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打着鼓,宁儿连忙上马,朝那便跑去。
米菩元见她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禁失笑,也跟着上了马,在后面道:“胡娘子,慢些!”
风更加大,头顶的阳光灿灿。
渐近的时候,宁儿望见那队伍之中,一骑奔了出来。
她睁大了眼睛。
上面的人,身姿矫健,正是薛霆。
“宁儿!”她听到他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眼泪倏而涌出来,模糊了一切。待到近前,二人从马上下来,宁儿擦着眼泪,扑到薛霆怀里:“表兄……”话没说完,已经大哭起来。
薛霆紧紧拥着她,轻声抚慰:“无事,无事了……”可才说着,眼睛却不住发涩。
宁儿拉着他,将他上下打量,确定果真无碍,才放下心来。
“表兄……”她擦擦眼泪,问,“稹郎呢?稹郎在何处?”
薛霆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却黯淡下来。
“宁儿……”他张张口,却迟疑而为难。
宁儿望着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倏而变得苍白。
邵稹没有死,不过,那伤却十分重,刀从后背刺入,差点就中了心脏,流了许多的血。
“……我赶到时,他已经中了刀,郎中说,能不能挺过去,只看今夜。”毗利的帐篷里,薛霆的声音低低。
宁儿坐在毡子上,怔怔地看着邵稹,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
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面色唇色皆苍白如纸。宁儿握着他露在外面的手,凉得碜人。
薛霆看着宁儿,轻轻叹口气。
“宁儿,”他有些不忍,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你若难过想哭,便再哭一哭吧,会好受些。”
宁儿却摇摇头,好一会,声音沙哑地问:“那郎中说,就是今夜么?”
薛霆颔首。
宁儿沉默着,少顷,低低道:“知晓了。”
匹娄武彻和裴行俭等人,正与毗利匍真在营内边走边闲谈,毗利匍真生性豪爽,说话眉飞色舞,是个大嗓门,声音几十丈外都能听见。
此番,毗利部助唐军大获全胜,又将大都护一行迎回来暂时落脚,以待接应。营地之中,男女老幼皆喜气洋洋,宰牲置酒,欢庆得胜。
见到薛霆过来,裴行俭离开众人,走上前去,问:“石骑曹如何了?”
“还未醒来。”薛霆道。
裴行俭沉吟,道:“何人在看护?”
“我表妹。”
裴行俭讶然,见薛霆神色,心中亦明白那女子与邵稹,也许果真非同一般。
“只看他造化了。”裴行俭不禁叹口气,颔首道。
这时,一名军士过来,说郎中请裴行俭到营帐那边去。
“有两个胡人来,似乎与郎中有些争执。”他说。忽而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众人望去,却见是随军的郎中立在帐前,似乎正与两个胡人争执。
裴行俭与薛霆皆错愕,连忙朝邵稹的营帐走去。
“……那药黑里隆东的,谁知道是什么。”郎中皱着眉道。
“这可是我们族中的神药!”一个略懂汉语的毗利青年费劲地说,指指帐篷,“他,用了很快就能好!”他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拿着个脏兮兮的小罐子,用力点头。
“怎么了?”裴行俭问。
郎中见得他来,如遇救星,忙道:“副都护,这两个胡人拿着一个罐子,非说能疗伤,要给石骑曹上药!石骑曹昏迷不醒,身体虚弱,药用不对,便是关乎性命之事,小人实不敢做主!”
裴行俭了然,看看那两个胡人,和气道:“这药,果真有疗伤的奇效?”
胡人青年道:“正是。这是我们族中的老卜古,他的药能让人起死回生。”
话才说完,郎中扯扯裴行俭的袖子,低声道:“听说突厥人的卜古,会妖邪之术,也不知那药里有什么……”
裴行俭沉吟,看向薛霆:“使君以为呢?”
薛霆看看郎中,道:“郎中曾言,石骑曹性命,只看今夜,不知胜算几何?”
