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河津龙关前被大水卷走的那几只罗罗鸟?”
我喉头一滞,垂下头掩饰眼角那点突然涌出的酸热。龙族和凤鸟族本就担着嫌隙,罗罗鸟又是最早一批随娲皇归隐天外的山海异兽,甚得喜爱。伤了那几只笨鸟,等于直接扫了娲皇的颜面,同补天宫结下梁子。明摆着得罪娲皇在前,还冒险再去叨扰,终于揽下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交易”。换来这块玉石的条件,就是替娲皇救人间之祸。
狐狸脑袋再不灵光,稍加一琢磨也能将前因后果理得七七八八。他却只用一句“略费了些周折”就轻描淡写带过。傻子都猜得到,能从娲祖手下讨到便宜的神仙,至今还没化生出天地。
临渊白玉般的颈侧晕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绯色,语调却还是淡淡的:“当年补天事毕,遗下顽石众多,补天宫内俯拾皆是,但玉质浑浊裂纹遍布,几乎都残缺不全。幼棠,我想给你最好的,只有去求她。”
气氛扭转得太突然,甜如灌蜜的火沿着脊背滑下,燃起一阵酥麻。我握紧那块五彩晶莹的玉石,捋了好几遍舌头,才磕磕巴巴说出几行蚊子哼哼般的断句:“玉谱得来不易,我会好生收着。那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
耽搁这半晌,天已黑透,要是再撞上几个走夜路的凡人,瞧见我俩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容,毫无疑问会被指认作一对货真价实的断袖,真是跳进西湖也洗不清。大宋民风再开化,也不至于到能容忍断袖们在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夜黑风高也不行。多么有伤风化,很容易被双双绑了去沉湖。
但临渊显然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微眯着双桃花眼往我身前又挨近了寸许,开始耍赖:“不放。你都买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龙了,便把我身上的鳞一片片拔下来,我也不放。”
他的龙鳞,每一片都比我脸还要大,开什么玩笑。
下一刻,满目景致倒转,荒烟蔓草树影幢幢忽换作星河璀璨,我以为的这个玩笑,确实并不是一个玩笑。低头瞧去,身上那件竹青男子长衫不知何时已变回女儿装束,整个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严严实实扣在胸前,不知要往何处走去。
临渊足踏一地月光,悠悠踱着步子柔声道:“你那身衣裳化得倒不错,我瞧着很新鲜有趣,可惜终归看不习惯,搂搂抱抱也不大方便,还是帮你变回来,这下也不必再担忧凡人皆误会你是个断袖了。”
“谁稀罕同你搂搂抱抱!真是……没见过这么口无遮拦的神仙,上赶着承认自己是个断袖,你怎么琢磨的啊?”
“颜好,任性。”他顿了顿,“我怕你真的转身就走,不要我了怎么办?要是被个腰围六尺满脸麻子的富家小姐先一步掏钱买下了,还了得?那你觉着,一般来说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反应?”
“恕我直言,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不会遇到这种情况。白食好吃吗?赖账就罢了,还跑去后厨把人家养的狐狸都放走做什么?”
“还别说,楼外楼的厨子所烹佳肴滋味甚妙,尤其一道西湖醋鱼,将鲤鱼做得是嫩滑适口鲜香四溢,就是烟火气稍重了些。哎,那些狐狸不是你的同类嘛,你夫君我爱屋及乌,不忍见它们都做了菜刀下的冤魂,还是放归山林,积下功德一桩比较合算。说不定以后有几只得遇天地造化,变成美人儿报恩来,就拨给你做小丫鬟如何?”
我忍不住笑,将脑袋往他肩下埋了埋,心跳沉稳有力:“当真小气,还记着锦澜的仇?她都被打回原形了,虽说也是自作自受,到底可怜。唉……先别光想着美狐报恩这种好事,早着呢,眼下所有宝珠都拿来换了你这小贼,我俩此刻身无分文,该去哪里投宿?”
