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安平儿此举是一举两得。一当然是给安夫人报信,但是报的不是这个信。再一个就是帮安明儿保住她的孩子。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她还是得承认,常连神医这辈子只有一个死穴,就是安夫人。他也了解安夫人,自然知道安夫人会怎么想。既然安夫人已经知道了女儿有孕的消息,就肯定不会答应把孩子拿掉。
即使是胡闹,这位神医大人也很愿意陪那位疯疯癫癫的女士胡闹。
安明儿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想到了第二层,大约明白表姐把这个消息放出去是为了帮自己。可是她没想透第二层。当下也不再多话。安平儿去处理了那群镖师,让他们带信回去。就随着常连神医和安明儿一起上了山去。
果然消息传到皇宫大内,安夫人就愣了一愣。
当时她正坐在御花园里,和皇后娘娘说戏。皇后徐氏地位高崇,为人却很低调宽厚,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子甚合自己心意,于是常常要她陪伴。也可以说徐皇后虽然被保护得很好,没有经过多惨烈的后宫之争,但能帮皇帝维持这么一个安定的后宫,她还是很有手段的。这日子过得虽然平静,但却有些寂寞。
听了安明儿有孕的消息,徐皇后倒是先笑了,道:“这可是个好消息啊。”
安夫人愣了半晌没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你说我家小福有身孕了?”
陈公公笑呵呵地道:“可不是。夫人您也别担心,今个儿我也见着柳夫人了,气色什么的都是不错的。”
安夫人摸摸自己的肚子,嘀咕道:“那我这个孩子算什么?只比她那个大几个月,算是她孩子的姨?舅?”
徐皇后又笑了,她就是喜欢安夫人这股子活泼劲儿,明明三十好几的人了,偏偏还像个小姑娘。虽然也知道自己的皇帝丈夫干了什么,但是她不管那些事。既然进了宫,她还招呼着,她就肯定是开开心心慈眉善目的。她道:“又胡说。大几个月,那也是姨,那也是舅。这有什么的。”
陈公公看皇后心情好,有点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于是就把那些话憋下了。等到徐皇后回去了,他才把安平儿的话如实转告给安夫人。
这里头肯定有些弯弯绕,陈公公也是个人精。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而且他这头跟安夫人说了,回头肯定会连安夫人的表情反应一起向上禀告。
果然,安夫人听了,就颦了眉。最终吐出一句:“果然是这样?孙思文那小子皮痒了是吧,看我不拔了他的皮!我家小福的孩子,凭什么他说不要就不要?!”
陈公公赔笑道:“那安大人和柳大人都发了话呢,他一个做大夫的,也不会再怎么样了。”
安夫人哼了一声,道:“他要是还敢怎么样,我就把他的那座破山给淹了。”
陈公公又陪着笑了一回。这位就是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个性,她无疑知道自己是人质,可每天还是吃的好睡得好,连着伺候她的那些个宫女也变得神神叨叨的,好像也挺高兴。
当下他细细地记下了她的反应,就退下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就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能有什么幺蛾子?可是上面盯得紧,要是出了岔子,恐怕要怪他贪财没上禀。
可是他走了,安夫人却陷入了沉思。
安平儿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当然知道这个侄女儿的心思。别人的心眼只有七窍,她的心眼儿十七窍都不止。她的意思,大概是那件事儿…也就是说,把小福送上山去静养。恐怕是自己家里那两个老头子,是打算和边境那位,结盟了…
no.151:(动手篇 )夺帅风波
安明儿被送上山,安平儿迅速让人安排妥当。
常连神医痛定思痛,终于还是决定先不拿未出世的孩子开刀。
于是安明儿这才放下心来,在山上安心调养。
消息送到襄阳,可是柳睿已经赶赴边关。安织造接到信,仔细考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信送到边关柳睿手里。
彼时三千家兵正值抵达边城之际,老王爷已经撤回京城。这么大的动静,新帅当然有所察觉。但是初掌帅印的新人被鞑靼的攻势弄的焦头烂额,也没有精力去勘探清楚。老王爷前脚刚走,这厮就把炼云海贬为先锋,大肆提拔自己的亲信,不客气地说,都是一些乌合之众。
有兵力囤积在边城,毕竟是大事,还是意思意思派了几个闲散将领去交涉。柳睿是个生意人,惯会交际,来了人他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手段。
美酒,美人,歌舞升平,阿谀奉承,还有大批的贿赂奉上。那几个新帅亲信的乌合之众一来就被哄得晕头转向。第二天晕忽忽地回去了,竟然都众口一词,只对新帅说那是江南柳家行商的镖师。
三千装备精良的镖师?有眼睛的人,谁也不信。
可是,外有强敌,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却没有起动乱还好。要是起了,他们也没这个兵力再去镇压。再来新帅掌印,脚跟还没站稳,实在不想求援。
于是这三千家兵就这么驻扎下了。
炼云海身为先锋。是所有将领中阵亡的可能性最大的。他一直力保自己不死,配合度竟然很高。狠狠挫败了几次进犯。当然,功劳算新帅的。
可是这炼先锋,有一个毛病,就是唯军令是从,完全不懂得变通。简单的说,就是你指哪儿他打哪儿。打完了。他就收拾收拾,带着人回家洗洗睡去了。路过哪里,其他人打的鸡飞狗跳他都不管。
但你不能说他不对。毕竟军令如山,万一新帅是有什么战略在内,他一插手,破坏了怎么办?比如,故意退避三舍诱敌深入什么的,万一他路过看人家打的凄惨,过去帮一把手。把本来要诱的敌给吓跑了怎么办?
