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山去,钱广源、曹暄便让几个护卫从马上的包裹里掏出个大布包卷儿来,躲在一株大松树后,不知做些什么。张清灵和储老大满满逼近,轻轻纵跃到松树上,查看下边的情况。
钱广源解开了布包卷儿,竟提出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孩来。
那孩子身穿黄葛衣,头上别一根铁簪子,嘴里塞了一团破布,正是之前遇见过的奇怪男孩儿!
一护卫邀功道:“兄弟几个好容易才抓住的,腿脚都冻伤了。”
钱广源安抚两句“有赏”,便问曹暄:“这精怪果然能治好我家大郎的半身不遂?”
曹暄道:“之前大官人也看到了,他能把那妇人额头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天功夫就好了。张娘子受伤时,您也是看到的,他戴了那储老大的帽子,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出的血。后来我去林中看过,尽是斑斑血迹。他定是把张娘子的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钱广源面露喜色:“我儿可有救了!我钱某人这辈子就这一个儿子,自幼聪明伶俐,只可惜十岁那年跌了个半身不遂。唉,今年都二十了,连说亲都难。”
曹暄笑道:“有这宝物,要治好小公子的症候,还不是手到擒来!”
钱广源捻须,笑得更欢喜了。
孩子抬头扫了他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这时两个护卫向松后走来,要去解手。张清灵和储老大连忙隐蔽,躲得更远了些。
却听得这两个护卫轻声笑谈:“大官人捉了这样的宝贝,恐怕金山银山享用不尽了。”“不是说要放回去?”“你傻呀,就大官人那德行,他舍得放?恐怕还要传给儿子、孙子呢。”“回头得找他多要赏钱!”
张清灵攥紧了冻得发麻的手。
却见钱广源又抓过一个缩手缩脚的护卫来,唰地在他手上割了一道口子,抓着孩子的手就往流血处按,竟是立逼着孩子“显示神迹”,置换伤口。
张清灵是个母亲,此时她全身热血都冲到了头顶,牙齿咬得咯咯响。
储老大连忙伸手拦她。张清灵却突然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先下去,若事情不妙,搬救兵来!”
说毕,张清灵突然跳下松树,现身人前。钱广源吓得坐倒在地,曹暄忙拿布把那孩子遮住。
张清灵咄咄逼问道:“钱大官人,荒山野岭,挟持孩童,是要做什么?”
钱广源经过了初始的慌乱之后,呵呵笑了:“张娘子,少管闲事。这孩童可不是人,我不过是想借他的能耐医治我家大郎。张娘子还请退远些,免得这东西暴起伤人。”
张清灵蹙眉,将桃木剑一扬,道:“这孩子对我有恩,本当回报。钱大官人若执意如此,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语未了,钱广源身边的六个护卫都唰地拔出剑来!
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张清灵肃然问:“钱大官人,你真不放他?”
钱广源的眼睛因为恼怒泛起了薄红:“我家大郎躺在床上十年了!我是个父亲,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是该的!你这妇人该去哪去哪,莫管我钱家闲事!”
张清灵的眼睛却泛起湿意:“你也是个父亲!看见这小小孩童,又怎么忍心下手?何况我们未曾看见他作恶,还两次看见他助人。这么小的孩子,你还把他绑成这样!你有没有问过他,你家大郎他能不能治,对他自己会有什么影响,还能不能恢复?”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嗤笑。
男孩坐在那,冷冷道:“没有,他都没问过。半身不遂,陈年旧伤,我不会治。捉了我去,一点用都没有。”
钱广源惊慌莫名。他奔过去揪住男孩的衣襟,摇他,癫狂地说:“不,怎么会没用?你不是能把别人的伤转移给自己吗?”
男孩道:“我并非精怪,只是山中修行之人,学了些小小术法。刚受的碰伤、擦伤、刀伤,还能碰个运气。陈年旧伤,恕我无能为力。”
钱广源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红色:“不,我不信,我不信!”他的喉咙里爆发一声怒吼,大叫:“给我拿下!”
