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幕幕电闪。多年前的那一幕,再次涌到脑海。
赵祯还记得当年只有他们两人时,吕夷简沉着又慎重的道:“圣上,先帝早吩咐臣防备着太后,预防她谋权篡位。但如今太后势大,你不能硬碰,若要太后忌惮的话,臣有一计…”
“当初先帝昏迷是曾留谶语,说过‘五龙重出、泪滴不绝,天降神火,八殿遭劫。执迷不悟,魄魂难协。诺若不守,红颜空嗟!’圣上说完这谶语,不久就去了,太后一直以为这谶语没有人知道的。可先帝早早的就对臣说了,圣上可利用这件事做些文章…邱家世代受赵家恩德,忠心耿耿,邱明毫此人冷静果敢,可堪大用…其实很多臣子都还感激先帝恩德,只要有人第一个出头,他们定会站在圣上的这边,关键是圣上能不能下这个决心!”
赵祯还记得,当初的他,内心不知经历了多少挣扎,这才问道:“吕相,你说怎么办?”那时候的他,只有个吕夷简可信任。到如今,他只完全信任吕夷简。
当年他虽逐吕夷简出了京城,不过是因为想逐走心中的不安。他很快再次召回吕夷简,因为他觉得,只有吕夷简才能保住他赵家江山。
“永定陵中有本无字天书,都说有缘之人才能看到其上的内容…圣上若真的要去永定陵,可取回这本天书…而先帝的梦境,圣上也是可以对太后说说的…臣知道太后对先帝,还是很有些敬畏的。”当年的吕夷简虽已老,但老辣干练。
于是才有了皇仪门前那一幕,妻子背叛了丈夫,儿子欺骗了母亲…那天书本是无字的,他赵祯也没有看到。
于是才有更早之前,在赵允升开始对付他时,他就对太后提及了先帝的梦境,望着养母那惊怖的神色,他自责中隐约还有分快意。
刘太后临死前,指着他说,“我明白了。”让他那之后很久都是惶恐难安,他不知道刘太后是否真的明白了,但他很害怕。
他真的要个朋友在身边,因此他希望狄青不要去征战,而留在他身边,他知道只有狄青,才不会图谋他什么。他贵为天子,但他没有朋友,更没有人能倾听他的心事。他憋的发狂,他本来还有个阎文应的…可想起阎文应临走前的惨然说“圣上,既然一定要个人承担这责任,那就由臣来承担吧…”他就忍不住的愧疚。
阎文应死了,一想到这里,赵祯泪水就流淌了下来。想起了郭皇后,赵祯身躯一震,郭皇后都知道了,那个泼辣没心思的人竟然想用知道的事情要挟他,可这些事,他绝不能让人知道!
因此郭皇后死了,阎文应也死了。
望着吕夷简也将离去,赵祯心中悲恸。他身边信任的人一个个离他而起,本以为得遇张美人,是苍天弥补他的伤情,不想张美人也中了毒,虽没有死,可一直毒性难清,整日病泱泱的在床。赵祯真的怕——怕张美人有一日也离他而去。
想到这里,赵祯泪流不止。
吕夷简见赵祯哭泣,低低的声音道:“圣上…你是天子,要有威严。臣老了…帮不了你了。”
“你还能帮朕的。”赵祯回过神来,抓住吕夷简的手叫道:“吕相,朕励精图治,将有大为,这时候,正需要你这种老臣。范仲淹他…”犹豫下道:“吕相,朕听人说,范仲淹结党营私,你认为如何?”
吕夷简双眸中光芒一现,缓缓道:“范仲淹为人公正,敢为…人先。他就算结有朋党,也是为圣上的江山着想…”
赵祯连连点头,心道范仲淹也的确这么自辩的。
“可这种人有个缺点…”吕夷简呼吸突然有些急促,良久才平,他已感觉生命一丝丝的离体而去,但见到赵祯恳切的目光,还不舍就走。他自问此生或做过不少有愧在心的事,但他毕竟对赵家父子不亏,他对得起他们的信任。
“他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赵祯一怔,一时间不明白吕夷简说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吕夷简喃喃道:“他太过清高,清高的让人看不过眼。虽说这几年…他刻意自污,求能以高位做些大事,一展平生抱负…可他以前的作为给人的烙印太深,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人影响的太深。那些人学了他的皮毛,却少了他的风骨!”