所以,综合形势就是,虽然有悍将先锋撑着,取得不少局部胜利。但是整体战局还是溃败得一塌糊涂。再有就是艰苦奋战的先锋的民众支持率一下子飙升,焦头烂额的新帅在士兵心目中的形象跌落谷底。
终于有一天,这位新帅在睡梦中被人摘掉了脑袋。炼云海和几位老将顺利取得了部队的掌控权力,并发信回京城。三千家兵就是他的后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摆平了那些新帅带来的亲兵。
木已成舟,鞑靼犯境,再加上士兵拥戴。皇帝虽然震怒。但是无可奈何,只能传旨封炼云海复位左将军,代掌帅印。还是不承认他的地位,但他已经取得实权。
圣旨到的那一天,也是柳睿收到襄阳方面的一批信的时候。那晚他带兵出征,回府信便到了。但他是一个商人,虽然城府颇深,可是这种带兵的事情却还是头一回,自然精疲力竭,一回到府里,连看信的力气都没有,就先倒下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在匆匆赶回营地时随手抽了一沓信来看。走得匆忙,就掉了一封。也真就是天意弄人,掉的,就是那封家书。
看完信,他心里有了谱。因为三千家兵只听令于他,已经归入军中编制。炼云海为了巩固刚到手的权力,就将他提为校尉。
一连打了几场仗,终于勉强扭转了鞑靼的压倒性胜利。天朝士兵固守边城,和鞑靼打起了拉锯战。
消息传到京城,有人不甘,有人愤怒,也有人沉默。可,最后都只能选择承认。京城那边,老王爷是支持炼云海的。因为炼云海确实是一员将才,老王爷也是一位干将,当时出了这种阵前易帅的事情,他是又痛又恨,可是无可奈何,只能回京。只是毕竟没有年轻人的冲动和血性,没办法做下这么残酷又决绝的决定。
这也是他看中炼云海的一点。这位将领虽然年轻,可是够狠辣,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完全不畏牺牲。但他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可以说这位昔日的武状元,是一位天生的将才。不管日后他会怎样,只要他能成就一番事业,必定名垂千古。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老王爷这种将领能考虑周全的。比如皇帝对于江南首富之家的态度,比如这边关之事和江南一个小小织造和员外郎之间的关联。
皇帝是非常头痛。
这一点,从徐皇后对安夫人的态度转变就能看得出来。几月过去,安夫人的妊娠已经越来越明显。按理说以徐皇后的性格,一定会更加仔细地照顾她。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却反而生疏了,也不常常召见她。
倒是皇帝还会时不时见她一面。
这天上了朝,又听了边关的捷报。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转念一想,就止住了往皇后宫中去的脚步,转而去往关押人质的落霞苑。
说是关押,可是这位夫人可以说是养尊处优,被照顾得很好。要说折磨的就是她的精神,可是她自己是一点儿也不觉得,每天享用着那些即使在首富之家也享受不到的珍奇异宝,和宫女们逗趣,给太医找找麻烦,和怀着各种心思上门来的各路妃嫔打打太极,倒是过的很安逸。
皇帝有的时候也会想她是不是装腔作势。可是这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眼看她要临近生产。她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在皇宫里生孩子是一场大劫。可她倒是一点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悦的表现来。她身边的宫女会把她每天的行动都上报,她也觉得没什么,照样和那些宫女开玩笑,大方地赏赐。
有的时候觉得,这女人搞不好就是没心没肺的。
是的,这些年皇上他老人家就一直惦记着这位江南第一夫人。确切地说,是惦记着她家相公。当年八王夺嫡,可以说没有江南织造安玉宁的帮助是不行的。
安玉宁这个人,很特殊。当年的八贤王,想过用功名富贵来收买他,可是他不屑一顾。也开玩笑若是登上大位,要招他为驸马,从此与天同富贵。可是他也拒绝了。这个人没有野心,因此反而不好掌握。可以说,他当年助自己一臂之力,完全是因为他觉得八贤王会是一个明君,或者就是看上八王的品格。
