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这么晚了找我来何事?”允聿不在,冀安王爷想必也是知道的,便是要单独和令妧说话了。
冀安王爷示意令妧坐下,伸手替她倒了茶水。令妧受宠若惊,忙站起身:“父王,我自己来。”
他伸手挡住她的手,笑道:“不必拘谨,父王今日找你,是要同你说几句话。有些事,父王要你记着。”他将杯盏递到令妧面前,又回身坐下。
望见他脸上慈爱笑容,令妧却突然笑不出来了,指腹轻抚着杯盏上栩栩浮雕,沉声问:“他要留下你们,父王是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他轻易打消令妧疑虑,却转口道,“你可知道当日君儿如何得知北汉亡国的真相?”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问得令妧愣住了,她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地一颤…允聿如何知晓,她似乎从没去问过,只道是被那残忍的消息所伤,她将亡国之仇深埋在心底,却不是真的忘了。
冀安王爷浅啜一口茶水,低低道:“王师军中有一个叫姚行年的副将,曾受过君儿恩惠,此消息便是他透露。我也曾暗中观察过,那少年不甘于现状,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令妧一惊,脱口道:“父王何以告诉我这个?”
他却又笑:“没什么,便是告诉你了,也许日后,你用得着。”
“日后…日后怎样?”
“怎样谁也不知道,可父王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君儿的身世你已知晓,我却只能为他做到这一步了。”
令妧心中动容,却没有伤感,恰恰是被父爱填满的温暖。冀安王爷深深望着她,忽而又道:“我与王妃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建璋十年罹难,小儿子也在那一年夭折。后来有了君儿,因为背负太重,便不敢再要孩子,只怕将来东窗事发,累及无辜。可是君儿不一样,父王也不希望他一脉单传,若有意外,便追悔莫及。”
冀安王爷早已没有亲子继承香火,令妧心头一阵酸楚,低头道:“您说的,我明白,只要是他的孩子,我不会去害他们。”
他舒心地笑:“皇上要将各位王爷遣去封邑,是因为不信任。先帝建功立业,他的皇后却没有将儿子们教好,所谓的兄友弟恭,不过是做足了戏给旁人所看。父王希望在你手里不会这样。”
“不会。”她坚定答着。
天家的血腥杀伐,为了皇位你死我活的场面,她已见了太多,她决不允许她的手中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往后…往后不管允聿会有多少孩子,她作为他的王后,势必好好教导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兄弟残杀。
冀安王爷点点头:“父王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这次去怡国封地,你要劝着君儿走,不要妇人之仁。你们终究是臣子,皇命不可违。”
令妧低声应了。
风渐渐急了,吹得衣袂飞扬。
明月当空,将亭中身影拉至好长。
冀安王爷忽而又道:“父王曾经自私地要你离开君儿,今时今日却拜托你那么多事,你,不怪我吗?”
素淡话语却似钝锤,击得令妧心头生痛,她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开口道:“我也没有做到答应您的事,最后还是留在了他的身边,还连累苏太傅…”
“乔儿!”冀安王爷沉痛打断她的话,伸手去扶她。她含泪望着他:“我不会怪您,今日之事,也不会告诉允聿。”
“好,好…”儿媳聪颖剔透,不必他多加点拨,这也是冀安王爷最为放心的。
*
诸王离京那日,崇京迎来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
帝后亲送诸王至城门口。
皇后握着令妧的手在一侧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来允聿上前,抖开了风氅替令妧披上。皇帝远远站在华盖下负手而立,他愣愣望着面前画面,又已数不清多久不见,苏傃曾问他是否心有不甘。他否认了。
真的平和吗?
皇帝的嘴角牵起讥讽笑容,那日紫薇花下,他曾以为这个女子终将成为他的女人,他会得到天下,得到她。如今,他真的成为大越人主,成为大越皇帝,她却做了别人的王后。
诸般因素,将他们之间的鸿沟越画越远,谁对谁错早已不重要,错过而已!
如今他心中属于她的位置越来越淡,而她到底不再多看他一眼。
皇帝收回了目光,淡淡背过身去。
“放心去吧,京中有我呢。”
令妧感激望着皇后:“大姐,谢谢。”
对着这个女子,令妧是真心感激的,允聿走得不放心,得苏傃一句话,想必他也安心一些。
皇后笑了笑,又望向他们身后的马车:“娘要多劳烦你照顾,此去封地路途遥远,我也不方便去探望。”
“放心。”这么久相处,令妧早已将苏夫人当做自己的亲人,没有人会抛下亲人不顾。
马车起程了,苏夫人掀起车帘望着后面,见皇后的身影越来越小,她突然红了眼睛,抓着令妧的手问:“我们去去就回吗?”
