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连忙低头退开几步,做“眼观鼻鼻观心”状。
圣元帝感觉脸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竟然流泪了。他胡乱抹了抹,又将指尖擦干净,这才拿起画端详,过了许久交给白福,哑声道,“裱起来,挂在佛堂里。”
白福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匆忙退走。又有一名锦衣卫走进来,低声禀告,“主子,火盆已经烧好了。”
圣元帝颔首,大步走出去,跨过门槛时察觉关素衣还站在原地,不免唤道,“愣着作甚,还不快跟过来。”
“是。”关素衣乖顺应诺,然后亦步亦趋跟上,出了殿门就见空地上摆放着一个大火盆,里面的炭火熊熊燃烧,散发出温暖的热度。火盆旁边散乱堆砌着许多东西,有供桌、佛龛、木鱼、甚至连那幅曾经被供起来的画也压在最底下,只露出一块鲜红的角。
圣元帝将东西一一投入火盆,似在焚烧过往,又似在破灭心魔。滚滚浓烟窜上天空,继而层层散开,最终消失不见。他拿起血红的画作,神色漠然地瞥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扔进火焰里。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画作先是化为焦炭,最后只剩一捧灰烬。
圣元帝这才捡了一张软椅坐下,又指指脚边的蒲团,说道,“念咒吧。”
关素衣走上前低语,“能否给一壶热茶?”
圣元帝短促地笑了一声,遍布眉宇的阴霾缓缓消散,只余兴味。他扬起手,戏谑道,“将茶水间的大瓮抬来,就地煮茶,关夫人爱喝多少喝多少,管饱。”
关素衣脸颊涨红,心中又是羞恼又是无奈,最终只能屈膝行礼,“谢皇上赏赐。”
一众侍卫万没料到皇上也会开玩笑,却不敢不把他的话当真,果然抬来一口大瓮,架在火盆上煮茶。关素衣再次道谢,末了认真吟诵往生咒,满以为今天又会念得喉咙冒烟,舌头发麻,却听上面传来一道堪称温柔的嗓音,“若是累了就停下,不必硬撑。”
关素衣心弦略松,继续往下念,不过两刻钟就听见身侧传来细微的鼾声,抬头看去,却发现圣元帝又像上回那般睡着了,只不过表情更为沉静,嘴角微弯,仿佛做了一个好梦。四面八方全是火盆散发出来的热度,将严冬烘烤成融融春日,不知不觉,她嗓音越来越低,竟也睡意汹涌,脑袋一歪便朝身边的人扑去。昨晚做了一宿噩梦,清晨起来操持洗三宴,她实则早就精疲力尽,见老虎打了盹,自己也就撑不住了。
一名锦衣卫暗道不好,正想飞奔过去救援,却见皇上迅速睁眼,浓烈的杀气顷刻间弥漫,衣袖微抖,一柄匕首已握在掌心,并且出了鞘。然而他却没像往日那般一刀割断近身之人的脖颈,而是鼻端轻嗅,辨识此人身份,然后表情柔和下来,一只手轻轻调整关夫人的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只手在她脸上摩挲几下。
他看向咏竹,指了指内殿。咏竹心领神会,拿来两件大氅,一件披在关夫人肩头,一件往主子身上搭,却被他摆手拒绝,反而扯了关夫人的大氅一角,盖在腿上。两人同盖一件衣袍,一个坐着,一个趴在对方膝头,沉沉睡去。宫人怕他们吹了冷风,连忙又烧几个火盆,摆放在周围。
叶蓁站在廊下,远远看着这一幕,脸色青白,表情狰狞。

第187章 番外

关素衣睡了一个多时辰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趴在皇上膝头,不免吓了一跳,刚站起身又跌回去,脚底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感。
“请皇上恕罪,臣妇这就起来。”她挣扎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反而一次又一次往对方怀里摔,叫外人看去仿佛在投怀送抱似的。她心里又难堪又懊恼,偏偏腿脚不争气,怎么都站不起来,眼角不知不觉竟含了泪,很是无地自容。
圣元帝任她扑腾许久才伸手扶了一把,平静道,“夫人这是腿麻了吧?坐会儿再走也不迟。”
关素衣恨不得立马归家,却暂时动弹不得,只好向皇上道谢,老老实实坐在软椅上。圣元帝睨她一眼,问道,“昨晚做了一宿噩梦?”
