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露华忙从屋中出来,经过梢间时一晃眼,只见当中坐着两个人,谭露华便停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偷眼一望,只见尹姨娘和茜罗正坐在梢间的炕上说话儿。
谭露华做贼心虚,唯恐自己之事败露了,便忙走到屋外,站在院子里,将耳贴在窗户上,只听茜罗道:“…我方才经过库房时瞧得真真儿的,足有十几个丫鬟媳妇儿围着那位姨奶奶,那位一个眼色过去,那些人屁颠屁颠的,哎哟,好大的风光,说句不怕您多心的话,她那个身份,哪儿配得起这个,姨娘这样的老的身份,还生了大姑娘和二爷,都没她这样轻狂的。”
尹姨娘道:“我的儿,你说这话可别让家里那个霸王听见,那个主儿你可惹不得。”
茜罗冷笑道:“我只认得二爷一个,管他是谁了。”
这话说到尹姨娘心缝儿里去了,拉着茜罗的手拍了拍道:“我知你是个好的,自从那个主儿嫁进来,这满院里上下竟没几个丫头搭理我,也就是你,还时常去我屋里坐坐。”
茜罗只是笑,顿了顿,道:“姨娘且宽宽心…其实我还以为二奶奶嫁进来,姨娘能得几天好日子过呢。听说二奶奶在闺阁里就有名声,才貌俱全的,想来持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她倘若能把京城的家当起来,日后咱们的日子也舒坦不是?真真儿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好端端的来了个陈香兰,一个丫头出身的,有没一子半女,倒是把家当起来了,二奶奶这样的正经主子倒成摆设了,说出去也不怕得人笑话。”
这一席话又是尹姨娘的知音,她一拍大腿道:“啊呀呀,了不得,要么说咱们娘俩投缘。可不是么,屋里那个主儿就是个纸糊的人,只能戳着摆着,一样儿都指望不上,瞧她让陈香兰给治的,大事小情都插不上手,天天就知道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新衣裳添了十几件尚不知足,银子使得跟流水似的,成天捯饬得妖里妖气。跟人说话一丝一毫都不客气,总咽得我上不来气,也不想想轩哥儿是谁生的。亏得还是大家小姐出身,小家子烂气的,还不及你一半懂事。”
茜罗正是勾着尹姨娘说这番话,只抿着嘴笑道:“姨娘快别这样说,我可万万比不上二奶奶…”
常言道“话是拦路虎”,这世间宽容涵养之士少,斤斤计较之辈多,尤其受不得闲气,听人讲自己两句不好,便立时暴跳如雷。谭露华听了这一席话,一时怒从心上起,暗道:“茜罗那小贱蹄子又乱挑唆,先前她爱往姨娘屋里跑,我懒得搭理也就罢了,如今真编排到我头上来,好好好,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人都别忒势力了,这都作的是什么好事,真要气不平,当面找林霸王理论去,欺负老实人挑软柿子,也问问我答应不答应!”想了一遭,先笃定主意到香兰跟前立一立威,再回来整治这二人,遂整了整衣裙,招手将彩凤唤来,便往香兰那里去。
香兰正忙,因秦氏要来,先前住的院子便又重新打扫装饰,林东绣要安置在先前林锦亭的新房。因林锦楼吩咐,香兰重新将库房打开,比照着秦氏喜好,挑了几样玩器重新布置。当初林长政回金陵,早已将贵重之物尽数带走,如今库里陈放的各色东西不过尔尔,可喜秦氏也并非那等爱奢华讲究的,香兰挑了几件质朴高雅的,又想着从畅春堂里匀出几样来。
这里香兰站在库房门口,刚挑了一对儿瓶,只见有个小孩儿手里扬着个柳枝儿蹦蹦跳跳跑过来,瞧见香兰不觉一怔。香兰认出这孩子是袁绍任的幺子,遂招手笑道:“德哥儿,快过来。”
德哥儿抿着嘴有点扭捏,香兰便走过去拉他的手,把他领到一旁浓荫下的石凳上,只见他一身滚得跟泥猴儿似的,料想他方才指不定去哪儿淘气了,看他脸上那双跟沈嘉莲一模一样的眼睛,香兰心里又酸又软,命丫鬟摆果品,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问道:“你同谁一起来的?”