脑海中电闪过多年前,范仲淹回转京城的一幕。
当年范仲淹主动来找吕夷简,着实让吕夷简意料不到,因此吕夷简至今还记得范仲淹说的每句话。
范仲淹当时还给吕夷简带了份礼物,那是荆湖一带产的绿芽茶。
这茶当然比不上龙团,也算不上贵重,可经范仲淹之手送出,就是别有含义。
据吕夷简所知,范仲淹很少送旁人礼物,更何况送给两府第一人?因此当初吕夷简拿着那茶团,若有深意道:“范大人不怕引人非议吗?这只怕和范大人的清名不符吧?”
范仲淹没有了倔强和执着,只是微微一笑,“问心无愧,何惧之有?”
只听那一句,吕夷简就知道范仲淹没有变。可他吕夷简倒是变了,变老了,变得有些心软,或许在政见上,他是不赞同范仲淹的做法,但从感情上,他知道交这种朋友没有错的。
但他吕夷简,不会有朋友!
范仲淹当时见吕夷简不语,开门见山道:“吕相,今日下官前来拜访,其实想请吕相举荐下官前往西北戍边…”
吕夷简更是讶然,蓦地发现范仲淹还是有些改变,本来这些话,范仲淹死也不会开口的。吕夷简当时只道:“好呀,你给我理由。”
范仲淹又笑了,明亮多情的眼眸中有了分感慨,“如今圣上登基,就有如这茶之绿芽。这茶要好喝,要好水、要时间、要经验、要火候。只凭意气行事,冲不出一壶好茶了。下官知道吕相对赵家江山一直兢兢业业,下官以前不懂,如今懂了。下官蹉跎多年,一事无成,也的确想为天下做些事情,如今元昊野心勃勃,西北告急,下官真想尽一分微薄之力,我想吕相懂我的。”
范仲淹说完后,就静待吕夷简的回答。他知道吕夷简是聪明人,而对聪明人,一向用不着多说什么。
等水烧开时,范仲淹起身沏茶,然后为吕夷简斟了杯茶。吕夷简默默的注视着范仲淹的举动,端起茶杯时,喃喃道:“要经验?要火候?要好水?”顿了片刻,忽然道:“何为好水?”
“好水是活水。”范仲淹立即回道。他着重的说了那个“活”字。
吕夷简用茶盖轻划,滤了下茶叶,淡然一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往事幕幕,犹如在目。吕夷简想到这里,嘴角带分笑,似有苦,似有悟,喘息片刻,这才又道:“变法事大,不但需…良臣辅佐,还需有魄力的君王的才可实施…”
他没有再说下去,赵祯却已明白,哽咽道:“吕相,你认为朕缺乏魄力吗?”
吕夷简良久才道:“不但要魄力…还要坚持,需百折不回的毅力。这些范仲淹有…”言下之意却是,你赵祯是没有的。
可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他虽要死了,也不需要怕什么,但他还是不会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话说三分,七分留在心底。
能悟的就悟,悟不了的,他解释也没用。
赵祯懂了,伤感的脸上带分惭愧,想挺胸说什么,可见到眼前那浑浊的眼,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赵祯变了,为了权位,已改变了很多。可他知道,他骗不过吕夷简,既然如此,为何要说?
许久,吕夷简突然剧烈的咳,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赵祯一惊,不顾污秽,一把扶住了吕夷简,叫道:“吕相,你…要挺住。”
吕夷简咳嗽终止,气息也像随着那咳吐出去,再也回不来。眼前仿佛有分光亮,光亮中有真宗向他招手,吕夷简虚弱不堪,突然振作道:“圣上,范仲淹…终不能重用。”
赵祯一怔,忙问,“为什么?吕相,当初你不是说,他公而无私,我要兴国,就得靠这样的人吗?”
