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笑着问他:“商徵,我这条命,你留着可好玩?”
这下,安公公也已经不敢开口。屋内屋外所有的宫婢宫人都跪得几乎是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商徵的怒意却没有到来,他只是冷冷望了屋中的宫人们一眼,放下了手里的毛球儿。屋里的人抖得更加厉害,甚至有几个宫婢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就连安公公也哆嗦地磕头连呼“陛下饶命,奴才绝不多嘴”。
商妍嘲讽地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与他正视是多么的快意。
“十日后,猎场。”最终,商徵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道。
第十四章:亡命
几日后,宫中新晋的封美人晋升为妃,成为了西昭三朝以来晋升最快的妃嫔。这些日子商徵罢朝,夜夜笙歌,红袖添香。又说几个两朝老臣在殿外跪了足足一夜,却依旧不能见上商徵一面。一夕之间,美色误国之说不胫而走。
商妍却在这微妙的关头发生了一点意外,她嗜睡毛病似乎严重了些。起初只是染了一些风寒,可是却接连几日高烧不见退,等到烧退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开始记不住琐事,明明记得初阳才投射到窗户上,稍稍愣神,天却黑了;明明往来的御医前一刻还在愁眉苦展,一眨眼,眼前却成了端着药的宫婢。她的时光就想是一本书,时不时就被翻了几页,而她竟然浑然不觉…
又一个午后时分,她从梦中苏醒,见着的是自己手上细长的针,还有床边凝神不语的孙御医。她迟疑着看着他浑浊的眼,最终还是开了口:“孙御医,本宫是中毒了吗?”
孙御医的眼神颤了颤,最终却叹息着摇头。他说:“公主聪慧,老臣…”
“能治好吗?”
孙御医的神色更加为难,却仍然咬牙道:“…能,可是…”
看他这副神色,想必要治是难上加难。商妍看在眼里,挣扎着从床上挪起了半个身子,轻声道:“是商徵。对不对?”
孙御医不答,只是哆嗦着手收拾着针包。一切似乎已经无需再说什么。
商妍静静看着他躬驼而又苍老的身躯,最终却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走吧,告老还乡。”
孙御医的手颤得更加厉害,听了她的话却忽然跪在了床边,朝着她磕了重重的三个头——
他说:“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却有些恍惚,手臂上那细细的针也跟着模糊起来。这是孙御医唯一的活路,可是谁来给她一条活路呢?
商妍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安静房间里弥漫着重重的药味儿。小常耷拉着脑袋站在床边,见她醒来瞬间红了眼圈,跌跌撞撞跑去桌边端了药碗递上前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把药推了开去。
这一次大概是睡得够久,脑海竟是有几分清明的。她顾不得小常阻止,咬牙下了床,才走几步就是一阵头晕——
“打水。”她在思绪浮沉中咬牙道,“准备洗浴,去别的房间。”
“公主!”
一盏茶后,永乐宫的厢房内支起了浴盆,商妍坐在其中,终于睁开了眼。小常原本想往里面加一些安神养生的药,都被她拦下了。她在温热的水中浸泡了许久,浑浊的脑袋终于不再和方才一样昏昏欲睡,她也终于有精力去思考这诡异的现状:
听小常讲,这一觉又是三日,孙御医忽然告病出了宫告老还乡,公主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宫闱,可商徵半步都不曾踏步入永乐宫,他甚至抽调了不少宫人宫婢去到封妃宫中。如今的永乐宫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能让孙御医吓得跪地求饶命抛下宫中几十年基业逃窜回乡的,只可能是商徵。
而能让人渐渐神衰的东西并不多,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这样子却有几分像是…醉卧红尘。
只是她仍不能肯定商徵是否真要她性命。在这样的彷徨中,狩猎的日子终于到来。
***
帝都,荒郊。商妍站在了那个她曾经觉得是噩梦的山林入口,却没有半分之前的排斥。她坐在马上看着无穷无尽的山林,在她身边几步之遥的就是商徵。此情此景,称得上是和睦。她想笑,却没有出声,当商徵略微复杂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终于彻彻底底地发现,这个世界疯了。包括她。
“你还好么?”终于,商徵先开了口。
商妍抬头看了他,淡道:“皇叔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商徵神色一怔,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低道:“回宫后,让御医瞧一瞧。那日孤…喝了酒,往后…不再逼你,你…莫怕。”
商妍失笑:“皇叔这是当我吓傻了么?”