不可掌握的人就是危险。所幸此人不是没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的妻女。或者该说,是他家夫人。二十多年来专一如初就已经不可思议,当年他是为了红颜而舍弃与天同富贵的机会,传为佳话。后来八王回京路上对此女匆匆一瞥,只觉得此女甚是平常。
但是听九门提督提起过,此女城府颇深,计谋胆识都过人一等。再就是她那双眼睛。和安玉宁相似的眼睛。大胆,自由,又多了一抹无辜。好像没有能束缚她,完完全全的真性情。后来她身为命妇,也曾进过几次宫,见过几次。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她的眼神都没有变过。
若说安玉宁是一只无拘无束的苍蝇,不可掌控。那她也是一只桀骜的小鹰。听说她也生了一个和她很相似的女儿。
一边慢慢地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皇帝的御驾就到了落霞苑。
安夫人早就在众人的扶持下,挺着大肚子出来等着了,这会子就装腔作势地捏着嗓子道:“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可是不难看出她的不以为然。
皇帝已经习惯了她的性格,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自己下了轿,道:“起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别累着了。”
安夫人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道:“皇上怎么今日有空过来?臣妾惶恐。”
这句话就说得皇帝想笑:“这世上还有能让你惶恐的事情?”
安夫人瞪圆了眼睛:“皇上这说的是什么话。皇上您是天子,您的威仪,臣妾等蒲柳之身岂能不震慑惶恐?”
皇帝就真的笑了:“朕算是知道了,玉宁这二十多年都是被你逗过来的,难怪他活得这么自在。”
看他坐下了。安夫人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皇帝一抬眼睛,瞥到她的大肚,十分疑心她是故意的。最终只摆摆手,道:“罢了,你坐下吧。”
安夫人道:“谢皇上恩典。”
这才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皇帝伸手敲了敲桌子,道:“你这也要临盆了,听说你女儿也有了身孕。怎么样?”
安夫人眼观鼻鼻观心:“臣妾蒙皇上和皇后娘娘厚爱,在深宫做客,不知。”
“那你是埋怨朕?”
“不敢。”可她的眼睛分明就不是这么说的。这女人还有一个毛病,就是非常老实,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有件事儿,朕想召玉宁进京。”
安夫人随口道:“那是他的福气,臣妾替他谢过皇上的恩典。”
no.152:(大结局)重逢狗熊
皇帝又道:“这你家小女的婚事,其实作不得数。看小说到网不如朕再给她指个好人家?”
安夫人的眼角就一抽,这是什么意思?当下她只不动声色地顶回去,道:“我家小福也是个福薄的命,她生得像他爹,可是性子像臣妾。臣妾虽然长得不是国色天香,但是绝对是一个贞洁烈妇。”
皇帝又笑了:“是么,江南首富独宠二十多年,倒是见证了他的情定不渝。可是夫人你…好像只有小气善妒之名在外啊。”
安夫人翘了翘嘴角:“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皇上您老人家高瞻远睹,慧眼独到,怎么会和那些市井小民一般见识。”
皇帝被她逗得直要笑,末了说了一句:“朕倒是觉得,朝政枯燥,要是有你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倒也是人生乐事。”
安夫人警觉:“臣妾福薄,自问姿色有一点,但是已经年老色衰,又小气善妒,不识大体,恐怕承担不起皇上的厚爱。”
皇帝笑了一回,渐渐正容,道:“鞑靼派人来议和求亲。”
安夫人一愣。首先是没反应过来这人突然和自己讨论朝政做什么。可是马上又觉得有一丝慌乱。炼云海尚未立下足够的汗马功劳,若是这时候和亲议和,那不是死定了吗。
于是她忙道:“万万不能啊。陛下,我中原是天朝上国,那鞑靼蛮夷,粗鄙不通礼仪。怎能娶天朝尊贵的公主?”