吕夷简嘴唇喏喏两下,赵祯已听不清说什么,慌忙将耳朵凑过去,听吕夷简艰难道:“变法…事小,江山…事大!范仲淹威望…太高,臣一去,无人再能压制他。范仲淹有狄青帮助…只怕…功高盖主,与圣上江山…不…利…”
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那气仿佛都是冷的。吕夷简双眸瞳孔放大,再没了声息。
赵祯手臂一沉,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知许久,才撕心裂肺的叫道:“吕相!!!”
吕夷简死。死在孤冷的秋,葬礼却如遍地红叶一般的隆重。
赵祯下旨,令恤典从优,赠吕夷简官太师、中书令,谥文靖。赵祯心哀吕夷简之死,数日不能早朝,朝野叹息。
范仲淹从吕夷简的葬礼归来时,就一直在府中呆坐,一直坐到黄昏日落。
落日的光线从雕花窗子穿过来,落在范仲淹的身上,拖出个孤独的影子,有如堂前那叶子尽落的杨树。
夜幕笼罩开封古城的时候,也将范仲淹淹没在夜幕中,他也不点灯,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带着难言的萧索。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他府上有老奴前来道:“范老爷,常宁公主来了。”
范仲淹并没有什么意外,四下看了眼,轻声道:“燃灯,沏茶。”
常宁坐在范仲淹面前时,轻纱掩面,端起茶水,却又放下,轻声道:“范公何事烦忧呢?”这女子总有着常人难企的敏感。
范仲淹展露笑容,只是摇摇头。常宁柔声道:“别人都以为吕相去世,范公会欣慰,妾身却知道不是。范公多次说及吕相的好,如今吕相一去,只怕…”
范仲淹截断道:“公主前来,可是想询问狄青在契丹如何了?”
常宁顿了下,似有羞涩,转瞬嫣然一笑道:“不止常宁想知道,其实宫中很多人都想知道。常宁不忍让她们失望,只能烦劳范公了。”
范仲淹垂头望着眼前的那杯茶,良久才道:“有些人总是不忍旁人失望,可自己的心事又有谁知呢?”
常宁秀眸也有分惆怅,轻轻掩去,微笑道:“范公是在说自己吗?”
范仲淹抬头望了常宁一眼,心中在想,“你总说你是狄青的朋友,你总说要帮宫女多问问狄青的事情,你总说就算皇后,都想听听狄青的故事。可你自己呢?你能骗得了所有人,你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范仲淹心思转念,并不明言,含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气。”岔开了话题道:“狄青、富大人还在和契丹国主耶律宗真谈判,没想到狄青竟帮耶律宗真扳倒了萧太后…”范仲淹也有些意外的样子,又道:“耶律宗真可能是感谢狄青,也可能是因为立足未稳,急于安抚民心,才在囚禁了萧太后后,暂时答应不对我朝用兵。”
常宁喜道:“若不用兵,那是最好,不然百姓可就苦了。”心中却想,“狄青立了大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京城呢?”
范仲淹涩然道:“耶律宗真虽说不用兵,但让我朝割让晋阳和瓦桥关以南十县做补偿。”
常宁秀眸现出怒意,蹙眉道:“这契丹人好不可恶。那些地方本是太祖凭本事夺回,亦是我朝之土地,他们有何理由要我们割让呢?”心中又想,“狄青肯定不会答应这无理的条件,契丹虎狼之兵,狼子野心,如果和狄青翻脸,不知道狄青会不会有危险呢?”
范仲淹半晌才道:“这世上本是弱之肉,强之食,若想不挨打,不能求,只能比别人强才行。可是…”本想说,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人知道这点?或许他们都知道,但没有切肤之痛,自是不管不理。终究没有再说下去,突然道:“公主,我若不喝茶,想喝点酒,你能否见谅?”
