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想到这里,怅然所失,暗想太后当年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根本不可能再有人知道了。
当初他伤心惊诧,除了有关香巴拉的事情外,并没有多想别的事情,现在蓦地想起当初的情形,才发现太后驾崩果然有些异样。太后是悲愤而死吗?赵祯在灵柩前好像哭的有些异样…念头一转而过,狄青见王惟一低下头来,端起茶杯。
只听茶杯“咯咯”作响,狄青才发觉王惟一手在发抖。不由关切道:“王神医,你没事吧?”
王惟一一震,差点打翻了茶杯。手忙脚乱间,抬头望向狄青道:“我没事,我会有什么事?狄青,我估计不会再回汴京了。”
狄青不懂王惟一为何变得这么慌张,皱眉道:“你是御医,难道想此生就在藏边研究什么伏藏吗?”
王惟一笑容苦涩,岔开话题道:“狄青,你和天子的关系很好是吧?”
狄青道:“很好说不上。以前不知道他是皇上,倒是和他很亲近,不过自从太后死后,天子登基后,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他了。那次回汴京的时候,他对我虽不差,可伴君如伴虎,在他身边,我总觉得不安,我还是觉得在边陲自在。”他想起赵祯当初发怒,逼他娶妻一事,暗自皱眉。他当王惟一是朋友,因此才不藏心事。
王惟一目光中有分忧虑,支吾道:“是呀,伴君如伴虎。你做的是对的,离天子远些,小心些总是没错。你别以为自己以前和天子不错,就肆无忌惮,你记得我说的话呀。”
狄青感觉王惟一语带惧意,一时间难以琢磨他和赵祯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王惟一却已道:“晚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罢起身离去,临走前,自言自语道:“我曾经…给太后看过病…其实在你回转京城前,就到了藏边。”不等狄青再问,王惟一已去的远了。萧萧冷风中,王惟一衣袂飘动,背影显得有些发抖。
狄青望着王惟一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日子里,狄青只能等待。转瞬近一个月的功夫,宋廷还没有消息回转,狄青和富弼都是有些焦急,暗想和谈成事,正合赵祯所望,若有消息到了京城,赵祯应立即派人敲定此事。
虽说藏边距离汴京千里迢迢,但赵祯若真抓紧此事,八百里加急的话,宋廷的消息早就应回转了。
这一日,富弼和狄青面面相对,富弼皱着眉头,见四下无人,对狄青道:“狄将军,你不觉得有些不妥吗?或许我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按理说,唃厮啰若早派人前往汴梁,我朝早就会派人正式敲定此事,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狄青也是皱着眉头道:“你是说,唃厮啰根本没有派人前往汴京吗?那他用意何在?”
富弼百思不得其解,担忧道:“唃厮啰到底想着什么…我眼下暂时看不出来,但我总觉着这次联盟,只怕…”话未说完,韩笑赶到。
这些日子来,狄青、富弼二人得唃厮啰特许,可随意在宫中走动,但二人都怕另生事端,倒是规规矩矩的留在宫中。狄青伤势早已痊愈,命韩笑有事就入宫找他禀告,唃厮啰也不阻拦。
狄青从韩笑口中得知,当初韩笑的确找到了叶喜孙,可后来惊变迭生,叶喜孙又消失不见。狄青唯有苦笑,心道自己和叶喜孙真的无缘。
韩笑到了狄青的身边,低语了几句,递给了狄青一封书信。
狄青展开书信看了半晌,眉头锁紧。富弼见了,忙问,“狄将军,可是边陲有了战情?”富弼心中甚至想唃厮啰并不想和宋廷联盟,只是想拖住狄青。若元昊趁这时机攻打西北,那可大事不妙。
狄青摇摇头道:“西北暂无战情,元昊也没有出兵的打算…”他欲言又止,眼中也有分困惑之意,又道:“我已派人查明,唃厮啰的确早派了使者到了汴京。但不知为何,朝廷迟迟没有给予答复。”
富弼暗叫惭愧,心道书生百无一用,自己知道猜度,原来狄青早就怀疑此事,命人着手调查了。狄青虽在吐蕃王宫中,但对外边的事情,还是了若指掌。
堂外有吐蕃侍卫前来道:“富大人,狄将军,赞普请两位大人前去。请跟我来。”
狄青和富弼互望一眼,心道这些日子来,唃厮啰一直没有再正式和他们谈什么,这次相约,有何事情要谈呢?