去去就回…她当日曾那样骗过昭儿,令妧双眸湿润,勉力笑道:“嗯,去去就回。”
她又一次撒谎了,心底竟再没有当日的负担,反而越发地坦荡起来。
*
日子平静至岁末,皇帝宴请诸臣诸将。
琼台上,歌舞升平,丝竹音袅袅。
殿上诸位把酒言欢,皇帝亦是开怀。
酉时末,晚宴结束,大臣们纷纷告退离去。将歌舞宴席撤去,岁末的夜里平静异常,一番惊心动魄却是刚刚开始。
皇帝早前就先将冀安王爷留下。
左右尽退,空旷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冀安王爷仍是端坐着,浅声问:“皇上有话要与臣说?”
皇帝深深睨住他,那座孤坟的事他已经派人差了许久,时至今日仍是无果,他不想再拐弯抹角,定定望着底下的老者,沉声道:“朕想知道,当日允聿去郊外祭拜的无名氏是谁?”
一句话,说得冀安王爷变尽了脸色,他不可置信看着堂上男子,突然问及允聿祭拜梁王的事…皇上一直在监视允聿吗?冀安王爷的掌心渗出了涔涔的汗,人仍是稳了心智道:“臣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不知吗?”他低低笑道,“京城脚下,若让朕自个儿查出来怕还没冀安王说出来的好。”
冀安王爷缄默了下去,他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到的,可若长此以往,或者痛他与王妃相要挟,君儿只怕要妥协。原来皇上留下他们,果真还是准备了一手的,好在,皇上还不知道君儿的身份。
冀安王爷紧绷的神色稍稍缓解,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
新年伊始,怡国延绵下着皑皑白雪,几个丫鬟聚集在院中玩雪,忽而听得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丫鬟们忙回身望去。
来人深灰布衣急急入内,身后一行脚印清晰无比。
内室一阵瓷器破碎的声响传出,将正要从廊下走过的几个侍女也吓住了。
崇京传来消息,冀安王爷和王妃双双染了恶疾,都已过世。
令妧得知此消息时,亦是狠狠一震,手中丝帕也不慎落在地上。他们离开崇京的时候,冀安王爷和王妃都还好好的,这才多久,便说染了恶疾过世,谁会信!
“我要回京去!”
令妧忙拉住那急急往外的身影,蹙眉道:“如何去?他已下令将父王和娘的尸体火化,骨灰送来怡国,便是不想让你回京!你无招入京,是大罪!”
他眼底悲愤异常:“是他逼死他们!”
令妧神色一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实当日冀安王爷留下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就该有所警觉的。皇帝必然是起了疑心,但没有证据,冀安王爷不想给他机会,所以才会选择一死。
往后呢?
往后还会这样没完没了吗?
她答应了苏傃在她有生之年不再有杀戮,允聿亦答应了胤王不会觊觎皇位,可是新皇却要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反击!
他们还有实力吗?
令妧愣愣一怔,“姚行年”三个字闪现在她的脑海。冀安王爷说那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他会有一番作为。只是现在,姚行年也不过是个小小副将,远远不足以与皇帝抗衡,再说,也得要他肯。
“蛰伏。”令妧直直凝住允聿愤怒双眸,坚定地开口。
她不会再让夏侯王府担惊受怕,不会让他们的后人水生火热,她需要静静等待一个机会。
如今的怡国,离开崇京千里之外,山高皇帝远,倒是容易做事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月,宫中传出消息,穆昭仪有孕。皇帝大喜,几日晋其为穆妃,封赏万千,着其好好养胎。金秋十月,穆妃诞下一位帝姬,也是大越皇帝此生第一个孩子,赐名昭阳,寓意其美如朝阳,光芒四射。
帝姬满月酒席上,皇后突然感觉不适,御医瞧过后,大喜,曰皇后也已后身孕两个多月。皇帝更是如是珍宝,自上一次小产后,皇后的凤体便一直不太好,苏府出事,冀安王爷夫妇出事,她更是忧思忧虑。御医们想方设法替皇后保胎调养,却仍是无法根除皇后的心病。
次年,皇后诞下皇长子。仅仅半年后,怡国传来消息,怡王喜得贵子。
“是吗?”皇帝小心将皇长子交至乳母手中,转身出了内室。侍卫忙跟上去,低声道:“没有错,怡王后将裕妃的儿子占为己有。”
皇帝的耳畔又想起当年令妧在北汉少帝墓前说过的话——我是杀不了你,可你也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我也断不会给你生儿育女!