常宁嫣然一笑,道:“当然可以。以前倒没有见过范公喝过酒。可古人有云,借酒消愁愁更愁,很多事情,范公若是烦恼,不妨说给小女子听,也能稍解烦忧。”
范仲淹已吩咐老仆去拿酒,他心中少有的烦乱,只想着,“吕相已死,临终前必定不会让圣上再重用我范仲淹,这世上吕夷简是懂得我范仲淹的,可他为了赵家江山,肯定要牺牲我。唉…吕夷简不死,有他对圣上分析变法的利弊,新法还能再坚持些时日,造福百姓,日后我范仲淹就算因此被贬千里,也是心中无憾。但吕夷简一死,没人再坚定圣上的信念,只怕圣上为平事端流言,很快就拿我开刀。这几日我观圣意,发现他对我刻意冷漠回避,可见我绝非杞人忧天。我若一去,新法绝难再坚持。圣上虽用我,但终究不信我。我范仲淹虽有救国之愿,但难有救国之机…可这些话,何必说给常宁听呢?她若听了,不过多一分烦恼。可叹我范仲淹终生清醒,又有何用?”
等酒上了桌面,范仲淹还没动手,常宁已起身,提起酒壶为范仲淹满了杯酒。
范仲淹倒是有些意外,还能笑道:“臣何德何能,让公主斟酒?”
常宁幽幽一叹道:“既然范公宁将心事付与酒,想必不想和常宁多说了。范公忧国忧民,和狄将军一样,都是天下敬仰的丈夫,常宁既然无法为范公排忧,只能略尽绵薄之力斟杯酒,聊表心意。”
范仲淹端起酒杯,凝望常宁的双眸,本想说“你这种善解人意的女子,谁若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狄青心有他属,对你始终视而不见。”但话到嘴边,终究改成,“那臣多谢公主了。”
他虽想图一醉,可是心事重重,手中的酒杯有如千钧之重。
常宁见了,秋波一转,笑道:“都说范大人文采斐然,一首渔家傲道破边陲风霜,尽洗文人的萎靡,不知道妾身能否有幸,再听范大人做一首词呢?”她见范仲淹忧愁,也知道自己无可遣怀,只好岔到诗词上,只希望能让范仲淹稍放心事。
这时堂中孤灯明灭,照得那戴着面纱的女子如在梦中。堂外明月新上,繁星点点,有秋风萧冷,卷落叶起舞。
范仲淹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心道常宁虽是奇女子,不拘小节,可毕竟天色已晚,诸多不便。起身道:“公主说笑了,天色已晚,对于狄青现在的情况,臣也就暂时知道这些了。臣恭送公主…”
常宁起身却不移步,执着道:“妾身早就久仰大人之名,若不听一词,只怕今夜无眠。”
范仲淹见常宁柔声中带着坚持,执着中满是期待,不忍拂却这聪颖善良女子的心意,说道:“公主请移驾,词很快就好。”
常宁听范仲淹说的风趣,“噗哧”一笑,可笑声的深处,满是秋愁,“都说古才子曹植七步成诗,范公需要几步呢?”