郎中想了想,道:“石骑曹那般重伤,若说存活之机,怕是不足两成。”
薛霆正要再说,宁儿的声音忽而传来:“既如此,不若请这位老人家一试。”
众人讶然看去,却见她已经走出帐篷来,双目通红。
她望着薛霆,咬咬唇:“稹郎已是命在旦夕,若他有知,亦必不肯待毙。”
知觉时有时无。
邵稹觉得自己的魂魄不太愿意留在身体上,犹如漂在水上的小船,在漩涡里打着转,沉沉浮浮,不知要向何方。
耳边闹哄哄的,有刀剑的声音,有惨叫,有暴喝,交织在一处。
他听到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似乎十分焦急。
邵稹觉得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他还有很重要的事不曾做完,要先养好精神。
那些声音却吵得很,邵稹想说,不要再扰我了……
可过了许久,笼罩着他的黑暗慢慢散去。
光的颜色,交错纷繁。
“稹郎……”有谁在唤着他,语声温柔,似乎带着甜甜的笑。
邵稹想去追寻,身前忽而挡着一个身影,他望去,却是祖父。
“今日去了何处?练刀不曾?”他的声音,邵稹许久未闻,却与记忆中一样严厉。
练了,晨起时就练了,足足练了两个时辰。
祖父却似不十分满意,看着他,眉头微皱。
“邵家刀法,乃祖上传下,惟精不惟繁,你要习透,切莫丢弃……”
“邵家世代忠良,从无奸邪之徒,你当谨记,不可让先人蒙羞……”
邵稹想说自己不曾将刀法丢弃,相反,他的刀法人人称道。可是后面那句话,他却忽然失语。
“……先前我招你入府,你并不情愿,如今,你却自愿而来,为何?”
“……你曾向我打听过上府左果毅都尉邵陵的墓地,为何?”
邵稹想回答,那答案却似萤火虫一般,在心中飘忽,捉摸不定。
正心急,那个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稹郎。”
邵稹讶然回头。
阳光温和,紫藤花开如瀑,一个美丽的少女聘婷地立在树下,双颊粉若花瓣,笑盈盈地望着他……
“宁……”他轻轻地呼唤,声音却似被卡在喉咙深处。
缥缈的感觉慢慢回落,疼痛突如其来,似火一般烧灼。
那女子朝他微笑着,面目却渐渐模糊。
“……我很欢喜你……将来无论你我到了何处,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记住我方才的话。”
“嗯……你说过,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坐着马车,你还会带我去成都……”
邵稹心中焦急,连忙朝她追去,可光照之下,那身影渐渐浅淡,紫藤灿烂的颜色也消失不见,唯有身体上的疼痛,灼灼透骨。
失落如同巨石,邵稹猛然惊醒:“宁儿……”
手上突然被什么紧紧握住,温暖而柔软。
强光带来的酸涩慢慢褪去,邵稹睁大眼睛,看着一张面容渐渐变得清晰,近在咫尺。
水滴落在他的手上,温热而真实。
“稹郎……”那声音不再虚幻,传入耳中,带着哽咽,却分不清是压抑还是惊喜。
心中的惊惶瞬间消散,邵稹盯着她,好像怕她再消失似的,双目定定,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宁儿知晓他要说什么,用手止住他的唇,却又哭又笑,片刻,将脸颊与他贴在一起,似乎再不愿分开……
“不去说两句么?”帐篷外,孙康看着里面的亲昵的二人,问薛霆。
薛霆亦看着那边,火光在他脸上漾动,神色却是平静。
“不必打扰他们。”他淡淡道,说罢,深吸口气,看看孙康,“你来做甚,该不会又想把他逮了去?”