如今,她要裕妃的儿子,却比起她给允聿生儿育女更叫皇帝觉得悲哀。她要那个孩子,便是证明她愿意去争宠,只是为了允聿。皇帝的面色冷了下去,继而,又缓缓笑出来。
怡国王庭上演夺子争宠的戏码,却从另一种意义上告诉他天下太平了。有空争宠,便是没空盯住崇京了。
时过境迁,没有人会一成不变。
*
“娘娘,您为何将小主子送给王后娘娘?”侍女不甘地问着。
杨颖的眸子一紧,低低喝道:“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原本以为今后有了孩子,便有了一辈子的依靠,哪知王后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有一次她无意间听见怡王和大夫在内室说话,她隐约听见王后之前伤过胎气,不易受孕的话…王后何时伤过胎气?杨颖不明白,却也不是她能问的。
外头皆以为她得尽怡王宠爱,能先王后一步诞下长子,可究竟如何,却只有杨颖自己清楚。况且,这一个孩子,还是她与怡王做的交易得来的。孩子跟着她,还是跟着王后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今后,她的儿子必将是世子,夏侯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但是跟着她这个不受宠的娘,也注定只会是不得宠的下场。
眼前粉嫩的婴孩微微啼哭一声,令妧忙俯身将他抱在怀中。孩子柔软的身躯贴在她的胸口,那是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曾有过昭儿,她也抱过,亲过,却从来不知那一个竟是自己的儿子。
她此生都以为不会再尝到做娘的感觉了,杨颖却执意要将孩子过继给她。
令妧明白杨颖的苦心,更明白这消息传去崇京,皇帝会如何看她。何况,私心里,她也喜欢孩子。
允聿推门入内,瞧见这一幕,心中不免酸楚。他上前,揽住令妧的削肩,低低道:“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会找大夫给你医治。”
令妧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没关系,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当年她生昭儿时出过什么事,她仍是记不起来。也许,记不得,也是好事。
“乔儿…”
她回眸看向他:“父王不希望夏侯一族一脉单传。”这也是她的心里话,没有一丝妒意,并且她相信,她定不若萧后一样失败,她将会要天下人都知道,王公贵族,也有真正的兄友弟恭。
*
漫长十年过去,皇帝终是撤了对怡国的监视。
姚行年也从一个副将升至右将军。听闻姚府无数的如花美眷,如今的姚行年早不是当年允聿初次遇见的那个单纯少年。利欲熏心,总会让人变得越来越无法满足。
令妧在派人监视他的过程中,一点点嗅到了他的野心。
冀安王爷果然说的没错。
令妧却松了口气,必要时,这个人是可以用的。
宫中不时会传来皇后得病的消息,如今的情形,令妧也不便入宫去探望。
允聿一手扶着窗沿,低低道:“我答应过胤王,不会觊觎荀家的皇位。”
令妧却一笑:“你可以不觊觎,我却不能不为我们的儿子争取。这一世,尝够了小心翼翼,不能让衿儿也如此。”
“乔儿…”
“我答应过大姐,不会有血腥杀戮,我不会弑君,但若有一天,皇上驾崩,天下一旦动荡,就别管我不客气了。大越有北汉的一半疆土,亦有你父王打下的一半江山!”令妧冷冷道出,新仇旧恨,她不会亲手杀了荀椹已是手下留情!
允聿合了双眸:“太子却是大姐的骨血。”
令妧淡淡出声:“我不会杀他。”
大越的太子殿下,虽不过是个年幼孩童,令妧却也时常听人提及他的聪慧与善良。苏傃教出的儿子,必定与她一样心慈手软,那样的人,本就不适合生活在天家。他空有一身智慧,却没有王者之风。不像他们夏侯家的世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能攻会守,懂得争取,知悉放弃。她要让他有世弦一样的聪颖果敢,更会让他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往昔种种不甘与后悔,她统统不允许在儿子身上看到!