关素衣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回皇上,臣妇一宿都在梦里辗转,刚眯瞪一会儿天便亮了,只得起来操持庶子的洗三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比整晚没合眼还累,梦里全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像是要将她淹没。
圣元帝笑了笑,叹道,“既然怕成那样,你还敢在朕身边睡着?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关素衣垂眸回话,“启禀皇上,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离开皇宫,臣妇难免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到了您跟前反倒心安了,一切只听凭您决断便是。”
圣元帝哈哈笑了两声,摆手道,“放心吧,朕非但不会动你,也不会让旁人动你。朕欠你一个人情,你想要什么,尽管道来。”
关素衣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壮志未酬的祖父,却又很快否定。当初嫁给赵陆离时,她曾寄希望于他能拉关家一把,却只在心里想想,从未张过口。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无可指责。从赵家借走的银两,她会想办法尽快归还,一时还不上便加倍对赵纯熙和赵望舒好。无论他们待她如何,或做了多么伤人的事,她都能忍,这就是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的道理。
她懂得知恩图报,自然也懂得知足常乐,先前那些赏赐对她来说已经很够,不敢要求更多,故而推拒道,“启禀皇上,臣妇没什么想要的,为君主效力乃臣妇本分,只求您平平安安将臣妇放出去。”
“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何时不作数?上次既放你走掉,日后也不会伤你分毫。白福,把锦盒拿上来。”
还有锦盒?关素衣拢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成拳头。
圣元帝莞尔,亲手将锦盒递过去,吩咐道,“打开看看。”
还打开看看?关素衣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拒绝,只好慢腾腾地去掀盒盖。说实话,她对锦盒已经产生了恐惧感,偏偏皇上恶趣味十足,赐给她的三个锦盒全都一模一样,连捆绑的绳结也扭曲成同样的形状,以至于她一看见就手指发麻,汗毛倒竖。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待盒盖掀开,往里一看,不免吐出一口浊气。盒子里装着许多码放整齐的小金锭,其上摆放着一张纸,没有血腥,没有人头。
圣元帝取出纸,徐徐道,“上次吓着你了,朕给你赔个不是。往后这样的盒子还有很多,你看习惯了也就不怕了。”
这话的信息量很大,让关素衣又是一阵心悸。什么叫往后还有很多?岂不代表自己今天出去,日后还要再来?他堂堂一国之君,总召见一个外命妇作甚?哪怕借着叶婕妤的名义也不行啊!
“皇上,这于理不合!”她腿脚已恢复知觉,连忙跪下去,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胳膊,强硬地提起来。
“九九八十一天往生咒,不能少一天,也不能多一天。”圣元帝按压她肩膀,语气独断,“是你为母后昭雪,这魂自然要你来度。母后在冥府等的够久了,朕要送她速速入轮回,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当年的事,朕已派人去查,为免打草惊蛇,太后那里还需瞒着,故而也不能请高僧念经。夫人,朕能相信你吗?”
关素衣除了点头,完全没有别的办法。本以为道明真.相就完了,哪知道还要作画,作完画又得念经,且还是九九八十一天。这些事怎么就一环扣一环,没完没了呢?然而她已经入坑,除了尽力抓住这人扔下来的绳索自救,还能怎样?
“接连两三月入宫,是不是太打眼了?念经的话,您自个儿念不是更有诚意?”她挣扎道。
“朕若是能抛下政务,成日坐在佛堂里念经,又何须找你?朕能抽.出一个时辰已经顶天了,却又哪里足够?你只说去觉音寺礼佛三月,为外出征战的镇北侯祈福,朕自然会派人秘密接你入宫。夫人放心,朕不会害你名节。”圣元帝盯着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晦暗。
关素衣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而是无奈垂头。
见她如此,圣元帝语气变得极为温和,摊开方才那张纸说道,“这是一份地契,朕在城南为关家择了一座三进的小宅院居住。听白福说前几天夜里刮风,掀翻了屋顶,叫你祖父着实淋了一场冷雨,如今病得十分厉害。你若是还有一点儿孝心,就不要推拒这份礼物,只当这是你卖画的酬劳,连这匣子里的一百两黄金也算在内,价钱可还公道?”