护卫们将张清灵团团围住,发一声吼,都扑了上来。稍远处伙计们听到动静,也都围了过来,团团几十人。张清灵手里只有一柄桃木剑,原本只是用来对付山中妖物的,何曾想用来对付人?她把剑一收,赤手空拳来和他们厮斗,没几下就被摁住了。
储老大长叹一声,足尖在松树上一点,就赶回去叫人了。
张清灵看到储老大离开的身影,心头松了一口气,忽然双臂一振,将按住她的两个人振开。紧接着,她的桃木剑在雪地上连点三下,身形移动。这是山中行路的小小术法。那几个护卫也没拔剑,伸手就来抓她,却扑了个空,砰地撞到了一起。张清灵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男孩身侧,用小刀去割他手腕的绳子。这绳子是浸过油的藤索,分外结实,很难割断。她正使劲割着,钱广源扑了过来,按着她滚了两圈。
她勃然大怒,扬手打了他一耳光,一把推开。
又有两个护卫扑上来,这回手里拿了刀剑,呼呼带风。
男孩却忽然带着满身的绳索跳了起来,冲到张清灵面前。
张清灵大惊失色,他却举起双手,用藤索一挡朴刀,藤索被砍进了一半。张清灵连忙一脚将那个护卫踢开。
就在她踢开护卫的时候,男孩又举起双手,迎向另一个的剑刃。咔的一下,藤索应声而断。护卫一愣神,又被张清灵飞脚踢开。
张清灵一把抓住男孩的衣袖,向人稀少处飞奔,不断把扑上来拦路的人打开。
男孩一边跑,一边解身上的绳子。待绳子解完,他一身轻松,反手抓住张清灵的胳膊,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张清灵惊讶地看着离地一尺的双脚,白雪、乱草倏倏从她鞋底下掠过。
是真的,飞起来了呀。虽然只是离地一尺而已。
追赶着他们的几十号人也惊得叫喊起来:“妖、妖怪!妖怪!”
叫归叫,他们脚下反而加快了速度。跑最前头的,棒子都快扫到张清灵的裙角了。
就在他们即将掠进林子的时候,林子里突然传来女孩叫声:“姓钱的,我们把你家丢的人送来了——”
这一句清脆婉转,金声玉振,比大寺院的钟磬还要好听。
张清灵从来没听过这么动听响亮的女声,抬头看去,不由失神片刻。
这不就是那晚在桥上出现的绝色少女吗?
此刻她将双袖扎束在臂上,露出皓腕上一对金环,褪去了那晚如梦似幻的空灵,鲜妍得像一朵烈日下的姚黄牡丹。离她不远还有一个白衣白帽的清秀小童,手里提了两条银光闪闪的白鱼,同样光着脚。两个人牵着中间一个男子的手,正快速奔来,快得林间雪尘扬起。
后头追赶的人已经认出了那个男子的身份,惊叫道:“侯老六,你没死!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他正是那个在山间迷失的伙计。
伙计见他们一群人拿着棍子追赶张清灵,又是惊吓又是迷惑,只张着手叫:“别打,别打!我回来了!”
护卫们暂时住了脚。男孩拉着张清灵,哧溜一下闪到少女身后,道:“春琼泉,交给你了!”
走失的伙计上前几步,回到他们中间,慨叹道:“我一回头就找不到你们了,在山里又冷又饿,差点冻死。多亏了两位小神仙,不然老六我今趟真要把老命赔这里。”他看到钱广源,又喊:“东家,我可回来了!”
钱广源就愣了一愣。
侯老六依然十分激动,突然就跪倒在雪地里,给这黄衫少女和白衣小童砰砰磕头。
黄衫少女轻轻闪到一边,却笑眯眯地向钱广源伸出一只手:“钱大官人,我们救了你的伙计,你该给赏钱呀。”
说时迟,那时快,男孩把张清灵一牵,两个人又飞窜了出去。
有眼尖的护卫看到了,叫嚷一声,反应过来的几个护卫拿起棍棒又要追赶,那黄衫少女一笑:“没给我们赏钱,谁都不能走!”她双掌一合,林中风声飒然,残叶飞来如刀割一般。
在她、白衣小童和钱广源的护卫之间,浮现出一堵金光流溢的虚空高墙。
一个护卫胆大,埋头就冲,觉得毫无阻滞,却迎头撞见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一抬头,钱广源啪地给他一个耳光:“你往哪儿撞!”
其他护卫都目瞪口呆。在他们眼里,他刚才一冲进墙里就没了影子,眨眼间又突然出现,被墙吐出来,反朝他们冲过来了。原来这道结界的作用就是逆转方向。这样一来,只要少女挡在这,他们就无论如何闯不过去了。
男孩牵着张清灵,刚跑出一段,就回头用铁簪子画了几下,走了两步,又画两下。张清灵看得半懂不懂,但也明白他是划下结界,或是丢下掩蔽的符咒。这样钱广源等人要找过来就难了。
“他们会不会有事?回头能找到我们吗?”张清灵忍不住问。
男孩扬起脸,浅淡地笑了一下:“放心,他们一会就来。”
张清灵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林间阳光泻下,照着他苍白的容光,真是花树堆雪一般。她不由心中叹息,这孩子好看得很,却不知怎的性子这样清冷。难道山中精魅原本都是如此性情?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娘子!娘子!”积了厚雪的灌木丛后现身的,竟是抱着小十一的稻娘。她都急出眼泪来了,些许泪痕结成冰,还挂在脸上。小十一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吃着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突然看到张清灵,便呀呀叫唤起来:“妈妈,妈妈!”
