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代齐手里接过圆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齐出尘如玉地立在她身后,双手落在她双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转而弛然下来。
摄像的师傅是个德国人,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养眼。只一出现,便是一幅画,那样莺俦燕侣的一对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个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摄影师从镜头里看着,照了一张。觉得这一张虽然好,却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时候圆子却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摄影师闪念中又抢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后,这第二张上,女子微微侧头垂目看孩子,身后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后是灿若云霞的一树锦绣繁花。只觉得时间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这定格的宁静里,休问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情与天长。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圆子睡下后婉初才离开。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也没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侍从官替她拉开车门,婉初走到门边,驻了驻足,心下恻然,转身道:“你别送了。万一孩子醒了……”万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会怎么样?婉初不敢想。
“好。”他惯常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嘴角努力给她一段可捕捉的细微的笑容,然后看她坐进车里,又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强忍着眼泪,又望了望圆子的房间,点了点头。
代齐扬了扬手,示意司机开车,然后直起身来。车轻马快,一瞬间展目无踪。扬起的灰尘染着夜露的潮湿,渐渐落于尘土,再无迹可循。他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满月,四面无云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么可以这样圆呢?最难寂寞空庭月,圆也心焦、勾也心焦。圆的不是圆满,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勾的才是残缺,怎么都填补不齐。
他缓缓走回圆子的房间。朗月洒得一室银白,他看到圆子居然没有睡,也没有哭。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床的中间,摆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时候的一只布老虎。
“圆子。”代齐叫了一声。
圆子听到他叫,抬头看见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几步,在小床的栏杆前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代齐知道,这是他想让人抱。
他走过去把圆子抱起来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张摇摇椅上,给他哼起婉初曾哼过的那些歌。断断续续的,野调无腔的怎么都哼不全。
圆子抬手想再去抓头发,手里却抓了个空,只摸到了他的脸。仿佛在他脸上摸到什么从没碰触过的东西,小东西眉头拧了拧,于是很认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么。一下、两下……那异样的东西终于抹干了。然后冲他粲然一笑,打了一个哈欠,眯上眼睛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浑浑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车,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为离别,让心中胶着着一种颓然,更有一种行尸走肉的空虚。
马瑞派去跟着她的两个侍从官早早知会了马瑞,婉初下了火车,见到等在一边的汽车也不觉得惊讶。
不过离开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样。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店铺还是那些店铺。婉初看着却说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去做些什么。
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里,有恍惚她和荣逸泽的身影;看到别人抱着孩子,都觉得眼泪要掉出来。她怎么就这样苦,非要她经历这样与至亲和挚爱的生离死别呢?
那苦没处可去,渐渐都化成了怨恨。为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位兄长?
马瑞见她安然回来,吩咐人又把听梅轩里外收拾了一番。几个嫂子又接二连三地亲热招呼,可就是没见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对,像赌气一般随时要耍性子的样子。她自然不是要回来住的,只是没料到傅仰琛居然没有露面。
马瑞依然和气地笑道:“司令在静养,也已然知道格格回来。不过见面难免又要激动感伤,还是等过几日身体大好了的时候再说。”
婉初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却也不纠缠。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说落下了功课,要回学校里补习,继续住回学校里。
定北大学已然进了暑假,整个校园里宁静得让知了声分外清亮。宿舍楼也比往常安静。婉初见金令仪的东西还在,看状况是没有搬回家,但人却不常回来。
空屋寂寂,婉初拿着书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苦,逼得她难受,再不发泄出来,人是要疯的。索性书也不看了,天天织绒线衫打发度日。
这一日难得遇见金令仪,看她脸色也是红润兴奋,便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做女法官吗?”
金令仪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想的,不过,现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后是感情蓬勃地望着远方。
婉初直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金令仪不说,她也不好问。
大约是心事藏得太满了,终于有遮不住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又钻进婉初的被窝,婉初看出来她在酝酿什么话,于是静静地等着。果然金令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他们多伟大。”
“他们?”婉初想了半天,这个“他们”指的是什么。
“嗯!他们为了理想和主义,连生命都不在意。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婉初却是笑了,低声问他:“你是说小林吗?”