德哥儿晃着小腿儿道:“我爹,他和林叔叔说话去了。”言罢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点心,香兰忙拦住,命丫鬟打了盆水,亲自绞了帕子帮德哥儿擦脸洗手,先给他灌了一碗淡茶,才允他吃点心,口中一长一短问德哥儿读过什么书,平日里学什么拳等。
当下谭露华来了,香兰见她一脸的恼色怒容,知道来者不善,便抢先一步,站起身笑道:“二奶奶来了,快帮我挑挑,等太太过来用什么陈设好。”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小鹃道,“去给二奶奶沏杯好茶。”
谭露华本一脑门子官司,听香兰说了这几句,火气平了些,拿着劲儿冷笑道:“我可不敢,这可是大哥吩咐你干的,纵我是正经主子,也不好托这个大。”
众人听得“正经主子”便知谭露华是来找茬了,香兰只做没听着,脸上仍挂笑道:“二奶奶衣裳首饰,连同熏的香都是京里头最时兴的,这样的眼力决计不错。大爷今儿一早起来非让我来办这档子事,我哪里有这个眼力,早就想打发人请二奶奶过来掌眼,二爷就训斥我说:‘二弟这两日身上不爽利你又不是不知道,弟妹晚间伺候,白天也忙得抽不开身,得了闲儿还得眯一眯,哪里过得来。挑几件陈设器皿本就是小事,何至于这样劳师动众的。’大爷既这样说,我也没敢打扰。大爷那个脾气性子弟妹还未领教过,素来说一不二,事情办得妥帖还好,倘若有一星半点不合他意的便要发作,我正愁挑了东西不合大爷心意,没个能同我一道拿主意的人,幸好二奶奶来了。”
谭露华一听这话,方才要同香兰理论的一团盛气便熄了个干净。暗道:“要我帮你挑,事后林锦楼不高兴再推到我身上,想得美。”口中道:“既是大哥让你办的,我也不好多插手,来这儿是讨个茶杯,昨儿有个小丫头笨手笨脚,摔了个杯,好端端一套不成用了。”
香兰笑道:“茶杯有的是。”引着谭露华往库里去,谭露华便拿了个紫砂的小茶杯,告辞去了。
小鹃凑上来道:“她这好端端的,往这儿来做什么?方才过来脸色都是铁青的,憋着挑事的模样,说话都夹枪带棒。呸,奶奶,你干嘛怕她?”
香兰道:“往回数一年,碰到这样的事我也回嘴了,只是争这闲气,如今想起来怪没意思的,哄她两句,让她高兴就是了,本就井水不犯河水的过日子,又何必四处树敌。”
却说袁绍任站在拱门外,将这一遭事瞧个满眼,他本是来寻德哥儿的,见小孩儿同香兰坐在一处,遂停了脚步在外等着。只见香兰极悉心的为德哥儿擦头脸,掸衣裳,又拿吃的给他,神情是极疼爱的,仿佛德哥儿是自己孩子一般,不由心头一震。
及至归家,袁绍仁从德哥儿衣袖里掏出一块帕子,只见右上角绣了一丛兰花,左下角却是一朵莲,袁绍任大吃一惊,忙把德哥儿唤到眼前道:“这帕子从哪儿来的?”
德哥儿道:“是今天神仙似的姐姐给我擦脸擦手的。”
袁绍任拿着那帕子痴坐半晌默默不语。这世上真真儿是无独有偶,先前嘉莲也有几块这样的帕子,连花样儿颜色都一模一样,他问过说:“这世上要么是牡丹玉兰一起作图,取‘金玉满堂’之意,要么把莲花同桂花一处,取‘连生贵子’的意思,你这样把兰花莲花绣一处是何解?”