孙康苦笑:“就算我下得去手,大都护和副都护也会杀了我。”
薛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与他朝别处走去。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脚印,前行处,夜色苍茫,漫天寒星。


64韶光

初雪过后,大雪纷纷扬扬,西域真正的寒冬终于来到。
下雪之前,救援的唐军赶到,将匹娄武彻一行人护送到了龟兹。
邵稹虽然保住了命,伤情却是是好是坏。幸而龟兹有良医,又有宁儿悉心照料,熬过最艰难的半个月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好转起来。
西域的冬天,比中原要长。大雪下了许久,待到春暖冰融,已是近三月。
朝廷的任命到来,裴行俭正式成为了新任安西大都护,匹娄武彻则告老还乡。
薛霆的观察使之职也已经任期圆满,待得道路畅通,便收拾行囊车马,与匹娄武彻一道返回中原。
龟兹城外,阳光明媚,裴行俭领着安西大都护府的属官,在道旁置酒,与众人送行。
“安西基业,乃数辈人心血,还望大都护慎之守之,莫负先人。”匹娄武彻对裴行俭道。
裴行俭向匹娄武彻一礼,正色道:“行俭敬诺。”
匹娄武彻微笑颔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裴行俭又与薛霆等人道别,当他看到邵稹,笑笑:“致之此去,不知何日再见。”
他以字相称,邵稹亦莞尔,道:“大都护将来若有吩咐,只消告知一声,稹可即刻效力帐下。”
裴行俭抚须,却看看立在一旁的宁儿,摇头:“只怕那时真做,有人要与某过不去。”
宁儿听出他此言意指自己,登时红了脸,紧接着,却又见他看着自己道:“某与致之作别,欲教致之饮些酒,还请杜娘子示下。”
众人皆笑起来,宁儿的脸更是烧热,看看邵稹,羞赧地抿抿唇:“只许饮一点。”
裴行俭大笑,亲自将酒杯斟上少许,递给邵稹。
邵稹双手接过,仰头饮下。
“回长安之后的事,都打算好了么?”临行前,裴行俭问邵稹。
邵稹颔首:“打算好了。”
裴行俭深深地看着他:“你足智而有勇,无愧乃父当年英名,日后之事,但愿顺利。”
邵稹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大都护。”
车马上路,回长安的众人连同卫队,浩浩荡荡,长龙一般穿过银装素裹的原野。
风吹来,仍带着寒气,道路两旁,却已经有了新绿。旷野上,时而能见到觅食奔跑的兽群,生机盎然。
这是邵稹伤好之后第一次远行,宁儿坐在马车上,望着邵稹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仍有些放心不下。
“稹郎,”停下来歇息时,她走过去,问,“你伤口疼么?”
“不疼。”邵稹笑笑。
宁儿仍然有些不放心,怕他死撑着诳自己,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邵稹眨眨眼睛,“不信我脱开衣服给你看。”说罢,站起身来。
宁儿见他真的去解袍子的布扣,登时面色通红。
“你……快停手!”宁儿又好气又好笑,死死捉住他的手。
正嬉笑间,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咳,二人看去,却是薛霆。
宁儿忙松开手,面上红晕翻涌,嗫嚅地说了一声“表兄”,瞪邵稹一眼,忙不迭地走开。
薛霆看着宁儿的背影,又看向邵稹,他的玩笑之色已经收齐,唇角却仍旧弯弯。
在龟兹窝了一个冬天,二人都熟悉了不少。虽然彼此之间都做不来好友般的熟稔,但见面已全然没有了从前的剑拔弩张。
“还有几日才到焉耆,你每日骑马,撑得住么?”薛霆问。
邵稹一讶。他没想到薛霆也会问出这样的话,在龟兹时,就算他躺在榻上只剩下下一口气,薛霆过来看,也没见他说过一句半句安慰。邵稹甚至怀疑他会去看自己,全然是因为怕自己吞了他的宝贝表妹。
“撑得住。”邵稹笑笑,神色更加不以为然,“这点算什么。”
薛霆没将这话说下去,却道:“你那事,跟她说了么?”
邵稹表情微微凝住。
“不曾。”他说。
“为何不说?”
“这时说,只会徒教她担心。”邵稹淡淡道。
薛霆看着他,片刻,颔首:“我也这么想。”说着,看看宁儿那边,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成全你们是好是坏。”
到了焉耆之后,队伍要休整几日,宁儿问邵稹:“稹郎,你想去看看你父亲的墓地么?”
邵稹想了想,摇头:“不去?”
