未出房门一步,于庚桑楚交待种种事宜更半分不理会。原镜湄连日虽与他一道,却是心如死灰全无生气,两人都叫圣沨担心不已。
第三日晚,连续操劳的几位首领终于有机会坐在一处议事,却是圣沨领头。上官云心有不甘道:“圣君赴死,天下震动,老圣君他至今日仍不露面,咱们辛苦多年打下的江山,难道当真就要白白送了给武林盟那帮无能之辈?”
瞥他一眼,圣沨淡淡道:“上官堂主一向有雄心壮志从不加掩饰,只怕当初便是看中我大哥终可成事方誓死效忠追随他。但大哥既留你至此,便是他看重与信任你,我也相信堂主绝无叛逆之心。”
上官云慨然道:“天下之大,惟有圣君能叫我肝脑涂地,只要是圣君的决定,上官云纵心有不服,却也决不会反叛他。教中若有谁敢存那反叛之心,上官云第一个不饶他!”
“你既效忠大哥,难道不知他从来以大局为重,绝不会做任何有损教众之事,更不会为了儿女私情罔顾大义?”
上官云应龙几人闻言都是一怔。
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圣沨递给离己最近的刑思堂,口中缓缓道:“大哥留给我的信中言道,他多年征战与杀戮,早已失却仁德之心。争夺天下虽易,但以此手段打理天下却是难。不只是他,我教中自老圣君至诸位,各个如此。但扶雪珞却不然。他这两年留神关注扶雪珞,但觉此人无论胸襟气度,抱负才能,比之若干年前都不可同日而语,更遑论他多年来始终未失去我圣界中人所缺失的仁德之心。大哥和冷儿,都没有他这番大的仁义。若真想武林从此无事,却还要靠扶雪珞这样的人来治理方可。”
刑思堂几人览庚桑楚信中所言,无不慨然。数日前庚桑楚只交待众人当作之事,却并无这番言辞。应龙叹道:“圣君的胸襟气度,才真真是天下无双。”
“圣沨在此求诸位应允一事。”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圣沨缓缓道,“早在大哥接替圣君之位之前,诸位已选择效忠于他。既如此,无论老圣君接下来有任何动静,望诸位都能依照圣君…死前所言行事。”

第四日黎明时分扶雪珞便已率领紫衣十八骑赶来。行至洛阳城门前,却见一人出现在晨曦之中,竟是久未现身的楼心月。
一早得知庚桑楚死讯,扶雪珞匆匆赶来只为见萧冷儿一面。此刻强敌当前,却也只得强压下心思,沉声道:“无论阁下有何事,咱们双方这段公案,只怕是当着天下人面解决为好。”
微微一笑,楼心月柔声道:“老夫来此只为迎接故人,扶公子又何必戒严?”
扶雪珞身后那紫衣十八骑各个身着深色斗篷,却也看不见谁是谁。当先一人抱拳道:“一别而十余载,问圣君好。”
“老夫早已退下圣君之位了,故友直呼姓名便好。”楼心月仍是那柔和声音道,“紫峦山遗世独立,正如世外桃源。诸位故友隐退多年,此番又何必再入红尘?”
当先那人肃声道:“尊主有令,不得不从。为天下安定之故,死而后已。”
“天下如今还未算得安定?”
凝视他片刻,那人缓缓道:“楼心月在世一日,谁敢言天下安定。”
纵声失笑,楼心月畅然道:“老夫已知故友有此一说,因而早早候在此处。只盼人生在世几十年,终能有个了断。”
他此话倒听得那人一怔:“阁下心比天高,从前可万万不会说出这等言辞。”
“人活一世,又能有多少念盼?”楼心月叹道,“四年前镜明被我一掌打死,冷剑心绝然赴死,四年之后楚儿他再次绝然赴死。老夫一生所爱,一个接着一个,竟全为老夫昔年所种恶果累死。天大地大,今时今日却再找不着令老夫挂心之人之事,人生行至此,老夫但求一败。”
凝神片刻,那人缓缓道:“我们十八人武功荒废多年,必不是你对手。扶公子年少英雄,却也未必敌得过你。”
楼心月拈须不语。
他二人对答之间,洛云岚几人却早已急得满头大汗,眼瞧洛烟然依暮云都已快哭出来,洛云岚终忍不住喝道:“楼心月,你究竟让是不让?”