皇帝悠闲地道:“话不能这么说。能以一人之力平定番乱,让百姓免受兵灾之苦。可是一件好事。公主之身,当然要为国分忧。”
“可谁知那鞑靼蛮子打的是什么心思。”
“哦?”
安夫人嘀咕:“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皇帝的眉毛一皱。
安夫人暗叹一声命苦,不甘不愿地捧着肚子跪下了:“皇上明鉴,民女绝没有半分私心。只是为天朝的颜面着想。那鞑靼说犯境就犯境,赔上天朝无数好儿郎的性命。如今说要和亲就和亲,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意。他日他们若是撕毁合约。我天朝颜面何在?”
皇帝不说话。
安夫人又道:“再者儿是娘的心头肉,有哪个做娘的愿意把女儿嫁到那种蛮夷之地?届时若是公主殿下受了委屈,虽然我们是天朝上国,那陛下和娘娘也是鞭长莫及。陛下和娘娘夫妻恩爱,百姓传为佳话,难道陛下忍心看娘娘肝肠寸断吗?”
皇帝又笑了,道:“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安夫人见他笑了,也就松了一口气,只道:“那也是因为天子仁德。不至于听不见逆耳忠言。”
“你觉得你在向朕进谏?”
安夫人厚着脸皮道:“臣妾是粗鄙妇人,大道理不懂,只懂为娘的心。”
皇帝喝了一口茶,半晌。才道:“咦,你怎么跪着了?快起来罢,都是有身子的人了。”
安夫人咬牙切齿,却也松了一口气,坐好了。
过了一会儿,皇帝又道:“朝中现在也分持两派。”
那还用说吗,主战派一定是老王爷为首的将领。主和派肯定是那倒霉新帅的家族。和一些怕死的文官。
皇帝道:“朕倒是觉得你比那些个畏畏缩缩的文官有趣的多。妇道人家,嗯?我看你胆子和血性都不错嘛。若是身为男儿身,那必定是国之栋梁。”
安夫人低声下气地道:“臣妾就是个良家妇女,糟糠之妻…”
皇帝又笑了,道:“那依你。战。”
安夫人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这骚包皇帝又露出一丝近乎宠溺的笑容,道:“这内眷干政,本来是不允的。不过朕念并非后妃,就免去你这罪过。”
“…谢皇上恩典。皇上您明察秋毫,不愧是万古明君。皇上您丰功伟绩,一定会万古流芳,成为帝王的表率…”
安夫人开始有点理解那些削尖了头想要争宠的嫔妃了。先不说这男人长得就帅,而且还浑身帝王的王霸之气。刚刚那个表情,就让人觉得受宠若惊。她不禁想,那些做奸妃,后宫干政的人,日子也过的挺滋润的…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意有所指,“这打战,可消耗国库啊…”
“…”安夫人警觉。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笑道:“安柳二家一直为国奔波,也确实立下不少功劳。眼下鞑靼犯境,柳家更是将独子送往边疆,还自愿奉上朕当年恩准留下的三千家兵,确实是忧国忧民,朕心大慰。”
一番话说得安夫人的心七上八下:“为国分忧,匹夫有责。”
皇帝又道:“既然安柳二家如此关心北疆之事,那这战时消耗…”
…这老不要脸的是来要钱的。
安夫人哭丧着脸道:“这,这臣妾只是个女流之辈。不过为国分忧,匹夫有责。臣妾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给夫家赚过一分钱,但也有嫁妆若干,虽不丰厚,但也是臣妾一点点报效家国之心…”
皇上垂了垂眼皮:“朕听说夫人你手掌安家偌大内务,连玉宁都要每个月跟你领零花。”
“那是道听途说…”
皇帝道:“怎么会是道听途说?朕听皇儿说过,皇儿下江南的时候,玉宁请一顿饭都要找夫人您领银子的。”
这是真事。龙二和亲王下江南,跑到襄阳,安织造请他吃饭,结果吃完了没钱结账。堂堂江南首富还要灰头土脸地跑回去跟夫人要钱,据说夫人那个时候心情不好,还被臭骂了一顿。龙二这小子回来就对自己的皇帝老爹加油添醋地说了。