二人带着疑惑到了那金顶白玉的大殿内,唃厮啰还是坐在高位之上,旁边立着善无畏。狄青眼尖,已见到殿下坐着一人,微秃的头顶,面带菜色的脸,不由又惊又喜。
那人竟是种世衡!
种世衡怎么也来到了这里,难道说天子传旨命种世衡来此?
狄青先向唃厮啰施了一礼,侧望种世衡,目光中隐有询问之意。种世衡见了狄青,轻轻咳嗽几下,脸上也有喜容,可眼中却有愁意。狄青见状,心中微沉,感觉事情不妙。
唃厮啰已道:“种大人,你把事情对狄青说说吧。”
狄青从唃厮啰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能转望种世衡,忐忑道:“种大人,可是圣上派你来的?”见种世衡点点头,狄青不等欣喜,就听到种世衡说出个五雷轰顶的消息。
“圣上有旨…说宋、吐蕃一向交好,以后这种情况也不会改变。至于联盟出兵进取西夏一事,以后就莫要提了。”
狄青眼前发花,身躯晃了晃,强自镇定下来,感觉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涩然问道:“为什么?”
种世衡见狄青如此,心中也是难受,暗想狄青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有了击垮元昊、强占沙州的机会,可这机会竟如浮萍泡沫,很快的破灭。
“因为不久前,就在赞普派出使者时,元昊也同时派出使者到了汴京,自陈不是,请和大宋议和。”种世衡无奈道:“狄青,朝廷厌战,听元昊主动请求议和,纷纷要求圣上莫要开兵。”
狄青上前一步,瞪着种世衡,嘶哑着嗓子道:“可元昊狼子野心,这次和谈,极可能包含祸心。那盟誓不过一纸,要撕就撕,你怎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却想,“宋军才有起色,难道转眼又要到以前的地步?元昊这招颇为毒辣,我们本已请唃厮啰出手,朝廷若是答应了元昊,反复不定,再想和吐蕃联手,换作我是唃厮啰,恐怕也不会再相信宋廷了。元昊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怎会安宁无事。元昊不灭,迟早会在西北再兴兵来犯,吐蕃袖手旁观,那时候,我等不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鏖兵之中?”
可心中更大的一个悲恸是,他迟迟未往沙州寻找香巴拉,因为那里有元昊重兵把守。他全心希望能带兵击溃那里的守军,再入香巴拉,但如此一来,他入香巴拉的希望岂不成了泡影?
种世衡见狄青有失常态,略有尴尬,低声道:“狄青,我明白这个道理。可我明白有什么用?”
狄青身躯微颤,已恢复了常态。心思转念间,向唃厮啰望去。
唃厮啰人在高位,倒还是平静如常。狄青心中暗想,“当初唃厮啰曾说,双方联盟能否成行,还是未知之数。难道说他早就知道宋廷会如此吗?”一横心,狄青沉静下来,施礼道:“赞普,这等变数,在下并未想到。”
唃厮啰悠然道:“那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呢?”
