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全身肌肉搏动,一起朝外渗出血来。
“我记得刚进名堂的时候。”段岭说,“你就像个大哥哥,过来告诉我,如果被拔都欺负了,就找你。”
蔡闫的眼睛已闭不上了,他的眼球凸出,充血,盯着段岭,像个怪物一般。
“冲着那年我与你亦有同窗之谊。”段岭叹了口气,说,“就这样吧。”
他走出几步,背对蔡闫,停下脚步。
蔡闫依旧发出那狰狞而恐怖的声音:“我…做鬼,也不会…”
段岭转身,拉开长弓,一式反手箭,一声轻响,箭矢离弦,斜斜飞出一丈,正中蔡闫近乎透明的、装满血液的胸腔,射中心脏。
血液爆开,透体而过,蔡闫睁着双目,慢慢地垂下了头,血液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漫了满地。
人群散了,余下木架上那具血人的身躯,还在朝下滴血,一滴,两滴。
拔都与赫连博等在校场外,段岭走向他们,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赫连博上前,搭着段岭的肩膀,拔都过来抱了下他。
秋风萧瑟,江北道上,枫叶飞扬,满地血红。
段岭在武独、郑彦的护送下,亲自将拔都、赫连博、耶律鲁与丹增旺杰送到江北平原的尽头。
“还有两年。”拔都说。
“我记得呢。”段岭答道。
众人在枫花下离别。
“我、我帮你!”赫连博说。
拔都瞪了赫连博一眼,赫连博却说:“我、我要帮、他!”
“我先打你!”拔都怒道。
赫连博上前推了拔都一下,两人开始推搡,就要打架,耶律鲁等人忙上前将他们分开。
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下次再见面之时,就是生死之战。拔都喝了句集合的元语,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静静看着拔都。
“不必你们帮忙。”段岭说,“我也会和他一战。”
段岭翻身,骑上奔霄,赫连博等人与他道别,纷纷离开。
“回去将这封信送给宗真。”段岭说,“感谢他的相助。”
耶律鲁在马上抱拳,丹增旺杰则带着与大陈的修好合约,朝段岭挥手离去。
段岭始终策马立于平原道前,眼望拔都等人离开,拔都一行人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天边的小黑点。
但那数个小黑点似乎停下了,不再往前。也许拔都正在回头看他,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段岭才拨转马头,回去他的江州,回去他的家园。
是年冬,陈太子李若归朝,大赦天下。
越明年,陈帝开恩科,擢选四方人才,东宫广募宾客。是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朝廷却课以重税,抽调江南、江州、西川、山东、河北兵马,征军十万。
靖武四年,太子亲赴河北,厉兵秣马,集四方军至二十万数。辽、元各自备战。
靖武五年秋,大军开赴浔北,元初交锋,受陈、辽联盟袭击,仓促退回上京路北将军岭。
十二月,陈、元大军于将军岭下展开会战,史称幽州之战开启,此战乃是陈国上梓之辱后,与外族投入兵力最多、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
第228章 终·为欢几何
两年后。
陈国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会猎于将军岭下,对面则是如山海壮阔的元军。
两军黑压压四十万人,没有一匹马嘶鸣,雪花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在段岭的记忆里,那首曲子再次悠扬响起。
元军让开一条路,布儿赤金拔都一身铠甲,排众而出。段岭则驾驭战马,来到阵前,二人遥遥对峙。
狂风飞起,陈军、元军的旗帜猎猎飘扬,凛冽作响。
“该开战了。”段岭轻轻地说。
武独一身黑铠,不紧不慢,来到段岭身旁。
暴雪飞卷,在那遥远的天际,仿佛有千万战神之灵如同流星般拖着白光坠落,每一颗来到阵前之时,俱化作守护南陈大地多年的身影,他们驾驭骏马,踏空而来。
“该开战了!”不知是谁的声音喝道,“打吧!”
谢宥一身黑甲,来到阵前。
“我大陈儿郎们——!”段岭的声音与谢宥的断喝重合在一处。
陈军山呼海啸。
星辰的银河化作无边无际的光风,那一人,驾驭白虎,展开战神的双翅,在浩瀚光尘中翱翔。
西极白虎,天下刀兵之主!
那人从天地相接的尽头踏空飞来,闪烁着照耀战场的银色光辉。
“可愿为陛下死?”