许久未被人这般呼喝过,楼心月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老夫倒给忘了,如今烟然伤心楚儿,你几人又挂心萧冷儿,确是比甚天下大局都重要许多。”说话间侧身道,“如此,你们这就前去罢。”
倒没料到他这般轻易放行,却也正合洛云岚心意,拉了二女便要入城,却听一道声音自前方晨雾中缓缓响起:“不必着急。”
那嗓音从前必也清脆动人,如今却只余一片苍凉。
但那嗓音纵然更沙哑晦暗,扶雪珞几人又怎会听不出那是谁?
喉头发紧,洛烟然哽咽叫道:“冷儿!”
叫声中一人自晨雾中慢步行来,绯红的衣,苍白的颊,眼帘淡然古井无波,清丽容色却是众人最熟悉的那一抹。洛烟然方要再唤,目光触及她满头秀发,“啊”的一声惊叫后,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一连串落下来。
众人随她目光望去,满目怔然。
萧冷儿一头青丝,赫然已成白发。
那银白衬了晨间微霜,竟分不出哪个更加刺目。
对众人震惊神色犹如不见,萧冷儿走近向着扶雪珞身后紫衣十八骑深深施一礼:“问诸位叔伯安好。贸然请动诸位下山,还请谅解。”
当先那人亦瞧了萧冷儿满头白发与如死静容,嘎声道:“冷儿,你…”便再说不下去。
又转向扶雪珞几人,萧冷儿柔声道:“一别年余,我内心里委实挂念你们得紧。如今见你们几人都安好无恙,我便放下心了。”
凝目望她,扶雪珞颤然不能言。
依暮云几步上前去紧抱住她,俯身痛哭。
半晌好容易镇定心绪,洛烟然方柔声叫一句“冷儿”,便已被萧冷儿截断话语,听她笑道:“如今可不能‘冷儿冷儿’的叫,烟然你于情于理总要叫我一声大嫂。四日之前,我与你大哥可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拜堂成亲的。”
扶雪珞浑身一震,面上便是一阵无声惨笑。但眼见她如今惨状,他内心纵有再多苦痛,又岂能怪她半分?
内心只觉哀恸无比,洛烟然声音颤了又颤,终于轻抖着唤一声“大嫂”。她为人一向矜重自持,此时却也忍不住如依暮云般,俯下身失声痛哭。
目光终于转向楼心月,萧冷儿也不言语,上前纳头便端端正正向他叩三个响头,起身这才道:“我身为你儿媳,总算尽了应有的礼数。”
楼心月颔首不语。
“圣沨说你一早现身,我这才前来。”萧冷儿声音极尽柔和,“你我一生至此,都已无甚念想了。你方才说想要个了断,我夫君去后,这天底下能给得起你的,只怕就剩我一个了。”
端然瞧她,楼心月半晌叹道:“你是我儿挚爱的妻子,我不愿叫他死后还要伤心。若能放下眼前这一切…你好好过完下半生罢。”
“他已永远不会伤心了。”
萧冷儿声音也正如她神色般空茫。
沉吟片刻,楼心月慨然道:“你既一心求死,我成全你又如何。”
“七日之后,苍茫山顶,你我决战,不死不休。”
揽了一头银发,萧冷儿倦声道:“我如今已不恨你了。但一生的恩怨,总也该向你讨这一回,否则到了地下,我也无颜面见我爹娘。”
十八骑领头那人却越听越是骇然:“冷儿,万万不可!以楼心月武功…”
也不多言,萧冷儿只道:“我才是紫峦山之主。”
那领头人生生便是一窒。纵有再多忧虑,面对萧冷儿虽淡然却是从未有过的威严,如何还能说得出口?
扶雪珞涩声道:“你既存了心对付楼心月,叫我潜伏这一年又有何用?”