“为何?”宁儿有些诧异。
“焉耆到杨木有些距离,我若去了,若有些意外,会拖累行程。”邵稹道,看看宁儿,耳根微热,目光灼灼,“且……我想日后事毕了,与你一起去。”
宁儿听着,脸一下涨红,望着他,心中像是盛满了蜜。
过了焉耆,一路向东,沙漠延绵不断。待得到了沙洲,冰雪几近化去,已是绿意盎然。
去年薛霆出资开凿的洞窟,已经凿了一般,他带着宁儿亲自去看,只见石山上,脚手架像蜘蛛网一般,一处洞窟初成方正模样,悬在山腰。
宁儿望着石山上其他的洞窟,飞檐鳞次栉比,如同天宫。
“将来,表兄这石窟也会与别处一样么?”她问。
薛霆颔首,笑了笑:“什么我的,别忘了你和你父母也会画到里面。”
宁儿一怔,莞尔,眉目甜美。
薛霆看着她,心中却有些欷歔。自己当初凿这佛窟的初衷,是想着与她成为一家人,供奉佛前。
本来就是一家人,她是表妹。一个声音道。
是啊,表妹……
薛霆苦笑,深吸口气,不再去想。
过了沙洲和瓜州,再到凉州,绿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沙漠渐渐没了踪影。队伍过了秦州之后,便是京畿道。
当长安雄伟的城墙出现在远方,众人皆是欢欣鼓舞。
薛霆派从人快马送信,宁儿想到将要见到舅父,欢欣不已,可想到前面的事,却又有些近乡情怯。
她曾经想像逃离伯父家那样,逃离舅父。不知他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
还有邵稹……
她偷眼朝车外望去,邵稹坐在马上,背对着这边,对她的小心思似无所觉。
将要进入长安之前,匹娄武彻来到邵稹面前,看着他:“邵稹,你都想好了么?”
邵稹看着他,又看看薛霆等人,颔首:“想好了。”
“想好什么?”宁儿不解地看着他们,未几,却见匹娄武彻点了点头,身后,两名小吏过来,拿着一副枷锁。
“这是做甚?!”宁儿一惊,忙要上前,却被薛霆拦住。
“稹郎!”宁儿又慌又急。
邵稹却神色沉静,任由他们将自己拷上。
“宁儿。”他苦笑,“我不能顶着一个假名回来,也不能让我祖父和父亲的名氏因我蒙尘。”
宁儿睁大眼睛望着他,片刻,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
“宁儿,”薛霆看着,亦有些不忍,道,“如今不过是例行公事,往后之事,我与二位大都护已经商议妥当,他不会受委屈。”
宁儿没有说话,却定定地望着邵稹,泪水倏而滑落,润湿了面庞。
“走吧。”匹娄武彻叹口气,对邵稹道。
邵稹颔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宁儿身上收回。
“稹郎……”宁儿咬咬唇,忽而大声喊道,“邵稹!”
邵稹步子一顿,回过头来。
宁儿擦擦眼泪,望着他:“你记住,你这次若又不见,我就不要你了……真的不要你了!”
邵稹愣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她,眼角似有些泛红。
“好。”他哑着嗓子道,唇边却浮起一抹笑,说罢,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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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安西大都护换人的消息,早已随着薰风飞遍。
夏初时节,皇帝在宫中亲自接见了卸任归来的匹娄武彻,受了他的辞呈,准其告老还乡。
不过,朝中的知情人却听到了另一件事。
匹娄武彻从安西带回了一人,竟是去年京城犯事在逃的山贼邵稹。而正当众人感叹朝廷的通缉令竟如此好使的时候,另一个消息却又传来。匹娄武彻与现任安西大都护裴行俭,以及观察使薛霆,联名向皇帝陈情,表其在西域立下的赫赫功绩,请皇帝赦免其罪。
皇帝将匹娄武彻和薛霆召入宫中,专门询问此事,又着刑部与御史台细细查证。
两月之后,皇帝颁下命令,赦邵稹无罪,并任命为益州司马,继其祖父邵文显之职。
大理寺狱外,薛霆一身官服,不住往里面张望。
未多时,脚步声传来,两名狱吏领着一人出来,似乎许久不见太阳,那人的眼睛微眯着,脚步却无颓废之态。
待得出来,薛霆看着邵稹,不禁哂然。
他还穿着当日入狱时的袍子,脏兮兮的。不过,精神却不错,也没有蓬头垢面,看得出来,他在里面并未受为难。
邵稹看到薛霆,第一反应,便是朝他身后看去,却是无人,脸上不由一阵失落。
薛霆与押送的狱吏打过招呼,领着邵稹便往外走。
“她……还好么?”邵稹忍不住问。在牢里两个月,他每天无事可做,除了数草梗,做的最多
“好啊,好得很。”薛霆看他一眼,“这两月来,我父亲母亲凡事赴宴会友,都带着她。京中未婚配的才俊男子,她见了大半,媒人都快将我家门槛踏破了。”
邵稹愕然,脸上的神色不再镇定:“媒人?”