又是齐声怒吼,排山倒海,地裂天崩。
“我儿。”
那温柔的声音在段岭的身边响起,李渐鸿一身光甲,披星戴月,化作虚幻的英灵,倒提镇山河,朝战阵中飞来。
“爹。”段岭的瞳孔倒映出那绚烂的星空与亘古不变的银河。
它总归是在那里。
千万年,一如往昔。
“开战。”段岭手中镇山河遥遥一指远方。
霎时间南陈二十万将士,在那世世代代战死的英魂护佑之下,杀向了元军。
千里之外的江州,漫天飘起细雪,李衍秋站在后殿楼上,眼望小雪纷纷扬扬。
“今天他们应当也到将军岭了。”李衍秋说,“三哥,愿你保佑若儿。”
将军岭下的雪原之中,双方的前锋军在号角之下发起冲锋,新的征北军踏起飞扬的雪粉,撞进了战阵里。
无数个瞬间凝固于这一场战役之中,史官记载了许多片断,郑彦率军包抄,杀进敌阵,受伤退回。武独鏖战不敌,被撞落马下,段岭冲来,救走武独。元军监军帖木儿被武独一剑斩死。
钦察台手下罕末帖儿被射死,麾下军队死战不退。
谢宥率军迂回袭击元军侧翼,在布儿赤金的应变与指挥下苦战未竟全功…
四十万大军先在将军岭下一战,令万里雪原染遍鲜血,峡谷入口处已成巨大的绞肉机。陈军几乎一接触,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然而元军死战不退,被悬崖上郑彦率领的侧翼军驱逐,坠下悬崖时,引发了一场连环发生的雪崩。
数百元军坠下悬崖,雪崩掩埋了上万元兵,陈军也因此被切断。
段岭带兵埋伏,袭击拔都,双方一个照面,段岭将拔都射落马下,阿木古冲来,拼死抢回拔都,回归己方阵中。
“抓住他!”有人用元语吼道,“只要抓住他!我们就赢了!”
至此,元军已是强弩之末,算上雪崩掩埋的人数,已不足十二万,然而背水一战,竟是拼死不退,在一片混乱中仍想着先抓住陈国太子,瓦解对方的攻势。
陈军遭遇了更为猛烈的抵抗,主力军被冲散,武独率领的前锋军与段岭率领的中军遭到雪崩阻隔。
“殿下!他们追来了!”有人吼道。
“多少人?!”段岭身边仅剩两千余人,剩下的都在谢宥身边。
“两万!”有人吼道。
“绕过峡谷!”段岭果断喝道,“尽快与前锋军会合!我们已经赢了!这是他们最后的兵力!”
两万元军沿着山谷斜坡发动了冲锋,大雪如同海啸一般卷来,段岭在亲卫的掩护下冲向峡谷尽头。
“我来!”述律端喝道,“你走!殿下!”
段岭回头望,述律端已再次组织起冲锋,抵挡追来的两万元军,双方一接触便开始混战,更有元军越过防线,朝段岭冲来。
亲兵保护段岭,冲向峡谷尽头,然而峡谷前方,又有上千人朝他们发动了冲锋。
“奔霄!看你的了!”段岭喝道。
流箭射中了段岭,却被白虎明光铠挡住,段岭拼死冲进了战阵之中,眼看一人左臂以布重重包裹,抡起一把斩马剑,朝段岭冲来,并凭着那斩马剑的力道,朝他当头斩下!
斩马剑挑起一道光,段岭看到持剑的阿木古满是血污的脸,然而他已无法再后退,只得侧着肩膀去硬扛阿木古的那一剑!
眼看那一剑的力道就要把他的肩膀斩得粉碎,一道黑影掠过,一脚踏上马鞍,顺手抱起段岭,左手一拳揍在剑上,“当”的巨响,震得段岭耳膜剧痛。
那人将他抱在身前,飞跃,离开奔霄,奔霄则冲进了战阵内,带着上千名追兵离开。
段岭被带得在雪地中翻滚,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与他手指相扣,将他拖出了雪地,段岭无名指一滑,感觉到那人缺了一根小手指。
“杀了他们!”阿木古吼道。
“郎俊侠?!”段岭颤声道。
郎俊侠一身涤得发白的武袍,袍子破破烂烂。
“你跟了我多久?”段岭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嘘。”郎俊侠说,“不要问。”
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右手撮在唇间,打了个唿哨,奔霄去而复回。
“上马!”郎俊侠喝道,再次把段岭推上马,继而翻身上去。
“准备射箭!”郎俊侠道,“你冷不冷?”
段岭身穿铠甲,眉毛、头发上全是雪花。奔霄一个疾停,面朝阿木古带领的上千名元军。
“不…不冷。”段岭说,“我很暖和。”
“你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郎俊侠说,“弓箭呢?”