张清灵又是心痛,又是欢喜,急奔过去,开口却先问稻娘:“稻娘,你怎么来了?受伤了不曾?”
稻娘忙说:“娘子你是知道的,奴婢会些粗浅功夫,放心不下你,便缀在你和储大哥后头来了。后来远处瞅着储大哥奔了回去,料得你出了事,就想上前看个究竟……”她的眼光落到怀中幼儿嫩嫩的小脸上,解释道:“小公子也不放心你,硬要跟来,若是不带他,他便不放我出来。”说到这里,小十一还重重点了下头:“嗯,要妈妈。”
张清灵摸着他的头,心软酥成一片。
“娘子,是我的错。我想着快去快回,也不是不行,就……”
张清灵拦住她话头,道:“人没事就好。”然后,她正色问这男孩:“谢公子,能否劳烦你把我们送回去?”
男孩眨了眨眼睛,道:“叫我谢子文就好。依我看,你们走的那条路还不是最近的。你写封信,让你的人别乱走,就到山脚那棵老松树下等着。我带你们走另一条路,明日卯时一刻,就到那了。”
张清灵喜动颜色:“这么快?当真明日卯时就到山脚?”
谢子文道:“当然,还不用赶路,能饱饱歇一宿呢。”
“怎么走?”
谢子文似笑非笑,看着她吐出两个字:“金遁。”
张清灵惊诧莫名。等谢子文将她和稻娘引到一个山洞里,她就更奇怪了。
“嗤。”黑黑的山洞里忽然腾起火焰,照亮了绝色容颜。
张清灵再次见到这举着火把的黄衫少女,笑道:“原来你们已经脱身了,方才多谢相救。”
另一个白衣小童挥挥手中的鱼道:“不用谢我们,要谢,就谢子文吧。”说着他噗嗤笑了,自觉说了个有趣的笑话。
谢子文的脸上似乎红了红,叫道:“春琼泉,束少年,就等你们开路呢!”
小童笑道:“不急,不急,还有一个。”
说话间,山洞深处传来一声虎吼,突然跳出一只斑斓大虎来。张清灵和稻娘都吓得脸上变色。
春琼泉招手道:“雷声急,你又吓唬人!”那虎就温顺地钻到她手底下,用大脑袋蹭了蹭它。
稻娘看得真切,这真真是一只大老虎,只是脖子上一圈毛是绿的,十分稀罕。跟着张清灵这几年,她已经学会了对种种奇怪事情漠然以对,但这两天见到的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知道眼前的少年男女都不是人,却一句话也不敢挑破,只是抱着小娃娃,紧紧地跟着张清灵。
张清灵刚才绷紧的身体却松弛下来,出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看着他们。
谢子文便挨个介绍道:“她是春琼泉,万年金苗之精。”少女微笑点头。
“他叫束少年,万年金银之精。”白帽小童也嘻嘻地笑。
“它是雷声急,万岁铜矿之精。”老虎伸出一只软绒绒的脚爪来,和张清灵握了握。
“我说的金遁,就是走金、银、铜的矿脉。有他们在,金、银、铜的矿脉对我们来说都是通路,都可以行走。”谢子文认真解释道,“这条路到山下,我们一闪就到。你们是凡人,就费事了,但有春琼泉开路,只要走两个时辰。”
“那岂不是今天就能下山?”张清灵眼睛一亮。
谢子文摇头:“不用着急,山下有土地的封禁,叫作玄门。就算此时走到了,山下玄门交卯时才开。”
商议定了,张清灵便用怀中字纸写了信。谢子文折成一只纸鹤,它扑棱两下,便朝储老大的方向飞去了。
春琼泉举着火把,带着众人向山洞深处走去,很快就走到了底。她伸出一双素手,在光滑的山壁上比划了一扇门,然后推去,里面的金光一下子扑面而来,映得整个山洞都浮动着金色。
张清灵走到门口,就愣住了。稻娘不禁脱口而出:“金子!”