沈嘉莲便道:“小时候我们送爹娘针线,都是姐姐绣一丛兰,我便在底下绣一朵莲花。如今有时裁了帕子,不知绣什么花样好,便绣这个罢了。”
袁绍任捏着那帕子,长长一叹,心道:“莲娘,你是否有一丝精魂附在那陈香兰身上?不然她的品格气度为何与你这般像?德哥儿那孩子固然讨人喜欢,可如此如同慈母一般神情又岂是人人皆有的?如今连这帕子都是一个样儿的,天底下能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么?”又想起在库房门口,香兰笑语晏晏,三言两语便让谭氏息了怒火,又默默摇了摇头,心想:“嘉莲性喜谑,爱说爱笑,同香兰的性情倒是不同的。倘若是她遇到今儿这一桩事,早要回敬谭氏一二,未曾有这样的忍性,可但凡她要有香兰一两分圆融,少两分气性,又何止如此…”
天忽然阴沉下来,风骤起,似是要下雨了。
德哥儿扑上前抱着袁绍任的胳膊,唤道:“爹爹,爹爹?”
袁绍任方才“嗯”一声回过神,摸了摸德哥儿圆滚滚的小黑脸,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半晌,默默把儿子揽在怀里抱紧了。

258 分寸
却说这天,从京城林府从侧门抬来一乘小轿,轿子一停,立时簇来七八个婆子,轿帘打起,从中走出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丽,头上绾着油量的纂儿,虽穿得素淡,却极有贵气。那妇人身边跟着个小丫头子,头上双髻,穿着淡绿色衣衫,手上挽着两个包袱,神色亦颇为矜持。
众人将此二人引到畅春堂内,画扇正站在门口,忙打起帘子,口中唤道:“姨奶奶,夏姑姑到了。”那夏姑姑进屋,只见明堂内极为宽绰轩丽,桌围、椅搭皆是上用缂丝质地,却一色半新不旧,有丫鬟进来献茶,不多时便听环佩叮当,从内室里走出个美人儿,穿着藕荷色绣双蝶戏花褙子,豆鸀色团花裙儿,头上只零星用了两三支点翠珠花,见了夏姑姑便含笑问好,道:“一路劳顿,辛苦您了。”又笑着让座。
原来林东绣嫁给袁绍仁算是高攀,秦氏恐林东绣少了规矩,或是行事不周落人耻笑,引得袁林两家不睦,未免不美,便日日带在身边教导,可这一管教,双方难免又生嫌隙出来。秦氏便去信给娘家,请父母兄嫂物色个知规矩懂教养的老嬷嬷。秦氏娘家乃京门望族,不多时便真个儿打听来了。先皇之女崇宁公主下嫁后,年纪轻轻便薨了,死后身边几个得用的宫女便给了恩典悉数放出去,这夏姑姑便是其中之一,虽年纪轻,但曾在宫中任过女官,早年间贴身伺候崇宁公主,出来嫁给公主侍卫,因丈夫与秦家沾亲带故,秦家便派人来请。她丈夫本不愿让她去。夏姑姑便道:“公主都薨了,你我日后没个靠山,你不过在九门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吃穿是不愁,可之前的风光一概皆无。林锦楼极有本事,在军中举足轻重。他咳嗽一声,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如今有这个时机能攀上他家,傻子才不去呢。更何况他还有个当封疆大吏的爹。就算不为咱们俩,也得为儿女们打算,结下这个善缘,日后哥儿读书也好,从武也罢,姐儿说亲也好,都多条门路不是?更何况林家给的赏银也丰厚。抵得上你赚两年的俸禄。”她丈夫一听这话。登时回转过来。反倒百般的催她去了。