段岭摘下长弓,抓在手中,阿木古将巨剑抛在雪中,抽出腰畔长刀,元军齐齐退后,准备冲锋。
“你死定了,太子。”阿木古说,“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了。”
“还有我呢。”郎俊侠喃喃道,他骑着马,身后带着段岭,清澈的眼中映出面前上千名元兵,以及山崖上出现的弓箭手,个个弯弓搭箭,朝向中间。
段岭把弓箭朝向远处,紧张得不敢呼吸。
“看见信了么?”郎俊侠说。
“什么?”段岭皱眉问。
郎俊侠静了一会儿,说:“就在青锋剑的剑鞘里,这把剑不大好使,我尽量挡一会儿,这次轮到你保护我了,段岭,阿木古交给我,杂兵就交给你了。”
段岭的心跳似乎停了,放出了第一箭,紧接着郎俊侠喝道:“驾!”
奔霄带着两人,冲向峡谷出口,与此同时,千名元军发动了冲锋,在阿木古的带领下,朝他们冲来!
段岭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敌阵放箭,一箭接着一箭。
双方短兵相接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侧身撞向阿木古,长剑上挑,迎向他的长刀!
“这一生里,总会有人保护你,不必你站在我的面前…”
“保护不了你。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那声音极其遥远,却又仿佛就在耳畔。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郎俊侠与阿木古互换一剑。
阿木古一刀捅进了郎俊侠的胸膛,郎俊侠右手猛然抓住刀锋,手掌并合,一锁,刀刃瞬间卡在了他的肋骨中央,未能穿过他的肩胛,伤及背后的段岭。
紧接着郎俊侠漂亮地一挑,以长剑无声无息地刺穿了阿木古的咽喉。
奔霄就这样冲过了敌阵,一骑绝尘,扬起雪粉疾冲而去,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段岭回头看,喊道:“咱们冲出来了!”
“很…好。”郎俊侠说。
“你受伤了!郎俊侠!”段岭朝身前一摸,满手都是血,郎俊侠的背脊露出极短的一截刀刃。
奔霄越冲越远,冲进了树林,再冲出后,跃出悬崖,紧接着在积满大雪的斜坡上朝下冲去,沿途激起疯狂的雪浪,直带着两人冲向谷地。
深谷的雪地中,郎俊侠侧身一栽,摔倒在雪地里。
段岭翻身下马,一个踉跄,冲了回来。郎俊侠在雪中仍勉力站起,用了几下力,始终未能直起身。
段岭看见了郎俊侠胸膛前的长刀,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郎俊侠却狠狠地推开他。
“不要…看。”郎俊侠口中溢出鲜血,一个踉跄,勉强站直,拔出胸前的长刀,咳出一口血,朝后仰倒。
段岭冲来,郎俊侠倒下,摔在段岭的怀里。
狂风吹了起来,卷着飞扬的雪,铺天盖地。
风雪之中,段岭跪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雪花飘扬,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艰难地抬起手,发着抖,摸了摸他的脸。
“郎俊侠…”段岭哽咽道,“你为什么要回来。”
郎俊侠的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仿佛回到多年前,上京那个温柔的夜,他一样躺在雪地里,小时候的段岭艰难地抱着他,把他拖回房中去。
“因为…我…”
“想看看…你…以后…会…不会是…一个…很好的…”
“小…皇…”
“…帝。”
武独的大军找到他们之时,郎俊侠躺在段岭的怀中,一手摊在雪地中,只有四根手指。段岭哭得不住抽搐,紧紧抱住了他。
他们的身上落满了积雪,雪细细密密地下着,覆盖死去的人也覆盖活着的人,绵延万里,亘古如一。
十二年前,另一个人在此处跃下山崖,携着飞雪驰向新生。十二年里花开花谢,春去春来,温柔的时光早已将一切都掩盖,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
段岭哭得死去活来,他的眼泪滴在雪中,已凝结成冰,他拉着郎俊侠的手,摇晃他,仿佛他那缺了手指的手掌,还会抓住他的手。
如同时光凝固在那年上京的黄昏,他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名堂上学,他总想挣脱,头也不回地逃回家去。
靖武五年冬,将军岭下陈军经三日三夜血战,将元人驱离玉璧关以北三百里。
靖武六年六月,布儿赤金拔都呈降书,元人退出长城,迁往回鹘以西。
辽、陈重划疆域,玉璧关以东,连河北郡尽归于陈,辽国收复上京以北,鲜卑山地域四百里。