真是满眼满眼的金子,便是皇宫国库,也未必有这样绚烂的金色。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黄金原野,原野上每一根纤草都是黄金质地,摇摇曳曳,相互碰撞时叮叮咚咚,像漫天浮泛着风铃的音乐。
春琼泉行走在黄金草原上,向着前方一轮金色的圆月走去。
张清灵从稻娘手里抱过小十一,一手牵住有些害怕的稻娘,决然走了进去。
当她们的双脚都在黄金草原落定时,身后的大门也倏然合拢,又变成了石壁。
稻娘惊惶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手被人拉住。一看拉她的人,她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束少年抬头对她微笑:“别怕,跟我走。”
她的手心都沁出汗来,张清灵适时扶了下她的肩膀,道:“跟着我,有我呢。”
第130章 明月辉(谢子文番外下)
他们向前走去。春琼泉走在最前面,束少年陪着稻娘, 而谢子文陪着张清灵。雷声急明明是老虎样貌, 却像只超大的猫子,在张清灵脚边跳来蹭去, 专注逗她怀里的娃娃。小十一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一进来就咯咯笑, 又拍起小手,巴掌声在黄金草原上清脆地回荡。
起初,张清灵和稻娘都各自微侧身子,把小十一护在当中, 保持警醒,唯恐发生意外。走了一阵, 春琼泉和束少年一直欢声笑语,对她们讲起,山里的野鹿一家添了两只小鹿,西峰消失多年的冷泉又涌出了泉水,今年王玉真的新曲胜过漆漆小耗精远矣, 秋草叶的新词则输给了李童……听着这些, 稻娘鼻尖上还是沁出了冷汗。
谢子文见雷声急总是在张清灵脚边蹭来蹭去, 忽然一把捞住它,就往怀里带。雷声急一扭想躲开他, 谢子文就整个人往它身上一扑, 搂住它脖子不肯放手。雷声急只好站起来,驮着它踱了几步。谢子文就骑正了, 拍它道:“你走呀,我要歇歇。”雷声急忽然又打了几个滚。谢子文搂得紧紧的,就是不下来,两个都滚赖在了地上。
张清灵忍不住笑了,小娃娃笑得直拍巴掌。春琼泉在前头听到,又蹬蹬跑回来嘲笑他:“羞羞羞,赖皮鬼,要不你俩别走了,躺到明天早上去!”
谢子文不肯撒手。雷声急无奈,只好背着他走。谢子文向小娃娃望了一眼,做了个鬼脸,小娃娃笑得更厉害了。
经这么一打岔,张清灵和稻娘都完全放松下来了。张清灵也感觉到了这丝微妙的不同,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谢子文,心尖都泛起了暖意。
走着走着,两侧流光变幻,黄金草原变成了白银森林,金色的圆月也变成了银色。每一株林木都是银枝银叶,树叶摇晃碰撞的声音比黄金更加轻细柔软,像百种弦索幽幽弹奏。再后来,他们走的是黄铜的长桥,左侧是滔滔瀑布,右侧是汤汤流水,银月也变成了微带锈红色的铜月。后来,草原、树林、长桥都消失不见了,四面八方依然是铺满白雪的山野,明月高挂在天上,雪月晶莹澄澈,已经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们整整走了两个时辰。春琼泉、束少年他们始终步履轻盈,如踏云上,只是在等她们两个凡人而已。
前面忽然传来春琼泉的声音:“到了。”
张清灵望去,前面已是死路。横亘眼前的是一道光滑的山壁,上面流光闪烁,仿佛无数美丽深奥的符文,又仿佛是山林,是花鸟,是飞跃山涧的鹿群,是千变万化的云海。小十一伸出双手,要去抚摸那漂亮的流纹。谢子文就抱着他走近了,由得他用嫩嫩的小手指头在金壁上点出一串串涟漪。
春琼泉解释道:“赤血山有土地结界,这里便是玄门,挡着凶灵恶鬼下山作乱。我们几个有土地给的通行印信,但也只能在规定时间出入。”
束少年道:“出了这里,就是山脚那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老松树。放心吧,到明日卯时,你的人就走到了。”
雷声急忽然也开了口:“夜还长,不如开个洗尘宴。”
张清灵惊讶:“原来你会说话。”
雷声急傲娇地摇摇尾巴:“懒而已。”
束少年抚掌道:“好啊,宴会我最喜欢了!”他一提手里的白鱼:“连菜都是现成的呢。”
春琼泉就笑了,转向张清灵道:“那我们就为张娘子接风洗尘罢。张娘子,你意下如何?”