“这个嘛……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什么可担心?遇山我给你踏平,遇海我给你填满,你夫君我光明磊落,所行大道皆是坦途。”
“喂,小贼,你是不是对光明磊落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他臂力强劲,托着我许久也不见疲累,步子还走得极稳当。这些日子劳神太过,一松懈下来就再也支撑不住。强打精神同他斗了几句嘴,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
我不知他会将我带去哪里,也不晓得漫漫尘世路上,还会遇到什么难以预料但必定兑现的艰难险阻,可那又何妨。这臂弯如此温暖妥帖,令人安心。就这么随他走到无垠无涯之境,远离天族的倾轧纷争、远离挥之不去的夜来、远离属于云门的海上空城,和一切令人不安的疑幻疑真。只有我和他。
不久的以后,当我第一次站在黄泉弥渡彼岸,再回想起这月下动人情肠的回幕,也只能惊叹于命运的离奇残酷。伏笔早已饱蘸恶意,每处起承转合都遍布荆棘。而那滴悬而未决的浓墨,无论躲到哪里,都注定无处可逃。

第五十九章 三尺秋水尘不染
随临渊夜夜栖于城南竹林破庙,太阴最盛时,他会坐在残破的屋脊,用竹叶吹奏出好听的曲子。我则盘膝蜷在绵软枯叶堆中,试着用早先在涂山习得的吐纳之法,引月魄精华来调息吐纳,以这肉身凡胎从头修过。但不知为何,进展比做狐狸时还要缓慢得多,或许资质实在太差。临渊不以为意,只好言劝慰我不要心焦,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进恐岔逆了气血,万一被魔障所困,岂非得不偿失。
他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心怀失落,并非因为对道行高低有着不自量力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毫不犹豫就肯主动散去一身修为随他贬落凡间。身为涂山的千年资深废柴,自己是个什么斤两也早掂量清楚,断不至于在这上头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我担心的只是,迦楼罗不晓得会在哪天突然出现,届时定免不了一番厮缠。临渊如今身上只余一半的修为,就算帮不上什么忙,也希望尽量不要成为他渡劫救世的负担。
这段日子以来,雍禾所说的上古遗事在脑中挥之不去,关于迦楼罗弑杀龙祖伏泽夫妇的这段冤孽过往,我总疑心和临渊自幼成孤的身世有关。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犹豫咽下。若只是巧合也罢,万一他和迦楼罗之间真横亘着上一辈的滔天血债,又会不会对临渊这次历劫造成什么影响呢?因果这样莫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临安城中山明泉秀,树茂风柔,借着几缕竹叶曲的悠扬调子,与他整日无所事事打发辰光,醉里论道、醒时折花,将漫天星斗数遍。我只觉这般俗世鹣鲽与共的相对,远胜所谓仙家岁月多矣,行乐处,只争朝夕。
昴日星君当值后,我俩双双执了手在临安城中优哉闲逛。被仙族规矩拘束久了,从未亲历过人间这等桃红柳碧的繁盛,一切都目不暇接。
西湖艳色,在晚照中徐徐收敛,而天边一点浓光未散,翠柳长堤之上,游人往来梭织依旧熙攘。
也曾刻意留心,欲替他寻一寻那迦楼罗出没的痕迹,可惜三朝两日看下来,临安府确是个足斤足两仙妖无欺的福地,芳菲四月里,黄鹂夜莺等雀鸟随处婉转呖啼,乌鸦却连根毛也没见着。
他似乎完全没把应承娲皇的重任当一回事,每日里只顾牵着我东游西荡,指点一处处名山胜景,扯些野话闲篇,如此便消磨了数月。
这日行至钱塘名妓苏小小墓,说起这位命途飘零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奇女子,都很唏嘘。
歇在墓旁的六角攒尖亭中,见两旁立柱还题有长匾,立诗云: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铸金。
临渊说,她慕的不是才,是那段求之而不得的情。情郎阮郁弃她而去后,从此再无音讯。伊人便相思成疾,终于沉疴不起。后来某一日,苏小小游湖之际,偶遇一名长相酷似阮郁的落魄书生,遂慷慨解囊,授以银两盘缠助其上京赶考。那考生不负青眼,果然高中,钦点了个滑州刺史的官衔,赴任时途经此地,却恰赶上苏小小病重夭亡,抚棺大悲一场,只得出资将红颜葬在西泠松柏下,造了这坟边亭阁相守,聊作对知遇之恩的报答。因有这段典故,亭子便唤作“慕才亭”,长长久久纪念着苏小小不容于世的一片痴情。