夏姑姑早听说林锦楼房中有一爱妾,姿容极艳,林锦楼待之与旁人不同,如今香兰一出来。她便心里有数,也笑着问安。香兰道:“太太在信里嘱咐了四五遭,说姑姑是贵客,要我们悉心款待。太太和姑娘还要几日方才进京,姑姑住的地方早已安置妥了,不如就先安住下来,还需用什么只管说便是。”
夏姑姑道:“承蒙太太看得起,也劳姨奶奶费心。”当下便带着小丫头出去了。书染亲自将人引到双栖阁,对夏姑姑笑道:“这里原是给三爷做新房的。三爷携妻回金陵,如今这新房便留给四姑娘用,也沾沾喜气,主子们的意思是让姑姑也住这里,同四姑娘朝夕相处。也好教导于她。”
夏姑姑微微颔首,书染将人领到左侧的屋内,当中各色用具一应俱全,拔步床悬着丁香色双绣葡萄幔帐,书染说了一回府里情形,留下两个使唤丫头便告辞了。夏姑姑在床沿上坐下来,小丫头芳菲将包袱展开,把换洗衣裳俱放到柜里,将梳洗的文具摆在桌上,口中道:“这林家真有趣儿,让个小妾来主家里的事,咱们这回来,我还以为是林家二奶奶来见呢。”
夏姑姑道:“这是人家家务事,不准多嘴。”
芳菲一吐舌头,不吭声了。其实夏姑姑心中想的也同芳菲一般,只是她这一遭来,一来便是教导林东绣的,二来是同林家攀缘,三来为把银子挣到手,故而打定主意,对林府里的大事小情只装聋作哑,一律不予理会。这主仆安顿下来,暂且不提。
却说过了四五日,秦氏的马车便到了,众人前呼后拥将人接到荣寿堂,秦氏在上首位子上端坐了,红笺铺上拜垫。林锦楼和林锦轩先过来见礼,然后便是谭露华,其后跟着尹姨娘和香兰。林东绣又分别给兄嫂见礼。
香兰站在门口,只见得明堂内静悄悄的,众人皆垂手而立,唯见得秦氏端坐,这样的浑然威仪,乃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太太都比不得的。
秦氏先问候了林锦轩几句,问他身子如何,最近用了什么药,晚上睡得可安稳,什么大夫给瞧的病。林锦轩毕恭毕敬答了,秦氏便笑道:“好孩子,可怜见的,我瞧你精神头比先前足了,可见是娶了媳妇的,你那几味补药别停,近来从宫里流传出来个方子,我正配那个药吃,觉着受用,赶明儿个请个太医过来瞧瞧,你若能吃得,也配一味吃吃看。”
林锦轩忙道:“劳烦母亲,事事为儿子想着,儿子真是感恩不尽。”
秦氏只含笑不语,只朝谭露华看过来。方才谭露华已行过大礼,只站在旁边。秦氏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真是个齐整的孩子,你进门时,我同老爷不在,未免委屈了你。”对绿阑使了个眼色,绿阑立时将一只檀木盒递予谭露华。秦氏笑道:“这是我们长辈一点心意罢了。”
谭露华忙又拜下来道谢,秦氏只淡淡而笑。一时众人散了,秦氏将林锦楼单留下来在屋里说话,命香兰在外候着,又过了片刻,将香兰唤了进去。 只见秦氏坐在床上,手里捧着粉白的小盅。林锦楼歪在罗汉床的引枕上,坐没坐相,见香兰便招手道:“去,伺候太太去。”
香兰便走过去,秦氏命她在床下的小杌子上坐了,对她细细看了一回,遂道:“我听楼哥儿说了,家里大事小情的都没少让你操劳,不光是亭哥儿的喜宴,还有前些日子夏姑姑住府里的事。”
香兰摸不清秦氏喜怒,可她心里也并不在乎这些,但免不得站起来,垂着手道:“都是我僭越了,不曾周到妥帖。”
林锦楼道:“太太这是夸你呢,你怕什么。”看着秦氏道:“是不是啊?”