张清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和稻娘在山壁旁择了块背风的地方,收拾妥当,众人在山石上坐下。雷声急用脚爪刨地几下,便有了一个红铜灶坑。春琼泉将手里火把抛入其中,立时窜起了熊熊篝火。雷声急张口吸火,又吐出一道火线,铸成了一块铜板、一只铜吊锅。束少年用小银刀给手里的两条鱼去了鳞,一条在铜板上滋滋地烤,一条烫了烫鱼皮,就丢进锅里吊鱼汤。
春琼泉双手一张,涌起金色流泉,在她手里变成盛满芬芳酒液的金碗,又变出飞在空中自动斟酒的凤口金壶、适宜浅酌的荷叶金杯。她将杯碗一一分发给大家,笑道:“金碗盛来琥珀光,这也差不离了。”
稻娘看向张清灵。张清灵便低头浅啜一口,便觉一股类似秋菊般的芳烈之气上透囟门、下渗丹田,肠胃肚腹都暖融起来,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畅快。她朝稻娘点点头:“你尝尝看,比你爱喝的梨花春还好呢。”她又笑问春琼泉:“此酒可有名字?”
春琼泉笑嘻嘻地眨眨眼睛:“此酒与我同名。”
张清灵赞道:“怪不得了。”
春琼泉抽出一双金筷,笑问:“小娃娃要不要尝尝?”
张清灵略一思衬,便点了头。
春琼泉便用筷尖略蘸酒液,哄小十一伸出舌头来。一滴酒滴到小十一舌尖上,他好奇又害怕地发出一声叫喊,一头躲进张清灵怀里。众人大笑。
过了一会,他又捂着眼睛,乌溜溜的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着看人,拱啊拱啊,钻了出来。张清灵把他抱正,他不肯坐下,匝巴匝巴嘴,手指着春琼泉手里的酒碗,示意还要。春琼泉怕小人儿喝醉,就不肯给了。
此时,烤鱼和鱼汤都已经飘出了异常鲜美的香气。张清灵用束少年递来的银勺,舀了小半勺鱼汤,在唇边轻轻吹凉,喂给他喝。小十一张口就喝了,眯着眼睛,很是开心的模样,也就不要酒了。张清灵又夹了些嫩嫩的鱼肚肉喂给他,小十一就美美地吃了。
束少年双掌相对,银光跃动,出现了一沓银碗。他用银碗将鱼汤分给众人。
大家又吃鱼,又吃酒,周身温暖如春,所食又是这世间无上美味,真像在仙境一般。
春琼泉吃了鱼,又吃了两大碗酒,脸上浮起了薄红,艳丽更胜海棠百倍。她忽一旋身,双袖一展,像一只翩翩的蝴蝶。随着这一舞,她喉中发出一道带着醉意、却依旧清婉至极的歌声:“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她越舞越快,几乎已成一道残影,倏忽而东,倏忽而西,若流风回雪,似飞鹤惊鸿。“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随着她的歌舞,束少年袖出一支银笛,不似人间的仙乐便从这根银管中流泻而出,飘荡一室。张清灵手握金杯,醺然如醉,恍惚觉得,不止是这个空间,仿佛整座山都在随春琼泉的舞蹈摇晃,和束少年的吹奏共鸣。
不止如此,雷声急又吐出一丝火线,化为一张花纹古朴的铜瑟。它伸出茸茸的胖虎爪,在弦上弹奏起来,在清亮的歌声、欢悦的笛声中,又添加了沉重的节奏和冷厉的杀声,琤琤瑽瑽,入耳动心。
稻娘已经彻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张清灵笑对谢子文道:“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乱如麻……今日方知,嗝,虎果然会鼓瑟。”
谢子文与她碰了一杯,面上微红,露齿而笑。
张清灵想起山中被他救护的事,就说:“还未谢过你救我……”
谢子文摇头:“张娘子还救我两次呢。”
张清灵笑说:“你又不是凡人,哪用得着我救,我这条性命,才实打实是你救的,我当谢你。”说着便起身要福上一福,谢子文忙把她扶住了,硬是不肯。
张清灵便问起:“你真的能将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你跟钱广源说的,可是真的?”