狄青道:“在下想先回西北,上书对圣上说明厉害之处,说服圣上和赞普联盟,还请赞普信我。”
种世衡一旁低声道:“狄青,你不用上书了,既然没有战事了,圣上就不用你领兵了。如今朝廷提升你为团练使,下旨让你返京。你可以直接和天子面谈了。”
狄青一怔,不想自己变迁竟如此突然,问道:“那西北泾原路谁来防卫?”他官阶本是秦州刺史,如今变成团练使,官阶又升了一级,但不掌兵权,权位已明升暗降。狄青早非懵懂的少年,知道圣上此举是告诉他不要多疑,调他入京是对他好。
种世衡苦笑,低声道:“你也知道,大宋更戍法是祖宗家法,素来不会让哪个将领久在一地。你在西北许久,声望日隆,朝中那些文臣都认为不妥,因此才调你回京,,我也换了地方。”种世衡虽处事老道,言语中也有不忿之气,虽是低声说话,但不避唃厮啰。说罢又是剧烈的咳嗽几声。他用手帕掩住了口,咳嗽完后收了手帕。
狄青思索下步如何来走,并没有留意种世衡的小动作,考虑再三,决绝道:“那我就上京面圣,请天子定夺!”抬头望向唃厮啰,狄青诚恳道:“赞普,在下当回京面圣,还请赞普再给些时间。”
唃厮啰沉默许久,这才说道:“我信你狄青,但这世上,狄青毕竟只有一个。好,我答应你,只要你领军,我随时和你合作。”
狄青大喜,并未多想唃厮啰的言下之意,抱拳道:“好,一言为定。”他这时只想回转京城,对天子分析边陲的形势,并没有留意到种世衡脸上掠过一丝阴翳,有如寒冬铅云,带着那么几分的沉重之意。
第七章 变革
雪渐渐的融了,冰慢慢的消了。冰雪消融,化入春江之水。
春水悠悠东流,过关山边塞,似乎间,一夜的春风就绿了黄河两岸,那股绿意如万物勃发,顺江水而淌,充斥了京城。
经过一冬的蛰伏,汴京大城辉煌更胜,丝毫看不到西北的兵戈烽烟。狄青立在宫门外,见不远处树上枝头新绿,早莺争暖,眉头轻轻的蹙起。
又等了炷香的功夫,宫内有一人快步走出,到了狄青身前,低声道:“狄将军,圣上身子不适,不想见人。”那人正是阎士良,也是大内眼下第一总管,和狄青见过几面。
阎士良本阎文应的义子,当年阎文应一直追随赵祯,可说是劳苦功高。太后仙逝,罗崇勋死后,阎文应顺理成章的成为大内第一人。阎文应一直和郭皇后并不和睦,后来赵祯废郭皇后,范仲淹等人反对,阎文应却坚决的站在赵祯这边,支持废了郭皇后。
郭皇后最终还是被逐出皇宫,出家为尼。
不过后来听说郭皇后染恙,曾写封情书给赵祯。赵祯见信后,追忆往事,对郭皇后有些歉然,听说赵祯有意再招郭皇后入宫,但郭皇后提出条件,“要再受诏,必须百官立班受册。”赵祯考虑期间,赠药给郭皇后服用。
那药是阎文应送去的。
郭皇后服药后,第三日就暴卒。所有人都怀疑阎文应和郭皇后不和,认为阎文应怕郭皇后回转宫中对付他,因此下药毒死了郭皇后!
有人怀疑,但敢质疑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那时被贬后才再次回京,见群臣无声,上书直言,认为郭皇后之死,阎文应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范仲淹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让朝廷振动,甚至吕夷简都压不住此事。最后赵祯终究因郭皇后一事,将阎文应贬逐岭南,而阎文应未到岭南,就死在了路上。
往事如雾,云中出入…
狄青远在边陲,零散的听说些往事,也知道赵祯逐了阎文应后,对阎士良并不怪责,甚至提拔阎士良为大内第一人。
听阎士良说赵祯不适,狄青皱了下眉头,心中暗想,“我回转京城已半月,半月前圣上就推托身子不适,到现在还没有好转?我已经打听过,圣上早朝如旧,不像有病的样子。这么说…他暂时不想见我?或许他已下定决心和夏国和谈,因为不想我进谏,以免彼此尴尬?”