靖武六年七月,陈太子李若于河北郡重新布防后,班师回朝,自此,辽、陈二分天下,元人退居塞西北,订百年之约,不再逾疆界一步。
七月初七。
天际银河如带,段岭归朝当夜,讲述了将军岭下一战经过,而郎俊侠之死,他并未提及。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能再死的;他也逐渐明白到李衍秋想教给他的一些事。
若后来,不是郎俊侠再出现,他便不能再活着回到江州。
生生死死,譬若一场浮生大梦;起起落落,如同沧海沉浮。
“天佑我大陈太子。”李衍秋听完后举杯。
群臣喧哗,随之举杯,觥筹交错,每一个杯里,都倒映着天际的万点繁星。
乐声渐消,段岭抽身离席,穿过回廊,来到御花园重建的白虎阁中。归朝后,他仍记得当初在白虎星君前许下的心愿,将白虎雕塑请到宫中,重镶了碧玉双目。它注视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也注视着大陈的兴衰更替。
正在他走进白虎阁时,背后乐声突然响起,那缕乐曲似有还无,在花园内萦绕。
段岭沉吟片刻,走进白虎阁中。
白虎星君两侧,摆放着一把青锋剑,一把白虹剑。
段岭从兵器架上取下青锋剑,看见剑鞘中有一角纸张,便小心地将它取出来,展平,借着阁中的灯火,看见郎俊侠写下的字。
段岭:
此信写于七月初七你回江州之日,这一次我知道你将回来,且不会再走了,是以将一些话,写在此处交予你。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见信时,我已远在他方,望你展信莫悲。古人有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有“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说,可见世间总是聚少离多,不得强求。
那年我与你娘小婉匆匆数面,结下不解之缘,我本抱着复仇之心前来,从匈奴王麾下救出小婉,小婉为谢我救命之恩,亦一而再,再而三劝说李渐鸿,饶我性命。乃至离开北疆,护送她回往段家时,她曾打趣我,若生儿,则拜我为师;若生女,则嫁我为妻。
我身负灭族之仇,又是叛师之人,何以授徒成家?想不到那时她已怀有身孕,一语成谶。
我不过是终日身处炼狱血海中的一名刺客,为天下人所不容,你爹令我南下寻你,见你困境,不杀段家,令我意难平。留那卖馄饨的老叟一命,来日若有缘,与你故地重游,可再带你吃一碗馄饨。
段岭的眼泪无声滴落,落在信纸上。他抬起头,看着白虎星君的双目,想起那一年,郎俊侠带着他从茫茫风雪里离开汝南,前往上京。父亲耳提面命,他亦自知自己辱没了师门名声,从小带大的孩子,绝不能再像自己一般薄情寡义,视人命如草芥。
我双手沾满血腥,已不能再回头;你父虽赦我之罪,我却不想你知道我曾犯下的滔天罪行。有些人生在白天,有些人生在夜晚,刺客大抵如是。那日渐鸿来后,我虽匆匆离去,却并未走远,半途更几次折返,见你很快便习惯父亲在你身旁,亦为你高兴。
上京有难之时,赵奎命我以你挟制你父军队,未得我消息后,更派出影队寻你下落。我不敢贸然离开上京,恐怕有变,只得日日相守在旁,更不能朝你明言示警,恐怕寻春不肯信,亦恐怕赵奎得知我叛,改而挟持你四叔作人质。
那夜你与耶律宗真归家时,影队中人便埋伏在旁,不得已只得出手偷袭宗真,出此下策。即便如此,最终我仍错估敌人实力,乃至你父被贺兰羯偷袭身死。
你父入上京时,我赶回救援不及,贺兰羯在后追杀你与寻春,我竭尽全力,斩他一手,却因寻春伤我一剑,气力不继受伤。拖延时间后追到鲜卑山中,得知你与蔡闫失散,我遍寻不得,只以为你已身死;万念俱灰之际,顾忌你四叔无嗣,若无太子,恐怕朝中有变。你父驾崩后,武将更势大难辖,遂令蔡闫冒名顶替。
那日你归来,匕首送到宫中,蔡闫本想害你性命,被我先行稳住,以寂灭散令你假死。蔡闫却派影队跟踪我。昔时我躲避赵奎手下追捕时,曾两次从江下逃脱,便将你抛到江中,希望借江中暗流,送你上岸。
翌日我本想去江边找你下落,却被姚筝绊住,无意中被她发现我出城行踪,与武独追来。阴错阳差,你被武独救走,我遍寻许久不获,心急如焚,几次险些自尽了事。
幸而你与武独自上京便已结缘,他更一片真心待你,方令我渐渐安心。牧相势大,一时不能除之,渐鸿之死,幕后真凶更未查明。贺兰羯葬身你手,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顺手除去长聘,令蔡闫与牧相互相猜疑,望能助你一臂之力。落雁城中,影队埋伏,不得已贸然出手,实无伤你之意。