金令仪却是不说话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谈女朋友,过些拈花惹草声色犬马的生活。再长进些的事情,也不过想着怎么跟兄弟争家产,怎么从父亲那里多骗点钱出来,哪里会想到什么人民和劳苦大众?……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婉初侧过头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种信念蓬勃而出的坚定。婉初却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问她,为了一个人,还真是为了一份追求?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这些讲着信仰与主义的人总还是怀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样子,你不要整天织绒线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金令仪又热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意义”的事情,无奈地叹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如果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令仪第一件要她帮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见她来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金家人有时候找过来,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帮她托口遮掩过去。
婉初旁观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时候不免也觉得,他们那才真正是热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块快要沤烂的木头了。
报纸短短不过几段文字,人世间已是几番人事沉浮。定军同京州军的战事终于以新内阁的重组结束了,选了一位无党派的人士做了大总统。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阅使,傅博尧年纪轻轻坐了定军总司令的位子。京州军打散重新编入定军,京州督军突发恶疾,海外寻医。沈伯允旧疾复发,辞去一切军中职务。沈仲凌授京二师师长,两万多人里却只有三分之一是原来的京州军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张报纸,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沈伯允怎么都料想不到,他苦撑的一片江山会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而毁于一旦。也是,这样的时代,盛衰不过常事,繁华总是过眼云烟。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推开窗,她拿着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山茶花浇水。
这时候风信子的花期已然过了。她一回来,就有人又送了几盆山茶花过来。
红、白、粉、紫,真是难为这人寻到这许多的颜色。他是谁呢?她的一举一动显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没有同别人玩什么追逐游戏的兴趣,却仍然有一颗爱花草的心。
犹记得她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种过茶花。那花蕾开始的时候总是喜人,可又总是在将开未开时变黄枯萎凋谢,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没开过。她虽然气馁,但不愿意妥协,更是种得起兴。
人生有时候还不如草木,秋去春来,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总有一个念想。可她呢,连念想都渺茫了。
荣逸泽在一棵老树下远远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给花浇水。他提着这月余的心在真真见到她以后,才实实在在地放了回去。
虽然当初她那样绝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从来都是女人的软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齐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没什么比不过代齐的,可他却没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亲骨肉。当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终于从汉浦回来了。
他一边庆幸她没有因为孩子留在汉浦,一边更加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两头割舍?
少见她出门,总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一天终于见她出门了,他便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货商店,提着一包绒线出来,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园里。
一条人工开凿的湖水盘旋了整个公园。湖水两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太阳更将那绿色漂洗了一层似的,变成了浅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绿。她在湖岸的这边漫无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边静静地跟随。
离得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带皮鞋,小燕领的荔枝膜色软绸齐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丝小白花边。她的头发已然过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绢纱系在一边耳侧。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他看着依然觉得娇俏幽娴。
她走在湖边青石砌的尺宽沿边上,倒影印在水里,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摇碎在碧波里。
大约是走得累了,路过一个长椅,她便坐下,背对着他。
虽然没看到她的脸,荣逸泽却知道她在哭。垂着头,肩膀在微微地抖动。
他看着说不出的难过,又气她这样偏执,恨不得走过去抱着她一同跳进水里,让她在他怀里清醒过来,却又怕她还是要逃。
因为她没什么作为,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探寻的头绪。只是隐隐知道大约跟钱有关。可他不是那样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没有都丝毫不能妨碍他对她的感情。她交托后事一样通通把东西都给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更紧要的理由。
烟卷在他手里被揉捏得没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后终于妥协一样地弯了腰。白石桥不过就在几米开外,荣逸泽扔了烟卷正要过去,却见一辆军车停在了她前面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位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过去恭敬地同她说什么。
婉初刚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不想被人瞧见脸上未干的眼泪,便侧过脸去擦。心中气恼,出门逛街而已,还是被人跟着!