也许当恐惧到达极致,反而是另一种解脱。
商徵不答,眉头却锁得更紧。他在原地静待了阵子,终于策马而去。商妍目送他离开,等到再也瞧不见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没有汗。往常她多看他几眼,多说上几句话,手心就会吓出汗来,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自从那一夜,她似乎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和谁说话都像隔着一层棉花,只是对上商徵才清醒过来,锋芒相对。也许…真是病了。
马蹄声渐近,一个惹人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公主这是喝了鹿血?”
商妍低头叹息,头也不回答:“托将军福。”
“微臣福分向来厚,分公主一点儿。”
晋闻吊儿郎当摇起和他一身银甲完全不搭的金边扇,晃晃悠悠勒着缰绳到她身旁。商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那晚上他一身的俏丽的宫婢装,再想想此人西昭大将军的身份,忍了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了口:
“晋将军的节操…落在了沙场之上?”
晋闻一愣,掩着扇子笑出了声。
*
商妍并不是第一次进这森林,策马进入的时候却依旧还有些余悸。哒哒的马蹄声中,商徵不远不近地在她身侧,越是深入森林,他的目光越发复杂。在森林深处,杜少泽早已等候:
相比十几天前,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枯黄的脸上虽然依旧消瘦无比,满脸的死气却已经去了一大半。他穿着一件医者的青灰衣衫,低头俯身跪在道旁,像是一尊温驯的雕像。等她和商徵靠近了,他才匆匆抬头,重重一记叩首:“罪臣杜少则,叩见陛下,妍乐公主安康。”
啪。不重的一记声响。等他再抬头时,脑门上已经多了一抹红色的印记。
“罪臣受人蛊惑,险些酿下大错,请陛下责罚。”
又是一叩首,他的额头已然有了些血迹。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比零星的马蹄声还要纷乱上几分。啪。又是一记声响,可是马上的那个人却没有任何表情,他只静静看着地上匍匐的臣子,看他的鲜血混着泥泞染得地上的青草成了褐色。
第三记,第四记…三十,四十…九十。
商徵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他像是庙宇大殿上金镶的像,从眼神冰冷到了每一缕发丝。也许这便是帝王,在他面前的天下苍生皆为蝼蚁,再鲜红的血都不能换回他半分的怜悯。可怜了杜少泽,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恐怕再磕上片刻,他这半条捡回来的性命也会白白搭了进去。
“罪臣,罪臣…”
杜少泽已经不知道磕了多少头,他的眼神已经满是茫然。
商妍静静看着,忽然发现自己是替杜少泽做了一个愚蠢而又自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很可能会让他把所有的尊严都赔进去,却仍然没有一个好结果,而且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商徵!她咬牙看着,终于忍不住跳下马,粗鲁地截住了他叩首下俯的肩膀——
“公主…”杜少泽沙哑的声音透着迷茫,那一抹血却鲜亮无比。
商妍扶着他的肩膀回头看商徵。僵持。
良久,寂静的山里中终于响起商徵极轻的冷笑声。
他说:“看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晋将军:你节操掉啦


诛心

淡淡的血腥味已然飘散在寂静的山林中。商妍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脑海中有无数钟鼓齐鸣,现世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杜少泽似乎是想挣脱她再磕头,却被她死死拽着衣襟而动弹不得…
“他会死。”她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
商徵却只是淡道:“勾结乱党,死不足惜。”
勾结乱党。好一个勾结乱党。商妍拽着他的肩,感受到了手下微微的颤动。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天真,她真是太愚蠢,愚蠢到反应迟钝,真以为借着这小小的微妙关系可以保杜少泽官复原位…她以为商徵要的是朝野安宁,可是,事实却不尽然。他要的东西是连伦常都唾弃的。而杜少泽…
她木然道:“你从来没打算给过他活路。”
商徵是什么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明君却绝非贤君,他是个统筹天下的疯子。而这个疯子现在要的是杜少泽的性命,是她亲手送上的!