狄青再次奉旨,千里迢迢的回转京城,只为见赵祯再谈和吐蕃人联盟一事,不想他官职虽高了,见皇帝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看到阎士良也有些为难之意,不便点破真相,只是道:“那请阎大人代狄青问候一声,有劳了。”
阎士良满脸陪笑道:“好,一定,一定。”
狄青无奈,只能向郭府回转,他回到京城后,一直还在郭家居住。物是人非,郭逵长高了许多,也壮了很多,见到狄青回来后,嚎啕大哭。狄青心中难受,好生的安慰了郭逵。郭逵不再习文,改练武技,几乎天天闻鸡起舞,和狄青对练。
郭遵战死后,赵祯心痛不已,厚赐郭家,郭逵因此早被提拔为三班之列。狄青却知道郭逵志在边陲,抗击西夏为大哥报仇。狄青有感郭遵的恩情,对郭逵照顾有加,心道反正无事,就悉心和郭逵切磋。这刻赵祯既然不想见他,狄青就想回转去见郭逵。
狄青行在路上,正过了一条长街,突闻前面铜锣声响,兵士开道,有一金顶小轿行过来。
行人见状,知道轿中多半是皇亲国戚,纷纷退让到一旁。狄青也闪身路边,静待轿子通过。这时天空一声燕鸣,狄青抬头望去,见到有新燕衔泥徘徊,貌似孤单,心中想到,“过几日,要去杨伯父那看看了。”
他回转京城后,一直没有再前往杨府,听说杨念恩最近生意做的不错,也就不再前往叨扰。都说睹物思人,他狄青戎马多年,从未有一日忘记羽裳。一想到杨府,就想到那蟹壳风铃、那眼儿媚、那本沾满欢笑泪水、如烟往事的《诗经》…
狄青望着那燕子,眼帘微润,正怅然间,那轿子已到了他的身旁,缓缓的停下。狄青略有惊奇,听那轿子有人说道:“狄将军,一别经年,一向可好吗?”
轿中人声音轻柔,狄青听了依稀耳熟,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沉默半晌,轿中人笑道:“狄将军,妾身常宁。”
狄青恍然,终于记起轿中人是谁,忙施礼道:“臣狄青,参见长公主。”当初他回转京城,赵祯曾想留狄青在身边,曾要将妹妹常宁公主许配给狄青,却被狄青断然拒绝。狄青后来虽有歉然,但已淡忘此事,不想常宁竟还记得他,居然还和他打招呼。
常宁公主似乎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许久不见,狄将军看起来还是一如往昔。”见狄青不语,常宁公主问道:“适才妾身路过,见狄将军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不知能否和妾身说说呢?”
狄青苦笑道:“臣奉旨回京,本有急事要见圣上,不想听阎士良说,圣上身子不适…是以忧心。”他说的含糊,掩盖了真实的心意,同时言语试探,想确定赵祯是否真的病了。
轿中的常宁沉默了半晌,这才道:“原来这样呀,那妾身有些无能为力了。不过狄将军也不用过于忧心,想你鏖战西北,一心为国,此心天日可见,很多人不会忘记你了。妾身有事,先走一步了。”言罢,轿子抬起,慢悠悠的离去。狄青摇摇头,才待举步,突然感觉有人在留意他,狄青侧望过去,见到路边站着两人,一人是个盲者,手拿两块梨花,另外一人是个姑娘,手拿曲颈琵琶,梳着两个长辫。
望着狄青的是那个姑娘。
狄青见到那姑娘,就有些眼熟,再望见那盲者,就记起那盲者姓江,那姑娘叫做露儿,他曾在安远寨见过这爷孙儿。
见露儿想说话却又不敢,狄青大踏步的走过去,主动道:“江老丈,露儿姑娘,怎么到了京城?”
露儿又惊又喜,不想狄青还记着他们,羞涩道:“狄将军,真的是你呀,不想你也到了京城?自从安远大捷后,就一直没有听说过你的事情,我们是从安远说书到了京城,你…伤好些了吗?”
狄青一笑,“早过了半年,怎会不好?你们在京城可过得惯,需要帮忙吗?”他见露儿适才有些胆怯的望着他,只以为这爷孙有什么为难之事。
盲者早听到狄青的声音,一直喏喏不敢出声,闻言忙道:“过得惯,不需要麻烦狄将军了。都是这丫头,隔着好远就说你在附近,老汉我还不信,没想到真碰到了将军,老夫可真是幸运。对了,我们还有事,前几天有个公子赏脸,竟给了百两银子,让我们在这酒楼说书十天…说的是狄将军的故事。”
狄青倒有些尴尬,道:“那…不错呀。江老丈,我就不打扰你们说书了。”说罢转身要走,露儿叫道:“狄将军,你不上去听听我们说书了?”