我十六岁灭恩师满门,辗转塞外,杀汉人,也杀辽人、元人。至玉泉镇因守将死在我手中自觉罪已滔天,无人可赦。及至二十七岁与你相识,透过你,便望见这江山祥和日子,待此间事了,来日你登基为帝,料想中原大地,终将等到迟来的升平治世,恩仇已泯。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古人有言“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
对我而言,兴许与你浅浅数年缘分,亦足以慰我平生。
纸短言长,不及细表;阅信之时,我或已回到鲜卑神山,终此一生。
来日遥望远方中原大地,知你远在江州,却与我同在一片灿烂星河之下,此生足矣。
郎俊侠
相见欢的曲子回肠荡气,在花园中渐低,终于悄然而不可闻。
段岭折起那封信,站在白虎星君面前,久久沉默不语。
“看完了?”武独从阁外走来,站在门口。
他沐浴着七夕的星光,背后则是浩瀚的星河。
“看完了。”段岭答道。
武独伸出手,擦去段岭眼角的泪痕,把他拉进自己怀中,彼此静静抱着。一道银河于天顶横亘而过,穿过了这世间。
七月初七。
从南到北,从山峦到平原,从江河到湖海,从旷古到将来。
仿佛天孙之手于晴朗夜空下轻轻一抖,万里星纱就此倾向人间。
如一层朦胧而宏伟的梦境,织起了无数人的悲欢离合,醉生梦死。
七月初七,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
——相见欢终——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作者有话要说: 相见欢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之后的个人志中会有番外及“哔——”的补齐。
番外发布在网上的时间待定。
各位春天快乐~么么哒~
第229章 (七夕番外)相去几许
空旷殿内卷起一阵秋风,段岭一身黑袍飞扬,从廊前匆匆而过,长发以一根青绳系着,温润的唇稍稍抿着。
他走过蝉声渐歇夏末秋初的婆娑树影,走过满庭落叶漫天飘扬的花园,走过灯笼明灭光影交错的黄昏,走进暮色转来时、那一抹紫红色消退后清新的黑夜里。人间百态,如一戏台,帷幕一落,便是点缀在蓝色绸锦下的绚丽星辰。
他一身黑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慢慢停下脚步,站在白虎星君面前,星光从亭内穹顶投下,旋转折射。一把镇山河横放在剑托上,供奉于这主宰秋季的神明爪下。
这儿就像至为接近诸天星官的庙宇,每当站在白虎星君的注视下,段岭总觉得自己距离星河,仿佛只有一步之隔。但它安静地拦住了段岭的去路,仿佛在它的背后,有一个热闹的天界,但凡人不可涉足。
“爹。”段岭走上前,抚摸白虎的锐利犬齿,把脸抵在它冰凉的鼻前,迷恋地说,“又一年了。”
他点起三炷香,朝白虎雕塑拜了三拜,秋风吹来,纱帘飞转。檀香的气味在空中袅袅飘散。段岭爬上雕塑的基石,钻进白虎前探而微微回勾的爪中,倚在它的臂弯里,面朝天顶的繁星,就像被白虎抱着,呆呆地出神。
白虎星君双眼中映着星光,冰凉的玉质躯体逐渐变得温暖起来,段岭倚着它胸膛前有力的、棱角分明的肌肉,突然感觉到什么。
“谁在那里?”段岭恍惚间看见纱帘后有个人影。
又一阵吹起纱帘,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段岭:“…”
那男人双目深邃,如同星辰,眉毛浓黑,嘴唇温润,身穿淡蓝色的锦缎武服,服饰半胡半汉,左袖武,右袖文。敞袍上绣着白虎星宫轨迹,其中居中的那一枚星辰以银线织就,散发出照耀周天的光辉。
他脚踏祥云武靴,左肩上有一银铠,右腕处佩一枚如水滴般的宝石。
“爹?”段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是父亲,却又不是他所熟悉的父亲了,他比自己当初所见更年轻,仿佛刚刚年过二十,他面如冠玉,皮肤白皙,眉目间浑然没有以往的沧桑与戾气,取而代之的则是内蕴的一抹英朗气质。
李渐鸿笑了起来,跃上白虎座,侧身靠着虎躯,那白虎竟蓦然动了起来,发出低吼声,将段岭吓了一跳。
“你怎么…”段岭看着他这一身,涌起一股惊喜感。
“变年轻了?”李渐鸿说,“我儿可是长大了。”
段岭简直难以置信,他与李渐鸿,仿佛已是年岁相仿的两名少年,靠在一起时,李渐鸿看上去根本不比自己大几岁。
“虽说你长大了,爹变年轻了,却也不可唤我作哥哥。”李渐鸿打趣道,“我儿想不出爹年轻的模样?”
段岭眼中充满惊讶,嘴角现出止不住的笑意,拉起李渐鸿的手,看他手腕上佩的玉,问:“这是什么?”
“星玉。”李渐鸿笑着答道,“巡天用的,喏,给你了。”说着摘下递给段岭。
“不要。”段岭百无聊赖,看出父亲吊儿郎当笑里的意味,说,“这有什么用?不如我的玉璜漂亮。”
“这就是天上的星星。”李渐鸿说,“诸天星辰中的一枚,掌管世间众生的命运。常有人说‘你要天上的星星,便也摘了下来给你’,这就是了。”
段岭诧异道:“爹,你成神仙了?”