我抚着坟前离离青草,心头忽涌上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缠成个死结无处排遣,负气的话不经脑子就冒了出来:“就像镜城上的绾云宫?”我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心爱之人再也求不回来了,于是遇上一个容貌肖似的,难免牵动隐衷。只不过因为,她只会在后来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阮郁的影子。如果书生长成另一种模样,苏小小还会如此慷慨惜才吗?她毕生所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阮郁。”
临渊愣住,握住我的手一僵,良久方低声道:“我不是个念旧的人,但她留下来的东西,我是很少移动。却并不是为了寻找另一个替身,放进去当作睹物思人的安慰。你若不喜欢这些凡间的故事,我以后不再说便是。”
近在咫尺的眸子定定回望过来,水墨般黑白分明,看得我一阵慌乱。本来好端端的踏青赏景,又去翻出些陈年旧账来斗嘴,也是自讨无趣。哥哥曾说,水至清则无鱼,凡事太过计较,只会平白折损了福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而随着时日流淌,我越发按捺不住渐增的焦虑,充满矛盾。既希望临渊能平顺化解这劫数,早日拿回被封的法力,便能少一分危险,又担心此事一了,就得立即返本归元重回东夷。
是的,我根本不想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处理那些千头万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四海天族之间令人作呕的权术纷争。但这不能成为莫名其妙就对他发火的理由。我很羞愧,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和道歉:“临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他呵呵一笑,伸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却紧接着说了句颇为奇怪的话:“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我茫然不知所谓:“你在说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这句话的因果,或许就不会再对云门如此介怀。可我既盼你能懂得我的心,又怕……”
临渊笑意清浅,小心掩饰住眉间愁意,将话停在了欲言又止的边沿。我却隐约感觉,他所害怕的东西,我比他更恐惧千千万万倍。还没有勇气面对的事,只得选择暂时回避。
“又怕我肚子饿了,却寻不出银子来买吃的对不对?我现今是个肉身凡胎,会有衣食所需,很容易饿的。”
“唔?怎么我却记得,你在东荒做小狐仙时,一样动不动就叫饿,顿顿都不能落下?可怜我龙宫里那些水灵灵的海蘑菇啊……”我俩相视莞尔,重又牵起手朝热闹街市走去。
下世之后,我的容貌身量虽然和在东荒时并无二致,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凡人的肉身何止脆弱,简直就是累赘,会怕冷、会害困、会肚子饿,还极其容易疲累,也需承受病痛之苦。奇怪的是,额间被刘海遮挡的那枚印记却始终未曾消隐,也丝毫没有褪淡。反正不痛不痒,我也就懒得再去琢磨,只越发笃定那果然就是块胎记。
既到了凡间,就得按俗世的规矩度日。临安气候宜人,风物和美,堪称鱼米之乡。而美好的东西大多很贵,所谓一分钱一分货不是没有道理,要养活我这么个一日三餐都嗷嗷待哺的凡人,还得靠银子。
临渊对银钱基本上毫无概念,出手素来大方随意,有多少花多少。一进客栈,又点了满桌酒菜,我算了算,正好把前日里赚下的银子花个干净,加上打尖的行价,精确到最后一枚铜板。时值盛夏,但山中露宿终究难以遮风避雨,在我染过几回不轻不重的风寒后,他便决定能投宿店家就尽量不再回城南破庙。
这数月以来,我俩几乎把所有的茶馆酒肆戏园子尽皆逛了个遍,切身体会了一把江南繁华地的风土人情。得出的结论是,若论道听途说打探小道消息,没有哪里比得过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临安府中谁家的母鸡下了双黄蛋、哪户的老牛半夜叫不停,风吹草动巨细无遗。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听说关于迦楼罗的半点蛛丝马迹。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时刻关注城中的天象地貌有无发生异动,总不能揪住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长得像大鹏的怪乌鸦?