来的人是傅博尧的侍从官余靖,倒不是特意跟着她。他同傅博尧也不过刚刚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刚巧同女朋友在公园里约会。无意间看到傅婉初一个人坐在湖边哭,知道他的长官是顶看重这位姑姑的,于是把女朋友匆匆打发走了,自己特意跑来看看。
余靖仍旧穿着军服,眉眼都被宽檐军帽遮去,看不清面目。荣逸泽停下脚步,看那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下,又似乎递了帕子给她。
婉初心中还在恼着,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余靖怕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这位格格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见她丢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着去追她。
年轻人似乎说了什么,婉初背对着他站住,然后转身同他说了几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车边走去了。
阳光草地清风,空气里还夹着栀子花馥郁的浓香,前后追逐的青年男女——这场面落在荣逸泽眼里,心里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样,四面八方沸腾腾地冒着酸冲的气泡。炸开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噼噼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分开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里去了?理智的他总是不能信的。代齐那样的人,她的亲骨肉都留不住她,从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人呢?
余靖觉得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实不好伺候,喜怒无常。刚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不过说了一句:“咱们司令总记挂着格格,说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请格格回来听戏……”傅婉初居然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他带着她去买贺礼。

第二十四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2
余靖摘了军帽,擦了擦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荣逸泽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认得这是傅博尧的侍从官,心里那气泡终于是爆破干净了,糖水一样淌着。想到方才的失态,想想自己聪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就变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谁没个傻的时候呢?继而自失地笑了笑。看着婉初坐进了余靖的车里,心道,傅博尧倒是照顾得仔细。
真正打动婉初的心的,不过就是那“司令”两个字。傅仰琛总是避而不见,马瑞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相比下来傅博尧显然容易相处得多。不如借着他的法,想办法去后罩楼那里看看。于是才叫住余靖,要他陪着去选贺礼。
傅博尧从京州回来后就赶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伤总不见起色。半壁江山刚刚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兴,情绪稍稍波动,却又牵动旧伤。那颗子弹因为擦着肺穿过去,到现在还在背部。那天在国际饭店里是强打着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里,已然疼得脸色发白,直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子弹所在的位置十分险要,医生不敢贸然取出来。每日里被伤痛折磨,整个人像脱了骨一样。止疼药如同面丸子一样不抵用,医生也劝他抽食鸦片或者干脆打吗啡针来止疼。
三姨太最知进退,谨言慎语又温柔识大体。几位夫人里,傅仰琛的伤势也就她知道实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里难免被姐妹冷言冷语、夹刀夹枪,也不过是一味忍让。
那一回见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晕过去了,差点咬断舌头。三姨太在边上看着都为他疼,便大着胆子给他烧烟,要口对口吹给他。傅仰琛还有一丝清醒,抢了烟杆扔过去,抖着声音骂她:“不长进的东西,大烟枪,也是你敢抽的!”他向来对妻妾和气,这样咒骂的事情从来没有。三姨太两头委屈,哭得泪花四溅。
马瑞也见不得傅仰琛那样受病痛折磨,劝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尧回来了,便商量还是先打吗啡针止疼,好歹能让他吃下东西养养身体,能撑一时是一时。那吗啡针刚准备好,傅仰琛有了预感一样,猛地睁开眼睛,扯了点滴瓶子砸过去,呵斥道:“谁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过这疼,那一个人都可以,他有什么不行?脑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恍惚里又听见她当时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吗啡针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东西!你想用这么个法子制住我吗?少做白日梦了!”
他那时候心底无奈又委屈,却什么也不说,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细扎了脚。”
她只是冷笑,却又强作娇嗔:“真该什么时候换你疼一回!”