“是啊。”薛霆道,“你连自愿入狱这么大的事都瞒着她,若是别人家,早就转头嫁人了。也是我父亲挑剔,没有合意的,不过宁儿也不急,京城里的好男子多的是……喂!你去何处!”他话没说完,却见邵稹已经上了马,飞驰出去。
薛霆连忙赶上,将他堵住,瞪着他:“你疯了!此处是官街!如此飞驰不怕武侯拿你?还想再进去?!”
“我要去将她抢回来。”邵稹冷冷道。
薛霆面上终于绷不住,笑骂:“抢什么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见了你不捂着鼻子走远?!”
邵稹一愣,看看脏兮兮的身上,亦不尽赧然。
薛霆深吸口气,白他一眼:“跟着我。”说罢,悠然策马。
薛府前,马车挺得满当,好不热闹。
家人见得薛霆回来,连忙过去牵马。
“父亲在么?”薛霆问。
“在,都在。”家人答道,这时,忽而看到他身后那器宇轩昂的青年,愣了愣。
待他们入内,家人们忙凑到一处议论纷纷。
“那是何人?是……是邵郎君么?”
“不能吧,穿着五品官服呢……”
“怎么不是,就是!你忘了,邵郎君当上了益州司马。”
“真的?啧啧,要说他打扮起来,可真是俊俏,那气势,啧啧……”
“可不,方才我还想是哪位新进的才俊……”
薛府与去年所见,并无多大变化。不过今日着实热闹,在外面已经能听到里面阵阵的说笑声,邵稹对此地多少有些拘束,才进门,脚步便收小了些。
“今日母亲做寿,父亲请了好些京中的亲戚好友。”薛霆解释道。
“做寿?”邵稹讶然,踌躇道,“可我不曾备贺礼。”
“不必贺礼。”薛霆莞尔,“我父亲和母亲都说了,你在西域救了我和宁儿,来赴宴便是礼。”
“哦……”邵稹讪然,心中却更是忐忑。
救命恩人……不必贺礼……他倒愿意他们别说这些,自己今天可是专为见宁儿来的,却活脱要赴鸿门宴似的……
主人和宾客都在后园,还未入内,只听得乐声悠扬,笑语晏晏。
待得踏入,只见宾客皆锦衣华服,穿行春花绿树之间,相映成景。见得薛霆来,许多人打起招呼,又朝邵稹投来好奇的目光。
邵稹面上带着笑,眼睛却急切地寻找着宁儿的身影。
待转过一处假山,忽然,他望见一处水榭上,宁儿穿着一身茜色罗裙,窈窕如仙子。心中正喜,下一瞬,他却看到宁儿身前站着一个人,锦袍玉带,白面带笑,一看就是个长安富贵之家的公子。
心中有一股气憋起,邵稹正想先 ,冷不防,薛霆道:“父亲,母亲,致之来了。”
邵稹猛然回神,朝前方望去。果然,薛敬和韦氏正坐在一扇八面大屏风面前,与几人饮酒叙话。薛敬一身宽敞袍服,看着舒适自在,满面红光。韦氏则身着盛装,与下首一贵妇笑语,甚是和乐。
“致之。”薛敬看到了邵稹,脸上笑意温和,“许久不见,快上前来。”
许多目光朝邵稹看来。
邵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朝薛敬和韦氏一礼:“稹拜见薛公,拜见夫人。愿夫人四体康直,寿比南山。”
韦氏微笑:“致之多礼了。”
薛敬让家人引邵稹入席,抚须对众人道:“致之乃是老夫妹婿家的故人之子,此番元钧往西域,两番遇险,幸得致之相助。陛下嘉奖其功勋,将他任命为益州司马。”
众人闻言,纷纷称道。
“未知司马姓氏?”席间一人问道。
邵稹答道:“敝姓邵,名稹。”
“可是河东邵氏?”