吴妈妈立在一旁,闻言笑道:“听听。太太没说什么,这还护上了。”
林锦楼含笑不语。
秦氏看了林锦楼一眼,对香兰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回头好好赏你,我还带了个人来,你瞧瞧是谁。”说着往旁边指去,春菱正站在那里,对香兰遥遥行礼,口中低声唤道:“姨奶奶。”
香兰一怔,当日春菱仗着有两分颜面。同她使性子拿乔。万没料到香兰纵是个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真个儿恼起来将她留在金陵。香兰看着春菱,心里尤为复杂,她是个念旧情的人,心中着实感激春菱待她有恩。但此人倚恩相挟,反欺她一头,更兼牙尖嘴利,性如炭火,每每挑事,令她烦恼不已。
秦氏只挂着笑道:“我知这丫头跟了你许久,情分不同寻常,我这一趟来,便正巧将她捎来了。”摆了摆手道。“刚家来,闹了半日,我也乏了,要歇一歇,你们去罢。”
待人都散了。秦氏换过家常衣服歪在床上,命红笺拿着美人拳捶腿,半合着眼问吴妈妈道:“你瞧着如今这行市,如何?”
吴妈妈想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瞧这意思,大爷还没丢开手。香兰是极聪明极谨慎,太太说她为家里事操心,她一不居功,二不谦让,开口头一句话便是自己僭越了,可见是个伶俐知分寸的人儿。”
秦氏闭着眼,似是要睡着了,好半晌才“嗯”了一声,挥挥手打发吴妈妈去了。红笺见秦氏倦意上涌,便将美人拳放到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轻手轻脚盖上,见秦氏翻了个身,仿佛自言自语道:“知分寸好,日后宅里容得下她,方有立锥之地…”一时无事。
待到下午,秦氏见过夏姑姑,将林东绣托付于她,又将从金陵带来的表礼一一打发人去送了。香兰接着秦氏的礼物赏赐并不稀奇,稀罕得是林东绣居然也备了一份礼给她,并非两罐新茶或是一匣头花那等敷衍之物,乃是一幅玉兰蝴蝶的绣屏,是个极细致的物件。香兰看着那屏风暗想,若非那林东绣因自己救了她一回,自此打算同她交好,便是想透着她向林锦楼示好。她想了一回,又觉着不该将人都想得这样势利,权作是林东绣感恩之念,亦回赠了一条簇新的织金腰带。
这厢谭露华也得着了秦氏的东西,方才在寿禧堂内,秦氏赏她一个檀木盒子,回去打开一瞧,只见当中是一对儿镶了碧玉的赤金福禄簪子,过后绿阑又送来一匹尺头,两匣好药,并一包小银锭子。谭露华喜不自胜,将银锭子一一称过,复又包起来,口中道:“这样行事大方又有气派的,才是正经太太模样哩。不像有的,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着半拉主子的虚名儿,也敢在正经主子跟前拿大,楞充自己是婆婆,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绿萝正在一旁倒茶,听了这话不由皱眉,悄悄拉了谭露华一把,使眼色悄悄指了指隔间外,茜罗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谭露华微挑了眉头道:“就是说给她听的,我还怕她听不着呢!”哼一声将银子收拾了锁在柜中。
茜罗果然将这话报与尹姨娘知道,尹姨娘气个倒仰,躺在床上晚饭都不曾吃,暂且不提。

259 姜家(一)
次日起来,香兰一早去给秦氏请安,先孝敬自己亲手做的一色香囊,道:“天渐渐热了,蚊虫渐渐多起来,这是我得闲儿做的针线,里面里放了几味药材干花都是宁神驱蚊的,系在被角也好,放在枕头旁也好,晚上睡得香甜。”