安夫人无奈地又跪下了:“皇上明察!臣妾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些皇上和皇后娘娘厚爱的赏赐。若实在是要臣妾表明为国效力的决心,只求皇上开恩让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届时臣妾一定赶赴边关,为三军将士烧火做饭…”
“…”皇帝觉得很神奇,平时和人说话,话里带话也习惯了,怎么和这女人说话,说不了三两句就要被她逗笑呢。
他和蔼地道:“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怎么。还要朕扶你么?来来,坐下说。得了,朕给你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安夫人这才又坐了回去,只觉得小腿酸胀,难受得很。
皇帝敲了敲桌子,沉吟了一回,终于道:“朕也舍不得动玉宁。”
那个苍蝇一般的男人。可以受制于糟糠之妻,当年可以不顾后果为他卖命,为的。都是一个情字。身在帝王家,有多少情义可言。
安夫人低声道:“臣妾在家中时,常听家夫提起,皇上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是个圣贤仁德之君。请皇上相信,安柳二家绝没有策反之心,蒙皇上厚爱,留下三千家兵,可是绝没有囤积兵力之事。”
既然要敞开天窗说亮话,那她也不要死了。跪来跪去的腿酸的很。
皇帝看着她:“朕相信,可是朝臣不相信。”
安夫人低下了头。
皇帝又道:“玉宁是如此。朕知道,柳小子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材,你的小女在晋阳劝动商旅救济灾民的事情朕也有所耳闻。你们确实说的上是满门忠良。”
“皇上明鉴。”
“可,朕百年之后呢?你们百年之后呢?你的小女和女婿的后继之人,是否还会为天朝忠心耿耿?”
“…”伶牙俐齿的安夫人也说不出话来了。
皇帝皱了皱眉,忧心忡忡:“先不说远的,就说朕当年继位之时。九龙夺嫡,动乱了十余年。那时候各种势力都隐隐有起头之势。现下天下太平,可,朝堂总有不稳的时候。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十年。那时候,你能保证你安柳二家的子孙,还能代代忠良?就连朕也不能保证朕的后继之人都会是一代贤帝。”
安夫人想说“皇上您洪福齐天,天朝国运昌隆”,想了想,还是没把这些废话说出来。
于是皇帝又道:“你们两家势力盘踞江南,不但对天朝是一个威胁。你也许不明白,玉宁也不明白,只当朕是要兔死狗烹。可朕其实也是为你们着想。树大招风,现下朝堂之上每天都有弹劾你们的折子。玉宁和柳卿有手段,柳小子也是人中龙凤,朕也给你们压着,自是不怕。可朕百年之后呢?谁来保你们?”
一个皇帝,能把话说到这份上,确实不容易了。
安夫人的神色有些黯然,只道:“只要陛下相信臣妾一门的忠心,安柳上下,皆死而无憾。”
皇帝又敲敲桌子,语重心长地道:“夫人,富贵云烟,能保住家宅安宁,才是最重要的。现下朕给你们这一个机会。私兵已经散去,只要玉宁和柳卿交出万贯家财,以支北疆。朕答应你,边关大捷之际,就是你们夫妻团聚之时。”
安夫人心想,这不是在给她下套吧?
但是她立刻摆出一个热泪盈眶的表情:“皇上您如此厚爱,安柳二家上下感激不尽!”
皇帝看得好气又好笑:“朕跟你说真心话,你这个样子是做什么。”
安夫人认真地道:“臣妾是在感激陛下的隆恩。只要陛下下旨,给安柳二家一个安身之所,那臣妾立刻献上安家的全部家产。”
皇帝也不跟她计较,道:“这有何难。只是,这你能做主吗?”
这后半句话,就是在调侃。
安夫人立刻道:“皇上您不是说了吗,家夫连一顿饭钱都是从臣妾这领的,臣妾怎么会不能做主呢。”
皇帝大笑,道:“那首富之家变成平头百姓,甚至可能三餐不继,也不要紧?”
“皇上都说了富贵如云烟。再说了,这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过法,臣妾既然能持好一个首富之家。那自然也能持好一个家徒四壁的家。”
皇帝笑道:“怎么会让你们家徒四壁。”
末了他站了起来,笑道:“朕倒是想你在宫中多留一些日子。给朕解忧作伴。这样,朕就赐封你为郡主,封号解忧,让你能常来宫中给朕做伴,你看如何?”