全不看他,萧冷儿冷冷道:“我苦心叫诸位叔伯助你,若只为叫你除掉楼心月。扶雪珞,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扶雪珞一震抬头,却是不由自主踉跄退后数步。
“我夫君既属意你接掌天下。扶雪珞,”萧冷儿一字字极缓极慢道,“你早已选了这条路,如今若推托半分,我饶你不得。”
一人忽道:“我只当你如今早已无心理会这些事了,没想到…萧冷儿毕竟是萧冷儿。”
却是原镜湄。
萧冷儿并不理会,原镜湄却也不再顾她。行至楼心月面前,她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颤声道:“求圣君允湄儿一事。”
看看她又看萧冷儿,楼心月道:“你说。”
“萧冷儿方才挑衅之言,求圣君不要应允她,她…她绝不是您的对手。”
楼心月听得一怔,再次细瞧她两眼:“我只当你恨透了萧冷儿。”
“从他死那一刻起,我早已万念俱灰。”原镜湄凄然道,“昨日,前日,或许还有些恨的。但今日她打开房门走出来那刻起,我再不甘心也要承认,更伤心绝望的那一个是她才对。”
楼心月沉吟不语。
“她总归是问心最心爱之人。”原镜湄盈盈下拜道,“问心他一生凄苦,好不容易…有了妻室,圣君你从未将他当做儿孙疼爱,如今他人也去了,单凭萧冷儿是他的妻子,圣君您也不该对她出手。”
半晌楼心月叹道:“难得湄儿你有事求我,只可惜我却不能答应你。”不待原镜湄出声他已接道,“只因萧冷儿绝不会同意。”
抬头瞧向萧冷儿,原镜湄半是怜惜半是恨怒:“就算为了他,你也该珍惜自己。”
萧冷儿淡然道:“他人都已死了,我又何必为他做太多。”
二女相对片刻,原镜湄忽散去那即将勃发的怒气,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两人相争半世,或许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理解彼此。
楼心月这才道:“按理我为长,你为幼,我本不该受你挑战。但如今楚儿既去,我仍为楼心圣界之主,你亦是紫峦山之主,你我既立同一高处,我便接受你这战书,至于这七日…”
“既接下我的挑战,这七日你便不该再插手双方种种事宜。便是楼心圣界当真被武林盟众人瓜分了去,你却也不能妄动。”
楼心月一怔后失笑:“你用心倒苦,一开始就没想过为你我留后路。”
萧冷儿也笑了笑:“七日之后,我若战败,届时即便你杀光天下所有人,却也与人无尤了,我总算尽了人事。”
言下之意,她若战败只得一死,其时就算还有人想约束楼心月,只怕也再没那等心智武功。
沉吟片刻,楼心月慨然道:“你是镜明剑心都疼惜的爱女,又是楚儿爱妻,我半生亏欠这几人,应你这一回又如何?”
淡淡一笑,萧冷儿颔首道:“如此,多谢你了。”
向紫衣十八骑致一致意,楼心月转身便走,行几步却又停身道:“楚儿对教中教友甚为爱护,虽有让贤之意,却无再起争端之念,但愿你遵从他的意愿。”
直到他身影走远不见,萧冷儿这才回首向扶雪珞道:“庚桑楚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雪珞,你若真心爱我,真心怜惜这世间的种种,我信你如今必能打理好这一切。你若已准备好,我今日,可就要将这副我夫妻二人谁都挑不起的重担交托于你了。”
怔怔瞧她,扶雪珞道:“你…”
“如今除了七日后那一战,我对任何事都已是无能为力的了,我夫君他…委实太高估我。”上前紧紧拥抱他,饶是萧冷儿如今心如死灰,离别前刻仍忍不住热泪盈眶,“雪珞,我一生欠你良多,但盼你不要恨我更不要念我。烟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这一年里,我信你看到的比任何人都更好。”
她如此心绪形于色,反倒叫扶雪珞心生不安,颤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洛云岚几人也不由各个屏住了呼吸。