邵稹道:“稹祖籍洛阳。”
那人笑着“哦”一声,微微颔首,邵稹却瞥见不远处两人交换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娘子在望什么?”水榭上,裴荣发现宁儿有些心不在焉,问道。
宁儿收回目光,看看他,手里的纨扇遮着发红的面颊:“妾……嗯,妾在望舅父。”
裴荣一笑,方才薛霆来到时,他便已经看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只是距离有些远,他只见得那人走路姿态昂藏,看着的确有些锐气。
“他叫邵稹,是么?”裴荣问。
宁儿一惊,诧异地望着他。
裴荣却面不改色,莞尔道:“小娘子想看他,不若走前去看,在下亦久仰邵司马声名,正欲一观。”
邵稹不过一个五品地方官,又家世平平,在薛敬的宾客中,并不打眼。话题很快从他身上转开。
“夫人,”这时,一位妇人道,“自从令郎回来,妾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有人谈论,有女儿的人家可是中意得紧,不知好事可临近了?”
韦氏笑笑,看一眼薛霆。
薛霆没料到会扯到自己,哂然,却不好说话,只得淡笑不语。
薛敬道:“小儿还年轻,心性未敛。”
下首有人笑道:“薛公过谦,令郎正当青壮,又前途无限,实乃难得的才俊。”
“莫说令郎,妾近日也听着好些人说到府上的甥女,皆赞不绝口。”另一妇人道,“方才所见,果然美貌动人。”
薛敬莞尔:“我这甥女,确是贤淑,老叟正欲在京中给她寻一门良配。”
邵稹听到这话,脸色微变。看向薛敬,却见他神色淡定,并未看自己一眼。他按捺不住,站起身来。
众人都被他这突兀的举动惊了一下,却见他快步离席,走到薛敬面前,郑重一礼。
“薛公。”邵稹道,“稹今日来,乃是为再向薛公求娶宁儿,请薛公允婚。”
这话出来,众人皆是诧异。
“怎么……求婚?”有人议论道。
“既无媒人也无贽礼,哪有这样求娶的……”
邵稹并不理会,只保持着行礼之态。
薛敬看着他,缓缓抚须,神色不改:“致之,你可记得,去年求娶时,老叟说过什么?”
邵稹答道:“记得。如今稹将功赎罪,所犯过错,天子均已赦免。宁儿为官宦家女儿,稹亦是出身官宦,正是门当户对。”
韦氏等人听得这话,皆哂然,面面相觑。
薛霆在一旁坐着,唇边却微微弯起。
“你说的不过只是其一。”薛敬并未接邵稹的刀,却道,“致之,我去年拒你时,说了两个因由。”
邵稹嘴唇紧抿,道:“薛公若想让宁儿留在长安,稹辞去益州司马之职便是。”
众人几乎哗然。
韦氏不禁发笑:“致之,你以为朝廷开在你家后院?你辞了官,凭什么立足?”
“我辞了官,一样能让宁儿衣食无忧。”邵稹昂然道,“我曾一无所有,亦得了今日,辞官再做,也并非了不得之事。”
“好个莽撞的年轻人。”韦氏看着他,似笑非笑,“你既知晓宁儿为官宦家女儿,可曾备得官宦家的聘礼?”
聘礼?邵稹脸一白。
他虽然已经授了益州司马之职,却还未上任,此时身上也并无多少钱财。
“稹备不了多少聘礼,但成家之后,所有钱财都是宁儿的……”说着,他心一横,将腰间的刀解下,双手捧前,“此刀乃洛阳名家裘轲所造,传世百余年,值得千金。祖父授此刀时,稹曾许诺,人在则刀在,如今以此刀为聘,求薛公许婚!”
旁人看着,嗡嗡议论。
“一把刀……”有人不以为然道。
薛敬看着邵稹,虽未言语,目光中却露出讶色,变得凝重。
宁儿躲在屏风后,呼吸几乎滞住。
她的目光落在那刀上。虽其貌不扬,无多装饰,但宁儿知道,邵稹这许多年来,闯荡南北,所凭借之物,唯有此刀。如今他将此刀为聘,其意已是明了,他是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换二人的将来……一股涩意涌起,宁儿的唇角动了动,不知是喜是悲,只觉得心中又是酸,又是甜……
韦氏还要再说,薛敬摆手止住,看着邵稹,眉目舒开。
“宁儿,出来吧。”他说。
邵稹一惊,未几,却见那屏风后面,走出一人来,却是宁儿。
四目相对,宁儿望着他,满面泪痕,肩膀一动一动的。
邵稹只觉双脚定在了地上,望向薛敬,忽而明白了什么,双目炯炯。
韦氏笑着将她拉过来,拭拭她的脸:“还气?你可是自己走过来的。”
宁儿赧然,望着她,又望望邵稹,低头不语。
“宁儿,”薛敬走过来,看着她,满面欣慰,“你从前说得不错,致之确是一等的好男子。”说罢,却看向同样满面潮红的邵稹,“致之却莫得意太早,你这剑,我不要。金银之物,我也不稀罕,但既是我府上嫁女,聘问六礼,却一件都少不得。”
邵稹望着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薛霆在后面轻踹一脚,他才猛然醒悟,忙行礼:“敬诺!”