“…”
皇帝又一沉吟,道:“你们家为北疆奉上三千家兵。又捐出全部家产。论功当赏。这样,朕再封你的小女为明珠县主,封柳小子为九门副都统,封你家小儿为安县君,你兄长和玉宁皆封为侯爵。封号嘛,朕还没想好。朕记得你还有个心爱的侄女儿,就一并封为郡主了。”
安夫人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这腹黑皇帝用一堆空名号换走了他们家的家产。重要的是柳睿的封号,这是要上京赴任的,说明他老人家还是不放心。所以要把这个最重要的继承人捆在眼皮子底下。
但是转念一想,好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封号都是有食谥的,那还好还好,不至于真的家徒四壁。于是她很痛快地谢了恩。
孰料皇帝又兴致勃勃地道:“夫人。你觉得你肚子里,是男的还是女的?”
“?”安夫人又警觉,随即很傻很天真地道,“皇上是要再封小儿吗?那臣妾可担当不起啊,皇上可已经隆恩浩荡了。”
皇帝还是很有兴致:“郡主之子,封号是肯定的。朕是想,这孩子不如就留在宫里给梓潼做伴。那几个小儿都已经长大了。孩子也轮不到梓潼教养,梓潼也有些寂寞啊。”
可是安夫人却想,他是不是打着皇后的名义,还是想要留一个人质?还是说他是想自己蹂躏她的乖宝宝…
但,也轮不到她说不。她只在想,这次真是大出血…
很快皇帝就兑现了诺言,下了圣旨,说是江南织造和员外郎两家满门忠良,不但为北疆忍痛将家兵尽数遣出,还奉上家财万贯,以支前线。有此等贤臣是国之大幸,旨封安织造为安逸侯,柳员外为山东侯。织造夫人柳氏封为解忧郡主,与山东侯夫人同封为一品诰命。再封柳睿为九门副提督,安家小子为安县君。另有安家小女安氏明儿劝动商户开仓放粮,安氏平儿伴驾有功,分别册封为明珠县主,平安县主。
再则安织造以一人之力代江南十织造,劳苦功高,也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于是江南复立十织造,安织造为总织造。
多了个总字,那就是个挂名的官员…最多管管事,可不是和织造一样是滚在油田上打滚的差事了,还吃力不讨好。
可,到底满门封侯,也光宗耀祖了。散尽家产,赔上家兵,安柳二家总算是从灭门之祸中冒出头来。只是天朝三大富豪,再也没了这两家的名字。
所以安柳二家接到这样的圣旨,可以说是有喜有忧。
好在边关连续大捷,真正成全了这一次化险为夷。
四月之后,安夫人产下一名男婴。但是有些先天不足,满朝御医竟然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好送上常连山。安夫人因为产后虚弱,又伤心过度,也病倒了。
那一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常连山下已经站满了皇家侍卫。宫娥坐在车里,抱着虚弱的小公子。
山上走下一个身姿绰约的美人,打着一把绣着莲花的油纸伞。正是安平儿。
侍卫头儿连忙迎上去:“平安县主。”
安平儿叹了一声,道:“快把我那苦命的表弟抱来给我瞅瞅。”
看了孩子,这都快满月了,竟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安平儿又一阵伤心:“你说小姨怎么就这么命苦?小福妹妹的身子还没调理好呢,这老来得子的,又是这个样子。小福妹妹看了可要怎么个伤心法。”
美人落泪,侍卫长铮铮铁汉也有点受不了,直道:“神医医术高超,县主可以宽心的。”
安平儿话锋一转,道:“我来问你,我家小姨怎么样了?”
侍卫长一愣:“郡主在皇宫内院养着,不会有事。”|
安平儿挨上去一些,道:“小哥儿,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母别子,可是人生一大伤心之事。你们男人家不懂的。何况现在不但新生的小儿别了。这做女儿的也在一步之遥而不得相见。”
“…”侍卫长愣是没明白过来她要说什么。
安平儿眨眨眼,道:“您能不能去替我向皇后娘娘求个情。只说这心病还得心药医。何况神医在山上呢。不如,把我家小姨也送上山来?”
侍卫长吓了一跳,忙道:“小臣位卑言轻,只怕有负郡主所托!”
说完,就逃似的跑了。早听说了这位县主人虽美艳,不输江南第一美人明珠县主。但这位可是个古灵精怪的主。他们这些侍卫穷极无聊想女人的时候。也常常会提起这两位新晋的江南县主。只说娶媳妇儿一定娶明珠县主那样的,温温婉婉,又有一副菩萨心肠…这位,可不好一时被美色迷了眼睛,然后带来一身麻烦。
安平儿还在他身后叫:“喂,我只是让你去给我带个话!你跑什么!”