李渐鸿袍袂在风里飘扬,神神秘秘地朝段岭嘘了声,解释道:“今夜正好是七夕,爹趁着天孙与河鼓生见面时,几步下来了。不多时还得回去,只怕被发现了。”
“咱们来日还有再见的时候吗?”段岭不禁哽咽起来。
李渐鸿安静看着段岭眼里的那一点泪水,却不答话。段岭从古书中得知,天神无故俱不可擅入凡间,亦不得泄露天机,然则这一生里,能再见他一面,已再无遗憾。
“爹每天都见着你。”李渐鸿低声道,“时时都在。”
他抱住了段岭,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笑着说:“你就没别的话说了?都这么大了,还成日哭哭啼啼。”
段岭破涕为笑,端详李渐鸿的眉眼、鼻梁,只觉他仍是他,这些年中,每每午夜梦回时,他从未忘记。
“上个月我做了个梦。”段岭想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说,“梦见你了。”
“嗯?”李渐鸿解下外袍,盖在二人身前,一起仰望星穹,说,“做了什么梦?”
段岭想了想,正要说时,李渐鸿又说:“你像咱们家的祖先,也像庄子,没事总是爱睡觉做梦,一会儿变成蝴蝶,一会儿变成大鱼…哪天莫要在梦里醒不过来了。”
段岭又笑了起来,说:“若在梦中能时时见着你,倒是不想醒。”
两人靠在一处,就像两个少年一般,段岭有时听李衍秋说起自己父亲与他少年时的岁月,便甚是羡慕。更想若能时光流转,自己回到父亲年少时,与他一同征战天下,或是为他打理朝政,该有多好?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以这样的一个方式与父亲重逢。人间总是聚少离多,万古千秋,若再磨磨蹭蹭,只怕说不到几句话,他又要走了。
“梦里你带着我,北上远征,打高丽,打元人。”段岭回忆起梦里的细节,只觉一切都无比地真实,就像仍在昨天一般,又抬头道,“郎俊侠还活着,带我去他的村庄里头作客,昌流君也在,郑彦武独,都在身边。你还骂了我一顿。”
李渐鸿脸色一沉,说:“自然要骂你,成日跟着武独,爹也不要了,乱跑乱闯,跑丢了怎么办?”
段岭:“…”
“你知道?!”段岭刹那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李渐鸿嘴角抽搐,马上撇清关系,说,“当真不知道。”
“你知道!”段岭拉着李渐鸿不放,嚷嚷道,“否则你怎知我跟着武独跑丢了?”
李渐鸿忍不住大笑,说:“武独呢?叫他过来,好久未与他喝酒了。”
“你俩喝过酒?”段岭诧异,“没听他说过啊。”
李渐鸿简直是越描越黑,只怪自己生的儿子太聪明,险些被套出不少天机来,只得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笑。
“你笑什么?”段岭皱眉道。
李渐鸿说:“许多话我不能说,便只好笑了,还能做什么?”
段岭看着父亲英俊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了一会儿,而后道:“那梦里的,果然真是你。”
李渐鸿眉毛一扬,只不否认,也不承认,摊开手掌,掌中是那枚星玉,琉璃光泽温润无比,其中有光团微微闪耀。
“给你,这是天上的星星。”李渐鸿说。
段岭用手指轻轻地碰了下,星玉便绽放出明亮却温柔的光芒,仿佛令他置身于银河之间,天与地充斥着那道白光,银河降了下来,一时间段岭如同置身于一道光海之中。
“爹。”段岭感觉到李渐鸿正要隐没于那道光河之中。
李渐鸿却朝他笑了笑,说:“我儿入梦来。”
段岭喊道:“爹!”
李渐鸿却已化作星光,在段岭身边消失,光芒中,段岭感觉自己仿佛变小了许多,又回到了昔年与父亲重逢的时刻。李渐鸿低下头,注视着段岭,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摸了摸段岭的头,继而化作一缕清风,在这乞巧之夜,散向天际。
七月初七,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段岭环顾四周,在这温柔的梦境里,星辰如同荡漾在江河湖海里的碎裂光芒,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见欢·相去几许·终——
第230章 相见欢·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段岭!段岭——!”
武独骑着万里奔霄,一路冲出江都城,无可奈何地看着段岭。段岭慢悠悠拨转马头,立于江都城外小道的灿烂星空下,一道辉煌的银河横亘而过。段岭在星光下朝武独笑了笑。
“走?”段岭说。
“走?你皇帝叔叔要扒老爷的皮!”武独哭笑不得道。
段岭叹了口气,点点头,眉头微微地拧着,准备回身与他一同回江都去,武独看着看着,心下又不忍起来。仿佛只要他的眉毛能舒展开,被扒皮也是值得的。
“走走走…你要去哪儿?”武独说,“到我这儿来吧。”
段岭复又展颜,笑了起来,说:“当真?”