狄青脸有赫然,道:“你们以说书为生,怎么说我没有意见。但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听了。”
盲者呵呵笑了起来,拉了一把孙女道:“那…狄将军,我们就去说书了。你请去忙吧。”
狄青当下告辞,大步离去。
露儿嘴已撅起,一跺脚,恼怒盲者道:“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再见狄将军一面,你好像要撵人家似的。”
盲者手中梨花木敲了下,发出声脆响,可人却沧桑道:“露儿,你长大了,也应该懂事了。狄将军肩负重任,戎马倥偬,肯定事情很多,他能记得我们,过来和我们说两句,主动帮我们,已是我们前生修的福气。他的忧愁比谁都多,我们就算不能帮他,可也不能总缠着人家,给人添麻烦了。他是将军,他是天下无双的大英雄,我们是说书的,和他不是一个天下的人,你应该懂得的。”
露儿涨红了脸,咬着唇,半晌才赌气道:“我懂,我比谁都懂。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你别多想,我只想好好看清楚他,多记他说过的几句话,然后话于你知。你若真的明白事理,那以后就不要总向我追问狄将军的相貌了。”说罢一甩辫子,上了酒楼。
盲者苦笑不语,又闻脚步声跑到,露儿又跑回,“噗哧”一笑,拉住盲者的衣袖,说道:“上楼吧。那公子还没有来。”
盲者摇摇头,和孙女上了一间酒楼。露儿上楼时问,“爷爷,那公子一出手就百两银子,每次来听说书,又总有几个人护卫,你猜他是谁呢?”
盲者皱眉道:“管他是谁,他这么喜欢听狄将军的事迹,当然就是好人。他又多少人护卫有什么关系,我们说的内容问心无愧就好。”
说话间,二人上了酒楼的二楼,早有酒楼老板迎过来,招呼道:“江老汉,今天来的早呀。这边坐…”
酒楼中早坐满了食客,见盲者前来,纷纷招呼道:“江老汉来了,今天准备说些什么呢?”
原来这几天有位公子颇为阔绰,给了江老汉百两银子,就说狄青的事情,连说十日。酒楼的食客有免费的说书,当然纷纷赶来占座,一时间酒楼生意大好,老板自然对这爷孙很是客气。
江老汉坐下,露儿调了下弦,就有人催促道:“江老汉,快说吧…今天是不是要说安远大捷了?”
盲者笑道:“今天说的正是安远大捷,不过正主还没有到,各位看官还请稍等。”众人都知道盲者等着付钱的那位,嘟囔道:“这人素来准时,不知今日为何来迟了?”
话音才落,楼梯处又有脚步声响起,众人都道:“来了,来了。”
露儿举目望过去,见到先有两人并肩上楼,目光灼灼,四下望望,这才请后面的那公子上来。那公子低着头,匆匆而走,到了雅间坐下,有个侍从陪着他,为那公子满了酒,珠帘垂落。然后那侍从尖声道:“好的,可以开始了。”
每次那公子来,都会到雅间休息,隔帘听江老汉说书,行事有些古怪。众人见怪不怪,不以为异,都道:“好了,开始吧。”
盲者一笑,敲下梨花板,清了下嗓子,沙哑着先唱道:“塞下哀雁唱离苦,千里落日孤城兀。将军百战惊风尘,贤者十年履霜露。”
露儿跟着弹着琵琶,铮铮嗡嗡,乐声中满是萧索愁苦。乐声方歇,露儿已道:“爷爷,你今日说的是安远大捷,为何先说这四句呢?”
盲者道:“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这说书也是一样,开始总要点点缘由。老汉我这四句中,说的是西北边陲的情况,也说了两个人。”
露儿故作沉思状,突然拍手道:“是了,当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两战后,西北堡寨无不自危,羊牧隆城孤城突兀,坚守许久,大宋兵士不知死伤多少,就像那失去亲人的孤雁般。爷爷,你这诗的前两句就是说这种情况吧?”