*
大越崇祯十八年,皇后云氏仙逝。
崇祯二十一年,大越皇帝病重,暂由太子监国。
怡国却接到皇帝圣旨,命怡王与王后即刻动身前往崇京。
太子召见怡王入宫,又是一年紫薇花时,令妧缓缓步入锦绣别苑。甬道尽头,紫薇花下,见那抹明黄的身影闲闲倚坐在廊柱下。
令妧悄然上前,直直在他面前站住。皇帝抬眸看向她,见她的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神情,他却轻缓一笑,伸手指了指身侧的位子:“坐。”
他的脸色苍白,已是不久于人世。
令妧漠然坐下,垂下眼睑道:“召我们入京为何?”
“朕想见你。”他低缓出声。
见她?令妧却不自觉地冷笑出声,这么多年,她同他之间真的还有一丝一毫的纠葛吗?他并不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凭空说出这种话,真真叫人觉得好笑!
他又道:“傃傃临走,你与她在房内,说了什么?”顿了下,他又补充,“她与朕那么多年夫妻共枕,到底也还是有事瞒着朕…”
令妧眼底怅然,当年鎏金凤床前,弥留女子无力握着令妧的手,一遍一遍痴痴地问她:“儇儿,你答应我的话,算数吗?算数吗?”
她猝然一笑,这一刻,却不想瞒他了:“她要我答应放下对你的仇恨。”
皇帝蹙眉:“那你呢?”
“我回答她,在她有生之年,不会让她看见杀戮。”
“如今,她死了。”他叹息,却没有惧意。
令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猛地站起身,咬牙道:“当年你利用我,引兵入北汉,害死世弦和昭儿,还让北汉亡国,这些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
他的眸华一抬,落在她甚怒的脸上:“你果真还是恨我。”
她继续道:“允聿的父王和娘亲,当真是病故的吗?你当我们都是傻子,由你欺骗!”
皇帝又笑:“我什么都没做,他们自己却死了。”
令妧恼怒道:“难道不是你怀疑…”话出口,方知失言。
皇帝果然敛了笑,沉沉问:“你觉得朕怀疑什么?”
令妧咬住唇,再不多说一个字。他低下头,咳嗽两声,幽幽道:“你不说也罢,反正,此刻也来不及了。”
令妧的明眸一撑,脱口问:“来不及什么?”她问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话语仿若凌迟:“朕让太子毒杀了怡王。”
令妧几乎站不住身子,踉跄退后数步,才扶了廊柱站稳。皇帝深深凝住他,嘴角扬一抹讥讽笑意:“朕自知时日无多,自是要为太子做些什么,否则,你以为朕召你们来是为何?你真以为朕想见你?”
他果然还是当年荀椹,永远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令妧却再待不住,转身便要走。身后传来男子微弱语声:“人大约已回了冀安王府了。”
令妧步子一顿,随即飞快地冲出去。一路奔回冀安王府,越是靠近,双腿却是瑟缩地发软。
那晚,她就是这样冲进驸马房内,却只看见驸马遇见冰冷的身体。如今…如今还要她再承受一遭吗?
“王后…”
下人们的脸色苍白,只见令妧发了疯似地冲进去。
“允聿!”她推开房门,撞破了帷幔、珠帘进去,宽大床榻上,男子静静躺在那里…
*
“父皇。”
漆黑夜里,传来太子清淡声音。
皇帝回身看去,太子一袭淡纱笼袖缓步上前来,走近了,他才俯身将宫灯搁在凭栏下,又在皇帝面前跪下了。
皇帝咳嗽两声,才蹙眉问:“你这是作何?”
太子低头道:“儿臣没有遵照父皇的吩咐做事。”
皇帝的脸色大变,脱口问:“他还活在?”
太子仍是道:“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下此决定,儿臣请父皇恕罪!”
“你…你…”唇角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皇帝“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太子大惊,慌忙扶住他倒下身躯。外头的侍卫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皇帝抬回宫中。
…
“允聿!不要死,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人!”令妧声嘶力竭唤他。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却在冥冥之中,似是感受到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令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果真就看他睁开眼来,微弱笑了笑,道:“我没死。”
唇边的鸩酒他才沾了一点,便被太子拂袖打翻。
令妧慌忙转向跟随出宫的御医:“他如何?”
御医谨慎道:“怡王殿下误饮鸩酒,索性所饮不多,好生将养几日,余毒可清。”
误饮?令妧冷冷一笑,恨不得一刀杀了面前御医。
恰是此刻,宫里来人说皇上病危。
允聿吃力地撑起身子,眼底分明是震惊。令妧却执意随着御医一道入宫去。
皇帝昏厥了半个时辰,又缓缓醒来,却听闻令妧来了皇宫。他没想到时至今日,她还会主动入宫来。
有太监绕出来,朝令妧行礼道:“皇上请王后娘娘进去。”
她正要进去呢!