侍卫长又想起一件事,不由得硬着头皮又回来了:“县主,皇后娘娘让我们带着奶娘过来了,您看…”
安平儿嘀咕道:“那神医不喜欢生人啊。何况我们家小福妹妹也要生产了。带着奶娘呢。不比皇宫内院的奶娘奶水少~您就请皇后娘娘放心吧~”
侍卫长瀑布汗。
安平儿道:“这样,你去回禀娘娘的时候,就帮我顺便提一声…喂!你又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侍卫长慌慌张张地带着人跑了。
安平儿无可奈何,嘀咕了一声扫兴。就抱着怀里脆弱的奶娃娃,上山去了。
山上只有一处普通的青瓦房,四个间。一走进院,就先闻到药香。常连神医正在煎药。
临进房间,就听到女子轻轻的咳嗽声。这天气凉,安明儿就染了些风寒。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也临盆在即。只可恨柳睿那小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娘子怀孕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连封信都没带回来。
听见安平儿进门的声音,安明儿从躺椅里坐了起来,道:“表姐。”
安平儿抱着小儿上前:“小福,来看看你弟弟。”
安明儿连忙伸长了手要抱,搂住了软软的一团,才有些欣喜,然而马上就有些疑虑:“怎么还在睡呢?”
安平儿叹了一声,道:“这孩子打从生下来,就没睁开过眼睛。”
“…那,那他…”安明儿想起安夫人那个近亲联姻的理论,不由得有些胆寒。
安平儿忙道:“有什么要紧的。当年你那样,先生都能把你治好。何况是这个小东西。”她复又叹气:“先生是什么命啊,光帮小姨带孩子了。至今连个伴儿都没有。”
她明里暗里暗示过多少回了,那个木头都无动于衷。真是气死人了。
安明儿笑了,她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何况这个表姐从来就对自己的心思不加掩饰,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只隐晦地道:“其实吧,师父这个人就是个没心眼的。我看他待你很不一样,只是,他又很讲礼仪伦常。”
要不然,早就把安夫人抢走了。再不济,当年也要和安织造轰轰烈烈地抢一场。那他和安织造的关系,就不会到现在还这么好。听说当年他就是一个翩翩君子,虽然喜欢的不得了,可是是主动退出的。原因无他,就是伊人已嫁。
那,安平儿,现在也还是有夫之妇呢…
其实吧,要说他不喜欢安平儿,那是不可能的。安平儿就是安夫人的影子,像得不得了,尤其是脾性。也许有人会头疼这个代替品和正主的问题。可咱们的安大小姐可不是。她的理论向来是先骗回家,再好好调教。
听了安明儿这种话,她才恍然大悟,道:“那我早些回去把那败家子给解决了。”
安明儿立刻笑了,还笑出了声。可是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连脸都扭曲了一下。
安平儿被她吓了一跳:“小福?!小福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表,表姐,我的羊水破了…”
“什么?!要生了?!你撑着,我去给你找先生来!”