“去哪儿?”武独问,“天都快亮了,有什么事不能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的。”
“天涯海角。”段岭驾驭马儿,慢慢靠近武独。
武独一瞥段岭,说:“走吧,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段岭踩上武独的马镫,翻身一跃,骑在奔霄背上,坐于武独身前,两人共乘一骑,武独一抖马缰,喝道:“驾!”
奔霄四蹄如踏云一般,踏入清晨时云雾缭绕的江州道,绝尘而去。湿漉漉的雾气掠过,天河中群星渐隐,随着一抹晨光夕照,悄然消失,一轮红日在大江的尽头喷薄而出,顿时光芒万丈,赋予这个世界新生。
“昨夜怎么了?”武独手臂环过段岭,将他置于自己保护之下,低声问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段岭笑着吟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武独也跟着吟诵起来。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回忆渐渐与幼时名堂里,孩童诵诗的清脆声音重合。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段岭蜷在武独的怀里,渐渐睡着了。出了江州道,道路两侧的池塘上漂浮着片片残荷,晨风吹皱一池秋水,粼粼水纹里,倒映着如洗的万里苍空。
武独带着他一路北上,渡过滔滔大河,化作一阵风,驰过金黄色的稻田,驰过候鸟飞回的广袤平原,驰过秋雨后大大小小的水洼,踏起泥泞,扬起清新的泥土气息,朝着北方而去。两道孤山白云,田野森林,已不复泼墨画般只有黑白,而是渐渐地充满了色彩。
这天、这地,仿佛俱成了灵动的画卷,五颜六色,清新高远。段岭睡着睡着,从武独怀中抬头,恍若从初春走到了盛夏,再穿过蝉鸣与盎然绿意,驰进了一片金黄色的深秋里。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是这儿吗?”
“不是。”
——于是他们越过南陈国境,穿过汝南。
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
“这儿?”
“也不是。”
——于是他们马不停蹄,离开落雁城。
最终,武独循着当年北上的路,带段岭来到了上京城外,那场战乱给这座大辽都城带来的创伤早已平复,北方最大的城市,也逐渐有了人气。
夕阳西下,群山之间传来钟声,秋风萧瑟,已渐有了寒意,天边挂着一轮浅浅的圆月,似与绛绯色的天幕同为一体。武独驻马山腰上,与段岭静静地看着上京城,城中灯火闪烁,家家户户挂出灯笼。
今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元人不过这个节日,只因多年前,汉人在中秋夜的月饼中夹了小纸条,以“抗击胡虏”之名群起而攻之,在将军岭下发起了一场恶战。
元人自然不吃月饼,也不过汉人的这个节,但辽人是过的,听说每到中秋之夜,中京耶律宗真的行宫里,也会挂满花灯,籍以缅怀昔时故人。
“进去看看?”武独一身素色武袍,蹲在山崖前,朝下眺望,像只静夜中的白虎,注视着山下人间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来都来了,自然该下去看,然而武独却知道,以段岭的脾气,有时候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
果然段岭说:“算了,还是走吧。”
“不走。”武独侧头看段岭,笑了起来。
段岭忽然觉得武独这背影异常可靠,便朝前一扑,趴在他的背上,武独笑着说:“回家喽。”
段岭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温暖,武独便背着他,沿途看看四周景色,从城外的小路慢慢走了进去。上京已不复往昔把守森严,也不再是北方第一重城,武独到得城门口,牵起段岭的手,段岭以辽语告知士兵是来走亲戚的,士兵也不多问,便放了他们进去。
“团圆了。”段岭站在城门口,面朝过节的上京城,街道两侧秋来枫红如血,映着灯笼下人来人往,以及天际那一轮明月。
这分明是他所认识的上京,从未改变,他拉着武独的大手,与他匆匆穿过正街,朝家的方向去,途经一家药堂,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来过这儿。”武独说。
“我也来过这儿。”段岭答道。
武独搬起药堂的门,挪到一旁,段岭走到柜台后,见此处日久失修,药屉横七竖八,早已一扫而空。段岭拿起柜台上的半截蜡烛,点燃以后竖在台上,顿时满室温暖,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窗格上。
“从这儿出去。”段岭带着武独离开药堂后院,临去时回头一瞥,整个药堂犹如一个巨大的走马灯,映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这座城市经过那场劫难之后,仍未完全住满,段岭走过通往自己家门的小巷,推开那两扇近乎腐朽的杉木红门,院内长满青苔,桌上还留着临别时,蔡闫喝过的水碗,里头装了半碗雨水。
“我庖厨之术不精。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吧。”
郎俊侠仿佛还在厨房里忙碌,段岭探头看了一眼,笑问道:“郎俊侠,我爹呢?”