关素衣哪怕再骄傲,也不会为了这点脸面不顾祖父生死。她可以强撑着不求赵陆离帮祖父和父亲谋职,然而一旦涉及祖父的病,让她干什么都无碍。只是卖一幅画罢了,又有什么关系?父亲不也当街作画,当众叫卖吗?
先前的为难与挣扎,全都化作满满的感激,她连忙接过地契,真诚道谢。
真好哄,也很容易满足。圣元帝心中发笑,面上却丝毫不露,把匣子递过去,提醒道,“明日便去觉音寺礼佛,朕会派人来接你。”
“臣妇遵命,谢陛下赏赐。”替家人挣来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关素衣半点抗拒也没了,正准备磕头,又被皇上的大掌压住肩膀,动弹不得。她只好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这才在咏荷与咏菊的护送下离开甘泉宫,登上马车后取出地契,看了又看。
贫穷的滋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贫病交加与阴谋倾轧。这些年她受够了被轻贱的滋味,却因为祖父的病情和关家的名声而不敢反抗。看着家人在绝望中挣扎,她何尝不想拉一把,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挽救他们的余力,别说彻底治好祖父的病,就连给他们找个正经居所也毫无办法。
她哪里是侯府主母?不过一个代为照顾孩子的仆妇罢了。然而侯府不能给她的,皇上却半点不会吝啬。卖画怎样?念经如何?只要能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她什么事都愿意干。
胡思乱想间,关家到了,马车在门口停住。仲氏听见响动迎出来,惊讶道,“你怎么又来了?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老夫人不会怪罪吧?”
“无碍,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看看你们。”关素衣用大氅遮住匣子,快步往里走。明兰跟在后面,神情戒备地东张西望。
“娘,这屋子不能住了,尽快搬家吧。这是叶婕妤赏给关家的宅院,刚建好没多久,只需打扫一番就能入住。这里还有一百两金子,你们正好拿去添置家具、物什。”
“叶婕妤怎会如此好心?她不是处处抬举叶姨娘,压着你不让动弹吗?”仲氏接过地契查看,面上不见惊喜,只有惶然。在她心里,叶家没一个好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女儿与她走得这样近,说不定哪天就被坑了。
关素衣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拿出来,“今时不同往日。她压着我是怕我对她妹妹留下的两个孩子不利。但这么些年下来,我是个怎样的人,想必她也清楚,而叶姨娘掐尖要强,早把赵纯熙和赵望舒笼络住,如今还生了一个庶子。嫡庶不分乃乱家之源,未免叶姨娘心大了,去坑害两个孩子,她不得不改换做法,把我捧起来。不管她压服谁,抬举谁,咱们只能受着,反正咱家一穷二白,没什么可图的。”
仲氏一想也是,这才欢欢喜喜地收下地契和金子。二人转到后堂探望老爷子,发现他精神尚好,连忙把搬家的事说了,哄得他开怀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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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侯府,叶繁正坐在床上抹泪,赵纯熙手里端着药碗劝解,“大夫说了,让你好生坐月子,不要见风。前厅拉拉杂杂一堆人,又不缺主家招待,你跑去作甚?如今可不是躺倒了吗?听我的话,赶紧把身子养好,免得父亲在外担心。”
“他若是真的担心我,就不会在我生了广儿之后立马给关素衣请封诰命,还跑去桐城平乱,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当我想出去呢?我与侯爷定亲的时候娘娘给了厚赏,咱俩成婚那日又有厚赏,我满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娘娘定会派人给我张目,这才强撑病体跑去待客,哪料她竟把关素衣那小贱人请去宫里说话。她和侯爷一样,都是在打我的脸呢!我究竟哪点做的不好,直接跟我说便罢了,何必这样糟践人。”
她越说越伤心,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赵纯熙表面劝慰,内里却极为不屑。娘亲为何不给叶繁脸面?还不是怕她生了庶子心大了,想压一压吗?是时候让她明白,没有爹爹、娘亲和自己的支持,她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关素衣都不如。

第188章 番外

自从赵纯熙接掌中馈,赵望舒去了书院修业,关素衣在镇北侯府就是个透明人,别说出门两三月,就是莫名消失不见,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她的安危。老夫人倒是细细盘问了一番,最后却也同意了。侯府人丁凋敝,她明知儿子宠妾灭妻,为了叶繁肚子里的那块肉,也不得不装聋作哑。儿媳妇丢开府里的一切跑去礼佛,心里定然存了怨恨,但愿沐浴佛法后能让她想通吧。
关素衣顺顺利利上了山,在觉音寺住下。因为每天都要入宫,为了让明兰帮自己打掩护,她只好略去差点被掐死的片段,将实情告知。明兰吓得脸都白了,劝阻道,“小姐,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啊!皇上叫谁念经不好,偏偏叫您念,他若是对您存了非分之想,您该怎么办?您这是羊入虎口,无路可逃哇!”