秦氏接过一瞧,只见是个檀色金线荷花刺绣的葫芦香囊,比寻常香囊要大些,花样精巧,针线细致,里面装得鼓鼓的,拿到手中,立时幽香盈鼻。秦氏还未来及夸上一句,又见香兰将府上的账簿、对牌等一并交了,道:“我年纪轻,不懂事,又愚笨,这些日子全赖书染她们帮衬着,才勉强应付几日,如今太太回来,我再不敢班门弄斧了。”
秦氏一愣,不由细细去看香兰,只见她脸上笑得一团腼腆和煦,未见半丝不悦。秦氏目光复杂,这陈香兰果真是个聪明人,昨日她只微微带了颜色出来,便立刻明了了。她一直觉着做妾的只要姿容鲜艳,粗粗笨笨憨厚老实的最好,太伶俐的反而生事,只是香兰…她看着那张芍药润雨的脸儿,倒真是怜悯起来,这女孩儿活得这样明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可她心里的到底一块石头落了地,笑说:“都是楼哥儿那孩子,给你添了这么些烦心事儿,日后他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
香兰只抿嘴笑,微微垂了头。心里一哂,她代管林家内宅诸事实在是逾越了,昨天从秦氏的脸色就能瞧出她心里不乐,林锦楼迟早再娶,任谁都不愿家里有个掌着实权的妾,否则哪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乐意嫁进来呢?纵然她救过秦氏一回,秦氏也着实感激,可天大的恩情。随着日子一天天也就淡了,人情总也有还完的一日,她自然晓得秦氏的心思。故而一早便将这烫手的东西奉上。这些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又何必揽在身上招眼?她抬起头看见秦氏满面笑得慈爱。命绿阑端了一盘嫣红欲滴的樱桃,赏给她吃。
两人闲话一回,便有婆子说:“二奶奶来了。”谭露华进屋,香兰起身,谭露华先行过礼,秦氏便让座,谭氏便在一处椅上坐了。特特将椅子往前拉了一寸,比香兰更靠前,问候秦氏寒温,又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奉上前道:“媳妇儿针线糙,但总是一番心意。”说着递上前。
绿阑正在一旁伺候,心说:“巧了,香兰送香囊,谭氏也送这个。”探脖望去。只见是个黛色绣蝴蝶戏黄牡丹的元宝香囊,却不比香兰那个精美有文采。绿阑暗道:“倘若是送长辈,这个香囊也使得了,只是香兰先送了一个,倒显得她送的这个香囊寒酸。更别提太太昨儿个还给了那么厚的赏。”
谭露华笑道:“里头放的是上好的麝香、冰片、丁香、最难得了,开始装了好些药材,连香囊的口儿都要收不住,这才又取出来了些。”
绿阑暗自撇嘴,心道这样瘪的香囊,只怕用半个月就没味道了,还好说药材“开始装得口儿都收不住”。
秦氏含笑道:“难为你想着。”便把香囊交给绿阑,谭露华还想再夸香囊两句,只见秦氏整了整裙子,开口道:“这几天老太太娘家妹妹要来府上住两日,你们都要尊一声‘姨老太太’。她长子任东阁大学士,如今奉旨出都任浙江参议,阖家皆要搬走。只是姨老太太年岁渐大,天气也热了,恐路上有个好歹,便暂居京城,待江浙宅子置备齐全了方才上路。如今他们在京城的宅子已经卖了,我想着都是一家子亲戚,便请他们来家里小住。姨老太太身边留了她最小的孙女儿伺候着,同你们年岁差不多大,日后一处玩,一处相处,要多多照顾着才是。”
兰、华二人应了。
秦氏又说了几句,方才打发二人散了。谭露华在香兰之前出了门,也不同香兰寒暄告辞,自顾自拔脚便走,香兰赶在后面说了一句:“账册对牌如今都交予太太,二奶奶日后取药材便问太太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