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掠过,萧冷儿目中满是柔情与怀恋:“那些在江南笑闹无忌、醉酒狂歌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云儿的婚礼,我怕终是不能亲眼目睹的了,云岚,盼你一世都能好好呵护关怀她,我今生得你这知己,总算不枉。”
她说话间与他二人紧紧拥抱,依暮云似有所觉,不住哽咽叫道:“冷儿你别走,你别走…”
洛云岚亦是眼眶发热,抱得她几乎要嵌进骨子里:“今生得与你相交,我也不枉此生。”
放开他二人,萧冷儿转向洛烟然,未料这片刻前还哭得不能自已的姑娘竟给她一片温柔的笑靥。一时情怀激荡,萧冷儿忍不住回她粲然一笑:“你我相交,从来贵在知心。我不与你多言,你必能体会我今日心绪。日后你们几人若能快快活活过一生,无论我在何处,那都是对我最大的关怀。”
一边笑一边却忍不了泪落如雨,洛烟然不住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拭去眼角残泪,萧冷儿再度看向扶雪珞,目光温柔如水:“我虽欠你良多,但你身边一向有知交良友,更有人会一生不弃的敬你爱你,好歹叫我安心。但有一个人,甫一出世就被抛弃,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甚关怀,有的只是无尽严寒。虽然有父母,却从来被利用,不如没有。有兄弟,那个唯一最关爱他的兄弟却终于也离开了我。而我,我虽也将他当做亲生的兄弟,一再的想好好待他,但我一生的时光,终究通通花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他是世上最可怜的孩子,我曾答应要与他一同退隐山林,如今是再也做不到了。但这七日,至少能将这七日,我但愿全数给了他,陪他去看看山,看看水,度过片刻他梦中曾希冀的日子,也算…我夫妻对他最后能付出的一切的心意。”
扶雪珞喃喃道:“圣沨…”
浓雾渐散,一人身影亭亭出现在晨曦中,黑发黑眸,美若天子,不是圣沨又是谁?
依暮云望那一如记忆中初相遇时叫她痴醉的美丽容颜,忍不住再一次心碎,俯在洛云岚怀中抽泣不已。
微微一笑,萧冷儿道:“如此,咱们便在此处离别,今生恐再见无期,大家保重。”
洛云岚忍不住道:“七日后那一战…”
打断他话,萧冷儿深深施一礼:“盼望诸位都莫要前来。”
她行至紫衣十八骑面前,再度跪拜端端正正叩三个响头,终于起身大步离去。
心下苦痛再难忍耐,扶雪珞放声叫道:“萧冷儿,你为什么…”
身形微顿,她笑意若有似无凄美哀怜:“他死的时候,我以为我的恨足以毁灭天下,也再不能原谅他。但原来…没有他的尘世,我连一刻也无法多活下去。”
她终于渐行渐远,最后留在众人眼底的是她长长的飞舞的银白的发,带着永恒的伤痛。

转眼七日便至,萧冷儿圣沨于洛阳周边四处游历一圈,这日一早便前往苍茫山顶。
萧冷儿对他执意相随委实无奈极了:“我眼看已活不过今日了,你又何必非要在此刻违逆我心意。”
圣沨微微一笑,明艳不可方物:“这一战在我活着几十年间只怕绝无仅有,我又怎能错过。”
萧冷儿抿唇不语。
片刻圣沨忽又轻声道:“我明知你抱定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能再多看你片刻…我又怎舍得就此离去?”
神色复杂,萧冷儿半晌道:“他毕竟是你亲爹…”
圣沨柔声打断她说话:“在我心里唯一最亲的人只有你和大哥。”
暗叹一声,萧冷儿却也拿他没辙。
行至午间,两人终于登上苍茫山顶,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二人立于山边,放眼望去,只见山川连绵,大地起伏,似世间万物已尽在脚下。萧冷儿不由微微一笑:“若是他的话,定然喜欢这幅景象。”
出神半晌,圣沨道:“你不肯遵从他的意愿,却非要在他喜欢的景象面前白白找死才甘心。”
横他一眼,萧冷儿悠悠道:“世间种种事,自有有缘人打理。这天下既非我二人所愿,而今便还了天下人。我终于能无所顾忌按照自己心意行事,你难道不替我高兴?”