野风骤然加剧,周遭忽然想起了无数脚步声。浓密的树影丛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点点银亮划破绿影。
不妙!
商妍听见了浑身血液冻结的声响,几乎是下一瞬间,她用力扯起杜少泽的身体,张开双手把他挡在了身后。商徵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留一丝一毫的生机。他想要杜少泽的性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分毫不差地,那树影中的点点银亮露出了原本的面目,那赫然是无数带弓箭的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商徵高坐于马上默然看着她狼狈的举止,良久,他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袖口,皱了皱眉。
半晌,他轻道:“值得?”
商妍想笑,却没成功。周遭是数不清的弓箭,银光刺得人胆战心惊。她不能动,也不敢动,她的身后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却被她的愚蠢再次拖下水的朋友,她在这世上二十载唯一的交付过性命的朋友。她如果动摇,他必死无疑。值得不值得?谁会去想值不值得?
如是,僵持。
忽然,她的手被身后那人重重拽在了手里,几乎是同时,一抹冰凉抵上了她的脖颈!杜少泽?!
“公主——!”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变故,一直重伤匍匐之人竟然突然发难。
脖颈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杜少泽急促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她被他钳制着步步后退,一步一步,越来越远离禁卫的包围——
“杜、杜少泽…”
她艰难开口,却换来他越发急促的呼吸,他在她耳畔诉说:“别怕,我不会伤你…”
“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本来不想活了…是你告诉我,活着比死了好…”
“我后悔了,不该受那个人蛊惑,我想活着,想放下阴谋诡计真正地和你一起踏春赏花…我想帮你实现愿望,离开皇宫…”
“你别动,好不好,妍儿…”
他的声音惊慌失措,却手却没有颤抖。商妍屏息听着他凌乱的诉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楚地告诉他,那么多禁卫在场,他孤身一人戴罪之身,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挟持了当朝公主,怎么可能逃得掉?
无数禁卫的弓箭都已经瞄准了杜少泽。
商妍站在他身前看着那些箭头上冰寒的光每一个都像是对准了她一样,忍不住手脚冰凉。而商徵,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只是睁着一双幽深的眼静静望着,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看杜少泽。
杜少泽慢慢地往后退着,商妍就跟着他往后退——这样的距离,没有人有十成十的把握在射杀杜少泽的前提下保住她的性命。所以没有商徵的命令,即使所有人的弓箭都已经满弦也不会有一支箭敢射出。
商妍忽然想知道,假如杜少泽真的挟持了她,商徵会不会不管她生死下令…放箭?
天然的恐惧带着后天的凌虐,她瞪大了眼睛盯着商徵每一丝神情,却什么都没看到。他仿佛是没有意识一般,既没下令放箭,也没有开口。
“杜少泽…”她轻唤身后呼吸急促的男人,“你往后走,后面有条小径,地势险要,难以追击…跑。”
“你…怎么办?”
“商徵…不会杀我。”
“不行,我不能留你一人…”杜少泽的语气带了一丝欣喜,“我…”
他只来得及吐露了一个字。
商妍便陡然间觉得肩膀忽然被他抓在手里剧痛无比,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天旋地转,杜少泽忽然与她交换了一个位置——紧随其后的是一道尖锐的裂帛声!
杜少泽的身体猛烈地顿了一顿,瘦削的脸上那大得突兀的眼猛然瞪大了,目光一瞬间涣散,然后,缓缓地聚焦到了商妍的脸上。
商妍呆站在原地,她在他的胸口找到了一个箭头,穿胸而过的,血红的箭头。
“杜少泽!”