谢子文解释道:“其实,那不是我的本事,是土地爷爷教我的治愈法术。我学艺不精,目前只能把别人的伤处转移到自己身上,再施法治愈。”他拉下一截袖口来,那段手臂乍看光滑洁净,细看却还留有多处细微疤痕。“伤得轻的,当场就治好了。伤得重的,十天半月也消化不了,会留疤。”
说到这里,张清灵就伸手拨开他额前几缕发丝,在他额头上仔细辨认,果然并未好全,那里是新生的皮肉,还有两道浅浅伤疤。
谢子文抬手遮掩道:“不碍事,这是连伤了两次,来不及长上。这伤不算重的。”
张清灵疼惜道:“这还不算重的,怎样才算重的?都能要了两个人的命了。”说着,她就在他额上吹了吹,轻轻揉着。
谢子文被这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揉着额头,有点儿不自在,又有些贪恋这种感觉,像母亲,又像长姐……这,就是母亲的感觉吗?
张清灵一边揉,还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呼呼,痛痛飞,痛痛飞。”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随手用衣袖在脸上一蹭,藏起了一滴匆忙流出的泪水。
张清灵心细,便帮他遮掩,引开话题:“我跟着父亲,也算学过一些道术,本以为熟知精魅之学,这次进山,方知见识浅陋。前几日袭击我的,应该是双石尸精,是山中石打死的无主孤魂之精,我却低估了他,自己受了伤。像春琼泉、束少年、雷声急这样的,更没地儿见去,若不向我道明身份,我是万万猜不出来的。那你呢,你是什么精魅?”
这一次,谢子文沉默得有些久。半晌,他举起杯来,金壶飞起,替他斟满一杯。“他们不是人,可我是人,我曾经是人。”他缓缓顺喉喝下,“我也曾经是人,肉体凡胎,父精母血。”
春琼泉仍在歌舞,束少年仍在吹笛,雷声急仍在鼓瑟。天地昏乱旋转,他身边却静如永夜。
“有过生父,却不如无父。有过生母,却不如无母。”谢子文看看张清灵,又看看小十一,目光逡巡数次,终于喃喃问出,“人间的母子,都像你和小十一这般么?”
“嗯?”
“你一路上总是亲手抱着他,和他亲香,一饮一食都亲手哺喂。他怎样淘气,你都没有生气……”他不知怎样表达,便一样样说着。
张清灵明白过来,见他微微湿润的眼睛像两颗葡萄,亮得醉人,心中不由泛起酸楚。她柔声道:“多半……是这样的罢。不过,我有时也待他严厉,他父亲就更严格了,见不得孩子闹腾。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是我头一个孩子,我心里怎么爱他都爱不过来,既盼着一宿这孩子就大了,能够顶门立户,又盼着他永远都这样小小的,能够在我怀里,风吹不着,雨打不到,永远是娘的宝。”
“但是,有些人家,可不是好人家。有的人千求万求得不来孩子,他们却不稀得做父母。好孩子投生到他家里,还要受他慢待。虎毒还不食子,啊,我不是说雷声急,可他们连亲生骨肉都要残害。这样的人,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罢了。”
小十一突然身子耸动,叫了声:“妈妈!”
张清灵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头顶,道:“我在生小十一之前,就做过个怪梦,梦见个可好看的小男孩儿,说在天上选中了我,可他怕我不要他。”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怎么会不要呢,这是我们母子的缘分。小十一就是娘的宝,娘的眼珠子、心尖子。我就是不要你爹,都不会不要你。”
小十一似乎安了心,肉乎乎的小身子又团起来,趴在母亲怀里,仰头对着她笑。张清灵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注意到谢子文投来的目光,她想了想,把儿子抱起来,稍带戏谑对谢子文说道:“你要不要抱抱他?”
谢子文紧张起来,双手在黄衣上擦了擦,又绞在一起,然后松开,有些期待地看她:“可以吗?”
张清灵微笑着将孩子递给他,待他抱实了,就松了手。
孩子是小小一团,暖乎乎的、沉甸甸的,露出衣服的小手像两个小棉团儿。这重量压在他双臂上,温暖得几乎要让人落泪。
但他没有落泪。谢子文低头看他,这孩子也是少有的乖巧、不认生,眼睛黑黑的、大大的,好奇地看着他,然后也伸出一只棉包子一样的小手,学着他娘刚才的样子,摸着他的额头,口齿不清地说:“痛痛飞,飞。”
谢子文握住这只小手,按在了自己脸上。“张娘子,他就叫小十一?”