范仲淹陪常宁踱到堂外,心中却想着当初吕夷简对他说过,“庙堂之上,尽是文章。词彩好的人,不见得会做朝廷的文章。”如今证实吕夷简说的不错,蔡襄、欧阳修等人,无不文采斐然,可好心做了坏事。
等到了凄冷的长街,范仲淹见落叶飞旋,抬头望银河垂挂,明月光华如练,缓缓吟道:“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转望了常宁一眼,才道:“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常宁听那词将深秋意境形容的贴切深婉,自有凄清,不由抬头望向天上的银河,暗自想到,“范公说什么‘真珠帘卷玉楼空’,可是说我深夜离宫来找他询问消息一事?‘天淡银河垂地’哦,他是说银河横阔,隔断了我和狄青的距离吗?这句长是人千里,是否在怀念狄将军吗?范公随口几句,很有深意,或者他看出了我的心事?”想到这里,耳根发热,又想到,“我其实并不像范公想到那样,我知道狄将军有最爱的人,或许只有那羽裳才能配得上他。我不求和他一起,只要知道他能平平安安,就已心满意足。”
追思间,不知为何,秀眸已有湿润。
范仲淹也是心绪起伏,缓缓的说出了词作下阙,“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说到这里,心中一叹,最后望向常宁公主道:“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言罢,范仲淹拱手道:“公主请上轿。臣不远送了。”转身回转府中,又坐在那桌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太快,一口酒呛在喉咙中,热辣辣的痛,忍不住地大声咳嗽。
咳嗽声声,那眼泪不知道是因为酒辣还是伤心,终于无可抑制的流淌垂落,滴在了青石砖面上。寂静的夜中,发出如同那落叶飘零在地上的声音…
他并不知道,那坐在轿子中的常宁,亦是泪流满面,喃喃念着他方才做到词儿…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他和她原来早是同病相怜,只因为很多事情,掠过眉头,沁入心间,萦绕不去,让人无可回避。
月华如练,人在千里。
常宁透过那朦胧的泪眼,望着珠帘外的明月,心中只是想,“他在契丹可好?这样的月色下,云如霓衣,他应该是在想着羽裳吧?只盼他能得偿心愿。”
不知为何,那珠子般的泪水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再次流淌,打湿了淡黄的绸罗衣衫。
有风过,吹着那摇摇摆摆的珠玉帘子,叮叮当当…
第十九章 狼烟
年年明月夜,不尽照相思。
狄青望着皎洁的明月时,踏入上京皇宫的一间偏殿,耶律宗真有旨,请他狄青一叙。
耶律宗真若是要商议边境一事,为何不找富弼,要找他单独一叙呢?狄青带着这个困惑坐在了殿中,眉头微锁。
他虽帮了耶律宗真,可看起来,耶律宗真不像会拿边境一事来感恩。想到这里,狄青嘴角有分哂然,世人多如此,危难见盟誓,平安起波澜。眼下耶律宗真不求他狄青,自然会拿下架子。
正沉吟间,一人大踏步走进了偏殿,走到狄青的面前。那人神色孤高,双眉斜飞,身材魁梧,站在狄青对面,有如一只落落不群的孤雁。
狄青眼中微有惊奇,缓缓站起,凝望着那人半晌才道:“耶律喜孙?”
他终于见到了耶律喜孙——堂堂的契丹殿前都点检!
这次耶律宗真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秋捺钵之际,假意出巡,然后让人以雷霆手段擒住法天太后和一帮党羽,消内乱于无形,其中居功至伟的就是耶律喜孙!
狄青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意识到了什么,可当见到耶律喜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诧异。
耶律喜孙原来就是叶喜孙!
狄青曾见过叶喜孙几次,但均没有深谈,在他看来,叶喜孙可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真的没有想到此人竟在契丹手握重权。
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这个契丹殿前都点检为何会被野利斩天派人追杀?究竟是不是耶律喜孙取了香巴拉的地图,杀了那个曹姓之人?当初耶律喜孙去吐蕃做什么,为何后来又消失不见。
狄青困惑多多,耶律喜孙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狄兄,好久不见。当初相见,因有难言之隐,因此没有据实说出名姓。”
狄青淡淡道:“现在就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吗?”到如今,他明白了向耶律宗真提及他的人是哪个。怪不得耶律宗真说,只要他狄青到了上京,就能见到那个人,原来一切答案都在耶律喜孙的身上。
听狄青隐有嘲讽,耶律喜孙哈哈一笑道:“到现在,的确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实不相瞒,在下前往夏国、吐蕃是有些事情要做,但是…”忍不住四下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这不过也是麻痹法天太后的一步棋。法天太后很是谨慎,要取得她的信任并不容易。在下东游西荡许久,总没什么雄心壮志,她这才开始信我,委以殿前都点检之职。若非如此,我还真的难以拿下这婆娘。”
耶律喜孙显然对法天太后也没什么好感,是以出言不逊。
狄青听到这里,暗想这契丹的权位之争、心机之深、勾心斗角之处,不让汴京的。想到这里,忍不住的意兴阑珊。
耶律喜孙见状,转了话题道:“狄兄,今日我来见你,其实是有件事想要商议。”
狄青皱了下眉头,不解道:“可是边境之争一事吗?”