重帷后,皇帝消瘦虚弱不堪,他倚在软枕上,喘息着看着缓步入内的女子。
“他没死…”他低低开口,无限懊悔。
令妧心中填满了恨意,径直上前,附于他耳畔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先帝在监视什么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冀安王府的秘密吗?便是今日告诉了你又如何?太子心慈手软,成不了大器!”
皇帝的眸子一紧,闻得她又道:“允聿便是昔日梁王遗孤,待你归天,天下便是夏侯家的天下。若非你今日欲对允聿下杀手,我本不想做得这样绝的!”
皇帝在听闻她说梁王遗孤的时候,眼珠子似要掉落出来。又听得她说天下是夏侯家的天下,皇帝想撑起身子,欲伸手抓住她。令妧起身走开,见御医端了药过来,并着几名宫婢过来喂药。
皇帝无力起来,眼睛直直瞪着令妧,若是可以,他此刻定想连令妧一并杀掉吧!
他咬着牙,拼尽力气,却只从胸膛里迸出两个字——太子!
离天明只剩下一个时辰,皇帝突然驾崩。果然如令妧所想,皇帝去的突然,朝中大乱。
令妧早早离宫,在出宫时,遇见带兵护卫皇宫的姚行年。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她从姚行年的眼睛里,看见狂傲与野心。此后数十年,令妧也时常在想,若是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她那时还会用姚行年吗?
只可惜,生活从来没有如果。
后来,宫里传出消息,说太子在当夜那场离奇大火中死去。
外戚夏侯家族独掌大权。
五日后,夏侯家的世子登基,改国号越为周。
怡王为何不登基,众说纷纭。
有人说怡王得了重病不长久于世,也有人说怡王清心寡欲不要皇位。
更是自此之后,再没有人在怡国见过怡王本人。
*
茂密林间,一男一女自马车上下来。一侧仍是流淌着潺潺溪水,溪旁那座凉亭依旧在,只是越发地陈旧了。
允聿牵了令妧的手低低道:“总想回来雒县看看,今日总算有时间了。”他说着,不免低头咳嗽几声。
令妧转身自马车上取了风氅替他披上,蹙眉道:“大夫说你染了风寒,早说要你在客栈休息的,你又不听。”
他淡淡笑了:“乔儿,你还记得我们便是在这里相遇?”
令妧心头一动,她自然记得。
她还记得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认得你”,她低头不免笑起来。
允聿握紧了她的手,缓缓朝林子深处的玉泉寺走去。
令妧自从这里离开之后,便再没有回来过。
玉泉寺还是老样子,只是方丈已换了新人,如今见了令妧与允聿也不认得,看他们穿着得体华贵,只当是迎来了贵客。他二人上了香,缓步走入内院,想去看令妧先前住过的院子,却见一抹身影自他们面前匆匆走过。
令妧心中一惊,忙脱口唤她:“瑛夕!”
那人亦是猛地怔住,半晌,才回头看来。瑛夕的眼底泛起了泪水,冲上来,跪下了,哽咽道:“公主…公主真的是您!”
令妧伸手扶她起来,她曾派人暗中打探过瑛夕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却不想竟在这里看见了她!
“这么些年,你一直在玉泉寺吗?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令妧紧紧握住瑛夕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
瑛夕的笑容里略有萧瑟,低下头道:“当日我回北汉去找公主,却没找到公主,倒是见了…见了裴大哥。”
“裴毅!”令妧猛吃了一惊。
瑛夕的声音低下去:“裴大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口中还一直念着皇上。”
世弦吗?令妧却糊涂了:“他不是和我师叔在一起吗?怎会在这里?”
“是我带他来玉泉寺的,当年北汉混乱,我没有地方去,只能雇了马车带他来这里。大夫说他的头伤得太严重,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再醒来。我也有去过羌州找裴少爷,可是裴府的人却说,说不认识裴毅,还说裴府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小公子!”瑛夕说及此,激动地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如今裴大哥身边无人照顾,我又得知公主嫁给了世子爷,便…便没有去找您。”
令妧指尖一颤,不自觉地往后退了数步。
允聿伸手扶住她的身子,紧握住她冰凉的手。令妧的眼眸微微撑大,刹那电光闪石,记忆中,那两抹身影,缓缓相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