郎俊侠抬头一瞥段岭,答道:“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段岭转身,来到院子里,武独正躺在曾经李渐鸿躺过的一张躺椅上,朝他说:“过来看月亮。”
段岭便过去,靠在武独身上,两人静静躺着。
“两手泥巴,尽往你爹脸上抹。”李渐鸿走过长廊,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便弹了起来,只闻一阵风穿过走廊,带着生锈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武独问:“你饿了不曾?”
“饿了。”段岭说,“咱们出去逛逛吧,我记得有一家烧饼,很好吃。”
武独便收拾好剑,与段岭一同出去,来到正街时,段岭沿着城墙的墙根走,过了中央那道河,武独只不住朝河里瞥,段岭知道他想起那年跳进冰河,便忍不住打趣他玩。
不多时,武独挟起段岭,飞身一跃上了房顶,踩着瓦片,飞檐走壁地穿过一条街,落下,买了两个烧饼、两斤牛肉、四两酒,一手提着,又跃上屋檐,朝另一条街去。
及至到得名堂门外,段岭惊讶地发现,竟然修葺过一次,名堂又重新开学了。只是这时孩童们都已告假返家,守门人也换了个老头儿,喝得醉醺醺的,早早的便走了。
“我来过这马厩。”武独和段岭从后门走进去。
段岭正吃着烧饼,险些喷出来,说:“你还撞破了正厅的房顶。”
武独笑得打跌,拉着段岭,两步上墙,转身跃上房顶,两人躺在名堂的屋顶,对着天际那一轮中秋明月,赏月喝酒。
“老爷。”段岭说。
“嗯。”武独喝着酒,答道,“北方的月亮特别圆,明年带你往上梓去。”
“好。”段岭说,“还有许多高山大河,我也想去看。”
“多的是时候。”武独答道,“给你四叔留信了不曾?”
这事儿关乎武独的皮,段岭笑道:“那天出宫时便已留了。”
二人对月当空,直到月上中天时,名堂后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不知被什么人推开了,伴随着熟悉的声线。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拔都说。
“江州…去不了。”赫连搏挽了个刀花,说,“不过…陪、陪陛下,走走。”
“今夜看在朕的面子上。”耶律宗真的声音道,“便暂时休战,布儿赤金,你远道而来一次也不容易,且也未带几个侍卫,在这城里打起来,对你并无好处。”
拔都嗤之以鼻,说:“若非被你们埋伏,本来也不想露面。”
“故地重游,便当是今夜团圆了,可见你我有缘。”耶律宗真说,“着人去沽两斤酒,便在此处喝了,敬远在南方的段岭一杯,月圆人圆,千里婵娟。”
段岭:“…”
武独一瞥段岭,正要下去。段岭却拉住武独,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紧接着耶律宗真的侍卫在名堂内四处查探,武独便将段岭拦腰抱起,如同一只大猫般走到了飞檐尽头,两人匿身于隔壁楼阁的阴影之下,静静地看着院中之人赏月,喝酒。
赫连博、耶律宗真与布儿赤金拔都,三人对酌月下,段岭与武独在屋顶上静静地靠着,月落西山,银盘将皎洁光芒洒向世间,酒过三巡,拔都倏然唱起了一首狂野而豪迈的歌。
他的声线雄浑,野性,月夜早已沉寂的乌鸦一时被惊起,飞向天际。赫连博与耶律宗真则以筷子击打酒杯,发出叮当响声。
那是一首元人的牧歌,段岭听懂了,在草原的满月之下,风吹草海,卷向四方,怀念如同南飞的大雁,去而复回。
拔都唱毕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笛声却随之响了起来,它在屋顶上传下,若有若无,缭绕天际。三人随之一惊,同时抬头,只见清朗月辉下,一名青年于月色中形成漆黑的剪影,另一名男人则立于飞檐,守护于他的身旁。
守卫正要上前,却被耶律宗真抬手阻住,拔都难以置信地慢慢站起,走向院子中央,抬头看着那道剪影。
段岭的笛声悠扬婉转,跟着武独这些年里,他终于学会了这首曲子,虽然生涩,曲声中却仍旧多多少少,带着一股凛冽之气。
较之武独化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力劲不同,段岭吹得非常用力,而曲声中亦不可避免地带着铿锵之声,那曲声仿佛是诀别,又仿佛是惋惜,终于在月色下渐渐消散,再不可闻。
“段岭?”拔都颤声道。
武独化作一道黑影,带着段岭,沿着上京错落的屋顶离去,离开上京,跃上万里奔霄,纵马离开。
临去时,段岭抬头,望向中秋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回家!”段岭说。
“回家,驾!”武独驾驭万里奔霄,载起段岭,长风直下,万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