耶律喜孙犹豫片刻,道:“可以说是有关,也可以说是无关。”见狄青诧异,耶律喜孙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国主对狄将军其实很是赞赏,知我和狄兄还有些交情,因此派我前来问下,问狄将军…是否有意前来契丹呢?”
狄青一怔,半晌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契丹吗?”
耶律喜孙又笑,双眸眯缝起来,锐利如针,“我想狄兄是聪明人,当知我国主意思。想宋国自太祖立国以来,为防兵变,定下崇文抑武的规矩,却不知是自寻死路。以狄兄之能,做个枢密使也不为过,可在宋国又得到什么?还不是被一帮尸位素餐之人压在头顶?我国主已许下诺言,只要狄兄肯到契丹,南北院大王的席位,可随你挑选!”
说完后,耶律喜孙目光灼灼,只等狄青回答。他开出的这个条件,不但是丰厚,而且可说是惊世骇俗之举!
要知道契丹有南北面官制之说,奉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规矩。契丹南面管制又称“汉制”,下设枢密院、中书省、六部、御史台等,主要用来管理燕云之地的南朝百姓。而北面官制又称“国制”,才是用来管理契丹人的体制。
南面官制中,汉人居多,也有契丹人充任。但在北面官制中,基本全部是用契丹人担当重任,汉人能入北面官制的极少,而能入北面官制中担当南北院大王的人,从契丹立国到现在,只有一人。
那人叫做韩德让!
此人虽居高位,但契丹人每次提及他时,都是心存敬仰。契丹人本是重英雄的民族,韩德让虽是汉人,也是文臣,在在契丹人眼中,已算是他们民族的英雄。
当年宋太宗三路进攻燕云,韩德让临危受命,坚守南京不退,直到援军赶到,在契丹第一名将耶律休哥的配合下,大败宋太宗于高梁河,威震天下。之后契丹景宗病危,韩德让、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三契丹名臣又是受当时的契丹国主重任,护年幼的耶律隆绪为帝,是为圣宗。
自此后,契丹在韩德让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非但没有因国主年幼而吃紧,反倒南征北战,打下了赫赫疆土,更是在宋真宗时率契丹铁骑长驱南下,定下让大宋耻辱终生的澶渊之盟。
而韩德让因对契丹之功绩,总知南北两院大王,官拜大丞相,总领契丹的军政大权。
这样的人,契丹只有一个。能入契丹南北院、让契丹人都要仰视的人,只有韩德让!
到如今,耶律宗真竟让狄青任选南北院大王一职,此举虽非前无古人,但已是极具魄力,他重用狄青,难道是说想重演当年圣宗之盛世?
狄青当然知道前尘往事,闻耶律喜孙的条件,也不惊喜也不愤怒,只是平静道:“不知道你国主让我投靠契丹,意欲何为呢?”
耶律喜孙笑道:“狄兄是聪明人,怎么会不知道我国主的意思?你和我们的共同敌人,均是夏国的元昊。若狄兄能领南院大王一职,我主急需立威,就可在半年内纠集五十万兵马去攻元昊。这天底下,能对元昊不败之人,只有狄兄一个,但你难有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机会到手,就是你消灭夏国的机会。狄兄,你若大败元昊,我主说了,夏国之地,可任你选择十州!你当然知道要选哪里了。”
说到这里,耶律喜孙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这个条件对狄青来说,简直比方才那个还要更有诱惑。
狄青当然知道要选哪里,香巴拉就在沙州,他的希望就在沙州!
有高官得坐,有美眷憧憬,这个条件,狄青怎能拒绝?
耶律喜孙甚至已成竹在胸,微笑的望着狄青,就等狄青答应。