杜少泽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无边无际的森林,又看了一眼慌乱地伸手在堵他潺潺流血的伤口的商妍,最终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神情。缓缓地,他把额头搁在了她的肩头。
“你…”
血腥味浓重得已经让人作呕,商妍呆滞地拥住他将倒的身体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气息奄奄的微弱地响彻在她的耳畔。
他说:“小心…晋…闻…”
话未完,人却无力地倒了地。
那样瘦削的身体,倒在地上并没有多大的声响,只是凌乱翻开的衣襟下,赫然有个精美的玉雕挂坠悬挂在脖颈上,竟是凤凰于飞,那个早就被她丢到了侍郎府湖泊深处的玉坠。他竟然又去捡了回来吗?
商妍眼睁睁看着,不知为何恍了神记起了不久之前的某个月夜,他带着她去往帝都最高的钟楼,夜很黑,烛火也暗,她扯着他的衣袖跟在他身后,听着他迈上阶梯的脚步声,像极了此时此刻他倾倒在地上的声响。
也是那个月夜,她站在钟楼上问他:我想出宫,你想步步高升,我们合作好不好?等来日我们便和离,男婚女嫁,互不干涉怎样?
她还记得,那夜他在钟楼上静默了良久,最终笑开了眼道:一言为定。
她曾经忐忑他的静默会不会有苦衷,而如今,阴谋也好,真情也罢,他用他的生命为它做了诠释。
虽然,他再也不能亲口言明这一切。
“保护陛下!”
杜少泽倒地的同事,禁卫分成了两队,一队把商妍围了起来,另一队跑出去追寻那一支冷箭的源头。
商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杜少泽,甚至商徵到她面前都没有察觉。等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一股温凉的触感包裹,她诧然仰头,却只看到商徵白皙的脖颈——
一个结结实实的像要揉进骨血里般的拥抱,罪恶得像是盛开的罂粟。
来自商徵,当朝帝王,她的皇叔。杀人凶手。
商徵没有任何言语。加诸在她身上的力道却陡然多了几分。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尸体上,而是落在了她滴血的手上,冰冷的目光像是万丈深渊下的湖水。
她盯着杜少泽的尸体,狠狠推开了他——
“杜少泽勾结叛党。”他道,“悬尸三日,腰斩。”
被推开的并没有再坚持,他静默地看着她呆立在原地,最终策马离开,随之一起退后的还有禁卫。连同杜少泽被拖拽而去的尸身。鲜血在草地上留下浓重的一抹颜色,刺得人眼眶裂开来一样的痛。
不知多久,商妍终于无力地瘫软在了地上,朝着血迹消失的地方喃喃:可他已经死了。
中毒、昏睡、火焚、绑架、疯癫,残破得灵魂都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杜少泽…他终于死了。
***
杜少泽的尸身被悬挂在帝都城墙上三日,最后拖到城南的法场之上的已然面目全非,在城中百姓的指点中被一刀两断。
那时候,商妍正昏睡在自己的寝宫里,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三日,行刑的日子。她静静看着记忆中的杜侍郎成了万劫不复的模样,想哭却根本挤不出半滴眼泪。等到人群散去,清理法场的人用草席裹起他残缺的身体之时,她才恍恍惚惚想跟随着去,却被身边侍卫锃亮的刀锋拦下。
侍卫道:“陛下有命,只许公主看到这儿。”
商妍呆呆地看着刀锋上的银光,久久,才迟钝地目送杜少泽离去。
终于,还是没有哭。
人死,万事休。
也许人心是一座石砌的大厦,有人日日累积忠诚一座山,而她的却从一开始就已经歪了基。而如今,它已经塌方。
人群开始散去,侍卫举刀抱拳:“时辰已到,还请公主随属下回宫。”
商妍麻木地任由侍卫牵引着离开,却不想在最后的关头对上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柄金边折扇,从眼眸到发梢都是带笑的。他轻飘飘踱步到她身前,执着纸扇抱拳行了个礼,柔道:“公主安康。”
商妍止步,沉默片刻才木然道:“晋将军想要什么?”