酒楼食客闻言,或羞愧、或切齿,盲者叹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就在我大宋人人自危之际,有两人挺身而出,挡夏军虎狼之兵,救西北百姓于水火。”
露儿又笑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说的将军百战惊风尘肯定说是狄青狄将军。我在边陲见过狄将军,适才…我在楼下还见到他了。”说罢脸上又是高兴,又是骄傲。
众人哗然,纷纷向阁楼的栏杆处涌去,差点挤裂了栏杆,都叫道:“在哪里,在哪里?姑娘指给我们看看。”原来京城很多人虽多听说过狄青的事迹,但见过狄青的人并不多,一听狄青就在楼下,忍不住想要观看庐山真面目。
露儿苦着脸道:“早走了,他是个忙人。”她有些黯然,并没有留意到帘内那公子对身边的侍从道:“狄青这些天如何了?”
那侍从恭声道:“狄青今日又请见圣上,但我依圣上的心意,把他挡了回去。”
那公子只是“哦”了声,听帘外有人道:“狄青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那人肩宽背厚,身着长衫,坐在那里颇有威严。听露儿不服气道:“狄将军的确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但比阁下要俊朗多了。”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那人听露儿讽刺,霍然站起,喝道:“你说什么?”
露儿稍有畏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别人小瞧狄青,昂头道:“我说是实情,我见过狄将军两次,见他额头有疤,脸颊有刺青,鬓角已白,虽看似沧桑,但我知道他是天底下最英勇俊朗的男人。谁问我都这么说!”
帘内的公子听了,喃喃道:“听她这么说,倒是的确见过狄青。不想狄青鬓角已白了,我和他,又有数年未见了。”
侍从道:“是呀,狄青沧桑许多。许是塞下风沙多磨,让人老的快些吧。”
“塞下不好,为何狄青总留恋边陲?”那公子喃喃自语,听帘外要打起来的样子,皱眉道:“让江老汉说下去。”侍从一听,尖声叫道:“莫要吵了,若不听书,就请下楼吧。”
众人纷纷道:“是呀,听书听书,不想听就下去。”
那长衫汉子见众人都对他不满,冷哼一声,自语道:“我还真想听听狄青有什么能耐。”声音虽不服,但毕竟不再挑事。那盲者已圆场道:“露儿,那你说说,我这诗最后一句说的是谁?”
露儿也不再争吵,想了半晌才道:“‘贤者十年履霜露’莫非说的是范公吗?不过这和履霜有什么关系呢?”
盲者脸上现出分光辉,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范公。范公这几年坐镇西北,和狄将军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实乃大宋西北的中流砥柱。听说范公不但文采好,还弹得一手好琴,但生平弹琴,只弹一曲,就叫做《履霜》。范公沉浮多年,终日如履薄霜,不改气节,老汉我可是敬仰得很了。”
众人也都露出赞同之色,就算那长衫汉子,这次也没有说什么。
帘内那公子道:“范仲淹最近如何了?”
那侍从道:“他和富弼、韩琦、夏竦等人均从边陲调回了京城,目前正在等圣上的吩咐。其实圣上要知道范仲淹、狄青的事情,大可找他们、或找群臣询问,何必在这里听人说书呢?”
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旁人所言,未免偏颇,只有这等人所言,方能说出百姓的喜好。朕锐意变革,当然要兼听多方的言论,这才能有决定。”
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宋当朝天子赵祯!
赵祯早没有了当年的青涩无助,神色间,威严无限。
侍从就是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闻言道:“圣上英明。”还待再说什么,赵祯已道:“听书吧。”阎士良立即垂手在侧,不再多言。
帘外的盲者这功夫,早就说起了安远大战。等说到狄青连斩两将,被夏人诡计重创落马时,众人都是担忧万分,露儿接腔道:“爷爷,狄将军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盲者道:“狄将军重伤,被封寨主抢回了营寨。夏军见状大喜,一直隐藏在夏营中的夜叉部第一高手,虚空夜叉嵬名虚赶快来搦战,只想捡个便宜,在营前骂战。狄将军才一回营,就已苏醒,闻有敌来挑战,当下再次上马,喝道,‘狄青可以死,不能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