关素衣不以为意地摆手,“这事我若是推了,那才叫自绝生路呢。你想想,能因为身世不详而种下心魔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是何等看重?他若是轻易放我离开,哪怕承诺了不会杀人灭口,我也照样睡不安稳。所谓金口玉言,国君说出的话的确不能反悔,但他若是要对付我,自然有一千一万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然而我若是诚心诚意替先太后念经,那就不一样了,皇上最后一丝温情就寄托在先太后身上,为了给先太后积德,他绝不会动我分毫。至于你说的,他对我存了别的心思,有可能对我图谋不轨,这更是一个笑话。替先太后超度等同于守孝,孝期奸.淫.女子,他还是人吗?他还配做人子吗?若说前两次我是揣着这条小命去见的他,这回才真正算是安全了。你家小姐又不是金元宝,谁见了都会喜欢。”
“所以这桩差事我不但不能拒绝,还得紧紧抓住机会。念着先太后的情分,皇上日后必然会好好护着我。当然,我就算心里再迫切,表面也得装出勉强的模样,免得他认为我急功近利,不够心诚,换个人来干这份差事。”
关素衣敲击桌面,语气渐冷,“我在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简直不能活了。叶繁生下庶子,侯爷、赵纯熙、赵望舒,甚至连老夫人都向着她,她又是一个野心极重的人,担心我挡了路,必会想尽办法将我除去。我若是一点儿依仗也没有,还不得被她生吞活剥?如今家里全都指着我过活,我若倒下,叫祖父和爹娘怎么办?”
她看向窗外,喟叹道,“曾经关家是什么光景?屋子破败,家无余财,名声狼藉,备受欺辱,多活一天便多受一天罪。然而我嫁入侯府四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侯爷可曾说过要拉关家一把?在他心里,叶家才是他正经的岳家,关家怕是连穷亲戚都算不上。反观现在,我不过入宫两趟,受了两回惊吓而已,太医、药材、银两、家宅,全都有了,一下就把关家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拉出来。”
她看向明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选?是着力讨好侯府上下,还是专心为先太后念经?”
明兰再不敢说劝阻的话,忙道,“小姐您安心去吧,奴婢会帮您遮掩。刚才是奴婢想岔了,替先太后超度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抢都抢不来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关素衣揉揉她脑袋,笑道,“傻瓜,你担心我,这份心是好的,我记着呢。既然皇上说会替我安排妥当,那就必然不会出什么纰漏,你只在寺里等我就好,旁的事不用操心。先前那幅画邪门得很,差点把皇上逼疯,其来历恐怕不简单,里面说不定藏着几多污秽与争斗。皇上暂时没有认回生母的打算,必然有他的用意,所以这些事你烂在心里就好,别往外说,连梦里也不行。”
明兰吓得连连点头,“小姐您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锯了嘴的葫芦,绝不往外蹦一个字儿。”
关素衣这才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则取出几卷经书翻看,临到午时,果然有人秘密将她接下山,带入皇城,先在未央宫偏殿沐浴焚香,又换了一袭素色祭服,然后顺着密道前往佛堂。
圣元帝早已等在此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显然也沐浴焚香过。他指了指身边的蒲团,淡声道,“不用在朕跟前拘泥于礼节,来了便坐,然后开始念经,只要心足够诚便好。”
本打算下跪行礼的关素衣从善如流地直起腰,坐到他身旁。
圣元帝上下看她几眼,末了递过去一串紫檀木雕刻的佛珠,“送你的,拿着吧。”
关素衣不敢推辞,连忙接了,见他手腕上缠着一串一模一样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发亮,可见经常佩戴,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别让外人看去,省得惹出麻烦。二人并肩跪坐,诚心诚意吟诵经文,大约一个时辰后,圣元帝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
如今魏国乱象频生,他想稳住江山社稷,非得殚精竭虑不可,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念经的确很不容易。
为君王代劳的关素衣越发不敢松懈,诚心诚意念完经文,这才去未央宫辞别。圣元帝若是得空便会请她进去说会儿话,不得空便让人送她离开,并且从不忘赐下一个锦盒,里面要么是一些名贵药材,要么是几本书籍,全是她最需要,也最喜欢的东西。
渐渐的,关素衣已打消了对锦盒的恐惧,面对君王时也更为从容。九九八十一天,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将写给先太后的祭文焚烧成灰烬,又脱下厚重而又盛大的祭服,关素衣前往未央宫辞别。恰逢皇上正在召见朝臣,不得空,她只拜了三拜就悄然回转。