张清灵笑道:“还没起大名呢。家里都按排行叫他。”
“真好。”谢子文又重复了一遍,“小十一有你这样的好娘亲,真好。”
看着他,张清灵心底生出了无限怜意,想了想徘徊在心中那个念头,还是当面提出:“如果你不嫌弃,我也可以做你的娘亲。”
谢子文猛地转过头来,一直沉静淡漠的脸上,出现了真正的震惊之色:“……”
张清灵索性一气说下来:“你还小呢,下山过过人间的日子多好。我今年二十四岁,你才八岁还是九岁?按年纪,我也做得你的娘亲。我和夫君住在眉州府,家境富足,地方宽敞,你若来了,有你的地方住,也有书读,只是少不得有些管束……”她扶正了谢子文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原来的母亲,既然你不愿意要,她就不是你母亲。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母亲。”
不知什么时候,春琼泉停了歌舞,束少年也停了吹笛,雷声急放下了铜瑟,他们,还有酒醉中醒来的稻娘,都看着他们。
“母亲?”谢子文念着这个词,嗓音干涩沙哑,好像从来不惯说起,“母亲?”
张清灵肯定地回答:“母亲。”
谢子文垂下头去,蜷缩起来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比八九岁更加幼小。他抱紧了小十一,向张清灵靠去。张清灵张开臂膀,抱住了他们这一大一小,她的身体温暖坚实得像一堵墙,好像能挡住世间所有的黑暗和风雨,让它们远离她的孩子们。
谢子文闭上了眼睛。小十一在他怀里,像一只熊熊燃烧的小火炉。张清灵,这个自称要做他母亲的美丽女子,紧拥着他的背,她的下巴在他的肩上,她温柔暖热的手也轻轻拍抚着他的臂膀。此时此刻,他们,就是他整个世界的温暖了。
片刻之后,他还是拒绝了:“张娘子,我不能跟你走。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他望着她,微笑起来:“谢谢你,妈妈。”
“你这孩子,笑起来多好看,应该多笑才是。”张清灵爱怜地道,“唉,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眉州府大南街有家书铺,叫好古堂的,就是我家的嫁妆铺子。”她拔下头上的水晶簪子给他:“拿着,伙计认得这个。”
谢子文默默地收下了。
春琼春走过来,笑道:“呆子,怎么能光收干娘的礼,你要回赠什么?”
张清灵忙道:“别,我哪能要你的礼。”
谢子文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好呀,我无甚准备,那你们三个,都替我送干娘一份礼,一人一份啊!”
雷声急整个虎都往地上一滚,四脚朝天:“哈,你小子,是你认娘,反来敲诈我们东西!”
谢子文叫:“你给不给!”
春琼泉笑道:“他不给,我是要给的。你破天荒地有了个娘,是大喜。”这艳丽无比的少女曼步过来,在小十一面前弯下腰,道:“张娘子不想收,我就给小十一罢。”她指尖上金光闪动,忽然像一道小小的闪电,钻进了小十一的眉心。
春琼泉道:“我祝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稻娘看得迷惑,张清灵学过道术,却明白,这是一次珍贵的万年金精的祝福,有了这道祝福的加持,几乎就多了一条命。
束少年也走上前来:“我和谢子文情同兄弟,他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既认了亲,我也不能没有表示。”他也伸出手指,点在小十一眉心:“我祝他聪慧好学,满腹书香。”
学堂里的开笔师傅,也总是在儿童入学那一天做这样的事,取开启聪明之意。张清灵亦是感激不尽。
雷声急也悠悠踱了过来,举起一只毛茸茸的胖爪。小十一笑嘻嘻的,也伸出棉团子样的小手来,努力张开五指,与它的肉垫按在一起。
雷声急开口了,声若洪钟:“我祝他铜铁肝胆,百折不回。”四方传来回音隐隐,像一波又一波的涛声。一只紫铜环扣住雷声急和小十一的手腕,倏然消失。
春琼泉赞叹:“大善。”谢子文起身向雷声急作揖。
张清灵整衫敛容,同样作揖。她心里明白,这恐怕是今夜最为珍贵的礼物了。
这时,春琼泉又道:“好了,你的礼物送完,该轮到我们了。”春琼泉、束少年和雷声急一齐伸出手/爪来,分别是一支流云托月金簪、一套银针和一束铜弦。