圣沨不及答话,却听身后传来轻微响动。二人应声回头,却是楼心月终于到了。
朝他颔一颔首,萧冷儿上前数步。
回她一礼,楼心月亦行至山边,负手站立半晌,回身正欲开口,却见萧冷儿面色奇异,头顶银白之上更有白烟缭缭,不由心中一动:“萧家不传秘法,‘无相解体大法’?”
点点头,萧冷儿道:“传说施展此法自身功力能在一炷香时辰内提升五倍,却是比‘弱柳扶风’更霸道数倍的功夫了。我虽有修炼,却也并未真正施展过,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楼心月摇头道:“你又何必如此逞强,此法虽能令你功力在瞬间提高五倍,但于自身寿命,却绝不是减少五倍那么简单。”
他说话间萧冷儿周身都已缭出白烟,露在外的脸颊手臂却是红得几乎透明。对他所言全不理会,萧冷儿只抬手道:“请吧。”
楼心月无声欺上前。
过往一幕幕一一从她眼前掠过,十岁以前与冷剑心住在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独自一人行万里路坐山观水的日子,与依暮云洛烟然洛云岚扶雪珞相交胡闹的日子,与爹娘短暂相聚的日子,与圣沨互相关爱的日子,与那人江南初识的日子,与那人指点江山的日子,与那人相争的日子,相爱的日子,相怨的日子,到最后碧落黄泉不相见的日子。
唇边凝起一朵极美的笑,萧冷儿一掌挟毕生爱恨嗔痴出手。
眼泪不知何时已蔓延了满脸,圣沨伸手擦去。无声惨笑了笑,他是早已知道的了,这人根本不打算当真与楼心月比武,她是要以瞬间功力的暴增全力一击揽着楼心月一起去死。

卧倒在地,只觉身体各处都有血液泊泊流出,竟已不似自己的。但觉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此刻的狼狈,楼心月半晌苦笑道:“你可别死了。”
旁边那人笑声虽微弱,总算还能传到他耳中:“你还没死,我哪敢先行一步。”
还真是个争强好胜的姑娘。楼心月示意圣沨扶自己起身:“我今日前来,原不欲与你比武,是想着要告诉你一件事。但你施展‘无相解体大法’,却叫我一瞬间畅快淋漓,忍不住要与你一战。却是我的糊涂了,若你死在此处,那我可真真做了一件大错事。”
忍不住翻个大白眼——却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全身骨头都已散开,萧冷儿想着与庚桑楚拼命那次嘲讽两人像死狗。狗还有骨头呢,她现在却是连一滩泥都不如:“你们还有甚见不得光的秘密是我们不知道的?”
沉吟半晌,楼心月淡淡道:“楚儿堪堪在洛阳布置那祭坛,或者说在更早之前,我已知道他想做些甚。”
萧冷儿蓦地睁大了眼。
“但我却想不出阻止他的法子,他虽是我的儿子,却比我更有主张。按说沨儿是我和剑心的孩子,我该更疼爱他才是。但我从小看着楚儿,他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骄傲之余又内疚在心,不知不觉中,我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这样去爱别人,尽管他是我的儿子。”
“我想不出法子明着阻止他,便只好同他一样暗中进行。他在山洞中布置祭坛和血池,我便在那底下再挖出一条地道来。”
萧冷儿连眼瞳都已发起抖来。
“我曾说这一生没有谁能令我不战而认输,当年连冷剑心都不能。可我的儿子,他的才能高过我,胸襟气度竟也远胜于我。我眼见他行前人所不能之事,一统武林,而又毫不留恋的袖手天下。有了这样一个儿子,我不认输还待如何?那日在山洞之中,我早已事先隐匿于地道,可那炸药的威力竟远远出乎我所料。我儿以己之力催动祭法,等我寻到他的时候,他已身受重伤。新伤旧患,饶是我儿那样的人也难以承受,我当即救他从已仅余缝隙的地道出去。我说犯错的是我,该以死谢罪的也是我,要他出去找你,我替他继续催动那术法。他说早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尤其就此离开你,明知要叫你万念俱灰,他一意孤行,如何能不悔?我若当真肯那么做,我们父子总算也对他死去的娘亲有个交代,从此他便可一心只向着你了。”
短促地“啊”了一声,萧冷儿满目热泪,却也不辨是喜是痛是爱是怨,口中不住喃喃道:“他为何,他为何…”为何不来见她,为何不来见她?