生活在觉音寺里的几个月,她过得安静而又满足,不用迎来送往、勾心斗角;不用顾忌这个,忍让那个,除了每天要念两个时辰的经文,其余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闲时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回家探望祖父,陪他聊聊时局;心血来潮还能外出远足赏景,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活。
从宫里出来这一天,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却没料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真恨不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再不用回劳什子的镇北侯府。好不容易打发走朝臣的圣元帝也若有所失,在佛堂静坐到午夜。
他已查明自己身世,这几个月睡得十分安稳,但不知怎的,今天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辗转反侧至凌晨才眯瞪一会儿,却又在噩梦中醒来。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睁眼就忘了,只依稀听见一道吟诵经文的柔和嗓音越去越远,消失在天边,叫他抓也抓不住,留又留不得。
他心里烦闷得很,接下来的几天越发吃不好、睡不着,接连诛灭几名贪官污吏,这才稍微平静些。
与他同样心情焦躁的还有赵陆离。那天刚出宫门,他就后悔了。平乱虽然要紧,却也没急迫到连亲自送夫人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只因皇上扯出那段惨烈往事,激地他脑子发蒙,糊里糊涂便走了,反把夫人丢给阴险毒辣的叶蓁。若是夫人出了什么差错,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行军途中,他派人去打听夫人情况,得知她已平安出宫,还带着丰厚的赏赐,心里非但没安稳,反倒更焦虑。叶蓁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和利益,全无半分温情。
上辈子,为了从侯府逃出去,又害怕在外面过苦日子,她竟撺掇赵望舒与胡人做买卖,短时间内赚取了大量金银,购置了好几个庄园,却也把赵望舒送进死牢,罪名是通敌卖国。若非老爷子念着旧情,替赵望舒说项,最后绝不是判流放那样轻巧。
她连儿女的生死都不顾,又哪里会为了确保他们的地位去抬举夫人,打压叶繁?那些赏赐绝不可能是她给的,倒像是霍圣哲的手笔。他外表看上去粗枝大叶,一旦喜欢上谁,定然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会为那人考虑周全,恨不得把她脚下的每一块砖铺好,叫她走得更平稳舒坦。
短短几月,关家就从破败的茅草屋搬入三进的大宅子,太医院院首每隔七天为老爷子诊脉,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吃用,这些恩赏简直送到了夫人心坎上,反观以往的赵陆离,只认叶家,对关家视若不见,碰到仲氏上门借银子,还会摇头笑叹一句“又来打秋风”。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若夫人果真与霍圣哲相遇,并得了他照拂,她的心会偏向谁?
赵陆离根本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在重生的那一刻,他最该做的事不是讨好夫人,替她请封诰命,而是切实解决她的急难。然而上辈子他已习惯了不把关家当岳家看待,后来和离更没机会登门,这辈子便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他们的境况。
说到底还是他不够细心,不够诚恳,终究差了霍圣哲一线。他心里倍感煎熬,唯恐这一次又错过挽回的机会,却不敢弄砸手里的差事,只能强自按捺。

第189章 番外

关素衣过得自在极了,哪怕卸了差事也没回镇北侯府,而是能拖则拖。赵陆离已经平定桐城内乱,却还要整顿当地官场,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只能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报个平安。
李氏被救起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总发高热,连着昏沉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镇西侯找来得道高僧替她化解灾厄,这才慢慢好起来。当关素衣为先太后念完经时,她也彻底痊愈,常来山上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