众人皆笑。
“年轻儿郎,备聘礼去吧。”韦氏笑吟吟道,挽着宁儿,转身离开。
邵稹应着,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宁儿不住回头,目光相触,皆是蜜意……
“如何?”薛霆的声音传来,“我说你穿官服来会顺利些。”
邵稹转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亦露出笑容。他知道,薛霆做的,并非只是让他穿上官服。
“此事,多谢成全。”他向薛霆一礼。
薛霆头一回受他如此相待,愣了愣。
“你帮了我,我知晓。”邵稹道,“朝中、还有薛公面前,你都出了大力气。”
他这么说,薛霆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救过我。”他说。
“那不一样……”
“一样的。”薛霆看着他,唇角弯了弯,不客气道,“你我扯平了。将来你要是待宁儿不好,我会立刻将她接回来,你记住我这话。”说罢,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开,似抛下了千钧重担,步履潇洒。
邵稹看着他的背影,未几,亦是一笑,深吸口气,朝门口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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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之后。
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凉风自北方而来,赶走了笼罩成都的暑热,清爽宜人。
城外,两名府吏正等候着新到任的益州司马,见得一行车马远远而来,正是官宦家的模样,连忙迎上前。
“不知来者,可是邵司马一行?”他们问道。
“正是!”仆人答道。
府吏们皆是欢喜,忙要到车前去迎,仆人却忙止住,一脸抱歉:“二位,司马不在车上。”
“不在?”二人讶然。
“司马路上染了病,让我等先行,他与夫人寻医去了?”
“寻医?”二人更是惊诧,面面相觑。染病寻医,倒是常情,可是让仆人车马先走,却是什么道理……
百里外的茂州,一辆马车辚辚走在路上,邵稹戴着草笠坐在车前,旁边,宁儿戴着羃离,风吹着,皂纱后的脸若隐若现。
“这边的山真高。”宁儿望着路旁的大山和湍流,忍不住惊叹道。
“那是汶山。”邵稹温声道,“看到那山顶的白雪不曾?终年不化,是陇原的南端。”
宁儿了然颔首。
邵稹道:“可惜时日不够,否则带着你沿长江往东,可到夔州去看巫山。”
“夔州?”宁儿想了想,道,“很远吧?”
“不远,”邵稹笑道,“乘舟去,不过数日。”
宁儿点点头。
邵稹回头看她一眼:“巫山的典故你知晓么?”
宁儿回忆了一下:“巫山云雨?”
那声音里,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邵稹有些狐疑:“这典故何意?”
“巫山云雨……”宁儿思索了一会,“便是巫山上的云和雨?”
邵稹叹口气:“你果然不知。”
“哦?那是什么?”
邵稹轻咳一声,正色道:“楚国知道么?从前有一位楚王,在巫山游玩,困倦入梦,见到一位美人来找他。那美人说,她是巫山的神女,愿与楚王共眠。楚王甚是高兴,二人欢好,相恋不舍,离去时,神女告知楚王,若他再相见自己,便来这巫山里,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宁儿听着,越来越觉得不对,脸上发热,狐疑道:“稹郎,你……你又是骗我吧?”
邵稹道:“不骗你,就是如此。”
宁儿掀开皂纱,盯着他看。
邵稹也看着她,眨眨眼。
欢好……云雨……宁儿忽而想到他们夜里的事,面红耳赤:“你……你不正经!”
邵稹哭笑不得:“我这回真不是骗你!”
“我不信!”
邵稹无奈,宁儿看着他丧气的样子,却抿唇笑了起来。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望着四周的青山绿水。
阳光明媚,如诗如画,而自己的身旁,有那世间最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