这日的如归客栈入了夜仍旧热闹非凡,原是新到了个敲着响板说书的女先生,喝彩打赏之声喧沸不绝。
竖起耳朵默默听了几句,原来那天楼外楼前的一场闹剧流传甚广,坊间已经撰出了词话:集市上那个貌比潘安的小贼,没有辜负大众的期望,果不其然是个断袖,还被另一个相好的断袖给一掷千金买走,双双欢喜地做了对断袖鸳鸯。这词话里编排的,就是这对看起来出身富贵的断袖,如何金风玉露一相逢、如何在深宅大院里承受世俗的指摘煎熬、如何因为长辈给蓄纳的成群妻妾闹起了矛盾,最后一个负气出走,一个割舍不下万里追寻。叫作个什么“万斛明珠换玉郎一笑,渡山越海携春风双归”。
我低头扒着饭,感到很是憋屈,剜了他一眼讷讷说道:“我觉得这个桥段的难听程度,还不如《龙狐传》。”
委屈完了,也忍不住被凡人的想象力深深折服,认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转身就能给你杜撰出好几辈子的前尘因果。我原以为司命星君一手笔墨已足够离奇刁钻,这下恐怕要被比对得心如死灰。若这些口舌活络妙笔生花的凡胎都能得道飞升,信手拨弄三界仙凡命运的这桩肥差,哪还轮得上拘泥守旧的老司命呢。
临渊将折扇潇洒一挥,半遮住那张让凡人看一眼就流连忘返的脸,夸张喟叹道:“凡人寿元有限,短短数十春秋,还逃脱不得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之苦,难免要寻些虚妄刺激的乐子来满足一下。但凡数得上的话本传奇,什么月过西厢、书生跳墙,基本上就是诲淫诲盗系列。凡人嘛,固然也有好的,但坏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比少根筋的鱼头虾脑要难应付多了,你这么傻……呃那个天真,很容易被拐带偏了,还是少琢磨些,也不要四处乱走动,只有待在夫君身边,才最可靠安全。”
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我时刻不离他左右,简直狡猾到没朋友。自从换回姑娘装束以后,只要出街就隔三岔五遇上登徒浪子纠缠不断,临渊不胜其扰,看来也是终于琢磨明白,表现出了一点应有的紧张。虽是罐故作聪明的醋,但我被酸得很如意称心。舔了舔唇,故意笑话他:“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诈我?把占有欲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太有心机了,不好。”
“这就是你想不开了,我又没嫌你单纯好骗不是?莫论世道如何艰难人心多么险恶,一切自有夫君替你打点铺排,做只没什么心眼的狐狸,每日里自在快活,又有什么不好?”
“那你怎么不干脆找个二傻子呢,整天对着你笑,还忒活泼。”
他斜斜眼:“已经找到了。”
酒足饭饱,台上风水换过好几轮,夜又更深。说书人早领了赏钱告退,现正唱着一出唤《游园惊梦》的折子戏。年轻的伶人转一个圈,裙裾便四散如烟花,水袖施然迤逦。
扮书生柳梦梅的小旦拖长了唱腔:“小生哪一处不寻到,你却在这里。”
那声韵婉转绵润,起伏间尽是丝丝入扣的情意悠长。凡人的春闺梦,比起庄周戏蝶来,也不遑多让。原本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在梦里邂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他却说,我找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在恰到好处的此间,和你遇上。
临渊掩着嘴角,凑过来对我重复道:“我已经找到了。”
这景应得恰到好处,我低下头去,摸摸吃得圆鼓鼓的肚子,觉得很圆满。
躺在客栈单薄的木板床榻上,看月影慢慢浸过西窗,许是吃得太饱,竟难得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抬起腿踢了踢墙壁,想问问一墙之隔后面的临渊睡了不曾,孰料一脚下去,隔壁顿时传来阵惊天动地的响动。杯盏哐啷落地,椅子翻倒的动静和木板脆裂之声交织起伏,令人难以想象小小一间厢房里,会是怎样兵荒马乱的场景。
我惊得寒毛根根倒竖,出什么事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危险?赶紧翻身下地就往外跑,刚拉开门栓,却见临渊正好端端站在廊下,怀里还抱着床忒厚实的棉被,满脸平静无辜:“我床塌了。”
我:“……”
“你把床都踢散了架,我今晚总不能睡地上,只好过来借宿。”
我缓了好一会儿,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捂着胸口悲凉道:“你在把这张不知招谁惹谁了的床压塌之前,做的一番铺排也确实算得上可圈可点。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没小二上来问个究竟,想必整间客栈的活口都已经被瞌睡咒给放倒了吧!”