杜少泽弥留之际的说的字眼虽然模糊不清,可她却听清了。晋闻,他是杜少泽身后的那个人。从容解儿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背后一直运筹帷幄之人。不,确切的说,是从杜少泽与她相识开始…
晋闻不以为然,眼色像是秋日气爽时的天空。他说:“微臣知道公主的怀疑,只是公主需知一叶尚可障目。公主若是好奇,微臣定然知无不言。”
“本宫不想知道。”商妍轻道,转身离开。
这宫中有多少阴谋,她已经不想知道。
就在她耳畔,晋闻的轻笑声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他说:“公主既然知道杜少泽了是为我所用却不追究,想必是想透彻了,为何偏偏装聋作哑起来?”
商妍的心微微颤了颤,却依旧没有回头。
最后的最后,是晋闻远得几乎要淡进风里的声音。他说:“包括他十年前做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杜小哥是唯一一个从开章就散发着炮灰气场的人…其实这样结束也算是…


情意

商妍的彷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嗜睡的毛病越来越重。从法场回宫到醒来这中间的记忆又仿佛是被抽了空,等她醒来,宫中已经没有了关于杜少泽的种种窃窃私语。
宫中再也没有各种名头下的宫宴,有些东西一旦撕破了最后那层遮挡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倒是有许多御医开始出入永乐宫,一个一个提着药箱沉着脸色匆匆而到,在永乐宫里一待便是半天,然后眉头紧缩着离开。最后一个来的是孙御医,他坐在房中隔着轻纱盯了商妍半晌,最终却没有再诊脉,只是轻叹一口气,提着药箱朝着房中阴沉着脸的帝王摇了摇头。
“病因。”微凉的声音,来自商徵。
孙御医收了药箱匍匐在地上,苍老的嗓音颤悠悠响起。他说:“如果陛下说的是公主为何脾气大改…微臣以为,公主没病。”
一室沉寂。
少顷,孙御医告退,所有的宫婢宫人鱼贯而出,原本就没有声响的房间顷刻间静得听得见呼吸。商徵久久地沉默。末了,他掀了珠帘进到她床前,眼里翻滚着的是浓重的寒潮。不知过了多久,是他透着凉意的声音:
“没病?”
“是,请皇叔不要再安排御医。”商妍淡道,嘲讽地看着珠帘那端的帝王。
若是平时,商妍恐怕早就抖成了筛子。可是如今的身体却好像迟钝了许多,竟也可以不带任何心思地直面他的震怒。她当然没有病,也许这十年来的她才是病了,如今才是真正的康健。只可惜当她连靠近都会颤栗的时候他千方百计逼她放开胆,而当她如今真放下了,他却觉得她疯了。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他和她只隔着半步的距离,他似乎是在犹豫,片刻之后才缓缓抬手,如同之前许多年许多次一样抚向她的耳际。冰冷的目光在这一刻不着痕迹地融化,连带着他脸上僵硬的线条也跟着柔和下几分来。只可惜,他的手还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就被她狠狠一挥手挡开了。她冷眼抬头,撞见的是他带着几分意外的目光。
清脆的声响划破室内一场静默,紧随其后的是死寂。
十年,第一次反抗。换来的是让人窒息的僵持。
良久,商徵终于冷道:“一个杜少泽,让你如此憎恶孤?”
商妍也想笑上一笑,可惜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就像十年前被母后的压在身下的时候露在外头的胳膊。那时候,她缩在母后身下等着商徵来到,而如今她却冷眼看着他如何罔顾伦常。
“是。”
商徵忽而冷笑出声:“乱臣贼子,孤倒不知妍乐公主何时许了芳心,置商氏皇族名誉于何地?”
商妍闻言一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眶痛得像要龟裂开来一般。这是一个笑话,任谁听了这样一个笑话恐怕都会笑得喘不过气来,商氏名誉,十年前换朝没有,十年屈辱没有,而如今,他居然有脸面提商氏名誉?
“我是不知廉耻。”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我起码还知伦常。”
商徵的脸色陡然惨败一片。他死死盯着她的眼浑身僵硬,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缓步离开。那脚步,竟然是有些迟钝的。
商妍静静看着,久久才躺回床上,呆滞地瞧向窗外蔚蓝的天。
恨不恨,其实她并不知道。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非恨即爱。商徵之于她从来都无关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