楼心月续道:“他当即便去寻你,却见到你在房中一夜白头的模样,让他悔痛交加,当即改变了决定。他说暂时不与你相见了,也叫我休要去祭坛,只想办法留着你性命,而他在这期间则要去做两件事。”
凝视萧冷儿满头白发,楼心月也不由暗叹一声:“第一件是,他明知你性命垂危,两人就算相聚只怕也没有多少时辰,他要去赤霞峰上寻风赤霞,请他想办法为你续命,好留待你二人日后相见。第二件,他负尽你的青春,更让你失去女子所珍视的一切,他便要在这期间去天山寻找传说中盛放在天池、能使白发换青丝容颜能驻的优昙仙花,令你二人命中最后一段时光能无悔度过。”
圣沨在旁早已听得潸然泪下。
试着想要动一动身体,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萧冷儿不住流泪,又悔又痛又恨又伤:“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
见她绝望模样和圣沨直想杀掉他泄愤的目光,楼心月忽的一笑:“但我也不是当真这般只顾自己痛快,令到你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萧冷儿圣沨不由都是一怔。
楼心月笑声之中一人飘然而来,面容清颧,三缕长须,乍看更胜九重天外仙。
萧冷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叫道:“风老前辈!”随即痛哭道,“求前辈救我!”
来人竟是那隐居世外几十年从不入红尘的风赤霞,想是庚桑楚如愿寻得他。
瞧她浑身浴血模样,风赤霞叹道:“你的身体,早在几年前便已接近不治。如今这模样,休说我,便是大罗金仙也绝没办法。”
萧冷儿呆呆望他,似难以置信。
风赤霞忽的又展颜一笑:“但老夫既然来到此,也不能撒手不管你。运气好的话,但愿你能活着与你那心上人相见。”
萧冷儿不由喜极而泣,瞧得风赤霞连连皱眉:“不过多活几日而已,瞧把你乐的。老夫一生医人无数,可没见过第二个比你更不珍惜自己的人。”
“前辈可知我今生有个最大的愿望,若能实现了它,便是白死也无悔。”萧冷儿展颜笑开,如同群花怒放般美丽,“与我心上的那人,生则同眠,死则同穴,今生今世,此情…不渝。”

一个月后。
江南。
三月的江南,绿柳如茵,百草生长,鸟鸣鱼跃,自是人间仙境。
吆喝声不断街道中,一人当街缓缓行来,撑了青绿色油纸伞,白衣素净,却是一头银白的长发叫路人不住流连。
来人自是萧冷儿。
这一个月她循着那人足迹一刻不停追寻,终于来到了江南。
江南啊。
放下油纸伞,萧冷儿不觉微微一笑。这是她与他初识的地方,她梦中的江南。
忽听前方一人叫道:“观仙楼顶上有个人在弹琴啊,一边弹琴好像还在吃什么东西。那么高的地方,那人不是想不开吧?”
一时当街的闲人都朝着前往观仙楼而去,自是凑个热闹。
夹杂在人群中向前走,萧冷儿绝美笑靥不知何时已沾染泪痕。
渐渐行得近了,便又听梦中那声音在放声而歌。她不由自主也跟着低吟浅唱。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行到最近处,那歌声忽的就消失了。
萧冷儿一急之下便不由跃身而起,想要上那房顶去,却早已忘了自己武功全失的事实。身形正往下倒去,她来不及尖叫,已被一人自身后揽入怀中,和煦笑声在她耳后朗朗响起:“却原来中原的‘梁上君子’,都是这般迷人的风姿。”
那笑声如春风,如烟雨,如江南。又如置放五十年的陈酿女儿红。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萧冷儿缓缓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