她跑的快。安明儿都来不及提醒她,这个时候。该找的不是先生,是产婆…
这一年五月,安明儿在常连山上生下一个女婴。她虽然少年流离烂漫,成长之后也常常受苦。但总归比她的娘亲幸运。母女平安,女孩儿有些虚弱,但是很健全。母亲身上的毒素一丝一毫也没有带到她身上。相对的。生产时候带落的胎盘几乎要将母体的余毒全部带走。安明儿终于真正转危为安。
这一年五月。北疆大破鞑靼。
皇帝龙心大悦,认为这个孩子给北疆带来了幸运,赐名慧敏,封为县主。
而柳睿,还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个女儿。
鞑靼败退。天朝为了显示隆恩浩荡,从宗室里选了一位县主封为公主,下嫁鞑靼。这个时候的安抚政策,就比战时有用的多。
半年之后,炼云海自动交出兵权。皇帝念他平乱有功。决定免其死罪,将其贬为和柳睿同级的九门副都统,镇守京城。
又过了半年,边城的兵权交接完毕。炼云海率领众将回京复命。并接安夫人回江南全家团聚。
这时候,正是春暖花开之时。
年轻的将领在春意融融中踏马京城,正是得意之时。虽然这一去没赏领,还要领罚,但众人还是觉得吐气扬眉。
柳睿随炼云海进宫复命,又被拉着喝了几次酒,就急不可耐地赶往常连山。
这两年来。他的发妻竟然如此狠心,半封信没有发到边疆。可他心里又怕,甚至不敢去上山去找她。怕她还没好,怕她更严重…
但是听到了朝廷的封谕,他至少知道她还活着。
丧尽家财什么的,被削去实权扣为人质什么的,他都可以不在乎。这两年的边关之行确实让他成长了很多。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冷漠的柳睿,再也不是那个功利心重的薄情郎。看惯了生死,才知道人命可贵,才知道真情难得。父母,夫妻,兄弟,这些都是天伦。那些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日子里,他无一刻不想念家中长辈,更是无一时不想念她的温柔。
可以说他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才能滚回京城。那这条命,他一定用来好好补偿她!即使下半辈子都要陪她呆在山上治病。
将者同袍,同生死。他的发妻也愿意和他同生共死,同荣共辱。
可是心急,他犯了一个错误。没有用特定的方法放消息上山。因此没有人来领路。所以,英明神武的柳大少,就在山中,迷路了…
直到朝廷派人来催新副都统上任,常连神医和安明儿等才惊觉原来这小子半个月前就上山了。可是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
等安平儿匆匆派人去找,又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邋遢的,而且很可能已经开始茹毛饮血的,像熊一样的人…
当他被带到守在门外的安平儿面前,安平儿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然后哈哈大笑得直要喘不过气来:“睿,睿表哥?!你,你掉熊窝里了?!”
柳睿从那个浓密的胡子里白了她一眼:“小福呢?!”
安平儿沉下了脸,哼了一声,道:“你还有脸来找小福?!”
柳睿蒙了,复又大急:“小福怎么样了?!”
安平儿被他这副野兽样吓着了,只冷哼了一声在前面带路,道:“你倒是还有良心!在边关呆了两年,半封信都没发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她又道:“你以为你当了大将军了,威风了?你的妻儿可都在这儿受罪呢。你知道小福生孩子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吗?整整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连气都要没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柳睿的脚下就顿住了,然后惊喜地大声咆哮:“你说什么?!小福给我生了孩子了?!”
说着,他就再也不管安平儿了,一头冲进了眼前这扇门。
一冲进去,里面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背对他,回过了头,好像有些惊讶。然后看到他这副尊容,更是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睿才不管,冲上去把娘子抱起来就隔着胡子用力亲了一下,然后一把抢过她怀里的孩子,大喜:“小福,你给我生了孩子了!”
一掀开尿布片,发现是个儿子,他又大叫:“是个儿子!怎么不是个女儿!”
复又道:“儿子好,长的真像我!”
安明儿都要被他吓死了,何况是一岁大的孩子。这下子就开始哇哇大哭。
安明儿连忙伸手去抢,一脸恼怒:“这不是你的孩子!”
柳睿听到孩子哭,也慌了,小福伸手来抱,他就想给。可是听到这一句,却不给了,满脸胡子还龇牙咧嘴的样子太吓人了:“不是我的孩子,好啊,小福你…”
柳大少…柳大胡子的心要碎了!
安明儿快被他气死了:“你胡说什么!”
柳睿想了想,不对,他家小福病歪歪的,能去找谁?他又想,那是生气了?于是他死死地搂着怀里的孩子不给她,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脸色:“小福,你生我的气了?我不是不给你写信,是实在忙的脱不开身…你看,你不是也没给我写吗?”
安平儿冲了进来,顿时大怒:“你干嘛!孩子都被你吓哭了!快放下!”
柳睿恶狠狠地道:“这是我儿子!小福给我生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放下!”
“你…”
终于安明儿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够了!”
说着,就从摇篮里抱出一个也被吓哭的孩子。这孩子长得贼俊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边哭一边打量人。
柳睿一愣,然后大喜:“双胞胎?!”
双你个头个双。
安明儿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你的女儿,皇上已经赐名慧敏。你抱的是我弟弟。我娘生的。”
“…”
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重逢没有哭泣,而是一场闹剧。
重逢也没有英雄。出来的是一头狗熊。
重逢的欢喜,也迟了好一会儿才来。
安明儿热泪盈眶。
做表姐的很识趣地抱了两个孩子出门,去常连神医那里,一边对怀里的孩子道:“不哭不哭,狗熊都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