他这回终于知道她的疼了。只有疼着,才敢放纵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过去。回忆不过就是他人生的吗啡针,扎进肉里,在迷幻里将这人生再沿着自己的臆想意愿走一遭。
傅博尧同马瑞退了出来,马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过在同自己较一口气,可他同谁说去?总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情关难过。
傅博尧见他不住地叹息,只当是为父亲的伤势担忧,反而转来劝他。马瑞只能默然点头不语。势局初定,傅仰琛的伤势还是秘而不宣,能稳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办得热闹,甚至要比往常更热闹。
生辰宴这日婉初送了贺礼,便陪着女眷听戏,却是心不在焉。左右寻不见傅博尧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后罩楼那边晃了一圈,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转回。
坐了几刻,越发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摇着扇子离开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没有常使唤的丫头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过廊,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边走边摇着扇子,北地入夜清凉,心是越扇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无边的等待里消磨下去吗?
婉初在长廊里走着,冷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偏僻的侧院这边来。大约是少有人走动,这里连电灯也没拉。
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尧在那里。
傅博尧看见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姑姑”。唇口扑出来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大约自己也觉察了,往后退了两步。
婉初又四下里看了看,他却是独自一人,连侍从官都没有。“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傅博尧却是没答话:“姑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婉初心中一动,装作一副疏懒又无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这样热闹,忍不住想起我母亲来了。”说着竟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仰头问道,“你呢?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想起嫡福晋了吗?”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小半张脸来,小小一块银色正照在她脸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种凄然又娇楚的韵致。
婉初很专注地盯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这人太能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傅博尧避开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后才在同一处长椅的最远处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件锡金的随身酒壶,略垂了头,有几分发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说,也是想起了母亲。
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向来聚少离多。因为是娃娃亲,虽然母亲从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来,一生未得过丈夫的宠爱。
母亲虽也出身尊贵,但跟父亲离家的时候却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时候。持家勤俭,生辰也从未操办过,后来也不愿意操办。所以母亲去后,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亲姨太太们大操大办的生辰,他替母亲不甘。可今天,他是不来也得来。
然而这话从前没对人说起过,往后也不会对人说。婉初却是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傅博尧静静抿了一口酒。
婉初撑着双臂,双腿悬空荡了荡,仿佛脚下有一片湖水一样。“你不知道,我这人顶小气。看别人热闹,心里就妒忌。因为我母亲一生寂寞,替她难过。”她这话是真心话。
傅博尧仿佛被她窥透了心事,更是窘迫无言。
婉初笑了笑,撑着胳膊往他身边又坐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银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笑道:“别告诉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尧却是笑了:“姑姑好凌厉的鼻子。”
“这个有什么喝头?我房子里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么会有这么烈的酒?”他诧异道。
婉初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几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筹款拍卖会上拍回来的。宿舍里不让放酒,差点让舍监太太给查到,所以就拿回来了……姑姑为了你,卖了法国的宅子,可是捐得身无分文了。”
傅博尧本不知道她捐钱的事情,看她笑得纯然,听到她的话比那灌进肚子的酒还烈些,顿时觉得脸烧。他向来桀骜,这时候却有一种使了女人钱的难堪。
那难堪他从未经历过,继而自然是迁怒到别人头上,话里带了愠怒:“下头的人是怎么办事情的!再怎么样,总轮不到让姑姑卖了宅子去填军资……”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亲去了,留着也无用。帮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责无旁贷。你若真心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场,今天怎么说都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这怎么好?”傅博尧自然觉得要好好谢她,可她毕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体统。傅家的格格们娇纵如简兮,也从没做过半夜纵酒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什么不好。你可有什么别人找不着咱们的地方?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闪着顽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尧刚存了一分亏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颜妍妍,那个“不”字总狠不下心说。趁着虚无的酒劲,鬼使神差地就点点头:“去后罩楼吧,那里从不住人,地势又高。我小时候总在那里玩的。”
婉初不过就是想去那里,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自己说了。狡黠一笑,把酒壶塞回他手里:“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门那里把岗哨都打发干净,咱们偷偷过去!”还没等傅博尧再说什么,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听梅轩,关上门,婉初先从柜子里扒出一瓶酒来。开了酒,倒了一些出来。琥珀色的汁液洒到地上,顿时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亲看到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妆匣子里有几片备存的安眠药,用镇纸拍成粉末,通通倒进酒瓶里,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浑浊了,幸亏是夜里,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