“收下吧。”束少年说,“都是普通的金银铜器,就当此地结缘。”
听他这样说,张清灵也不再推辞,郑重接过。她将金簪插戴发髻上,银针和铜弦都装进腰上荷包。然后,她借过雷声急的铜瑟来,弹奏一曲回赠。
空山雪地,一轮孤月,清冷无尘。人人都沐浴在这样的月光里,消融在春风般暖融的瑟歌里:“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
再后来,她忘了是什么时候变得昏昏欲睡,什么时候陷入香梦沉酣。梦里面,依然有数不清的精灵仙子,数不清的珍禽异兽,有放开心怀欢笑的谢子文,有长大了的小十一,有许许多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轻歌曼舞,长乐未央……
挨着稻娘坐的春琼泉和束少年起身整衣,又经过无边的雪原,走向了黄铜长桥。雷声急抖抖毛,甩掉身上的雪沫子,颠儿颠儿地跟着离开。
谢子文轻轻脱离了张清灵的怀抱,揭下她盖在自己身上的衣裳,把小十一往她怀里又推了推。明月光辉里,张清灵靠着山石,沉沉地睡着,圣洁得像一尊女菩萨。小十一蜷在她怀里,睡得一张小脸红喷喷的,像朵小小的玫瑰花。
这明月光里的一大一小,便是他落地起就开始向往的家了。
他悄声喊了句:“妈妈。”
张清灵梦中含笑,没有回答。
他最后摸了摸小十一的脸颊,松开了手。
张清灵醒来时,恍惚觉得身在高床软枕,周身酥暖如春。手臂先感觉到了重物,是小十一。她转头向身侧看去,那是稻娘。围绕着他们三个的,尽是洁白颜色。张清灵伸手一摸,才发现四周砌上了挡风的雪墙。
她推开雪盖,抱着孩子在茫茫雪野中伫立。不远处,正是一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四百年老松。山脚暖和,几株红梅冒出了新苞,昭示着勃勃生机。
她扶着头,脑海中一片混沌。摸到发上不熟悉的流云托月金簪,她拔下来,不由奇怪出门时戴的水晶簪去了哪里。问稻娘,稻娘也不知她们怎么来了这里,有些发急:“储老大她们人呢?”
正说着,身后传来了呼喊:“娘子——”“稻娘——”“小公子——”
张清灵欢喜转头,向正向山下冲来的一行人招手。
储老大说,昨天他收到了一只纸鹤,摊开一看,是张清灵手书。他刚看完,手书又还原成了纸鹤,拍拍翅膀飞起来,示意他跟上。就这样,他们在纸鹤带领下,居然在今天就走出了赤血山。
“可遇见钱大官人了?”稻娘不放心地问。
储老大道,“没见着。出了那事,钱广源他们也不想和我们碰面,走了另一条路。”
张清灵叹了口气,道:“那我们快些上路吧。”
远在宜兴的父亲,还等着见上她最后一面。
“子文!”春琼泉笑着喊前头越走越快的男孩,“你害什么羞呀,怎么不跟你干娘道别?”
谢子文转过头来,猛地扔出一个雪球。
春琼泉一旋身躲了过去,正砸在雷声急那张胖脸上。雷声急呸呸吐掉雪沫子,怒气冲冲地发出声震山谷的虎吼。
谢子文问起:“抓我的那个蠢货呢,你们可看见他了?”
束少年道:“看脚印子,张娘子定的路线他们不放心,竟往曹洪天眼精那条路上去了。”曹洪天眼精,是万年松柏之精,会飞行吃人。“算来已经出了赤血山地界,我们管不着了。”
谢子文叹出一口气,冷不丁又砸出一个雪球,终于砸在了春琼泉头上,碰歪了她中间那个发髻。更多的雪球打在了谢子文身上,他没有闪躲。
“我要下山了。”他说。
春琼泉有些吃惊:“这回是真要下山了?”虽然以前谢子文也经常出入山下城镇,但他从未这般认真地说过。可见这一次,他有可能一去不回。
谢子文点头:“我会和土地爷爷说的。他说过,我想走的时候,自然可以走。”
沉默半晌,春琼泉先笑了,紧接着束少年也笑了。还有雷声急,他的笑声震得山上的雪都一块块掉下来。
“去吧,玩得开心些。”春琼泉张开双臂旋转起来,“你赶紧多看我两眼,山下的女子可少有我这么美!”
谢子文道:“是少有你这么臭美。”
束少年做了个鬼脸:“山下也没有这么好吃的银鱼。”
谢子文哼道:“我会吃到更多的好东西,馋死你。”
雷声急正要开口,谢子文扫了它一眼:“你别操心,到了山下,我就会有别的猫了。”
雷声急“嗷”地一声叫唤,猛地把他扑倒,抱在一块飞雪扬尘地滚了下去。
雪坡下传来了谢子文的叫声:“我要下山啦!”
“看美人,喝花酒,吃遍好吃的,还要养别的猫!”漫山遍野回响着这稚气的声音,仿佛这声音会永远回荡在这里,像山石上永远拂不去的明月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