他无所谓地笑笑,完全无视我的错愕,径直登堂入室。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将手中被褥丢在榻上仔细铺好,还坐下拍了拍:“唔,仿佛比我的那床被更绵软蓬松。
“你这间屋的床太大,一个人睡横竖都空得慌,正好匀出半张来给我。”

第六十章 落翅影
作为一只天性保守的涂山狐,当下顿感纠结。
肌肤之亲这个事,其实我并不排斥。既然两情相悦,便是水到渠成顺其自然的因果。何况如今我俩之间,并不止于口头山盟,有了玉谱婚约,在奔放的仙族眼里,早就已经可以想怎么不可描述就怎么不可描述。
但是太突然了。
他不紧不慢褪去外衫,身上空荡荡虚掩着一袭绀碧中衣,弧度优雅的锁骨若隐若现,肩胛流线似雪峰峻峭,再往下全是不可描述的部分。不得不承认,当真耐看得很。俗话说的金玉其外,大概就是指的这副姿容。令人忍不住好奇,沿着合襟的交领将目光继续深入,会将怎样旖旎的风光一览无余。
猛然回过神来,架不住一阵晕眩。难道我对临渊——居然已经有了这么不可描述的想法?这个发现让我不禁开始怀疑人生。
看来做了凡人以后,不仅灵识退化得厉害,连定力都漏洞百出。狐族天性的好色有增无减,灵兽应有的矜持却荡然无存。太丢脸了,这么的没羞没臊,若不及时扳住,保准要被他取笑个万儿八千年。
好在这厮似乎还无所察觉,自顾跷着长腿往枕上放松仰倒,慢悠悠说:“幼棠,过来。”
我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咬咬牙,豁出去了,不就是抵足而眠么,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雄心壮志积累得差不多,挤出来的话却比蚊子哼哼大声不了多少:“那个……我半夜容易口渴,起来喝水怕是会吵到你……呃,我要睡外面。”
生怕他不同意,又紧接着底气不足地续道:“作为一个鸠占鹊巢的借宿者,要懂得客随主便这点基本常识。”
“我不是客,是你夫君。”话罢不紧不慢地往里挪了挪,勉强将床沿外侧空出来窄窄一片地方,歪着头想了会儿,道,“不过既然你想睡外边儿,倒也不是不能通融。反正以你现在这具凡人的身骨,就算睡在大门口,我要缩地成寸把你抱过来,也费不了多大事。”
事已至此,为了维护我涂山的颜面,要相信自己的定力,狐定胜天,必须不是盖的。故作镇定躺上去才发现,我那床棉被竟被他铺在榻板上当成了褥垫,也就是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俩只能同盖一张被子。
论不要脸,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一千来岁的段位跟两万多年的经验,天差地别,彻底没法比。
我生平头一回和一个男子同床共枕,双双衣衫不整,且这男子还是我未拜堂的心上人。漫漫长夜,长得望不到尽头。良久,才敢试着略动一下,往外挪了微乎其微的半寸,见里面没有动静,再接再厉又加半寸。
第三个半寸尚未得逞,忽觉重心不稳,腰背一空就要翻滚落地。还来不及惊呼出声,整个人便被一把捞过,严严实实裹在衾褥中,往里带去。
这个缩地成寸,缩得忒彻底,我被他整个抱起来放在身上,相对交叠,拥紧至一丝空隙也无。
与此同时,一把醇和绵软的嗓音低低响起:“你今晚,是打定主意要睡在床边的脚榻上?”
我干笑一声:“没……不是,我口渴了,想去倒杯茶来着,一时没注意动静大了点。吵着你了?真是对不住……”
“正好我也有些口渴。水族的传说里有个典故,叫相濡以沫,要不要试试?”
他躺在床角,任我压着,一只手从腰间环过,另一只手却沿着背脊蜿蜒而上,炽烫的掌心贴在我脑后玉枕穴上,又堪堪向下滑至颈窝,用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那方寸间的一小块肌肤。我觉得很燥热,灵台仅剩的几分清明早已被搅和得荡然无存,全是天旋地转的重影。这么浮浮沉沉的当口,却没来由想起他在月下抚琴的模样,指如白玉,轻拢慢捻抹复挑,何等温柔笃定,迂回又从容。
鼻息暖热,拂在额角,薄唇似花瓣轻柔,开始沿着眉梢辗转到耳垂。我呼吸一窒,赶忙将眼睛闭上,满心不知所措,当真慌乱得很。
唇舌的吮舐带来一阵陌生难耐的焦渴,像疯长的藤蔓一样沿着四肢百骸肆意蔓延。不知何以浇熄,只能生涩地将他缠得更紧一点。
原来,相呴以湿,是这样。相濡以沫,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才微喘着意犹未尽地分开。
身下垫着的胸膛很温暖结实,那碧色薄衫上也不知熏染了什么香料,霜雪般清冽的味道混着几丝松柏草木的气息阵阵传来,氤氲了整个帐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